□ 吴延民
世界史是关于谁的历史?这里所说的“世界史”指的并非国内学科划分中与中国史并立的世界史,它指的就是字面显示的含义。对世界史概念加了这种限定之后,前面的问题似乎就有了答案,世界史不就是关于全世界、全人类的历史吗?不一定。韦尔斯(H.G.Wells,1866 —1946)的《世界史纲:生物和人类的简明史》(The Outline of History)讲述的是全人类的历史,可书中近七成的篇幅讲述的都是西方的历史。①赫·乔·韦尔斯著,吴文藻、谢冰心等译:《世界史纲:生物和人类的简明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房龙(Hendrik Van Loon,1882 —1944)的《人类的故事》(The Story of Mankind)在这方面的问题更为严重,从题名看应讲述整个人类的故事,可实际讲述的基本上都是西方人的故事。②房龙著,刘缘子、吴维亚等译:《人类的故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年。麦克尼尔(William H.McNeill,1917 —2016)将他意在讲述人类共同体历史的书,命名为“西方的兴起”。毋庸讳言,西方在他的世界史叙事中是绝对的主角。③威廉·麦克尼尔著,孙岳等译:《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年。斯塔夫里阿诺斯(L.S.Stavrianos,1913 —2004)在《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 世纪》(A Global History:From Prehistory to the 21st Century)中曾说过,要像一位栖身于月球上的观察者那样,不怀偏私地观察整个人类的过往,可他在1500 年之后看到的,基本上都是西方的现代崛起与扩张,其他地区或其他事物的历史则被忽略了。④斯塔夫里阿诺斯著,吴象婴、梁赤民译:《全球通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年,第54 页;斯塔夫里阿诺斯著,董书慧等译:《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 世纪》(第7 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年。在对世界历史的理解和建构严重依赖西方的国内史学界,情况也没有什么不同,世界史讲述的主要还是西方人的历史。⑤在吴于廑、齐世荣主编的六卷本《世界史》中,这种情形清晰可见。
过去,不断有学者注意到这方面的问题,并尝试着作出改变。韦尔斯在构思《世界史纲》时,就注意到了西方史学工作者对于世界其他地区的轻视,认为他们在讲述人类的历史时,严重贬低了非西方文化在其中应当拥有的分量。⑥韦尔斯:《世界史纲·导言》,第3 页。为此他特意在自己的叙述中增加了有关中东、波斯、印度、中国等地的内容。20 世纪五六十年代,霍奇森(Marshall G.S.Hodgson,1922 —1968)直接指出西方历史观念中的欧洲中心主义问题:将西方的历史视作世界历史的主流,认为西方独立缔造了现代文明,继而通过“文明”对“野蛮”的扩张,使长期处于主流之外的“东方”得以进入世界历史的主流。他针锋相对地指出:亚欧非的历史进程其实是一体的,西方的历史并非世界史主流,它的现代发展只是亚欧非整体性发展的组成部分。霍奇森还曾通过对伊斯兰文明的研究,证明亚欧非各地的历史进程其实早已经交织在一起。①Marshall G.S.Hodgson, “The Interrelations of Societies in History,”“The Great Western Transmutation,”in Marshall G.S.Hodgson, Rethinking World History: Essays on Europe, Islam and World History, 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Conclusion by Edmund Burk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3 – 28, 44 –71; Marshall G.S.Hodgson, The Venture of Islam:Conscience and History in a World Civilization, Vol.I, II, III.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4.艾田蒲(René Étiemble,1909 —2002)同样将矛头指向欧洲中心主义问题,他的批评聚焦在西方对自身“独立性”和“优越性”的认知上,为此他通过《中国之欧洲》(L’Europe chinoise)探讨了中国事物在历史上对于欧洲文化的深远影响。②艾田蒲著,许钧、钱林森译:《中国之欧洲》(上、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年。
以上三种不同方向的努力——世界史叙事中增加非西方的内容、强调人类历史进程的一体化以及论证中国等非西方对西方的影响,无疑有助于消解欧洲中心主义问题,让世界史不再只是西方人的历史,不再只是聚焦于西方的发展、进步与扩张。不过,世界史叙事中增加非西方的内容,可能只意味着将更多来自非西方的历史经验截长补短地嵌入基于部分西方经验构建的叙事架构;强调人类历史进程的一体化、非西方对西方有重大历史影响,也无法挑战西方在人类历史进程中与实际不符的主角光环,无法避免片面的西方经验被视作普遍发展的典范。就整体世界史而言,最核心的问题是人类如何步入现代社会,这个问题不仅左右着整体世界历史变迁图景的模样,还关系到非西方的历史与文化能否得到公允的认识和评价。如果人类步入现代社会被视为西方独特的历史进程,并将此进程归因于西方独有的政治、文化、制度与环境因素,那西方的历史就会不可避免地被视为世界史的主流,非西方的历史也会不可避免地沦为主流之外的特殊现象。这正是以往众多世界史向我们展现的图景。不过,中国的历史经验已经使上述情形发生了变化,整体世界历史变迁的新图景也已初具模样。
之前我们对整体世界历史变迁的认知与建构,是基于部分被特意拣选出来的西方历史经验,无论是在现代化范式之下,还是在唯物史观范式之下,皆是如此。20 世纪下半叶,随着非西方国家历史学科的不断发展,以及西方学术界对于非西方历史研究的逐渐深入,越来越多来自非西方地区的史料为学界所利用,大量关于非西方地区历史的可靠经验,随之进入对整体世界历史变迁的认知与建构中。历史学所呈现出来的世界历史变迁图景,也因此出现了巨大变化。“大分流”概念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出现的,而它的出现标志着世界历史变迁新图景的初步形成。
