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8日晚上,“中央音乐学院第三届20弹拨音乐节开幕式音乐会"在学院歌剧厅隆重举办。民乐系弹拨专业的当家教师们在大型民族管弦乐队的协奏下,演奏了他们的经典之作,排山倒海的恢弘气势让听众的情绪也随之高潮迭起,激情亢奋。突然间乐队净场,空荡的舞台上只摆上了一把座椅和一支小小的录音话筒。只见张强手持琵琶快步上场,独自稳坐,气入丹田,转轸轻拨琴弦几下之后,便开始弹奏琵琶传统艺术崇明派经典《瀛洲古调》中的7首小曲:《小月儿高》《鱼儿戏水》《雀欲回巢》《蜻蜓点水》《寒鹊争梅》《小银枪》《狮子滚绣球》。雅致清淡,声声入耳,细腻灵动,妙趣横生。看着台上的张强把琵琶“玩”得那么玲珑精妙、那么心无旁骛,坐在观众席中的我不免感叹:何等的底蕴与定力!何等的艺术修养!何等的音乐大家!竟敢在如此隆重宏大的场面上弹奏如此体态娇俏、情怀万般的文人小品,又岂是一句江湖俗话“艺高人胆大”可以概括的!
家学·太学
张强出生于西安的一个音乐世家,6岁学习钢琴,在萧立鸾老师的悉心指导下,幼小的张强初步尝试用心和手去操弄音乐,体会“当右手弹奏旋律时,左手的伴奏不要抢夺风头”,学习控制着双手的动作协调与力量分配,努力使音乐生动流畅。这可能是他艺术人生最初的演奏体验。9岁入门琵琶,张强的家学之道始于其父、琵琶教育家张棣华教授。父亲花36元购买了一把杂木琵琶,请修琴师傅将琵琶覆手向上移挪了约1公分,使弦长略微缩短,以适应仍在发育成长的少年张强所用。张棣华是琵琶大师程午嘉和李廷松的嫡传弟子,是西安音乐学院一位经验丰富、成就斐然的教授,他所给予的规范严谨的启蒙教育,为张强打下了良好扎实的基础。弹挑滚轮、按吟滑泛,法度森严,招式精准;花指繁弦、抹挑拢捻,由浅入深、由简至繁。从入门曲目《老六板》《我爱北京天安门》开始,到逐条弹奏着父亲编写的练习曲,张强不仅完成了琵琶基本技法的学习与基本技术的掌握,同时也养成了严格自律与高度思想集中的练琴习惯。由此,少年张强逐渐走进了琵琶演奏艺术丰富多彩的世界,缔结了与琵琶相伴终生的缘分。
1977年11月,小学尚未毕业的张强加入了20世纪最为壮观的一次艺术院校招生考试的洪流之中——报考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文革”之后,积攒了10年的音乐人才喷薄而出,当年仅报考中央音乐学院琵琶专业的考生就有两百多人。张强在考场上弹奏的是具有相当技术难度和独特艺术风格的独奏曲《草原雄鹰》(王超然、黑连仲编曲)和古曲《阳春白雪》,他以完整生动的音乐表现和准确协调的技术动作博得了老师们的赞许和好评,顺利地被录取。
我国古代将设立在京城,用以培养人才、传授经典的最高学府称之为“太学”,中央音乐学院作为国家顶级音乐专业教育机构,是“太学”的当然之所在。张强由此便从家传之学步入了音乐专业教育的殿堂,开始了他琵琶艺术的“太学”之道。
师承·为师
