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国
内容提要:古今关于““”作革”的解说至为纷纭,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从以下两个方面入手,一是《天问》的结构,二是《天问》所述大禹事迹。通过梳理文献发现“,皆归”“后益作革”都和禹、益叙事相关,是屈原对伯益的颂赞与对夏政的批评,反映了屈原的公均思想。
清人林云铭曰:“一部《楚辞》,最难解者,莫如《天问》一篇。以其重复倒置,且所引用典实,多荒远无稽。”林氏此言指向有二:一是指《天问》的叙事线索不清楚甚至有点混乱,这实际上也就是王逸所说的“文义不次”问题。二是指《天问》典实文献缺载而致多不可解。关于“文义不次”问题,诸家见仁见智,本文暂不拟展开讨论。而对于《天问》所引典实荒远无稽问题,结合文献或可略作申说。实事求是地说,楚文化与中原文化之间确实存在一定的差异,某些古史传说主要流传于楚国;另一方面,屈原的观念未必合乎周文化的价值准绳。缘此二者,屈赋尤其是《天问》某些典实不可解或未能得到合理解释。然而,倘若我们仔细爬疏文献,并以屈子的眼光审视这些历史叙事,某些典实即便不能确诂,亦庶几接近事实。缘此,我们拟对《天问》“皆归䠶,而无害厥躬。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的训释进行梳理,以明屈子的公均思想。
第一,“有扈氏有恶,而启杀之而无害”说。王逸《楚辞章句》:“射,行也。,穷也。言有扈氏所行皆归于穷恶,故启诛之,长无害于其身也。”据此,则“䠶”指有扈氏,而“无害厥躬”是指启。后世高秋月、奚禄诒、刘梦鹏解说主旨大抵同于王逸,只是个别词语训释或有别。如高秋月训“射”为“诛”,奚禄诒训“射”为“取”,刘梦鹏训“射”为“杀”、训“”为“治”,但句意的疏释则同于王逸。
第二,“启言行中理而无害”说。洪兴祖《楚辞补注》:“凡能取中皆曰射。,穷也。此言启之所为皆归于中理而穷情,夫孰能害之者?”后世林云铭、王邦采、邱仰文、徐文靖亦主此说,只是邱氏、徐氏稍显复杂,邱氏谓启䠶有扈氏而中理,徐氏谓启所思所忧者唯在王道四达而不悖。
第三,“启行虽违理而终然无害”说。黄文焕《楚辞听直》:“射无害者,启以家天下为人所不服。宜有害于厥躬,损其德誉;乃与启为孽之人,卒归启所射尽,而启之躬终不失显名也。曰射者,诸国为启所胜,故以射言之也。”王远、钱澄之、贺宽等赞同黄说而略加修改。
第四,“益排挤启而无害于启”说。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䠶,弹射也。,讯鞫也。言启之党皆为益所排击,而不能为害于启。”
第六,伯益避祸说。陈本礼《屈辞精义》谓有扈氏怠弃三正而威侮五行,故启治其罪。而“无害厥躬”则谓启即位封伯益于费,而有扈氏有归附伯益之心,但益不自安,乃归政就国,故有扈氏灭而祸不及伯益。
第七,治狱说。曹耀湘《读骚论世》谓射为射覆、射策,取其“中”义,而“”训为“讯”,故“射”即听断狱讼,“无害厥躬”则谓之仁且明。
从大的结构来说,《天问》分天文、地理和人世三部分,其中人世部分也是从大禹讲起。其文曰:“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於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为嗜不同味,而快朝饱?”按照文意,这段文字只是叙述了大禹道娶涂山氏之女的事。下文接着叙述了启与益争夺帝位的事,似乎《天问》中关于大禹的历史叙事只是为启出场作铺垫的。但事实并非如此,考诸文献,治水“尽力乎沟洫”之外,禹尚有平定三苗之功。而我们认为,这恰恰关系到“䠶”的理解。
《尚书》《墨子》等文献多见禹平三苗的记载。三苗是重黎的后裔,和楚人有族源关系。三苗“复九黎之德”,和黄河流域的部落经常发生冲突。文献记载,第一次大的冲突发生在尧舜时期。《史记·五帝本纪》:
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①[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28页。
但这次并没有真正征服三苗,后来舜征有苗而死,葬于苍梧之野。②[唐]孔颖达:《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第1281页。第二次比较大的冲突发生在舜禹之际。《尚书·大禹谟》:
帝曰:“咨禹!惟时有苗弗率,汝徂征。”禹乃会群后,誓于师曰:“济济有众,咸听朕命。蠢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尔众士,奉辞罚罪。尔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勋。”三旬,苗民逆命。益赞于禹曰:“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帝初于历山,往于田,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祗载见瞽叟,夔夔斋慄。瞽亦允若。至诚感神,矧兹有苗。”禹拜昌言曰:“俞!”班师振旅。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③[唐]孔颖达:《尚书正义》,第137页。
学者多质疑《大禹谟》的真伪,但和这段文字相关的记载也见于《墨子·非攻下》《吕氏春秋·上德》《竹书纪年》《随巢子》等,历史上禹攻三苗的真实性当无可疑。尤其是《吕氏春秋·上德》“三苗不服,禹请攻之,舜曰:‘以德可也’。行德三年而三苗服”④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中华书局,2017年,第519页。,与《大禹谟》记载相近。但《大禹谟》《上德》提倡“德”,或许不是禹征三苗的历史真实。相对来说,《墨子·非攻下》可能更接近历史原貌。其文曰:
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变化,民乃大振。高阳乃命玄宫,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电诱祗,有神人面鸟身,若瑾以侍,搤矢有苗之祥。苗师大乱,后乃遂几。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为山川,别物上下,卿制大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则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①[清]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中华书局,2001年,第146~148页。这段文字或多错讹,毕阮、王念孙、俞樾、孙诒让多有辩证。如“日妖宵出”当为“日宵出”,“高阳命于玄宫”当为“高阳命禹于玄宫”,“若瑾以侍”当为“奉珪以侍”,“有苗之祥”当为“有苗之将”,“焉磨为山川”当为“焉磿(通‘历’)为山川”,“卿制大极”当为“郷制四极”,等等。《艺文类聚》卷十、《天平御览》卷八八二引《随巢子》记载与《墨子》相近,②[唐]欧阳询:《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85页;[宋]李昉:《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60年,第3918页。《汉书·艺文志》谓随巢子为墨子弟子,《随巢子》亦归墨家。③[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1738页。而墨家崇尚大禹,其记事当有根据。上文叙事殊可注意者,乃“搤矢有苗之将”的人面鸟身之神,孙诒让谓此神即《墨子·明鬼》中秦穆公所见之句芒,亦即秦人始祖大费,亦即伯益。④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75~285页。在《大禹谟》中,益以德助大禹平定三苗。而《墨子》中,益以弓矢助大禹平三苗。所以,在禹平定三苗时,益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其次,我们看历代治《楚辞》者对“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的解释。与“皆归䠶,而无害厥躬”一样,古今楚辞学者对这句话的解释分歧也很大,而分歧的核心在于对“作革”、“播降”的解释。
何谓“作革”?近代以前主要有以下四说。王逸训“革”为“更”,谓启变更益。王夫之、毛奇龄、陈本礼、刘梦鹏、马其昶、曹耀湘等皆从其说。而柳宗元则以为“益作革”即“益革民艰”,洪兴祖则释“作革”为益焚山泽,奏鲜食之功,其说承柳氏。钱澄之、贺宽、林云铭等从其说。黄文焕训“革”为革故而从新,盖谓治水而言,训“作”为创作,意思是禹治水通山导河始于益焚山泽。高秋月从其说。徐焕龙亦训“革”为革故从新,但所革为禅让制的传统,意思是尧、舜、禹以来的传统何以断绝于益。徐文靖、王邦采、邱仰文等从其说。此外,蒋骥谓“作革”为益革夏命,而胡文英谓益掌虞而作兵革。