对于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的《大分流》(The Great Divergence),我们过去关注的通常是他提出的西欧与东亚大分流的时间,以及与之相关的对于明清时期中国经济的肯定性评价。不过,如果我们看重的不是书中的具体观点,而是彭慕兰此书在史学史上的位置或史学价值的话,更值得关注的其实是“大分流”概念本身。“divergence”这个词有“歧变”之意,即从原先共同的道路上分出岔路。彭慕兰使用这个概念想表达的是欧洲在现代工业时代的发展并不具有必然性和阶段性。在工业革命之前,西欧在经济各领域取得的进展与东亚相比并没有本质的差异,欧洲的现代工业发展是一种对中国所代表的一般性道路的脱离,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就此看来,相比于史学界之前建构的种种世界历史变迁图景,“大分流”蕴含的新意显而易见。
在“大分流”概念出现之前,整体世界历史变迁图景的构建主要是基于西方的历史经验。对世界史来说,它的任务从来就不是讲述全世界的全部过往,这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即便能够实现,过于庞杂的叙事也会让它失去被阅读的可能和意义;世界史的核心任务,其实是通过讲述人类的过往来理解人类的现在,让我们知晓世界如何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并以此为基础让我们获得一些有关未来的想象。因此,世界史关注的是变化,是有关今日世界之整体状况的变化。当然,世界史关注的变化也不是历史上有关今日世界之整体状况的所有变化,这也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一般来说,世界历史变迁的起点是简陋的原始社会,终点是发达的现代社会,能够将二者连接在一起的叙事线索只能是有关发展与进步的,所以世界史关注的变化其实是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换言之,世界史叙事的主要内容,只能是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尽管其中的代价与不公也经常是它的关注重点。正是这方面的缘故,西方的历史经验才得以长期主导整体世界史的构建,因为历史的发展与进步曾长期被认为独属于西方;也正是这方面的缘故,世界史才会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基本等同于西方的历史。
这并非指世界史仅讲述西方人的历史,或讲述的内容多半是关于西方的,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而不是问题的关键;这里说以往诸种世界史基本等同于西方史,是因为它们将发展与进步的属性仅赋予了西方。前文已经论及,世界史叙事的主要内容必定是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如果仅是将发展与进步的属性赋予西方,那世界史必定是属于西方的,它也必定基本等同于西方的历史。毫无疑问,一幅以发展和进步为主题的世界历史变迁图景,其主要关注必定是与发展和进步相关的人和事物。也正因为如此,房龙才会心安理得地直接用西方人的故事替代人类的故事。当然,有人可能会说,面向大众写作的房龙不够专业,然而他在其通俗史著作中所秉持的历史观念,显然不是他自己杜撰出来的,而是与专业史学圈子相通的。黑格尔认定中国、印度等地没有“历史”,背后存在同样的观念与逻辑。韦尔斯曾致力于在“人类这出戏剧”中,赋予“亚洲中央高地、波斯、印度和中国等文化”以更多、更重要的戏份,可这些戏份都被他安排在了遥远的古代。①韦尔斯:《世界史纲·导言》,第3 页。韦尔斯虽然注意到了西方人对非西方文化的贬低,可是在他那里,贯穿古今的发展与进步依然是一件独属于西方的事情,世界史也因此继续属于西方,只是让非西方在其中扮演一些古代“绿叶”的角色。
房龙等人对非西方历史的轻视和贬低,一方面应该归因于现代西方知识界长期存在的对非西方的偏见,另一方面应该归因于现代西方知识界对非西方历史了解的不足。换言之,世界史长期属于西方的深层次因素,是史学界长期流行的文化偏见,以及对非西方历史了解得不够深入。因此,要想摆脱世界史属于西方的局面,一方面要对现代史学中的系统性偏见进行反思,另一方面要增进对非西方地区历史的了解。后现代主义对历史学的批判、后殖民主义研究,史学界对欧洲中心主义的分析与批评,都属于前一方面的反思。20 世纪下半叶,随着历史学在专业化和职业化方面的不断进展,越来越多来自非西方的史料被利用起来,越来越多有关非西方历史的可靠细节被呈现出来,史学界对非西方地区历史的了解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深入。不过,要使世界史不再属于西方,对于历史研究叙事中西方文化霸权和欧洲中心主义问题的批评,对于非西方地区历史了解的深入,起到的还是基础性的推动作用,局面的转变还是要等到全新叙事架构的出现。
沃尔夫(Eric R.Wolf,1923 —1999)曾以《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Europe and the People without History,1982)为题,撰书论述1400 年以降的整体世界史。沃尔夫是从反讽的角度为他的著作取名的,他想要反驳的正是这个标题中与事实不符的两个方面:其一,西方历史是独立于其他地区历史而存在的,它有着从古希腊、古罗马,到中世纪、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到政治革命、工业革命,再到现代自由、民主时代的完整链条,体现着也代表着人类社会朝向自由与繁荣的发展和进步;其二,西方以外地区没有“历史”,它们一直外在于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直到遭受现代西方的扩张与征服,才得以从或停滞或蒙昧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步入朝向自由与繁荣的现代文明之路。①埃里克·R.沃尔夫著,贾士蘅译:《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8 年,第3 —7 页。