从附中到大学,张强在中央音乐学院漫长的学习过程中曾经得到过吴俊生、邝宇忠、李光华和陈泽民四位专业老师的指导,而这四位老师都是中国琵琶界顶级的名师大家,他们的艺术品质与学术思想对张强的成长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吴俊生老师才华横溢、思维敏捷,其音乐创作、演奏艺术和教学实践都充满了激情,且极富创造性。吴老师的教学曲目丰富,从传统曲目到创作乐曲;从精学曲目到浏览曲目,互为作用相辅相成,在《十面埋伏》《夕阳箫鼓》《飞花点翠》《春江花月夜》《小刀会》《蜀道行》《唱支山歌给党听》等相当数量曲目的学习中,张强演奏能力和水平,以及表现乐曲的音乐性日渐通达流畅。邝宇忠老师是共和国成立以来,由中央音乐学院培养的第一代琵琶专业教师,是琵琶“学院派”的奠基人之一。邝老师集蒋派、汪派、浦东派琵琶艺术于一身,他的教学素以严谨规范而著称,启发讲解示范,一丝不苟。在他的指导下,一曲《狼牙山五壮士》(吕绍恩曲)令少年张强“琴”窦初开,乐曲所描写的战争的残酷、青春的壮丽与演奏者内心的冲动、情感的激荡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让他第一次感受到由复杂的技术技巧所表现出来的音响与演奏者的音乐想象融为一体所带来的美妙体验,刻骨铭心,终生难忘。邝老师说:“你开窍了!”李光华老师被誉为琵琶界的“得奖专业户”和琵琶界的林耀基①。他善于发现、挖掘并拓展学生的个性与才能,将专业技艺的规范性与教学手段的变通性拿捏得十分精巧、分寸适当,经他指导的学生屡获国家级大奖。多年来,二人亦师亦友,李老师对音乐审美的追求和开放的教学理念对张强的影响尤为深刻。陈泽民老师是一位勤恳认真、一丝不苟的老教师,也是一位传统底蕴厚重,学术作风严谨,艺术开明、心胸豁达、非常受人尊敬的学者。他大半生致力于琵琶艺术的全面研究,如:琵琶流派、工尺谱、音律审美、调高结构等。陈老师不仅是张强本科阶段的专业教师,更是他一直追随至今的学术领路人。古往今来,学者必有师,张强的“太学之道”如此幸运,名师们的教诲与指导不仅使他掌握了大量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作品,而且老师们表达艺术的精神气质与做学问的原则态度也潜移默化地融化在他的血液之中,继而转变成为他得天独厚的艺术优势与令人可望不可即的后发之力!
告别了十年寒窗,张强于1987年留校任教,屈指算来四十六载,如今也已是一位功成名就、桃李满枝的老教师了。教师是人类文明的传承者,琵琶教师的使命必定是将延续千年的中国琵琶艺术继续传承下去。然而,传承什么?如何传承?这些都是包括张强在内的艺术家、教育者一直思考并予以实践的课题。张强认为,琵琶音乐的传承需要丰富的文化的内涵,需要成就独自的音乐个性,更需要每个人在“承接”中“传递”下去。传承不等于凝固不变,琵琶音乐需要在传承中新与旧的碰撞,需要在大环境里求同存异。是否能够比較全面、客观、以发展的眼光来看传承本身,甚至体现在琵琶某一个流派的传承中音乐风格多样性的讨论,对于琵琶演奏者来说,都是一个如何“承”和如何“传”的重要课题,其结果会直接体现在具体的音乐活动之中。总之,学习和传承琵琶音乐,很大程度取决于传承者的艺术敏感度、艺术责任感和艺术视野的高度。
作为新中国培养的中生代琵琶教育家、“学院派”艺术家和中国民族器乐专业首批被遴选的博士研究生导师,张强的为师之道的确与众不同,他的学术思考、教学研究以及教学实践对当代琵琶艺术的学科建设具有积极意义和推动作用。下面以他所关注的几个核心问题为例:
其一,教学理念的确立。在民族乐器中,琵琶音乐和演奏艺术积累厚重,是进入专业音乐教育最早的专业之一,虽然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琵琶教学卓有成果,但是教师们多以各自独特的琵琶演奏认识和亲身感悟所积累的教学经验上承、下启,传道、授业、解惑。张强认为,这种以经验式的教学面对几乎所有的学生,使得教學活动中的标准和规范始终处于以教师的个体认知和个性体验为核心的层面,从而给一部分学生带来学习上的困惑。另一方面,过分强调专业化的教学以及音乐训练方式的相对一致性,使得琵琶的演奏艺术趋于同一、风格雷同。在提倡“科学性”“规范化”训练的同时,似乎忽略甚至埋没了许多学生自身所具备的生理条件和音乐天性。事实上,从第一堂课起,学生一切有关演奏的行为就被逐渐规范到某种方法当中了。张强把从李光华老师那里汲取来的真谛用于教学之中,注重因材施教、长于知人善教、提倡学以致用,根据学生个体特征采取具体的教学方案,发掘个性,张扬才能。
其二,演奏技术的训练。技术是演奏艺术的物质基础,离开技术,演奏艺术便无从谈起。而演奏技术的训练是一个由浅入深、由此及彼、亦步亦趋、步步为营的教学过程,既需要教师给予学生以科学方法的指导,有的放矢、对症下药,也需要有专项性、靶向性乃至综合性的练习曲作为训练手段的物质性支撑,以实现人与器、技与乐的高度契合。自20世纪90年代从教伊始,张强便开始了琵琶练习曲的创作与重奏曲的编写,并将其运用于琵琶专业教学之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其中按照技术分类的练习曲有:《过弦练习》《轮指练习》《摇指练习》《扫拂练习》《挑轮练习》《三指轮、四指轮、五指轮练习》《快速振分练习》《换把练习》《左手三、四指练习》《打、带、推、挽练习》《五声音阶练习》《七声音阶练习》《重音练习》等;也有为琵琶重奏训练编写的乐曲,如《D 大调协奏曲》(维瓦尔第原曲)、《野蜂飞舞》(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原曲)、《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麦丁原曲)、《送我一枝玫瑰花》(新疆民歌)、《月光变奏曲》(安德列耶夫曲)等。
然而,演奏技术的训练则需要以科学的方法为前提,因事为制,因人制宜。张强认为,演奏方法是一个人认识一件乐器必不可少的一把钥匙,是操作乐器所应具有的、较为合理的、与之相适应的系统性动作行为。但是,任何个体的演奏方法或教学方法都不可能成为他人必须遵守的规律和法则。因此,器乐演奏方法既要求共性,也强调个性,应顾及学习者彼此之间在生理上的、心理上的、性别上的种种差异。如果我们的教学思路在曲目选择上一味地求大舍小;音乐速度上单纯地求快;发音力度上过分地求强;不注重多种音乐风格的掌握等方面发生了碰撞与偏离,实际上暴露的是多年以来琵琶教学中演奏技术训练单一化和缺少音乐风格多样性培养的问题。
其三,艺术风格的把握。艺术风格的把握是琵琶专业教学中的重中之重。琵琶传统艺术流派纷呈,名家辈出,经典作品版本丰富,流变复杂呈多形态。在老一代琵琶老师,特别是陈泽民老师的引导影响下,张强在对不同版本、不同艺术风格的传统作品(乐谱文献、音像资料等)进行收集整理分析的同时,对传统音乐的承与传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审慎的思考。比如:在对阿炳琵琶曲多年的揣摩和研究之后,张强认为,阿炳的琵琶演奏技法的独特性应该与琵琶几大流派演奏技法的独特性具有同等的艺术价值和重要性,阿炳作品中琵琶旧七品中立音和纯律的运用十分典型,值得我们关注和思考。因此,我们应该把提高音律鉴别、音律审美、应用能力以及建立多元的音律审美框架作为琵琶音乐传承中的一项内容,纳入琵琶专业教学。
