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9日晚,春意正浓20 时,女高音歌唱家宋元明独唱音乐会“德奥之声”在杭州大剧院成功举办,这是为期20天的"2023杭州国际音乐节”中唯一一场独唱音乐会。宋元明精彩的演唱点燃了春夜杭城,其高超的演唱技巧令人惊叹,戏剧化的歌唱诠释更具个性,显露出她对艺术歌曲和歌剧咏叹调的深刻理解。
音乐会的曲目编排颇为对称,上半场在舒伯特的两首艺术歌曲《侏儒》《纺车旁的格丽卿》后紧接三首歌剧咏叹调《珠宝之歌》《祖国的敌人》《欧莱斯特和爱雅丝神呵》和一首中国艺术歌曲《关雎》;下半场则在理查·施特劳斯的艺术歌曲《奉献》《明晨》后演唱歌剧咏叹调《漫步街上》《我的双唇那火热的吻》《安宁,安宁》和中国艺术歌曲《浪淘沙·北戴河》。整场曲目风格多样,创作年份跨越两百余年,从莫扎特到理查·施特劳斯,从西欧到中国,当中有古典主义作品的严谨合一,有浪漫主义的浓烈情感迸发,亦有东方诗词的古典韵味,更有多首歌剧咏叹调截然不同的音乐性格和人物性格对置。对于歌者而言,在一场音乐会内如何自如地掌握这些曲目风格的多样变化,且使其顺畅衔接不显突兀,无疑是一场自我挑战。
一、以“人”为中心的歌唱
两首舒伯特的艺术歌曲《侏儒》和《纺车旁的格丽卿》是音乐会的“序曲”。19世纪的德奥艺术歌曲在诗意之余往往具有较强的叙事性,而舒伯特的藝术歌曲更是在诗歌表层的意涵以外,具有更多超脱原诗的隐秘情愫。他对悲伤、失落以及生死的感悟常常要比原诗来得更为深刻,更富有说服力。在《侏儒》一曲,歌词文本仅描摹了一个片段式的画面,以旁观者的视角叙述了侏儒亲手将心爱的女王杀死之事。《纺车旁的格丽卿》仅选取歌德的诗剧中少女格丽卿在纺车旁思念爱人的场景为歌词,至于更多层面的微妙心理变化和情感冲动则在音乐的进行中留给了演唱者去演绎。
十余年前,宋元明便凭借对《侏儒》一曲的精彩演绎获得法国第48届图卢兹国际声乐比赛女声组第一名。当届大赛评委曾对其演唱给予高度评价,称她(宋元明)演唱的《侏儒》是他担任评委以来听到的最棒的。①如今,宋元明以平稳的叙述描绘出基本的场景:夜色、孤舟、海面、侏儒和女王,她以整体趋于统一的中等力度演唱,音色和力度均未刻意作变化,那一瞬间平静得如同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者。然而,当叙述的视角分别转向女王和侏儒时,宋元明顷刻之间爆发出强劲的情感力量,将女王面对死亡和侏儒亲手杀死爱人的矛盾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侏儒》以叙述者、女王、侏儒三种口吻分别叙事及抒情,极为考验演唱者对于情感表现的精准把握。在宋元明的演唱中,该曲的戏剧性情感被成倍放大,侏儒的爱恨交织、女王的惊恐和沉痛、叙述者由平静至同情等诸多情感元素的纠缠,在演唱者强与弱、动与静剧烈对比中,被整理成一条清晰的由爱及恨、由生至死的线索脉络。
和《侏儒》外放的情感表露不同,《纺车旁的格丽卿》变化分节歌形式所勾勒的少女悲伤与情感冲动两个层次的微妙心理变化被含蓄地呈现。宋元明对该曲的演绎十分内敛,力度变化尤为克制,歌唱声音始终线条般地向前流动,听众徜徉在极端细腻的渐强与渐弱力度变化中,至最后才忽然发现,在不知不觉间情感力量已然堆积如山,只待爆发的一瞬。在此不得不盛赞合作钢琴家张佳佳对伴奏音色的精准掌控,舒伯特在钢琴织体中模仿纺车形象这一绝妙的创作被精准地呈现出来,在流动的旋律中始终保持了触键的轻盈,中间的多声部织体十分清晰。
歌剧咏叹调毫无疑问是这场音乐会的重头戏。在两首精致诗意的艺术歌曲之后,宋元明分别演唱了《珠宝之歌》(选自歌剧《浮士德》,1859)和《欧莱斯特和爱雅丝神呵》(选自歌剧《伊多梅纽斯》,1780)。在歌剧中承接魔鬼梅菲斯托菲勒斯变出珠宝的神怪手段之后的《珠宝之歌》充满浪漫主义式的表达,鲜花和珠宝象征了玛格丽特在现实与神秘之间的选择,将这些隐晦的信息化为音响是该咏叹调的诠释难点。除此以外,该作并非纯粹抒情的咏叹调,而是兼具了叙事性、抒情性和炫技性,非常考验演唱者的技术。曲中大量颤音和花腔的结合运用极有难度,这就要求演唱者在声音质量和戏剧性的演绎之间都做到完美。