针对上述欧洲中心主义的看法,沃尔夫提出了相反的观点:其一,人类世界是一个整体,其多样的部分早已关联、互动在一起,西方独自朝向自由与繁荣的发展和进步故事,只是现代西方知识界的一种不实建构,世界历史进程其实是整体的、动态的、多样的,其中有意义的参与者不仅是西方;其二,西方以外地区并未外在于人类历史的主流,也非只能通过西方的拯救才能摆脱停滞或蒙昧状态的被拯救者,它们也是今日世界的历史建造者,在1400 年之后的世界历史进程中,它们不是西方影响的被动接受者,它们也曾通过一体世界中各地之间的关联与互动,影响了西方扩张者自身的历史进程。②同上,第3 —14 页。沃尔夫能提出这些颇具突破性的观点,显然与他作为人类学家的视角紧密相关。人类学的视角使他的关注重点从历史学家之前重点关注的西方对非西方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的单向扩张和影响,转移到人类各族群的组织形式和生活方式的状态与变迁。这种关注点的转移,使之前发展和进步叙事线索下不被重视的变迁,包括发生在非西方各地的变迁、受非西方影响发生在西方各地的变迁也被看作是“历史”,从而被纳入整体世界史的建构中。
沃尔夫之所以能够提出上述颇具突破性的观点,还应该归因于历史学在“二战”之后的快速进展。关于这一点,可以很容易从《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的参考文献以及正文后长篇幅的“参考文献综述”看出。沃尔夫所列参考文献基本都出版于“二战”之后,尤其是在其著作问世前的六七十年代,其中颇具代表性的有麦克尼尔的《西方的兴起》(The Rise of the West: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1963)、伊懋可(Mark Elvin)的《中国历史的模式》(The Pattern of the Chinese Past,1973)、霍奇森的《伊斯兰的冒险历程》(The Venture of Islam,1974)、纳什(Gary Nash,1933 —2021)的《红色、白色、黑色:美国早期的民族》(Red,White,and Black:ThePeoples of Early North America,1974)、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1930 —2019)的《现代世界体系》(The Modern World-System,1974)、弗兰克(Andre Gunder Frank,1929 —2005)的《世界积累》(World Accumulation,1978)等。③同上,第425 —473 页。沃尔夫在进行他的研究时所能利用的文献,显然是韦尔斯、房龙以及更早的学人所无法想象的。在上述研究之后,那些想要撰写整体性世界史的学者都不得不首先承认以下事实:世界性的关联与互动早就存在,它们作为关键性的因素,塑造了各种世界性及地方性的历史进程;非西方地区也有自己的“历史”,也是世界历史进程中的重要参与者。
这里还需指出,沃尔夫这本书是基于20 世纪六七十年代史学的研究成果的综合性论述,这也使它不可避免地陷入那个时代的知识局限中。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现代化范式的巅峰期,现代化范式对世界史的基本观点是:世界各地的发展是独立进行的,欧洲凭借其他地区所不具备的特质,率先从传统农业社会步入现代工业社会,随后也将其他地区拉入现代工业时代,从而使整个人类社会发展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状态。沃勒斯坦继而将现代化范式下的世界史观点融入一个极具批判性的世界体系模式,以强调现代世界体系的不平等结构,凸显体系的“中心”(西方)对于“边缘”(非西方)的侵占与剥削。沃勒斯坦是西方左派学者,他的批判指向的是现代资本主义,而非现代史学中的欧洲中心主义问题,所以沃勒斯坦重点关注的是资本主义在历史上和现实中造成的不平等,并未注意到非西方在历史研究与叙事中遭受的不平等。在沃勒斯坦那里,1500 年以后的世界史毫无疑问也是属于西方的,其主要内容就是西方资本主义体系的扩张,以及其他地区被迫卷入其中。④Immanuel Wallerstein, The Modern World-System: Capitalist Agriculture and the Origins of the European World-Economy in the Siхteenth Century.New York: Academic Press, 1974.深受现代化范式与现代世界体系理论影响的沃尔夫,虽然从人类学家的视角出发,探讨了非西方各族群自身的历史及其对于西方和整体世界历史进程的影响,但在沃尔夫那里,1500年以后的世界史,其主要内容依然是西方对其他地区的征服与扩张。与现代化范式和现代世界体系理论不同的是,沃尔夫在他的研究中突出了非西方“绿叶”的重要性。
20 世纪初开始,现代史学就面临着一项重要任务:如何公允地处理西方以外地区的历史。韦尔斯、霍奇森、麦克尼尔、斯塔夫里阿诺斯、沃勒斯坦、沃尔夫、艾田蒲等人的研究都可以算作这项任务的阶段性成果。他们或致力于增加有关非西方的论述,或致力于发掘非西方在世界历史进程中的影响,或致力于揭露非西方在历史上遭遇的侵占与剥削,或致力于分析和批判非西方因欧洲中心主义问题的存在而在现代史学中遭受到的不公平对待。整体而言,在不断涌现的这类研究的努力之下,现代史学所呈现出的非西方的历史面貌,变得越来越接近于实际发生的情形,非西方在整体世界历史图景中的角色也变得越来越具有分量。之所以会有这种可喜的变化,自然离不开一代代学者对公允的历史认知的追求,以及他们出众的批判精神和问题意识。不过,在其中起着决定性作用的,其实是越来越多被历史学界所利用起来的史料,尤其是来自非西方地区的史料。这些史料所承载的有关非西方地区之过往事物的信息,才是使非西方的历史面貌越来越接近史实,使非西方在世界史中的地位和作用越来越被看重的关键因素。