近些年来,专业作曲家为琵琶创作了为数不少的现代作品,这些作品在拓展了琵琶音乐表现力的同时,也给琵琶专业教学提出了新的课题。张强认为,在现代琵琶作品的教学中,首先要重视读谱。乐谱是作曲家整个创作过程的最终结果,它记载着作曲家希望传递给他人的全部信息。在琵琶演奏艺术发展中,其乐谱经历了从工尺谱到简谱,再到五线谱的发展过程,现代琵琶作品的乐谱中有关表情记号、音乐术语、文字说明也已相当详尽了。当人们面对一份充满信息量的乐谱时,如何看到乐谱背后的深层含义,进而处理好既要尊重作曲家的创作意图又要体现其演奏个性这样的问题?例如,学生张雅迪是《晚秋——为琵琶与钢琴而作》(李博禅曲)的首演者,在张强的指导下,张雅迪对作曲家的创作理念和作品的整体风格进行了仔细的研究,并且在细部的指法设计上显示出她超凡脱俗的音乐想象力和精确把控音色的技术能力:《晚秋》249—256小节,在钢琴缓慢而稀疏的和弦支撑下,琵琶奏出一段悠长的旋律线条。演奏者刻意地打破常规语汇中以五指长轮技法来表达旋律线条的思维定式,采用了非定数与非定速的三指慢轮来演奏,从而凸显了该段音乐在气息与语气上的顿挫与阻塞感。较之五指长轮均匀流畅的音乐特性,三指轮内部循环点数的减少恰恰增加了每一个音点的色彩变化和语气表达,生动呈现出落叶飘浮不定的动态美感,更为贴切地表达出作者哀伤悲愁的心绪与欲说还休的心境。由此看出,张强基于对琵琶演奏技法的深入研究和厚积薄发,使得传统的三指轮技法在现代作品中焕发出多元化、多层次的艺术光彩,成为了《晚秋》的点睛之笔。
从教三十多年,张强的教学成果已然形成规模,众多学生已然成为了琵琶艺术家新生代的主力军。如:山西中北大学音乐学院琵琶教授田军,上海音乐学院琵琶副教授汤晓风,浙江音乐学院琵琶副教授杨婧,厦门集美大学音乐学院琵琶副教授陈雯雯,辽宁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琵琶副教授段妍,四川音乐学院琵琶讲师邹宇,武汉音乐学院琵琶讲师黎芸,天津音乐学院琵琶讲师张雅迪,西安音乐学院琵琶讲师郭铭渲,山西大同大学音乐学院琵琶教师田雅婧,澳门中乐团琵琶首席邓乐,广东民族乐团琵琶首席顾圣婴,中央音乐学院民族室内乐团琵琶首席李洋等,实在是令人瞩目。他的学生更是在“文华奖”、中国音乐“金钟奖”以及 CCTV 电视器乐大赛等各种比赛中获奖无数,不胜枚举。
2006年至2022年间,张强担任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弹拨教研一室主任,作为学科带头人,以提倡打开学术胸怀,活跃学术思想,交流艺术信息,促进流派艺术的传承为宗旨,多次组织学术讲座与艺术交流的教研活动,取得了优异的学术成果。
切磋琢磨·乃成大器
古往今来,凡成大器者,必经得起岁月的切磋与琢磨,始终如一,矢志不渝,方能修成正果。一个演奏家的修炼之道更是如此。
1989年4月,张强在“全国民族器乐《山城杯》电视大奖赛”获三等奖,同年6月在“中国乐器国际(ART 杯)比赛”获二等奖,初试牛刀,便出手不凡。几年之后的1993年,在“首届台北民族器乐协奏曲大赛”中斩获第一名,成为了他琵琶艺术生涯由水到渠成迈向艺术巅峰的标志性节点。
