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亚广
内容提要:汉代君臣是楚辞由楚地向全国传播的主要推动力量,帝王的喜好是楚辞兴盛于文坛的重要动因。汉代的王公贵胄和文臣群体都参与了楚辞的传播、结集和经典化过程。对屈原忠君思想的评价以及进退出处问题的讨论,是汉代君臣楚辞接受的重要内容。基于各自不同的身份立场和政治境遇,汉代君臣对楚辞做出了不同的评价与解读,体现了汉人在国家走向大一统中央集权过程中对君臣关系的思考。汉人对楚辞的接受与批评,成就了楚辞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
楚辞的产生和发展离不开楚地山川和文化的滋养,但其诞生的直接因素却与楚国政治有关。《史记·屈原列传》最早描绘了楚辞文本的诞生过程。屈原作为楚辞文体的创立者,首先是楚国的贵族和政治家,然而却因上官大夫的谗害被国君疏远,以致“忧愁幽思而作《离骚》”①[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2482页。。屈原由被楚王知遇到君臣疏离的过程,是《离骚》情感酝酿的直接原因;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表达了作者因政治理想未能实现而产生的悲愤情感。屈原的政治悲剧不论在他当时所处的时代还是后世,都具有典型性,是文人士子参与政治生活必须面对的一个重大问题——如何看待自己与君王的关系。同时,君主作为最高统治者,亦面临着如何驾驭臣下和维护自身统治的问题。汉代君臣在楚辞接受中,依据自己的身份地位和政治立场,做出了不同的时代性解读。今人亦可借此考察汉人在楚辞接受中的不同面相。
战国时期,楚辞作为南方楚国文学的代表,“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②[宋]黄伯思:《宋本东观余论》下卷《校定楚辞序》,中华书局1988年影《古逸丛书》本,第344页。,保留了浓重的楚文化特点。由于楚国长期以来被中原文明视为蛮夷,加之地理与交通的阻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传播空间仅限于楚国故地①廖群《从“侧闻屈原”到“世传楚辞”:屈辞初期传播考索》(《山西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一文,详细考索和探究了楚辞诞生早期的传播方式。作者结合《韩诗外传》、包山简、上博简等资料,认为屈原“行吟泽畔”,使得大量骚辞得以发表并为楚地听众所闻所记;依据《楚辞》文本的相关内容和出土残简,证实吴王、淮南王所居楚国故地为楚辞传播重镇,直接导致了世传楚辞。。秦并天下后,受文化专制政策的影响,限制了楚辞的传播。西汉初年,方有楚辞及屈原的文献记载。汉代是楚辞大规模接受的第一个时期,汉代君臣对楚辞传播起到了引领作用,使楚辞的影响范围由南方到北方,从地方到中央,从市井到宫廷。
刘邦统治的西汉初期,宫廷多传楚歌。西汉前期较为著名的楚歌有:刘邦的《大风歌》《鸿鹄歌》,戚夫人的《舂歌》,唐山夫人的《安世房中歌》,赵幽王刘友的《赵幽王歌》等,其主要特点表现为“在政治生活中有所感慨,即兴而歌,或者是政治目的明确的造作”②张峰屹:《西汉文学思想史》,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6页。,延续了楚辞的政治抒情性。楚歌的传播给了楚辞传播以契机。在刘邦和吕后执政的汉初四十年间,史料中虽然没有屈原及楚辞的记载,但可以肯定的是,楚辞的传播一直没有断绝③1977 年,安徽阜阳发掘汝阴侯夏侯灶墓,出土的汉简中有楚辞残简两片,一为《离骚》残句,仅存四字。一为《涉江》残句,仅存五字。另有若干残片,亦为辞赋之体裁,未明作者。墓主夏侯灶卒于汉文帝十五年(公元前165年),可证楚辞在汉初有传播(参见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安徽省阜阳地区博物馆阜阳汉简整理组:《阜阳汉简简介》,《文物》1983年第2期)。据《史记·高祖本纪》记载,高祖九年“徙贵族楚昭、屈、景、怀、齐田氏关中”(第386页),楚辞很可能于此时随着楚国贵族传入关中地区。。汉高祖喜好楚风,为汉代帝王喜好楚辞营造了文化氛围。
汉武帝刘彻,是目前文献所见第一位雅尚《离骚》的君主。他诏令淮南王刘安作《离骚传》,“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④[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2145页。,表达了自己对楚辞的浓厚兴趣。汉武帝还拔擢精通楚辞的朱买臣,《汉书·朱买臣传》载:“会邑子严助贵幸,荐买臣。召见,说《春秋》,言楚词,帝甚说之,拜买臣为中大夫,与严助俱侍中。”⑤[汉]班固:《汉书》,第2791页。朱买臣因楚辞而得官,对热衷功名的士人而言,无疑是榜样示范,会激励士人去了解和研究楚辞。汉宣帝时传召能诵读楚辞的九江被公入朝,事见《汉书·王褒传》:“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⑥[汉]班固:《汉书》,第2821页。