然而,如果非西方仅在世界史叙事中充当“绿叶”或配角,即便是越来越被看重,也无法改变世界史继续属于西方的局面。前文已经论及,世界史叙事必定有关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如果贯穿古今的发展与进步被认为独属西方,那世界史也必定属于西方。因此,只有当非西方在世界史叙事中的角色不再是人类社会发展与进步的被动参与者,而是人类社会发展与进步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自发推动者时,世界史才能摆脱属于西方的局面。从近年来大量全球史研究展现出的历史图景来看,前者只是一种欧洲中心主义的神话,后者才是更符合历史事实的描述。简言之,要想让世界史由属于西方变为属于全世界,就必须打破发展与进步独属于西方的神话。非西方地区对于人类社会发展与进步的推动作用,在前现代部分早已是学界公认的,麦克尼尔的《西方的兴起》与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这两部流传甚广、读者众多,影响深远的世界史著作,早已将之作为无可争议的事实叙述了。问题的关键在于现代(1500 年之后)部分:要证明非西方这时也存在发展与进步,也是人类社会发展与进步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推动者。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毕竟,在欧洲中心主义的影响下,世界史中的现代发展与进步长期都是根据西方的历史经验定义和建构的。
这方面的突破是由中国的历史经验促成的。20 世纪下半叶,在唯物史观范式与现代化范式塑造的思维定式下,国内外史学界有关在中国历史上寻找“资本主义萌芽”或“现代性”的研究大量涌现。业界学者利用明清社会经济史料,将明清的“发展”“进步”细节大量呈现出来。这些研究曾被人批评为削足适履,存在欧洲中心主义问题。不过,就本文的讨论而言,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中国与欧洲历史之间发现了大量相似之处。例如,在技术水平方面,在财富积累、收入和消费水平方面,在商品运输能力方面,在人均寿命和人口模式方面,在市场化方面,在土地、农产品和劳动力市场的自由度方面,明清时期的中国与同时期的欧洲都非常相似,并不存在本质差异,而且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18 世纪相当晚的时候。①彭慕兰著,史建云译:《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31 —64、83 —111 页。之所以说发现以上相似之处非常重要,是因为它们对之前的世界史叙事形成了严重挑战。这些相似之处曾被认定为欧洲实现现代突破的重要因素,欧洲的历史道路也曾经因此而被认定为具有非同凡响的独特性与优越性。现在这些相似之处在中国的历史经验中不断被发现,它们之前被人为赋予的那些历史含义因此不再能够成立:它们的出现或存在不再意味着现代突破即将到来,也无法再被用来证明欧洲历史道路的独特性与优越性。如此一来,过去那些以“西方的兴起”或“欧洲奇迹”为名的叙事都变得站不住脚了。这些相似之处所带来的改变不仅如此,它们还催生出一个崭新的史学概念。中国与欧洲之间存在大量相似之处是事实,中国没有因此迈入现代工业社会是事实,欧洲在 1800 年前后实现了现代突破也是事实。既有的史学概念已经无法涵盖这些无可否认的事实,“大分流”概念经彭慕兰之手被建构出来,用以描述以上事实所展现的历史新图景。
或许还应指出,彭慕兰的《大分流》也是一项综合性的论述,建立在大量出现于20 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研究之上,其文献基础与沃尔夫的《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有着显著的差异。关于这一点,很容易通过两书的参考书目看出。因此,“大分流”概念的问世,并非彭慕兰个人的突发奇想,而是历史学整体进展的结果,是以中国为代表的非西方地区的历史经验也被纳入整体世界史建构的结果。新出现的“大分流”概念暗示着明清中国与同时期的欧洲在诸多领域经历了类似的发展,只是它们不再像之前那样被认为是以现代突破为导向的,另一个更早出现的概念则被用来描述这些发展所处的时期:早期现代。
无论将“Great Divergence”译为“大分流”还是“大歧变”,它都指向一种崭新的世界史认知:在“大分流”或“大歧变”发生之前,中国与欧洲的经济变迁道路是相同的,二者归属于同一“主流”,之后欧洲率先迈入现代工业增长道路,也并非之前“主流”的自然延续,而是一种带有很大偶然性的“歧变”造成的结果。这样的世界史认知意味着进步史观不再能够成立,虽然发展与进步的总体趋势仍然被认可,但它们不再被认为是必然的;发展与进步的总体趋势也不再独属于西方,它们是在世界各地都存在的历史现象,只是速度与程度在不同地区有所差别。简言之,在“大分流”概念的背后是一幅有关整体世界历史变迁的崭新图景,“早期现代”则是其与以往种种图景大不相同的关键之所在。
在讨论“早期现代”之前,需要先来关注一下“现代”(modern)。①“modern”一词有时也被译为“近代”。国内史学界之前在唯物史观范式下,依据另一套标准将世界史划分为古代、近代、现代,而西方史学界使用的“modern”一词所涵盖的历史时期,基本与近代、现代二者相加涵盖的历史时期重合,这使得“modern”的译法可能会因为语境的不同而有所不同。本文使用的“现代”皆为“modern”的直译,涵盖的历史时期约为1500 年之后。尽管“现代”与时间相关,可它不是一个标示时间的概念,在历史学中用来标示时间的是具体的日期和朝代,是“现在”“过去”等指代模糊的时间概念。历史学使用“现代”也不是来标示时间,而是强调在今时与往日、我们与他们、西方与东方之间存在一种质的区别——这种区别是先进与落后、普遍与个别、文明与蒙昧之间的区别。不难发现,“现代”带有特定的价值判断,它也因此长期影响着西方或东方的自我认知与定位。在“现代”这一概念下,先进与落后、普遍与个别、文明与蒙昧的划分,被融入一个时间线索当中。正因如此,“现代化”概念才得以派生出来,才得以成为一个倍受肯定的过程——一个被认为是从落后迈向先进、从个别迈向普遍、从蒙昧迈向文明的过程。