何谓“播降”?诸家训释多承“作革”而来。王逸谓“播降”为播种百谷,洪兴祖、黄文焕、钱澄之、贺宽、林云铭、徐文靖、高秋月、陈本礼等从其说,但“播降”者有禹、稷之别。王夫之谓“播降”即“《书》所谓‘敷于四海’”,隐含播德之义。后来毛奇龄、邱仰文、刘梦鹏、马其昶、曹耀湘等从其说,但受此“播降”之德者有民、启之别。此外,蒋骥认为“播降”为“益迁逐禹”,但无从之者。
近代以来,《楚辞》研究者对于这句话的解释渐趋一致。诸家大多释“作”为“祚”,“祚革”即启代益作后,益国祚被革。⑤游国恩著,游宝琼编:《游国恩楚辞论著集》第二册《天问纂义》,第200~201页;姜亮夫:《屈原赋今译》,第95页。而“播降”则被读为“蕃隆”,意为禹后嗣蕃衍隆昌。刘永济、闻一多、游国恩、姜亮夫、汤炳正等皆如是。⑥刘永济:《屈赋通笺 笺屈余义》,第126页;闻一多:《天问疏证》,《闻一多全集》第五册《楚辞编》,第571页;汤炳正:《楚辞今注》,第96页。
而问题是,读“作”为“祚”,“播降”为“蕃隆”,意思能说得通,但屈原这样问的理据和目的是什么?换句话说,益有何功勋?仅仅上文所说的助禹平三苗吗?理清了这些问题,就可以了解屈原为什么要替伯益鸣不平了。而根据史书记载,伯益为烈山氏,他对禹最大的帮助还不是平三苗,而是助禹治水。《尚书·益稷》云:
帝曰:“来,禹,汝亦昌言。”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皋陶曰:“吁!如何?”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予乘四载,随山刊木,暨益奏庶鲜食。予决九川,距四海,濬畎浍,距川。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烝民乃粒,万邦作乂。”皋陶曰:“俞!师汝昌言。”①[唐]孔颖达:《尚书正义》,第141页。
《益稷》成篇乃是禹称赞益、稷二人佐其治水、救民之功,其中益的功绩在于“随山刊木”“奏庶鲜食”。益为烈山氏,为舜山虞、泽虞,掌“上下草木鸟兽”,所以“随山刊木”及“奏庶鲜食”之功当主要属于伯益。而征之《天问》,当即“后益作革”之所指。洪兴祖《楚辞补注》云:“焚山泽,奏鲜食,所谓‘作革’也。”按:洪氏说有理。但何以“焚山泽,奏鲜食”即为“作革”,尚需具体训释。何谓“作”,“作”训为“治”,义为削斩。王引之《经义述闻》:
《皇矣》篇“作之屏之,其菑其翳”,毛、郑皆不解“作”字,《正义》曰“攻作之”,《集传》曰:“作,拔起也。”家大人曰:“作读为柞。”《周颂·载芟》篇:载芟载柞。毛传曰:除木曰柞。《周官·柞氏》掌攻草木及林麓是也。《内则》‘鱼曰作之’,《尔雅》作‘斮之’,郭璞注曰:谓削鳞也。是‘作’有‘斩削’义。②[清]王引之:《经义述闻》,四部备要本,中华书局,1989年,第98页。
而“革”通“棘”,典籍习见。《庄子·逍遥游》:“汤之问棘也是已。”郭庆藩曰:
《列子·汤问》篇:殷汤问夏革。张注:夏革即夏棘,字子棘,汤时贤大夫。革棘古同声通用。《论语》棘子成,《汉书·古今人表》作革子成。《诗》‘匪棘其欲’,《礼·坊记》引作‘匪革其犹’。《汉书》煮枣侯革朱,《史记索隐》:革音棘。皆其证。③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第15页。
棘即荆棘,凡刺人之丛生草木皆可称荆棘。而“作革”即作棘,义为砍削荆棘,也就是《益稷》所谓“随山刊木”。
“播降”读为“蕃隆”虽然不存在语音学上的困难,但解为禹的后嗣蕃衍隆昌都需要增加“后嗣”义方能成其说。这就有了增字之嫌,况且也不符合《天问》的表达。《天问》叙王亥、王恒事,曰“何变化以作诈,而后嗣逢长”,叙周初王季事,亦曰“既惊帝切激,何逢长之”。此二问就商、周后嗣昌隆发问,曰“后嗣”“逢长”,均与此问例、表达不类。所以,笔者认为“播降”或当读如字,义为播种百谷。《论语·宪问》:“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①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年,第952页。此即禹尽力乎沟洫而躬稼之事。
总此两句而言,屈原的困惑在于:何以伯益平三苗、随山刊木之功不显,而禹反有躬稼救民之声名呢?概言之,曰屈原公均思想。
屈原是一个充满热情的人,他的贵族的身份、渊博的学识、显赫的地位、美政的理想都让他对未来满怀憧憬,但这也恰恰让他容易丧失信心。表现在《天问》中,屈原对一切都满怀质疑。