张强的音像出版物非常丰富,除了为各类琵琶考级教材录制的《琵琶考级名曲解析》以及一些现代作品的现场录音录像外,他录制的个人专辑有《草原小姐妹——张强琵琶专辑》(香港龙音公司)、《悠久的琵琶——张强琵琶专辑》(日本 JVC 公司)、《张强琵琶演奏专辑》(广东杰盛音像公司)以及《巧学琵琶轮指》(中国文联音像出版社)等,涵盖了《海青拿天鹅》《月儿高》《阳春古曲》《谨奉礼》《塞上曲》《昭君出塞》《大浪淘沙》《飞花点翠》《歌舞引》《平沙落雁》《汉宫秋月》《寒鹊争梅》《狮子滚绣球》《蜻蜓点水》《小银枪》《雀欲回巢》《秦桑曲》《泣颜回》《寒鸦戏水》《草原小姐妹》等风格迥异的琵琶乐曲,成为了当代琵琶艺术的传承、传播与弘扬的典范之作。
自2003年起,张强加入了由谈龙建、林玲和薛克组成的自诩为“中国弦索老人团”的弦索十三套研究小组。20年来,从乐谱文献的解析研究到演奏艺术的精雕细琢;从演奏音响的“复原”到艺术风格的“复活”;从国内各大音乐学院的巡演到欧亚美各国的文化交流,对这部传承了几百年的古代音乐经典的理论研究、价值论证和演奏艺术做出了坚持不懈的努力和深入务实的推进,并取得了重大的学术成果。在此过程中,张强所展示出来的是对中国传统音乐丰厚的学养底蕴和深刻的诠释能力。对于张强这样的优秀演奏家而言,传统音乐在当代的呈现与当代音乐对于传统音乐的汲取具有同等的意义,需要付出同等的努力。
张强是一位有思想有情怀的琵琶演奏家,作为中国琵琶艺术的领军人物之一,他一直活跃在海内外的音乐舞台上。几十年来,张强曾经与海内外著名的作曲家、指挥家、演奏家以及国内外优秀的西洋管弦乐队、民族管弦乐团、室内乐队合作,演出了许多跨越时空的经典曲目。他素以演奏技术的准确精湛,音乐诠释的精致完美;曲目积累的丰富多样,风格拿捏的细腻贴切;乐种涉猎的广博宽泛;感性表达与理性把握的高度契合而著称于乐坛。一般看来,演奏艺术的外显形态似乎只是表现为操作性的动作行为,熟练与否、准确与否、华丽与否……,而只有走入演奏家的心灵深处方才理解与领略到,演奏艺术是演奏者思维方式、心理品质、审美情感、艺术追求和严格自律的综合值。
张强演绎的当代音乐作品之繁多、体裁与题材之多样,在琵琶界也是不多见的。由他世界首演和中国首演的乐曲有:琵琶与弦乐四重奏《泼墨仙人》(罗永晖曲)、《点》(陈怡曲)、琵琶二胡二重奏《芽》(胡建兵曲)、《琵琶小协奏曲》(郭文景曲)、《南京啊!南京!——为交响乐队和琵琶而作的挽歌》(盛宗亮曲)、琵琶协奏曲《戏弹》(刘长远曲)、琵琶协奏曲《墨章》(常平曲)、琵琶与室内乐队《紫薇》(叶小钢曲)、琵琶与管弦乐队《袖剑与铜甲金戈》(陈丹布曲)、《西域交响》(唐建平曲)、琵琶、大提琴与管弦乐队《逍遥游》(赵麟曲)、琵琶与大阮《品》(李博禅曲)等。面对从创作思想、作曲技法到琵琶演奏技法的设计与运用都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当代琵琶作品,必须进行审慎思考与缜密设计——因为过去的艺术积累以及感性层面的演奏经验已经不足以表达当代作品的形式与内容,需要学习,需要知识更新。张强提出:“琵琶新作品的二度创作(特别是首演曲目)必须进行理性化的整体设计,在对音乐作品谱面上的形式结构、风格形态、段落布局、音乐层次仔细分析与深入研究的基础上,还需完成指法设计、力度变化、音色选择、节奏律动等演奏技术的统筹安排,因为演奏中既要有感性的冲动,又要有理性的思维,必须寻找到感性体验与理性表达的最佳契合点和平衡点,以获得对作品全方位的感知。只有把音乐作品的精神内涵、乐曲风格和自己的音乐理解融为一体,方能使之具有深刻性和艺术性。”世界上优秀的演奏家都是如此,亦只有如此才能成为优秀的演奏家。