帝王的喜好使楚辞在汉代社会取得了从上到下的关注,推动了楚辞的经典化进程。
汉代帝王作为楚辞接受者,并没有对楚辞文本做出具体的解读。但楚辞作为一种政治寓意比较强烈的文学文本,君主的喜好即是一种政治态度,反映了其楚辞观。作为政治意志的表达,汉代帝王对楚辞的关注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其一,屈原的忠君思想。屈原在《离骚》中,通过香草美人的意象组合,构建了独特的男女君臣之喻,借以表达眷顾楚王、存君兴国之念。司马迁赞誉屈原“竭忠尽智以事其君”,“信而见疑,忠而被谤”⑦[汉]司马迁:《史记》,第2482页。;王逸称其“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⑧[宋]洪兴祖:《楚辞补注》,白化文等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第48页。。这种忠君的思想与统治者要求臣子尽忠事主相契合,而强调“忠”则是历代统治者对臣子的基本要求,在汉朝定鼎天下的初期尤为如此。
汉高祖刘邦以一介布衣的身份推翻了秦王朝统治,由民而成为君。在开国之初,朝廷内有大量功勋贵戚执掌权柄,外有众多异姓诸侯裂土封疆。帝王对国家的掌控,实际上是与功勋贵戚、异姓诸侯的一种权力共享,而非皇权独尊。如何处理自己与功勋贵戚、异姓诸侯的君臣关系,最大限度地维护自身统治和加强皇权,就成为摆在刘邦面前的主要问题。高祖《大风歌》中长叹“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即生动表现了他在天下尚未彻底安定之时,渴求贤士辅佐,拱卫江山的急切之情。随着汉高祖对地方异姓诸侯王的逐个谫灭,皇帝与功臣集团的矛盾成为君臣之间的主要矛盾。以周勃等人为代表的功臣集团,在除灭诸吕之后迎立文帝登基,即是以臣择君的政治利益选择。文帝即位之后,对功臣集团亦始终忌惮。汉景帝时期,随着功臣集团的势力消退,汉代帝王与同姓诸侯王之间的矛盾,又危害到了皇权的独尊。吴楚七国之乱的爆发,即是这种君臣矛盾不可调和的结果。如果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看待武帝命淮南王注骚的行为,便不难发现,雄才大略、眼光高远的汉武帝,在继承高祖好楚歌的文化与宗族情怀外,无疑还想要树立屈原这个忠于国君的榜样。不唯如此,汉武帝还拔擢了善言楚辞的朱买臣。这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年代,无疑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它极大提高了《楚辞》的地位,也彰显了在汉代走向大一统的历史时期,帝王对臣子忠诚度的迫切要求。
其二,楚辞的教化讽谕功能。楚辞是战国后期兴起的新体诗歌,本身并没有教化功能。然而在楚辞的传播与接受过程中,深受经学思想浸润的汉代学者,开始用经学家的眼光读解楚辞,强调楚辞的教化作用。王逸《楚辞章句》即是代表,它以解经的方式注解《楚辞》,强调其政治教化功能。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自然也会关注到楚辞中的经学因素,用来教化人民,维护统治。《汉书·王褒传》载汉宣帝论辞赋功用一节,最能表明统治者的心态:
上令(王)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①[汉]班固:《汉书》,第2829页。
汉宣帝认为,“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将辞赋的作用与《诗经》的诗教相类比。这也是汉代学者以经学论辞赋的思想观念。《汉书·艺文志》曰:“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②[汉]班固:《汉书》,第1756页。也注意到了辞赋与《诗经》之间的联系。王逸亦曰:“屈原履忠贞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③[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48页。