在上述观念的影响下,1500 年之后的“现代”世界史,被建构成以西方的发展、进步与扩张为主要内容和线索的历史。它的起点常被设定为文艺复兴与地理大发现,前者被认定为真正的“人”的时代来临的标志,后者被认定为世界由分裂走向联结的开始,二者合在一起,被认为昭示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这个全新时代不仅被认为是西方的全新时代,更重要的是,它还被认为是整个世界的全新时代,西方也正是由此开始代表全世界的。在文艺复兴与地理大发现之后,发展与进步就变成顺理成章的事情,宗教改革、商业革命、科学革命、启蒙运动、政治革命、工业革命、现代民族国家的兴起、现代工业向非西方地区的扩张、民主制度的发展、自由世界的建立等这些被认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接踵而至,不断将人类文明推向更高级的状态。在不断发展与进步的西方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对整体世界没有什么贡献的非西方,它们有时被描述为“白人的负担”,①这种说法来自英国诗人与小说家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 —1936)。吉卜林在1897 年撰写了一首以“白人的负担”(“The White Men’s Burden”)为名的诗,向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六十周年庆典献礼。“白人的负担”这种说法很好地反映了当时西方人看待世界其他地区时的殖民者心态。有时被描述为“双重使命”的对象,②“双重使命”的说法来自马克思。马克思在讨论英国对印度的殖民征服时,提及“英国在印度要完成双重的使命:一个是破坏的使命,即消灭旧的亚洲式的社会;二是重建的使命,即在亚洲为西方式的社会奠定物质基础”。这种说法可见马克思撰写于1853 年的《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一文,此文收于《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有时被描述为现代西方的不得已的模仿者。简言之,它们被认为是人类社会发展与进步的局外人,在现代世界历史变迁图景中被赋予的角色,只是等待被先进的西方引领和影响的后进。
“早期现代”(early modern)这一概念的引入,逐渐瓦解了上述进步史观之下的现代世界史图景。“早期现代”概念其实早已出现,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只是被用来指代现代的早期阶段。1927年,桑代克(Lynn Thorndike,1882 —1965)用它来指代西欧中世纪之后两个世纪的历史时期,涵盖15 世纪中期到17 世纪中期。③Lynn Thorndike, “The Blight of Pestilence on Early Modern Civilization,”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32.3 (1927): 455 – 474.1960 年,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 —1991)等人用它来指代中国自19 世纪初至清王朝覆亡的历史时期,即中国受到西方影响开启现代化或西化进程的早期阶段。④John K.Fairbank, Alexander Eckstein and L.S.Yang, “Economic Change in Early Modern China: An Analytic Framework,”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Cultural Change 9.1 (1960): 1 – 26.1968 年,霍尔(John W.Hall,1916 —1997)等人用它来翻译日本历史上的“近世”:1573 —1868 年间的安土桃山时代与江户时代。⑤John W.Hall and Marius B.Jansen, ed., Studies in the Institutional History of Early Modern Japan.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8.当然,尽管这时也被用来描述中国、日本等国的历史,可大部分情况下,它都被用来描述欧洲的历史;在这种用途下,它指代的是现代早期,具体的时间段在不同研究中有所不同,大多为中世纪结束后的一两百年。随着欧洲社会史、经济史等领域的不断进展,到1980 年前后,“早期现代”的含义出现了变化,由指代现代的早期,变成指代前工业化时期的现代。此时,之前在西方的发展、进步视角下同质化的现代,被划分为有着显著差异的两个阶段:前工业时代与工业时代。
接着,一些研究明清中国的海外学者,开始以一种不同于费正清等人的角度,用早期现代来描述明清中国。他们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在明清中国与早期现代欧洲之间发现了很多相似之处,而这些相似之处被认为是欧洲早期现代的重要特征。1982 年,波特(Jonathan Porter)在一篇考察17 世纪中国科学团体的文章中,用早期现代来形容当时的中国,因为他发现在17 世纪时,中国与欧洲的科学发展道路差异不大。⑥Jonathan Porter, “The Scientific Community in Early Modern China,”Isis 73.4 (1982): 529 – 544.1989年,罗威廉(William T.Rowe)在他有关汉口的第二项研究中,将明清时期的汉口描述为一座早期现代城市,这显然是基于汉口与早期现代的欧洲城市之间的诸多相似之处。⑦William T.Rowe, Hankow: Conflict and Community in a Chinese City, 1796 – 1895.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1991 年,柯律格(Craig Clunas)在其《长物: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Superfluous Things: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一书中,将明代中国称为早期现代中国,因为他发现在物质文化方面,明代中国与早期现代欧洲之间,有着诸多重要的相似之处,而它们曾被误认为是早期现代欧洲所独有的。⑧Craig Clunas, Superfluous Things: 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91.此后,伴随着明清时期中国史研究的不断发展,其与早期现代欧洲之间的相似之处,也发现得越来越多。于是,越来越多的研究用“早期现代”来描述明清时期。