关于《天问》名篇之义,古今多有异说。或以为天尊不可问,或以为天道不可解,或以为问天就是问君,或以为天问即是不问。②游国恩著,游宝琼编:《游国恩楚辞论著集》第二册《天问纂义》,第1~8页。近代以来,或以天为万物之祖,所问者广,故谓之天问③游国恩著,游宝琼编:《游国恩楚辞论著集》第二册《天问纂义》,第8~9页;汤炳正等:《楚辞今注》,第80页。;或以为所问为天之不测及人事之臧否,其问非以自问,故曰天问④刘永济:《屈赋通笺 笺屈余义》,第122页。。或以为《天问》乃屈子学术思想之总结⑤姜亮夫:《楚辞今绎讲录》,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02页。,或以为《天问》为屈子因坎坷际遇而引发之沉思⑥姚小鸥:《〈天问〉意旨、文体与诗学精神探原》,《文艺研究》2004年第3期。。然而,欲究屈原《天问》之义,需分别其所问对象或可得之。概言之,《天问》问天、问地、问人事。其问天、地属于有疑而问,如“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问人事属于无疑而问,如“帝乃降观,下逢伊挚。何条放致罚,而黎服大说”。此本无需多问,因为桀为无道,汤立天子则夏民大悦。
故有疑而问属于问,疑问的答案或有或无,甚或不期于有。试问谁能真正告诉屈原“八柱何当,东南何亏”的答案,所谓共工怒触不周山的神话传说能真正解决屈原心中的疑问吗?又或者屈原真的在乎那个确切的答案吗?所以在问天、问地时,屈原很少做意义的铺垫,就是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这样问下去而已。无疑而问谓之诘,诘问是态度地有倾向地问。纵观《天问》中屈原的历史之问,不难发现其强烈的质疑态度。屈原无疑具有伟大的人格,对真理和公正的追求充满热情。当遭遇不公待遇时,他依然满怀希望,并积极追求古圣贤之道,这在《离骚》中有着显著的表现。但在《天问》中,屈原的认识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桀、纣、周幽王这样的历代末世君王行事自然不合常道,而圣贤的行事显然缺乏“耿介”品质,也不具备标杆意义。
这里以夏、商更迭时夏桀、商汤、伊尹的行事为例。夏桀暴虐,文献多有记载,毋庸多言。屈原在《天问》中对夏桀的恶政也并未置辞,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一句“桀伐蒙山,何所得焉”。但问题的关键是,商汤、伊尹承谋夏桀,似乎有违圣贤之道。
关于桀伐蒙山所得,《古本竹书纪年》记载:“后桀伐岷山,进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桀受二女。无子,刻其名于苕华之玉,苕是琬,华是琰,而弃其元妃于洛,曰末喜氏。末喜氏以与伊尹交,遂以间夏。”⑦范祥雍:《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5~16页。这成了夏桀亡国的导火索,因为商汤和伊尹利用了妺喜的怨气而成功间夏,并探得夏的亡徵。此见载于《吕氏春秋·慎大》:
桀为无道,暴戾顽贪,天下颤恐而患之,言者不同,纷纷分分,其情难得。干辛任威,凌轹诸侯,以及兆民,贤良郁怨。杀彼龙逢,以服群凶,众庶泯泯,皆有远志,莫敢直言,其生若惊。大臣同患,弗周而畔。桀愈自贤,矜过善非,主道重塞,国人大崩。汤乃惕惧,忧天下之不宁,欲令伊尹往视旷夏,恐其不信,汤由亲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反报于亳,曰:“桀迷惑于末嬉,好彼琬、琰,不恤其众。众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积怨,皆曰:‘上天弗恤,夏命其卒。’”汤谓伊尹曰:“若告我旷夏尽如诗。”汤与伊尹盟,以示必灭夏。伊尹又复往视旷夏,听于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梦西方有日,东方有日,两日相与斗,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伊尹以告汤。商涸旱,汤犹发师,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师从东方出於国,西以进。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身体离散,为天下戮。不可正谏,虽后悔之,将可奈何?汤立为天子,夏民大说,如得慈亲,朝不易位,农不去畴,商不变肆,亲郼如夏。此之谓至公,此之谓至安,此之谓至信。尽行伊尹之盟,不避旱殃,祖伊尹世世享商。①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第353~356页。