辞赋的讽谕特征是调和君王与臣子矛盾的一种重要手段。国君通过认可辞赋的讽谏功能,合理吸取臣下的建议,避免了君臣矛盾的冲突与激化。臣子则可通过谏诤的方法,在国家治理中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见,约束国君对权力的滥用①这亦是一种君臣之间的政治博弈。颜崑阳教授即指出:“代表‘威权’的帝王,与代表‘道义’的知识分子,皆各怀‘用心’地依藉屈原人格的典范特质,以诠释或批判彼此在紧张的君臣关系中的政治经验及价值观念。我们可以发现,知识分子在以屈原为题材的文章或对屈原作品的诠释中,都侧重在显发屈原‘忠而被谤’的悲情与‘反复极谏’的精神,其间实在隐合着汉代知识分子以导正君德的道义精神诠释‘忠君’的观念祈向。反之,代表统治者立场的论述,则侧重以‘忠正伏节’去诠释屈原‘忠君’的精神。”(颜崑阳:《汉代“楚辞学”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意义》,《中国诗学会议论文集》,台湾彰化师范大学国文学系,1994年,第197页)这种政治博弈无疑可以减少君臣之间的矛盾冲突,起到调和君臣关系的作用。。汉代君主这种接受倾向的产生,是维护统治的政治需求所决定的。
汉代的王公贵胄,是推动楚辞传播的另一股重要力量。代表人物有西汉初年的吴王刘濞、淮南王刘安以及西汉末年的宗室大臣刘向。作为皇室宗亲,他们有着与汉代帝王同样的宗族与文化情怀,在楚辞的传播与接受中发挥了各自的作用。
刘濞和刘安拥有较大的政治权势和雄厚财力,在他们周围聚集着一批诗酒唱和、吟诗作赋的文人群体。《汉书·地理志》曰:“汉兴,高祖王兄子濞于吴,招致天下之娱游子弟,枚乘、邹阳、严夫子之徒兴于文景之际。而淮南王安亦都寿春,招宾客著书。而吴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文辞并发,故世传楚辞。”②[汉]班固:《汉书》,第1668页。即描绘了在刘濞、刘安等诸侯王的倡导下,吴国、淮南国等地的文人创作与传播辞赋的兴盛景象。这种文学活动促成了楚辞在汉初的传播。
但地方诸侯因其握有封国,割据一方,直接危害到了皇权专制,故而不可避免的会受到皇帝的防备与猜忌。这种微妙的君臣关系,亦会影响到其对楚辞的接受与解读。以淮南王刘安为例,其楚辞观点主要集中在《离骚传》一文中。《离骚传》全文今不可见,班固《离骚序》引《史记·屈原列传》中“国风好色而不淫”至“与日月争光可也”一段,谓刘安《离骚传》语,被后人广泛认可。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述及前代楚辞评论,亦引《离骚传》之观点,与班固文大同小异③《文心雕龙·辨骚》曰:“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45~46页)。又据汤炳正先生《〈史记·屈原列传〉理惑》一文考证:“由‘离骚者,犹离忧也……’到‘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由‘虽放流……’到‘岂足福哉’这两段文字都是后人割取《离骚传》语窜入本传者。”④汤炳正:《屈赋新探》,齐鲁书社,1984年,第7页。可借此略知《离骚传》的大体风貌。依汤炳正先生之考证,刘安的《离骚传》原文当包含《史记·屈原列传》如下两段内容:
《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①[汉]司马迁:《史记》,第2482页。
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②[汉]司马迁:《史记》,第2485页。
考察此两段文字可知,刘安在《离骚传》中传递了非常复杂的情感。首先,他大力颂扬屈原之忠。高度赞扬了屈原“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的行为,并将其视为“正道直行”的典范,以此向武帝表明其对屈原忠君观念的高度认可,打消武帝对自己的猜忌之心。
其次,刘安关注到了屈原的怨愤情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这种怨愤的情感未尝不是他对自身政治遭遇的反思。刘安的父亲刘长因骄恣不法,图谋造反,被汉文帝废除封国,贬谪蜀地而死于中途。③事见《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汉]司马迁:《史记》,第3079~3080页)。后刘安虽被复封淮南王,然而在朝廷不断削藩的大背景下,这位外地藩王兼罪臣之子,一直备受朝臣猜忌。④如贾谊即在上文帝疏中指出:“淮南王(指淮南厉王刘长)之悖逆亡道,天下孰不知其罪?陛下幸而赦迁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当?今奉尊罪人之子,适足以负谤于天下耳。此人少壮,岂能忘其父哉?……淮南虽小,黥布尝用之矣,汉存特幸耳。夫擅仇人足以危汉之资,于策不便。虽割而为四,四子一心也。……所谓假贼兵为虎翼者也。愿陛下少留计!”