从用来描述欧洲到用来描述中国,“早期现代”的使用范围得到了拓展。当然,被这种拓展纳入其中的不仅是明清时期的中国,还有江户时代的日本与莫卧儿王朝时期的印度等,只是它们与早期现代欧洲的相似之处,在数量和重要性方面都不及明清中国。“早期现代”使用范围拓展的意义重大,它将所谓的“现代性”也赋予明清中国等,推翻了现代世界的发展与进步独属于西方的欧洲中心主义神话。正是借由“早期现代”这一概念,非西方的历史经验,尤其是中国的历史经验,改变了现代世界史叙事。现代世界史必然要以现代发展与进步为主题,明清中国等也存在着现代发展与进步这一观点获得认可,才会成为现代世界历史变迁中的重要角色。要不然,现代世界史的主角依然是西方,它也依然属于西方。有些学者批评用“早期现代”来描述西方以外的国家和地区,有陷入欧洲中心主义之嫌。这种批评只有在“早期现代”完全由西方历史经验来定义的情况下才能够成立。事实上,随着使用范围的拓展,“早期现代”的内涵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随着历史研究不断取得进展,不仅历史变迁图景发生变化,有些史学概念的内涵也随之发生变化。“早期现代”初现时只是用来指代现代早期,随着现代欧洲史研究的进展,这一概念开始指代前工业时代的现代,之后随着非西方历史经验的融入,不得不进行进一步的调整。用“早期现代”同时描述欧亚大陆两端的历史,不免会导致一种矛盾的产生:一方面,用“早期现代”描述明清中国等是建立在那些相似之处的基础上,而那些相似之处又有史料支撑;另一方面,“早期现代”依然属于现代的一个阶段,从早期现代到工业时代的突破似乎仍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很多人就是从这种意义上反对将“早期现代”用于非西方地区。面对以上矛盾,解决的办法有三:第一,放弃用“早期现代”描述非西方历史,换为其他概念,不过,建构新概念比沿袭旧概念难度要大得多;第二,否定非西方那些相似之处也属于“早期现代”,类似事物存在于西方便可以称为属于“早期现代”,存在于非西方便是非“早期现代”,这显然说不过去;第三,变更“早期现代”的内涵,让“早期现代”不再必然迈向现代工业突破。第三种办法操作起来难度最小,只需要破除之前欧洲中心主义视角下对“早期现代”的乐观判断即可,毕竟早期现代稳步迈向现代工业突破这种观点,只有进步史观在背后做支撑。实际发生的情形也的确是“早期现代”的内涵发生了变化。彭慕兰提出的“大分流”概念,不仅将原来的现代世界史划分为两个阶段——早期现代与工业时代,还认为在大分流发生之前的早期现代时期,中国与西欧所经历的种种类似发展,其实都无法“顺其自然”地迈向现代工业。①Kenneth Pomeranz, The Great Divergence: China, Europe,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World Economy.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07.
我们现在已经看到,以中国为主的非西方的历史经验,使“早期现代”的内涵发生了变化,而这种变化又使进步史观下的现代世界历史图景无法成立。1500 年前后世界历史的“断裂”性发展不存在了,文艺复兴与地理大发现不再标志着整个人类社会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1500 年以降欧洲的发展与进步也不再独属于欧洲,以中国为代表的非西方,这一时期也出现了类似的发展与进步。早期现代的诸多历史进程是由全球多个经济领先地区所共享的,这一时期的西方远非人类发展与进步的唯一代表。至此,原先使西方在1500 —1800 年间的世界历史变迁图景中充当主角的那些观点,都被新的史料与研究推翻了。此时,至少早期现代世界史已经无法再独属于西方了。
早期现代世界史“去欧洲中心主义”的变革,并不能使世界史最终摆脱属于西方的局面。全球多地早期现代的发展与进步,②这里所提到的“发展”并非现代工业发展,“进步”并非民主化与自由化的不断发展。本文只是在一般意义上使用这两个概念,它们指代的只是经济、技术、文化等领域出现的向好变化。只是破除了西方自1500 年起就成为世界史主角的神话,将人类迈向现代工业社会的“断裂点”推迟到1800 年前后。如果现代工业突破依旧被归因于西方独特的历史进程,西方独特的政治、制度或文化因素,依旧被认为是西方独力实现的,那整体世界史叙事中的主角依然会是西方,只是主角光环会黯淡一些。与人类历史上的其他重大时代变革相比,迈入现代工业社会在世界史叙事中最具分量,因为它对人类今日处境的历史影响更为直接,也更重要。
以往诸种世界史属于西方的原因为:西方在世界史中是主角,是人类自古至今的发展与进步的唯一代表,1500 年前后起就开始独力引领全世界的发展与进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它们是基于西方的历史经验建构起来的。在历史学对于人类过往的了解还远远不足时,为了理解人类今日之处境的由来,也为了展望人类未来之可能的走向,少数有关西方发展与进步的历史经验被特意拣选出来,建构旨在讲述人类社会之发展与进步的世界史。还要指出,这种建构是在西方文化霸权影响下进行的,里面充斥着种种欧洲中心主义的偏见。因此,在有关发展与进步的非西方历史经验进入整体世界史的理解和建构之后,早期现代世界历史变迁的图景即为之一变。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新史料对历史叙事变革的推动作用。当然,新史料的这种推动作用,或者说非西方历史经验的推动作用,不会仅限于变革早期现代世界历史变迁的图景。
关于欧洲为何能够率先步入现代工业社会这个问题,之前的研究往往局限在欧洲内部寻求解释。有的研究将欧洲的现代突破归因于欧洲在科技创新方面具有的独特文化或心智(mentalité),认为它们让欧洲迅速赶超其他曾经领先的地区,率先迈入一个新科技时代。①Margaret C.Jacob, The Cultural Meaning of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New York: Alfred A.Knopf, 1988; Alfred W.Crosby, The Measure of Reality: Quantification and Western Society, 1250 –1600.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有的研究将欧洲的现代突破归因于欧洲独特的人口模式,即抑制人口增长方面存在着中国等其他国家所没有的预防性抑制机制,这使得欧洲的经济产出能够更多地被用于积累与投资,更好地推动经济增长和技术进步。