宋元明做到了这一点,其形体动作和神态的表现尤为出彩,将一个少女骤然的欣喜和陷入幻想的虚荣全都展露在外,在颤音和花腔结合演唱的段落中,将玛格丽特那种因过度兴奋而颤抖的声音和神态表现得维妙维肖。难得的是,在出色的表演同时,她还兼顾了声音的优质呈现,整体上低声区圆润饱满,高声区有力而不失灵动,音色自始至终保持了高度的统一性,而未刻意追求炫技。相较而言,《欧莱斯特和爱雅丝神呵》的情感表现要复杂得多,戏剧力量也更为强大,绝望、愤怒、嫉妒、癫狂等极端的情绪被莫扎特糅进这一曲埃莱特拉的咏叹中。该咏叹调保留了巴洛克式的华丽花腔,宋元明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在炫技的同时将不同的情感融入其中。虽无服装布景,也缺少了前情后事的铺垫,但就在这一喜一怒的两首咏叹调中,已经将观众快速拉进了两个不同的时空,体会两个角色的内心世界,彰显了宋元明驾驭歌剧角色的能力和对观众情绪的强大牵引力。
《关雎》是音乐会的一个惊喜。这首由赵季平选材自《诗经》启篇之作的艺术歌曲,在音乐结构、调式、旋律、和声等方面都具有浓烈的东方古典韵味。我本以为《关雎》就是思念之深,求而不得。但经由宋元明的演绎,却突然惊觉在轻柔唯美的绵绵情思以外的另一层意味:速度上相较其他版本有明显加快,情感延伸不是涓涓细流,而如同奔涌的大河急速向前;浑厚的音色冲淡了歌曲的柔情,如在黏稠的蜂蜜之中加入一勺盐,中和了本来的甜腻,细细品味之下,有一抹苦涩被放大,逐渐充斥整个感官。
助演嘉宾陈昱竹演唱的《祖国的敌人》和艺术歌曲《浪淘沙·北戴河》是音乐会的另一惊喜,他拥有男中音中少见的纯净音色,整体恢宏而不乏金属感,演唱技巧也颇为成熟。虽说在表演上仍略显稚嫩,在咏叹调演唱中表现出对声音的过多重视,而在一定程度上未能做到恰到好处的表演,但相信在大量舞台演出的历练之后,他将成为中国声乐演唱的一颗新星。
在能量如山崩海啸般倾泻的上半场结束后,观众的热情已被彻底点燃,中场休息间关于宋元明歌唱的兴奋讨论持续不绝,而当舞台上音乐再度响起时,观众们的谈论声又快速停下,回归到对演唱的期待中。下半场同样以两首艺术歌曲开始,只不过内容已然由19世纪初转向一个多世纪后的理查·施特劳斯。舒伯特与理查·施特劳斯分别位于德奥浪漫主义的开端与末尾,以此连结音乐会的上、下半场,颇有漫游浪漫主义的意味。理查·施特劳斯的作品具有浪漫主义德奥艺术歌曲的总结意义,歌曲的诗性与哲思体现可谓是德奥作曲家的巅峰,调性色彩、和声色彩对比频繁,演唱难度较高。但宋元明对这两首施特劳斯作品的演绎可谓得心应手。在2021年,宋元明曾携手张佳佳录制了其首张个人专辑《理查·施特劳斯艺术歌曲精选》,此次演唱的《奉献》和《明晨》皆在其中。虽为艺术歌曲,但这两作具有歌剧和艺术歌曲综合的音响特质和多重情感表达,由具有丰富歌剧演出经验和对艺术歌曲诗意歌词深刻理解的宋元明演唱,可以说再适合不过了。而她当晚的演唱也未令观众失望,熟稔的语言表达、对音乐的细腻处理、歌曲内在情感的表达自如地融为一体。
其后的三首歌剧咏叹调《漫步街上》(选自歌剧《艺术家的生涯》,1896)《我的双唇那火热的吻》(选自歌剧《朱迪塔》,1934)《安宁,安宁》(选自歌剧《命运之力》,1862)保留了同样高水准的表演。几首咏叹调充分展现了宋元明在高声区的自如掌控力,尤其是高音的弱处理游刃有余,音色柔美但也不失力量支撑。对歌曲中的一些舞蹈元素,宋元明也将其没有遗漏地表现了出来,如《我的双唇那火热的吻》的作者弗兰兹·莱哈尔(Franz Lehar,1870—1948)喜爱在作品中采用舞蹈元素和民间音乐。在这首融合了圆舞曲特征的咏叹调中,她始终跟随着伴奏中的舞蹈节奏舞动身体,对角色的塑造恰如其分。
综观整场音乐会,可以明显观察到宋元明的演唱从人物的表现出发,每一首歌曲和咏叹调的演唱始终建立在一个鲜明的形象之上,并由此迸发出激烈的情感。如戏剧理论家洪深所言:“艺术的本质都是‘人生,它们的任务都是在记录人生,解释人生,和批评人生。”②在这方面,宋元明既继承了歌剧传统中重视"人"在歌剧中的主导地位之理念,也抓住了艺术的本质,从而在一个个迥异的角色形象之间串联起了这一场激情四射的音乐会。作为观众,在一个多小时的演出中,似感觉有千军万马在心中走过,但舞台上自始至终仅寥寥三人。