([汉]班固:《汉书》,第2263页)他在文中反复陈述屈原之哀怨,实际上也是委婉地表达自己受朝廷猜忌的哀怨心情。诚如徐复观所说:“刘安的《离骚传》,是借屈原之冤,以明自己之志。其叙述中流露出的‘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烦冤悲愤之情,不仅是表白屈原,亦实际是表明他自己。这正是把他处境的困惑,及心理的危机感,向一位新继位的青年皇帝的投诉。”⑤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二卷《〈淮南子〉与刘安的时代》,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12页。刘安凭借《离骚传》,因家世宗族、诸侯政策强化了《离骚》的怨愤精神,是对《离骚》的时代性阐释。
第三,刘安明确提出了对楚怀王的批判。他认为怀王“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并最终“兵挫地削,亡其六郡,客死于秦,为天下笑”的根本原因,在于听信谗言,忠奸不分,以至于忠者不忠,贤者不贤。故而他直斥怀王昏聩不明,不足以享受王者之福。这种对楚王的指责亦表现了他个人对君臣关系的思考——国君若昏聩不明,则不配享有作为君主的福分。刘安本人亦曾明言:“吾高祖孙,亲行仁义,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万世之后,吾宁能北面臣事竖子乎!”⑥[汉]司马迁:《史记》,第3085页。故而这种对楚王的批判,很有可能是在为其叛逆之心作张目。⑦《史记·淮南王传》载:“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厚遗武安侯金财物。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畔逆事。”(第3082页)足见淮南王早已包藏叛逆之心。
西汉末年的宗室大臣刘向,在楚辞的定名和结集成书上做出了重要贡献。楚辞自诞生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一个固定的文体名称①虽然屈原在作品中将自己抒情言志的语词称为“辞”,如“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辞”(《离骚》)、“历陈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九章·抽思》),但都并未指向文体名称。。屈原死后,楚国的宋玉、唐勒、景差诸人继续进行辞赋创作,在战国时期也未有统一的称谓。在汉代,楚辞作品的称谓至少包括“赋”“离骚”“楚辞”三种。②称楚辞作品为“赋”者,如《汉书·贾谊传》说“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第2222页),《史记·屈原列传》有“乃作《怀沙》之赋”(第2486页);称楚辞作品为“离骚”者,如王逸《楚辞章句》称首卷《离骚》为“离骚经”,又在是书二至七卷的作品篇首将《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诸篇署以“离骚”之名;称楚辞作品为“楚辞”者,首见于《史记·酷吏列传》“庄助使人言(朱)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第3143页),《汉书·地理志》亦曰“吴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文辞并发,故世传楚辞”(第1668页)。西汉末年,光禄大夫刘向校书之时,广泛搜罗屈宋及汉人拟骚作品共计十六卷,将其定名为“楚辞”。自此,“楚辞”就成为楚辞作品的通称,被后人广泛接受和认可。今本《楚辞》的基本轮廓亦是由刘向的此次辑校而定型的。后来,东汉王逸据刘向校书所辑版本,加上自己所作的《九思》,共分十七卷,以章句的形式加以阐发,定名《楚辞章句》,遂形成了《楚辞》的经典注本。
刘向对屈原的批评,主要见于《新序·节士》篇中的屈原传记。此文对屈原生平的记录,与《史记·屈原列传》大体相同。然谈及楚怀王在屈原政治悲剧中的作用时,则与《屈原列传》中的描述略有差异。《新序》将屈原被疏远的原因主要归结为小人的谗害:“秦国患之,使张仪之楚,货楚贵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属,上及令尹子兰、司马子椒,内赂夫人郑袖,共谮屈原。屈原遂放于外。”③马达:《新序译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40页。淡化了楚怀王在屈原被贬中昏聩无知、不辨忠奸的罪过。在述及楚怀王时,刘向认为他能够知错就改:“是时,怀王悔不用屈原之策,以至于此。