文中妺喜所言及商汤兴兵讨伐夏桀“令师从东方出於国,西以进”之策略,即《天问》“妺喜何肆,汤何殛焉”。而《古本竹书纪年》所谓“间夏”即《天问》之“承谋夏桀”,也就是《吕氏春秋·慎大》记载的伊尹到夏作内应之事。汤唯恐夏桀不信任伊尹,故意射伤伊尹以取得夏桀的信任,并从妺喜那里探得亡夏之策。新出清华简三有《赤鹄之集于汤之屋》篇,说的也是商汤与伊尹密谋间夏之事。②李学勤:《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中西书局,2012年,第167~170页。伊尹、商汤间夏之事甚至被记载于《孙子兵法》,成为早期著名的间谍战案例。③[春秋]孙武撰,[汉]曹操等注,杨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校理》,中华书局,1999年,第300页。但屈原对商汤、伊尹之谋似乎很不满,故质疑他们是如何“承谋夏桀”而“终以灭丧”夏桀的,又说商汤本不“胜心伐帝”,但伊尹挑起汤伐桀之心。
同样,屈原对周武王也颇为不满,认为他不应该“到(刭)击纣躬”。而周公是历史上的大圣,但屈原对他杀管叔、蔡叔之事也有质疑,故有“伯林雉经,维其何故”之问。
此外,尧舜作为圣王,屈原于《离骚》中也称赞他们是耿介之人,然屈原在《天问》对他们也有颇有微词。比如尧何以不告而嫁女,事关婚姻、人伦之大本。《孟子》中万章也曾以此质疑于孟子,此盖为战国一公共话题。舜于弟象极度回护,象虽有害兄谋篡之恶行,但却“厥身不委败”,亦足以证明舜也同样做出了不公不允之事。
相反,对于历史上的一些所谓的“凶恶冥顽”之人,屈原给予了迥异的评价。比如鲧是“四凶”之一,屈原称其“婞直”,并以之自况。婞直即桀骜刚直,当指鲧反对尧禅让舜之事。④汤炳正等:《楚辞今注》,第18页。《吕氏春秋·行论》:
尧以天下让舜。鲧为诸侯,怒于尧曰:“得天之道者为帝,得地之道者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为三公。”以尧为失论,欲得三公,怒甚猛兽,欲以为乱。比兽之角能以为城,举其尾能以为旌。召之不来,仿佯于野以患帝。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吴刀。⑤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第568~569页。
此颇类屈原公开批评怀王和顷襄王任用奸佞靳尚、子兰,故屈子深致意于鲧。《九章·惜诵》曰“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天问》更是多次替鲧鸣不平,曰“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其中“听”即“圣”,称赞鲧有“圣”德故能得到灵物的襄助,因而有“鸱龟曳衔”之事。①刘永济:《屈赋通笺 笺屈余义》,第138~140页。并且鲧治水并非不能成功,因帝刑之遂使治水半途而废,而屈原的思想倾向于此也不言自明。
在此情形之下,屈原也质疑天命的公正性。“天命反侧,何佑何罚”,意思是天命反复无常,行善者不得其佑,作恶者不受其罚。所以在《天问》中,屈原追问夏商周史事时,一再质疑天之行事回谲难测,如“何变化以作诈,而后嗣逢长”“既惊帝切激,何逢长之”等,皆可作此解读。
回到《天问》中禹、益叙事上来。历史上多以启为圣子圣君,故称赞启而贬损益,以证明禹的圣德和启的合法性。如《孟子·万章》: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而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②[清]焦循:《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第646~652页。
文中“人有言”,盖当时之传言已如是。据《韩非子·外储说》,禹名义上传天下与益,而暗中以启的党羽为吏以助启夺取天下。③[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1998年,第340页。同样,《新序·节士篇》记载禹与伯成子高对话,伯成子高也批评禹“所怀者私”。而在孟子或儒家的阐释语境中,益是如伊尹、周公一样的贤人,他们有辅佐君主的功劳,但不曾真正有天下。何哉?因为当益按照惯例避启于箕山之阴时,民众抛弃了他。所以在孟子看来,伯益并没有真正独立作过天子。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舜代政二十八年,禹代政十七年,益代政仅有七年。民众受伯益恩惠时日不多,加之启能继承禹道,故拥戴启而舍弃益。孟子认为百姓的选择代表了天和命,非人力所为。