②John Hajnal, “Two Kinds of Preindustrial Household Formation System,”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Review, 8.3 (1982):449 – 494; Eric Jones, The Europe Miracle: Environments, Economies and Geopolitics in History of Europe and Asia, 3rd edit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15 – 21.有的研究将欧洲的现代突破归因于政治或经济制度方面的优势,认为只有在欧洲那样的制度安排下,工商业才有不断向前发展的空间和动力。③卡尔·A.魏特夫(Karl August Wittfogel)著,徐式谷等译:《东方专制主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年;诺斯(Douglas C.North)、托马斯(Robert P.Thomas)著,厉以平、蔡磊译:《西方世界的兴起》,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 年。以上从欧洲内部寻求解释的研究,因为诸多相关新研究的问世,现在看来已是问题重重了。④对于此类解释的批评,可见杰克·戈德斯通(Jack Goldstone)著,关永强译:《为什么是欧洲?世界史视角下的西方崛起(1500 —1850)》,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 年。
当然,要厘清欧洲为何能够率先步入现代工业社会这个问题,在欧洲内部探究与之相关的独特因素或进程是必须的,毕竟现代工业突破发生在欧洲,而非其他地区。不过,随着中国等非西方历史经验的引入,这种探寻工作再也无法局限在欧洲内部了。前文已经提及,彭慕兰利用中国、欧洲等地的历史经验,呈现出一幅有关早期现代世界经济变迁的新图景,这幅新图景与之前常见的叙事最大的不同是,中国与欧洲当时的经济增长道路是相似的,都不会自然而然地步入现代工业时代。彭慕兰为什么会有这种判断呢?因为18世纪西欧的种种迹象表明,其经济增长已经遭遇到中国在早些时候已经遭遇到的生态制约,如果不是因为本土煤炭利用便利,以及来自美洲等地的海量生物资源,西欧也会像中国、日本那样,因为土地和生物资源的日趋紧张,以及生态环境的恶化,经济发展步入死胡同。⑤Pomeranz, op. cit., pp.211 – 263.彭慕兰的这些主张实际上延续了王国斌(R.Bin Wong)在《转变的中国》(China Transformed)中的观点:工业革命之前,欧洲与中国在经济上经历的都是斯密型增长,这种增长与工业时代的增长是两码事,依靠的是劳动分工与市场化,其增长限度受制于土地与生物资源的规模,完全无法与基于矿物资源的现代工业增长相比。⑥王国斌著,李伯重、连玲玲译:《转变的中国:历史变迁与欧洲经验的局限》,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9 —48 页。彭慕兰在这个问题上的创见在于,他指出西欧得以走上现代工业增长的道路,是一个带有很大偶然性的事件,①彭慕兰在书中提到,一方面,英国的煤炭储藏便于开采和水运,经济中心的煤炭使用成本比中国低得多;另一方面,英国人当时的煤矿不断有地下水渗入矿坑,开采需要不断将水抽出,蒸汽机因此得到了应用与改良的机会。蒸汽机问世之初效率极低,除了在燃料成本极低的煤矿之外,实在无法产生效益,因此难以获得改良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它离不开其他地区的参与——没有来自美洲等地资源(棉花、食物、木材等)的大规模输入,欧洲的工业化是不可能实现的。②Pomeranz, op. cit., pp.264 – 269.
不难发现,彭慕兰其实已经利用他在《大分流》中的讨论,将现代工业突破从一个欧洲事件变成了一个全球事件:19 世纪的大转型,既离不开欧洲内部独特因素的作用,也离不开来自其他地区的资源的支撑。③Ibid., pp.3 – 4.事实上,对于西方以外地区在世界历史变迁过程中的作用,韦尔斯在其《世界史纲》中就曾给予某种程度的肯定,可是得到他肯定的主要是遥远的古代。麦克尼尔与斯塔夫里阿诺斯两人则更进一步,将西方以外地区的“历史价值”推进到1500 年左右,在那之后推动人类社会向前发展、进步的,就只有西方了。霍奇森更为看重西方以外地区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强调人类世界历史变迁的整体性,指出西方的发展是基于亚欧非整体性发展实现的,可是具体到现代工业突破这一世界历史进程中最为重大的事件,霍奇森仍然认为那是欧洲内部因素与进程造就的。④Marshall G.S.Hodgson, “The Great Western Transmutation,”in Hodgson, Rethinking World History, pp.44 – 71.在彭慕兰基于新材料提出新见解之后,本特利(Jerry Bentley,1949 —2012)与齐格勒(Herbert Ziegler)在他们教科书性质的《新全球史》(Traditions & Encounters)中,不仅认可世界各地在早期现代的相互影响、相互促进及相似的增长,而且接受了彭慕兰的新见解,将现代工业突破描述为一个发生在英国的“全球事件”。⑤杰里·本特利、赫伯特·齐格勒著,魏凤莲译:《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第5 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51 —55 页。
对于世界史叙事而言,人类社会实现现代工业突破这件事,从独属于欧洲的事件变为全球因素促成的事件,变化不可谓不大。事实上,这种变化是两方面原因促成的:首先,大批持有批判精神的历史学家一直在追求更为公平且更符合史实的叙事;其次,更为重要的是,随着“二战”后历史研究专业化与职业化的进展,大量非西方的史料被大规模地发掘、利用起来,使原先被轻视的来自非西方的历史经验得以进入对人类社会之过往的理解与建构中。正因如此,非西方地区在整体世界史叙事中被赋予的角色,随着时间的推进不断变化,变得越来越重要。20 世纪初时还处在无关紧要的边缘,到21 世纪初已经靠近舞台中央了。因此,我们也可以将彭慕兰的创见视为历史学整体性进展促成的结果。这也解释了为何世纪之交以来出现了很多与彭慕兰观点相似的研究。