于是,复用屈原。”④马达:《新序译注》,第240页。而《史记·屈原列传》则明言:“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⑤[汉]司马迁:《史记》,第2485页。这种对怀王描写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隐国君之过的作用,反映出刘向对君臣关系的认知和思考。刘向生活的年代,汉帝国已经完成了大一统和皇权独尊。故其虽为皇室宗亲,却并不会如刘濞、刘安等割据一方的诸侯,对天子有不臣之心。他主张以讽谏的方法处理自身与国君的关系:“君有过失者,危亡之萌也;见君之过失而不谏,是轻君之危亡也。夫轻君之危亡者,忠臣不忍为也。”⑥[汉]刘向撰,向宗鲁校正:《说苑校正》,中华书局,1987年,第206页。故而相较于刘安的楚辞观点,刘向明显淡化了屈原的怨愤情感。
此外,刘向对屈原不遇于君的政治遭遇也给予了深切同情。如其在《九叹·怨思》曰:“身憔悴而考旦兮,日黄昏而长悲。”⑦[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289页。《九叹·远逝》曰:“志隐隐而郁怫兮,愁独哀而冤结。”⑧[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292页。这种同情也有着对自己仕途经历的反省。他一生历经宣帝、元帝、成帝三朝,在为官期间,积极向皇帝建言献策,纠察朝政之弊。他反对宦官与外戚专权,主张选贤任能,但却数次在政治斗争中被罢官免职,甚至入狱。这种对屈原的深切怜悯,未尝不是刘向对自身仕途艰难的感慨。
汉代文臣是楚辞传播与接受的中坚力量。他们积极参与了楚辞文本的搜集、创作、结集和传播的全过程。褚斌杰先生指出:“屈原作品的重见于世,乃是经过汉初人的努力搜求而再获出现的。”①褚斌杰:《楚辞要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03页。《楚辞章句》收录了贾谊、淮南小山、东方朔、严忌、王褒、刘向、王逸等七位汉代作家的拟骚作品。在这些拟骚作家之中,除刘向是皇室贵族外,其余皆是汉代的文臣或普通士人。他们通过创作拟骚作品、评论或注解《楚辞》的方式,推动了楚辞在后世的不断传播。
汉代文臣的楚辞解读,与个人的政治境遇密切相关。一般而言,能够得到帝王的重用,实现自身政治理想的文臣,往往会站在维护统治者的立场去解读楚辞,强调忠君观念。而仕途蹇滞的文臣,则更能够深刻地理解楚辞的哀怨情感,重视对个人前途命运的反思。
西汉初期的贾谊与屈原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他年少才高,二十余岁即官居太中大夫,受到汉文帝赏识。后因触犯当朝权贵的利益,被贬为长沙王太傅。贾谊在赴任途中,路过湘江,感慨屈原沉江的事迹,遂写下《吊屈原赋》以为纪念。李大明认为,《吊屈原赋》的主要题旨是“伤屈亦自伤”②李大明:《汉楚辞学史》(增订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华龄出版社,2004年,第30页。。贾谊论骚的主要情感基调就是哀怨。他哀叹屈原的命途不济:“遭世罔极兮,乃殒阙身。”他怨恨屈原所处的世界不公:“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闒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他深切地同情屈原:“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这种同情实际上也是对自己被贬谪长沙的命运感伤。在屈原进退出处的人生抉择上,贾谊提出了“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的观点③以上引贾谊《吊屈原赋》,均见费振刚等:《全汉赋校注》,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4页。,认为屈原应该全身避祸或者去别国实践自己的人生理想,不必拘泥于楚国一地,反映了在汉帝国思想大一统尚未完全形成时期,文臣士子在精神上不一味依附于君王的独立人格和处世心态。