但这样的阐释显然不符合屈原的观点,尤其与他在《天问》中表现出的思想有较大差距。首先,益是禹最得力的助手,无论是治水还是平三苗,益都立下了大功。在屈原时代,这是共识。《墨子·尚贤》曰“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就连大醇小疵的儒者荀子也认为“禹傅土,平天下,躬亲为民行劳苦。得益、皋陶、横革、直成为辅”④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第463页。。其次,天下民众受益的恩惠时日不短。《尚书·舜典》:“帝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佥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文献记载,益知鸟兽。故舜问谁能管理鸟兽草木,使取之有时,用之有节,众人便一致举荐伯益,舜遂命之为管理山泽的虞。要知道,在人类社会早期,狩猎是人们获取食物的最主要方式。益掌山泽,能“奏庶鲜食”,何言“施泽于民未久”。上引《随巢子》言益施惠于民,使民“益食”“益富”“益年”,亦可为证。其次,孟子以天命为禹开脱,屈原却认为“天命反侧”难以相信,所以天命说根本难以解释伯益何以不为君的质疑。最后,孟子说“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故百姓归启而不归益。但在屈原看来,启可以称得上是荒淫之君。在《离骚》和《天问》中,屈原对启的批评从来都是直言不讳的。《离骚》“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其中的“康”并非太康,而是“大”义,是说启过分追求享乐,并导致夏政被夷羿取代。这和《天问》“启棘宾商(帝),《九辩》《九歌》”说的是同一个意思。并且相较于《离骚》,《天问》对于启的批评更为激烈,甚至还提到了启“屠母”之事。所以说,屈原对启的批判,征之于《离骚》《天问》,则显然是比较一贯的态度。
不仅如此,屈原对夏历代君主都有批评,并且批评的焦点都集中在“淫”的方面。比如大禹,《天问》质问大禹“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为嗜不同味,而快朝饱”,“饱”当为“饥”的讹字,“朝饥”即性饥渴的隐喻,如《周南·汝坟》之“惄如调饥”。①孙作云:《孙作云文集·〈楚辞〉研究》,第642~643页。说大禹与涂山氏的结合只是为了满足“朝饥”,其质疑批评的意味显然很浓。同样,商的先祖王亥、王恒,屈原详细地叙述他们丧牛羊于有易氏之事。至于为什么会如此,屈原显然归因于王亥、王恒淫于有易氏,并且认为他们“变化以作诈”,后嗣不应“逢长”。而屈原对于商汤“缘鹄饰玉”②一般认为,《天问》“缘鹄饰玉,后帝是飨。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本事即清华简《赤鹄之集于汤之屋》,是汤与伊尹故意设下的圈套。而在《吕氏春秋·慎大篇》,汤故意射伤伊尹,使之能接近夏桀和妺喜。但不能如何,汤之灭桀采用了苦肉计以骗取桀的信任,并灭了夏桀,这或许会让屈原想起张仪欺诈楚怀王并陷害屈原之事。,与伊尹“承谋夏桀”之举持批评态度。甚至他对伊尹也很不满,认为他挑起了商汤灭夏桀的欲望,所以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尊食宗绪”呢?
总之,《天问》中的屈原思想充满质疑与批判精神,有时甚至是颠覆性的,比如对尧舜和三代圣君的质疑。而所有这些无不反映屈原之公均思想。用现代说法来说,屈原追求的是公平与正义,并且在屈赋中一以贯之。在《离骚》中,屈原在开篇部分便谈到自己的名字,曰“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王逸注:“正,平也。则,法也。灵,神也。均,调也。言正平可法则者,莫过于天;养物均调者,莫神于地。高平曰原,故父伯庸名我为平以法天,字我为原以法地。言己上能安君,下能养民也。”③[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4页。按照王逸的说法,“正则”对应“平”,“灵均”对应“原”。这一说法,历代楚辞研究者均未质疑。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表述的差异,按照王夫之的解释,即“平者,正之则也;原者,地之善而均平者也。隐其名而取其义以属辞,赋体然也”④[清]王夫之:《楚辞通释》,《船山全书》第14册,岳麓书社,2011年,第213页。。这一说法较为合理,可以接受。如此,则屈原对其公均思想也有着明确的体认。其自称是“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也代表了一种道德传统与精神传承,故能一生谨守而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