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高未必和寡

2023-09-01 05:45丁祺煜李鹏程
人民音乐 2023年7期
关键词:音乐节作曲家音乐会

丁祺煜 李鹏程

2022年12月9日至12月13日,20疫情的迷雾尚未消散,由浙江音乐学院与杭州市西湖区政府联合举办的第三届杭州现代音乐节以线上形式与全球观众见面。七场音乐会、五场讲座、两部现代歌剧以及“艺创奖”国际管弦乐作品比赛决赛音乐会轮番上演。浙江交响乐团、福州海峡交响乐团与合唱团、北京大华城市表演艺术中心、浙音独奏家室内乐团、浙音室内管弦乐团、上海当代乐团、杭州紫乐现代室内乐团携手钢琴家邹翔、孙钧、黄邹雯,古筝演奏家申毅与指挥家张诚杰、田光浩等二百三十余名艺术家,共同演绎了谭盾、郭文景、周龙、陈怡、陈晓勇、郝维亚、郭元、温德青、贝里奥(LucianoBerio)、梅西安((OlivierMessiaen)、坎切利(GiyaKancheli)、弗朗切斯科·菲力迪(FrancescoFilidei)、庞那荣(NarongPrangcharoen)、阿图若·科拉勒(ArturoCorrales)、马蒂亚斯·阿尔特(MatthiasArter)等中外作曲家的新作,深刻诠释了“现代、多元、创新与国际化”的主题。

为连续五天的现代音乐节内容设计,像是一场后现代策展行为。此次现代音乐节选择穿越时空,深度对话,从18世纪至21世纪,这场创作时间上跨越三百年的盛会,各种流派、风格的作品都被囊括其中。疫情倒逼呈现方式革新——音乐节全程在微信公众平台“浙音直播”免费开放,短短一周内视频观看量超过十万人次,任何人在任何地点都可以在任意时间出入这无边舞台。尽管现场观众的缺失带走了本应响彻舞台的掌声,但时空之囿的破除让它延伸至无边,留下的是比以往更遥远与持久的回声。音乐节期间,我收到了来自五个国家的听众反馈,有的是中国留学生,也有国外的音乐家,他们表达了能够远程观看杭州现代音乐节的欣喜。在现场观众缺失的情况下,全球各地的观众通过互联网交流感受,这是往常音乐节都不曾有过的景象。

一出好戏

张诚杰执棒浙江交响乐团奏响了开幕式音乐会。四位出自中央音乐学院78级作曲系的中国作曲家与两位外国作曲家,以一系列中外当代管弦乐佳作搭起这一出好戏。

首先是陈怡创作的三乐章管弦乐曲《引子、行板与快板》(2018),第一乐章由五声性动机而起,在神秘宁静的氛围中,层层铺垫后到达京剧元素的乐队全奏,颇有“复行数十步”的豁然开朗之景。《引子、行板与快板》的创作灵感来自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天之四灵之二:玄武和白虎,象征神秘与威力的意向似乎在后两个对比鲜明的乐章中得到对应。第三乐章中的固定音型在管弦乐队各乐器组间的穿插跳跃中达到高潮,神兽跃然眼前。

自音乐诞生之初,声音就与寂静建立了联系。泰国作曲家庞那荣创作的《寂静白霜中的混沌声》(1973)作为其中探索之一,通过解放音乐与寂静的对立意识,指引听众从整个音符组层次分解出单独的线条,更深入音乐之中。听众既能在强烈的期待中感知不同音符群组间的寂静,又不至于被可怖的寂静吞噬。陈怡曾评价庞那荣的音乐是“彩色的、有力量的”,他在《寂静白霜中的混沌声》中通过展现二者关联的全新范式诠释了对“寂静”的定义。

第三个作品是谭盾的手机交响诗《风与鸟的密语》(2015)。在作曲家的预设中,观众与演奏者一道,在指挥的示意下陆续用微信播放手机扫码得到的音频。这是作曲家用笛子、唢呐、二胡、古筝、琵琶、笙等中国传统乐器录制的一段鸟鸣声,当此起彼伏的鸟鸣响起,观众仿佛置身于山林间。显然,此次无观众参与的线上演出给盎然的生命力以及和群体达成的协和感打了折扣,略显空荡和规矩的开头多了破灭感,却也是特殊时期的纪念。《风与鸟的密语》的总谱中有这样一段话:“当初,人类在发明自己的音乐与乐器时,我们总是在寻找一种与自然对话的方式,即与鸟儿和风儿交流。纵观中国古代音乐的例子,有那么多模仿自然界,特别是鸟类声音的作品。”谭盾将传统乐器、散板化的节拍特征等东方传统元素揉进西方的帕萨卡利亚体裁,在古老与现代、人造与自然的对话中捕捉了跨时空语境的“数码鸟林”。