西汉中期的司马迁在评论屈原时,也继承了贾谊的这种论骚观点。司马迁因替投降匈奴的李陵做辩护而触怒汉武帝,惨遭宫刑之辱。这使他对屈原的政治遭遇感同身受,故在《史记·屈原列传》中强调屈原之怨:“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④[汉]司马迁:《史记》,第2482页。在如何看待君臣关系的问题上,司马迁主张讽谏说。他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强调:“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⑤[汉]司马迁:《史记》,第3314页。《屈原列传》中也提到屈原著《离骚》,称其文“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⑥[汉]司马迁:《史记》,第2482页。。对于屈原的进退出处问题,司马迁同贾谊一样,发出了“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⑦[汉]司马迁:《史记》,第2503页。的感慨,主张屈原应该游仕他国以实现人生理想,对其愤懑投江的人生抉择表达了深切的惋惜。
东汉的班固是汉代文臣中受到君王知遇之恩的典型代表。他曾被人诬告私撰国史而下狱治罪,后得汉明帝赏识,被任命为兰台令史。汉章帝时,“固愈得幸,数入读书禁中,或连日继夜。每行巡狩,辄献上赋颂,朝廷有大议,使难问公卿,辩论于前,赏赐恩宠甚渥”⑧[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第1373页。。政治上的得意,使得班固在读骚时,多从维护国君统治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他积极肯定屈原的忠君品质,在《离骚赞序》中指出,“屈原以忠信见疑,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忠诚之情,怀不能已”⑨[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51页。以下所引班固之论均出自《离骚赞序》,不再一一出注。。但是他对屈原的行止抉择不甚认同,指责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明确反对屈原“责数怀王”等有违君臣之道的行为。他不赞同屈原投江自尽,主张明哲保身:“且君子道穷,命矣。故潜龙不见是而无闷,《关雎》哀周道而不伤。蘧瑗持可怀之智,宁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对《离骚》中充满想象力的神话描写,他也批之为“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考察班固的楚辞接受及屈原批评,不难发现,其评判标准主要依据儒家的主流价值观念,目的也意在维护国君的权威和政治统治。
班固对屈原的评价,渊源有自。扬雄即认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①[汉]班固:《汉书》,第3515页。明确反对屈原投江自尽。班固的父亲班彪在《悼离骚》文中也说:“圣哲之有穷达,亦命之故也。唯达人进止得时,行以遂伸。否则诎而坼蠖,体龙蛇以幽潜。”②[唐]欧阳询等:《艺文类聚》卷五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016页。主张屈原应该接受命运安排,保全自己,随遇而安。班固认同他们的思想,肯定屈原的忠君品质,但是说到屈原的进退出处时,乃主张全身避害,明哲保身。这种读骚观念,代表了政治上未遭受重大挫折的一批文臣的共同主张。它是在君强臣弱的政治格局下,臣子对君臣冲突的一种主动和解,反映了汉代文臣既同情悲悯屈原的遭遇,又不敢反抗皇帝权威,唯求保全自身的矛盾心态。
汉代文臣因其政治境遇的不同,在楚辞接受以及屈原评论中呈现出各自不同的样态,但积极肯定屈原的忠君思想却是一以贯之的。王逸在《楚辞章句叙》中虽然高扬屈原的反抗的精神,认为“人臣之义,以忠正为高,以伏节为贤。故有危言以存国,杀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于浮江,比干不悔于剖心,然后忠立而行成,荣显而名著”③[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第48页。,但抗争的矛头却是指向皇帝身边的奸佞小人,其抗争的目的亦是为了捍卫君臣之道。
汉代君臣对楚辞的评论与接受,离不开君臣关系这一内在主线。通过君臣视角剖析汉代的楚辞接受问题,可以洞察作者的身份认同、政治态度和士人心态,进而能够深度理解他们对楚辞的诠释和传播。汉代帝王为了维护王朝统治,而强调屈原的忠君思想与楚辞的政治教化功用。刘安因其政治野心,在读骚中暗含了对君王的批判。而汉代文臣则因政治境遇的不同,形成了对国君的不同态度:贾谊和司马迁突出哀怨的情感,班固、王逸等人突出忠君的观念。汉人在楚辞接受中对屈原忠君思想以及进退出处问题的讨论,为后世的屈原批评提供了一个基本论题。从楚辞学史来看,汉代君臣关于楚辞传播、定名、结集的工作,以及他们对楚辞和屈原的阐释与批评,对楚辞经典地位的形成,无疑具有元动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