二、戏与情的交融
在惊叹于这场独唱音乐会的成功之余,我不由思考,是什么造就了今天的宋元明?为何即使在艺术歌曲的演唱中,她依然执着于表现其中的戏剧性情感,并且以一种接近歌剧演唱的状态进行表演?回顾她的艺术道路,会发现一切皆是自然成就。
宋元明来自歌唱家辈出的山东,初时习钢琴、手风琴、长笛等乐器,后求学于维也纳,同时学习长笛演奏和声乐表演。得益于长期的器乐学习,促使她在转而学习声乐后格外关注歌唱与器乐的整体关系。在毕业后,宋元明跑遍了欧洲大大小小的歌剧院试唱,终于得到各界认可得以在欧美各大剧院演出。更难能可贵的是,宋元明长期致力于参演中国歌剧的演出,先后主演了《骆驼祥子》《日出》《檀香刑》《青春之歌》等原创歌剧,可以说是目前国内活跃的歌剧女演员之一。
在国内外十多年的演出生涯中,这位“80后”的青年歌唱家已经拥有极为丰富的歌剧表演和艺术歌曲演唱经验。我想正是在长期浸淫在歌剧艺术的研究与实践中,促使宋元明格外关注对演唱中复杂情感的精细挖掘,并强调演唱的戏剧化表现,这成为她个人演唱风格的关键。此外,即使在大量演出的同时,她也从未停止精进自身歌剧表演能力的追求,每有闲暇,都会前往维也纳跟随维也纳歌剧院的艺术指导学习,如她所说,“歌唱家旁边要有一双耳朵,帮你听、纠正你”④。或许正是此种在大量舞台洗练的同时依然时刻保持反思的态度造就了今日的宋元明。
任何的声乐作品皆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具有特定时代的特殊内容和审美理念,并在当代语境中承续和变异。19世纪的德奥艺术歌曲具备了前所未有的深刻性和文学性,那种内心私密的、细腻的、复杂的情思背后,往往包含着对特定情景、人物交往、心理状态的暗示。从这个角度看,艺术歌曲中的情感产生本就具有戏剧的意味。宋元明的演唱诠释放大了这些戏剧意味,使其达到和抒情特质分庭抗礼的程度。这绝非寻求个人特色或是演唱技术定型所致,反到更像是在体现一种朴素的情感和表演观念,即在作品本身的情感语境基础上做主观性的补充,回归作品最细致、完整的表达。
对于表演者而言,仅仅再现乐谱上的内容必定是不够的,成功的表演需要具有歌唱家对原作的主观性补充和审美价值的提升。换言之,表演真实性是作品完成的基础,而创造性的价值是歌唱动人的关键。这就要求歌唱者在把握作品基本内容和精神的基础上,挖掘作品深层的文化意义、美学倾向、时代风格,在当代审美心理上做出个性化的演绎。
目前,我国的声乐表演事业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繁荣时期。但在繁荣景象之下,众多从业者皆有不同程度的隐忧,例如,很多年轻歌唱者的关注点多集中在声音的技巧上,而忽略了对歌唱作品更深层内涵的挖掘和理解,最终造成了空有一身技巧,却缺失了对观众的牵引力;作品演绎千篇一律,如同程式化的表演;声乐学习从模仿名家开始,却难以走出模仿的巢臼从而无法在自己对作品的完整理解中树立个人风格等等,诸多问题仍困扰着年轻的声乐学子。笔者认为,从这场音乐会中,可以窥见一场成功的声乐表演的幾个特质:首先是对作品的准确再现,形成具有真实性的表演;其次,深入挖掘作品的潜藏特征,使戏剧性和抒情性充分交合,融情于戏,展戏于情;最后,以艺术形象为中心进行演绎,由角色情感出发形成艺术表现,以个性化的方式对作品的文化意义、时代风格做出具有当代文化语境的诠释。相信从这些艺术特质中,我们亦能得到更多启示,从而更好地促进中国声乐事业的发展。
①方祥生《宋元明的"声乐之缘”》, 《光明日报》2010年10月23日,第5版。
②熊佛西、余上沅、田汉等《编剧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版,第31页。
③孟绮《“吹”出来的女高音》, 《音乐周报》2021年4月28日, A16版。
金美玲浙江音乐学院音乐教育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荣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