李峥在题为《南京啊!南京!——为南京大屠杀受难者的挽歌》②的一文中是这样描述与评价张强的演奏的:“张强的演奏收放自如,非常大气,偏向于理性化,表述情感时含而不露,颇有婉约之风。这样的演奏表面上看似没有大起大落的感情起伏,也没有表面化的哀怨悲苦的倾诉,然而越是有节制的和含蓄的情感表达,越会给人的精神世界带来巨大的撞击,越会给人的心灵深处带来无以言表的痛楚;这样的演奏也给听者带来了更大的想象空间,使得音乐的意义和内涵更为深刻和广泛,让我们看到了广义上的暴虐对美丽的摧残,和兽性对人性的毁灭,……他在演奏琵琶时,没有像众所期待的那样放任情感的肆虐,而是把跌宕的情感深埋在了自己和听者的心灵的最隐秘之处,也是最痛楚之处。”③在这个作品的演奏中,张强所追求的艺术深刻性与他所彰显的声音品质达到了完美的契合。作为一个中国弹拨乐器的操作者,我的耳朵可能更敏感于演奏技法的运用以及声音品质的品鉴。在《南京啊!南京!》的173小节,张强在演奏了极其强烈的、一连串由减五度构成的重音连弹之后,左手紧接做出了一个扣人心弦的大幅度揉颤,其音响之震撼,心灵与魂魄可感,却难以言状。很明显,张强将浦东派琵琶传统艺术最具典型性的大幅度揉弦恰如其分地运用于现代作品之中,深刻地表达了遭受苦难的民族所发出的仰天之问。从190小节开始是一段琵琶哭泣呜咽的叙事性段落,音乐素材具有西北民间曲调的苦音色彩,张强先采用右手在第四弦上的长短轮指,配合以左手的颤滑推拉,勾勒了第一大乐句如泣如诉的旋律和千回百转的韵味,声音厚实沉闷,充满了压抑屈辱之感。然,音樂的话锋似乎突然一转,凄凉苦楚的吟诵由右手的指摇式摇指从第一弦缓缓且尖锐地流出,音色冷酷而绝望,凄厉而悲凉,直指灵魂的最深处……。指摇是摇指系列技法中最具难度且最具特色的一种,它要求演奏者在严格控制手掌稳定与支撑的前提下,以掌指关节带动食指的所有关节在弦体上做屈伸动作,用指甲前锋的阴阳两面向掌内掌外连续不断地拨动琴弦发音,其音色冷峻单薄、神秘遥远,长于表达绵密细腻的音线。由此可以看出,张强在《南京啊!南京!》的演奏中对技法的设计极其精细和深思熟虑,音色取向的分寸拿捏之精致缜密,技法层次的构思布局之严谨讲究、富于逻辑,皆以达到高尚深刻的美学追求为最终目的,彰显出一位优秀而成熟的演奏家、一位成大器者方可具有的艺术品质。
当代琵琶“世子”
“所以名之为世子何?言欲其世世不绝也。”③从琵琶世家的“家学”到最高音乐学府的“太学”;从师承于名师大家到为师于琵琶后学;从少年风华到大器铸成,作为当代琵琶的“世子”,集艺术理想、社会责任、文化自觉于一身的张强,必将承担起中国琵琶艺术的传承与弘扬。对于当代琵琶艺术的整体架构而言,张强琵琶艺术的成就已然超出了个体性价值,具有了相当的典型性和示范性,值得我们去关注、去研究。眼见老一代琵琶宗师们相继离世,他们留下的艺术财富需要继承,他们留下的学术课题需要继续研究,任重而道远。继续努力,扎实前行,方为当代琵琶“世子”之责!
①林耀基(1937—2009)当代伟大的小提琴教育家。在他所指导的学生中有多位在国际大赛中获奖,如:胡坤、薛伟、徐维聆、刘扬、郭昶、柴亮、李传韵、贾宏光、陈允、张堤、谢楠、陈音来、顾文蕾、陈曦等,为中国的小提琴教育事业作出巨大贡献。
②李峥《南京啊!南京!——为南京大屠杀受难者的挽歌》, 《爱乐》2003年第11期。
③汉-班固《白虎通义·卷一·爵》:“所以名之为世子何?言欲其世世不绝也。”
谈龙建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