周龙的《鼓韵》(2003)同样路过“古今中西”的十字路口。《鼓韵》的灵感原型源于中国佛教仪式的鼓乐,作曲家通过单簧管、小提琴、大提琴、中鼓、小鼓、双头木鱼等乐器组合完成三层音色的包裹。作为中西融合形式室内乐的领路人,周龙将他们团结起来的办法不仅仅是乐器层面的结合,更是吸取演奏法差异后,由内在动力达成的“合一”,这样的实践在他的早期作品弦乐四重奏《唐诗四首》中已初现。在《鼓韵》的第二部分,除了对中国色彩性打击乐器的使用,弦乐通过滑奏的微分音模仿传统乐器的方式也是如此。

压轴曲目是郭文景的芭蕾舞剧配乐《敦煌》(2020)末乐章,叙写男主角为艺术献身后的爱之永恒。竖琴的分解和弦与温暖的弦乐铺设了宁静的开端,单簧管奏出宽阔深情的主题。全曲没有尘埃落定的终结感,只有熠熠金光笼罩下的愛与柔情,男主人公在乐队的辉煌全奏中永生。

意大利作曲家弗朗西斯科·菲利迪为钢琴和乐队所作的《第三叙事曲》(2013) , 对于大多数观众来说,算是“我不懂,但我大为震撼”的结束表演。标题召唤了浪漫主义的回声。乐曲开头,菲利迪采用“预制小提琴”形式,将发卡用在第一小提琴的G弦上,与第二小提琴奏出的极弱震音结合出空气和细雨的声响。作为一位演奏管风琴出身的音乐家,他在钢琴和乐队攀谈时更加大胆,作品中流淌的新鲜音乐语言,使观众在一场音乐会的结尾还心甘情愿地打开耳朵。浙江音乐学院青年教师孙钧出色地演绎了钢琴声部。音乐节的前一天,他在讲座《“难听”的现代音乐》中分享了歌德的一段话:“一切生活或艺术上的伟大成绩,在最初被承认时都伴随着一种痛苦,这种痛苦来自于观众强烈的自卑感。只有在后期,当我们把它纳入自己的文化,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把它合理化,我们才学会爱和尊重它。”

简约而不简单

本届音乐节的三位驻节作曲家分别是温德青、郭文景、郭元。闭幕式音乐会世界首演的短歌剧《隧道》脱胎于温德青2015年创作的《隧道深深》交响清唱剧,剧本由黑泽明的电影《梦》改编,清唱剧的前身给这部作品奠定了很强的文学性。作曲家给它起名“短歌剧”,仅仅指其半个多小时的时长,而实际上由于合唱团、交响乐团、现代舞、舞台美术与表演以及多媒体的参与,使得整部作品与大歌剧存在一致的内在逻辑。易立明作为这部歌剧的导演,在讲座中与观众分享了他的导演艺术与舞台塑造:围绕《隧道》超现实主义与表现主义结合的特点,重创作轻物质地塑造了舞台的纵深感、神秘感和遥远感。

同台演出的郭文景的歌剧《诗人李白》(2007)同样聚焦现代室内歌剧的极致简约,从“对影成三人”的角色编排到中国元素的极简主义舞台,构成了一场由多个角色化合而成、自立自破的独角戏。这部作品郭文景整整写了两年,是他“最耗费心力的一部歌剧”。在美国首演时他坚持全部用中文呈现,因为韵文与平仄是其他语言无可替代的。这也是一场回归本心的写作:“通常学院派的人喜欢把东西往复杂里做,这次我好好跟李白学习,怎么化繁为简,把这部歌剧使劲地往简单做。”他的随性自然也体现在《与郭文景对话》的讲座中,和传统主题讲座不同,郭文景与浙江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本科生直接对话,为同学们解答有关作品结构、中西融合等方面的困惑。