弗兰克在他著名的《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ReOrient: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中,以一种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方式宣称,1400 —1800 年全球经济的中心在亚洲,在中国,而非欧洲;在此期间推动全球经济不断向前发展的也是亚洲,尤其是中国,当时生产力和竞争力均落后的西方,是在亚洲的带动下才实现了自身的发展的,并在亚洲陷入衰弱后才得以暂时胜出。⑥Andre Gunder Frank, ReOrient: 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8.在之后的《19世纪大转型》(ReOrienting the 19th Century:Global Economy in the Continuing Asian Age)中,弗兰克进一步提出,西方的兴起或东西方之间的大分流,其实是不平等的全球贸易与收支体系所致,其中有利于西方、不利于非西方的商品与货币的流动,才是西方得以暂时胜出的关键。⑦Andre Gunder Frank, ReOrienting the 19th Century: Global Economy in the Continuing Asian Age, edi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Robert A.Denemark.Boulder: Paradigm Publishers, 2014, pp.206 – 261.彭慕兰也有类似观点,他指出,欧洲实现现代工业突破所必需的海外资源也是通过欧洲与非欧洲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获取的。⑧Pomeranz, op. cit., pp.3 – 4, 264 – 269.列略(Giorgio Riello)在《棉的全球史》(Cotton:TheEabric that Made the Modern World)中指出,欧洲率先开启现代大转型的棉纺织工业,也是因为亚洲(尤其是印度)棉纺织业在之前所取得的成就。如果没有1500 年之后对亚洲的学习和模仿,以及印度棉布在早些时候所开拓的全球市场,欧洲根本不可能出现机器棉纺织工业。①Giorgio Riello, Cotton: The Fabric That Made the Modern World.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霍布森(John M.Hobson)在《西方文明的东方起源 》(The Eastern Origins of Western Civilisation)中,考察了作为先发地区的东方如何在历史上长期引领、塑造着西方文明,指出后者在中世纪与早期现代的发展根本离不开东方,而英国的工业化也是在吸收了中国古代多种重要技术成果的基础上才得以实现的。②John M.Hobson, The Eastern Origins of Western Civilisat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马立博(Robert B.Marks)在《现代世界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he Modern World)中,更是将现代世界的产生描述为一个由全球各地之间的互动所促成的偶然事件,它离不开中国、印度等地高水平的工商业,离不开美洲的白银,离不开基于非洲奴隶劳动的种植园,离不开英国煤炭便利的开采和利用条件。简言之,如果没有来自全球各地多种、多样因素的参与,现代世界是不可能诞生的。③Robert B.Marks, The Origins of the Modern World: A Global and Ecological Narrative from the Fifteenth to the Twenty-First Century.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2002.
现在我们可以十分肯定地说,世界之所以会成为今日之世界,是全球各地共同促成的结果,西方在其中作用突出,但并非独力推动人类进步的主角,1500 年之前不是,早期现代不是,在人类社会迈进现代工业时代这件事情上也不是。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全球各地的历史进程早就发生关联,世界始终是一个整体,也是作为一个整体发展与进步的。这也就意味着,人类社会拥有共同的历史。此前,由于欧洲中心主义所造成的偏见,以及现代史学建立时间尚短,研究多有不足,本应该讲述人类共同历史的“世界史”,变成强调西方伟大事迹的“西方史”。随着基于新史料的新研究的不断涌现,西方以外地区的历史经验逐渐改变了这个局面,促成了讲述人类共同历史的“世界史”。
过去我们对于现代史学发展的理解,往往局限在新领域、新研究与新观点的不断出现,这些只是事情的一个侧面,现代史学的发展还表现在它对既有研究与观点的不断检验和纠正上。我们需要意识到,历史研究有时呈现的是史实,有时呈现的是偏见。尽管这些偏见一时看起来颇为合理,可是随着更多相关史料的发掘和利用,其有失真实的问题便会暴露出来。具体到本文关注的整体世界史,更是因为容易受到世界政治经济局势、西方文化霸权,甚至种族主义等非学术因素的影响,出现各种倾向于肯定西方、否定非西方的偏见。正因为这些偏见,现代史学在尚属稚嫩,对西方与非西方的了解都还不足时,就颇具信心地建构“世界史”,实为“西方史”的叙事。当时,贯穿古今的发展与进步,被误认为独属于西方,只能以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为叙事线索的世界史,也因此变成西方史。不过,中国的历史经验起到了突破性作用。大量有着更好史料基础的研究表明,明清时期的中国并未陷入停滞状态,它经历了很多与同时期的欧洲类似的发展。这样一来,现代发展就不再独属于西方,早期现代世界历史变迁图景也变成另外一副模样。紧接着,在彭慕兰有关“大分流”为何发生以及“为什么英格兰没有变成江南”的讨论中,④彭慕兰:《大分流·中文版序言》,第2 —6 页。发生在欧洲的现代工业突破,从一个欧洲事件变成全球事件。此后问世的、基于更多非西方历史经验的研究,又从其他多种角度确认了这种观点。一幅“去欧洲中心主义”的、有关世界历史变迁的新图景,也就此呈现出来。现在我们可以看到,融入整体世界史建构的中国史,作为关键因素变革了世界史叙事的架构。这显然是一种非常值得肯定的情形。当然,这不是因为中国在世界史中获得了更多肯定性的评价,而是因为它使我们朝真正的人类共同的历史迈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