或许是现代音乐向前走了太远,大道至简成为了现代作曲家们不约而同的选择。郭元的《化繁为简——我的民乐创作》主题讲座更是在题目中就强调了这一点。他主要分享了《管涌》(2008)、《九寨蓝》(2020)、《蝴蝶扇动翅膀I》(2017)三部作品的创作心得,后两部作品受到简约主义的影响,这种影响也逐渐成为作曲家创作中的追求。郭元认为中国作曲家会将传统音乐潜意识地代入创作,这个过程应关注两个“国际性”:一个是以国际性的音乐语言去表现中国文化特有的美,另一个是寻找一种含有中国文化的国际性的音乐语言。郭元的管弦乐作品《三叠》(2006)在此次音乐节的驻节作曲家音乐会中上演,除另一位中国作曲家郝维亚的古筝协奏曲《万里无云》(2021),还包括来自格鲁吉亚、萨尔瓦多、瑞士作曲家的作品。

温德青在讲座《“瞬变作曲法”——以我的<痕迹之四>与<泼墨II>为例》中铺开了中国力量的长卷。他从未停止呼唤“求新的耳朵”,从民间音乐到古诗词再到书法,他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了大量灵感。温德青说,“瞬变作曲法源自中国书画艺术中的轻与重、虚与实、快与慢、连与断、远与近、浓与淡、线条的流动与静止等对比因素在瞬间完成的笔法,有别于音乐创作上一般对比因素所通常呈现的相对块状的、稳定的、较长的、段落性的音乐转换观念”。温德青把“瞬变作曲法”形容为“悟空作曲法”,他希望自己比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还多变。现代音乐节收留了古今中西作曲家的前世今生,从温暖的田间到极乐的云端,还在扩张更远的世界。

时光对话者

本届音乐节的三场西方名家作品音乐会是都是围绕对话主题展开的。在“巴赫与梅西安的对话”音乐会中,我们从钢琴家邹翔写给听众的话里可以窥见其思想:“两位作曲家屹立于西方古典音乐三百年的两极时间点。是传统和现代阵营的轴心人物。我尝试对传统和现代音乐进行主题性构建,挖掘传统中的‘现代,探寻现代中的‘传统。”本场音乐会的听者在德国作曲家巴赫(JohannSebastianBach)与法国作曲家梅西安的交替轮回中,被来自宗教与自然的双重信仰与圣光笼罩。作为一位杰出的现代音乐诠释者,邹翔曾因巡演匈牙利作曲家利盖蒂(GyorgyLigeti)的《钢琴练习曲》与梅西安的《二十圣婴凝视》全本而轰动一时,时间性存在于时代之中,超然于音乐之外,如法国钢琴家皮埃尔·艾玛德(PierreAimard)那般,“传统与现代兼修”似乎才是邹翔的追求。

“勃拉姆斯与当代作曲家的对话”音乐会更像是一场欧亚作曲家的茶话会,云集了德国作曲家勃拉姆斯(JohannesBrahms) 与意大利作曲家贝里奥、法国作曲家梅西安、日本作曲家武滿彻(ToruTakemitsu)与中国作曲家陈晓勇的作品。其中最精彩的编排是勃拉姆斯与陈晓勇的同编制五重奏作品,它们对两位作曲家都意义非凡。勃拉姆斯的《f小调钢琴五重奏》完成于1864年,它曾是弦乐四重奏和双钢琴奏鸣曲,在德国钢琴家克拉拉·舒曼(ClaraSchumann)和匈牙利小提琴家约阿希姆(JosephJoachim)两位好友的鼓励与建议下,最终才在弦乐与钢琴的结合中找到最合适的样子。陈晓勇的《钢琴五重奏》创作于1984年,这部以京剧声韵、腔白为基调的作品,成为他赴德留学时被利盖蒂收为关门弟子的门槛之作。当初在京城写下的那些音符,冥冥中改写了他的后半生。如果说上一场音乐会是西方音乐的共通,那么当这两部相隔120年的作品响起,我们凌驾于时空之上,离终极目标又近了一步。

对话还在继续。这次接通的是严肃音乐和爵士乐。贝里奥的四首“模进”系列作品与美国作曲家威廉·博尔科姆(LuciaWilliamBolcom)的两首拉格泰姆遥相呼应。在艰涩与畅达间做出选择,在不同体量的受众中做出选择,这样的形式对现在还在演奏贝里奥作品的音乐家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果仅仅追求准确,“模进”系列的极高难度很容易沦为演奏者们的“无情”炫技表演。令人惊喜的是,本场音乐会的四位青年音乐家刘璨元、王天时、匡俊宏和章小敏不仅对中提琴、单簧管、吉他与人声把握精到,还将自我倾注到作品中,上演了一出出绝妙的独角戏。

博尔科姆与贝里奥是“温暖又断续”的好友,他奋力破除流行音乐与艺术音乐的界限,因此欣赏贝里奥的开放与包容。本场音乐会的两首拉格泰姆《“优雅的灵歌”拉格泰姆》(1970)与《捣蛋鬼》(1970)都来自他创作的三首《灵歌拉格泰姆》。当沈九茗哀伤又深沉的琴声响起,一个在现实中痛失所爱的迷失灵魂重温起他的幸福回忆。

沈九茗与博尔科姆都认为自己是音乐中的“杂食者”,他们也相信这会吸引到当下同样“杂食”的年轻听众。正如音乐评论家张萌在《新时代交响乐的主题性创作——以原创优秀交响作品展演为例》的讲座中提到的那样,不同历史时期对于“主题性”特征的不同展现中体现着不同的时代内涵。我们可以从题材的选择到文化立意、特定文化符号的应用、现代技法的融合以及当代性的体现入手。面对我们这一代人必须要做出的选择,他们用实践给了我们多种答案。

声生不息

浙江音乐学院院长王瑞深情寄语现代音乐节:“杭州现代音乐节已经扬帆起航,相信它将以现代艺术的创造性和人文精神的光辉驱散疫情的阴霾,在之江大地钱江潮的汹涌澎湃中展现新时代浙江‘重要窗口的万千气象。”一路走来,杭州现代音乐节不忘初心,持续为听众带来新鲜血液的滋养。在音乐节第三年的助力下,“艺创奖”国际管弦乐作曲比赛已经成长为业界广泛关注的比赛之一。本次评委由驻节作曲家以及王瑞、翁持更、郭鸣、张诚杰担任,在全球12个国家和地区的83首参评作遴选出的6部入围作品中,1999年出生的新锐作曲家毛宇轩凭借《空间抽离》(2022)摘得桂冠。毛宇轩从大地艺术中获得灵感,将时间、空间、大地、宗教融入他的音乐展馆,从五个段落的时间线中开枝散叶,派生出自然奇观下的文明归属感。此外,王思齐的《雾化》(2021)、严亦果的《光的裂变》(2022)荣获二等奖;张胜腾的《十八描》(2022)、李伊果的《鲸落》(2021—2022)以及李晨瑶的《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2022)荣获三等奖,入围作品由指挥家张诚杰执棒浙江交响乐团在“艺创奖”国际管弦乐作曲决赛音乐会中世界首演。

花影移墙,皓月当窗,浙音独奏家室内乐团原创作品音乐会吹响了本届音乐节中国风华作品的集结号。在周杰的指挥下,浙音独奏家室内乐团和室内管弦乐团演绎了四位青年作曲家于2022年谱写的新作。从“波光水鸟惊犹宿,露冷流萤湿不飞”到“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李伊果的《秋江月夜》与刘鹏的《湖心亭上一片雪》在阳消阴长的时空变幻里将古典美的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文子洋的《流园》和谢艾彤的《翠岭醉羽》则分别勾笔出青砖瓦黛的楼阁亭台,写意了郁郁葱葱的湖光山色。

最后,让我们把目光投向艺创中心青年作曲家委约首演音乐会,上演了格尔松·巴蒂斯塔(GersonBatista)、张莹、蒋骁然、查尔斯·托雷斯(CharlesTorres)、欧晨琛、刘文清的六部新作——《百雁图》《侧影》《点的连接》《哀悼》《痕迹》《时间的记忆I》。杭州现代音乐节坚持向全世界青年音乐家伸出橄榄枝,体现了推新人新作的决心和使命感,三年下来,杭州作为一块新音乐绿洲,已经为众多后生提供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如梦初醒,现代音乐的长幼生死不过取决于我们观察的远近,就像视野中闪烁着的年轻星辰其实已是数千万年前的老态龙钟。如果说音乐厅带来的是绝对的仪式与沉浸,那么这场身居“云端”的音乐节为我们观察现代音乐开了天眼,在不同次元的破壁碰撞中,打破那些僵死的规则。每个时代的新音乐都会鼓励世人走出听觉习惯区,积淀而成的经典“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这届杭州现代音乐节迎着曙光在云端绽放,以最现代的方式传递着不同时空的现代音乐,当人们回望这被雕刻的时光,定会感叹,曲高未必和寡。

丁祺煜浙江音乐学院硕士研究生

李鹏程博士,浙江音乐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李诗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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