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礼军 曾啸阳
摘 要:《续甬上耆旧诗》是全祖望晚年辑纂的一部自明隆万至清顺康时期的甬上诗歌总集。其辑纂的文化目的是抄诗作史,以诗歌文献和诗人小传的辑纂来构建遗民故国史、浙东乡邦史和甬上望族史。“三史”合而为一,分而各属,既有内在联系性,又各有所侧重。故国史侧重于甬上文人抗清和避清的朱明政权认同,乡邦史侧重于甬上文学和文化演变的历史还原,望族史侧重于家族传承及家族之间联系性的梳理重现。由于甬上望族人文鼎盛,又是抗清和遗民群体的中坚力量,望族史、乡邦史和故国史因节义精神和人文传统而得到有机贯通与有效弘扬。
关键词:《续甬上耆旧诗》;全祖望;地方诗歌总集;抄诗作史;诗史价值
中图分类号:I207.2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9684(2023)04-0061-10
全祖望是清乾隆时期著名的史学家、经学家和文学家,浙江鄞县(今宁波市)人,学者称为谢山先生。全祖望私淑黄宗羲,为浙东学派守成期的重要代表人物。全祖望曾三笺宋末王应麟的《困学纪闻》,七校《水经注》,又增补黄宗羲《宋元学案》。就文学而言,全祖望对浙东学派的“诗史”观尤为重视,不仅文集《鲒埼亭集》撰写了大量人物传记,记录明末清初宁波地区抗清志士的生平事迹,而且晚年编撰的宁波地方诗歌总集《续甬上耆旧诗》(以下简称《续耆旧诗》)也凸显了“抄诗作史”的文学实践,具有极为突出的“诗史”价值。
《续耆旧诗》是接续清代胡文学辑选、李邺嗣叙传的《甬上耆旧诗》(以下简称《耆旧诗》)而作,按照“以人系诗,以诗传人”辑纂诗歌文献和诗人小传,因而兼具保存史实和文学的双重作用。《续耆旧诗》辑录明隆万至清顺康年间700多位宁波地区诗人的诗歌和传叙,全书共120卷,收集古今体诗16 000多首,短文近100篇。《续耆旧诗》时间跨度远小于《耆旧诗》,但其收录诗人和诗歌数量却远超《耆旧诗》,极大地丰富和保存了甬上乡邦文献。学界多重视《续耆旧诗》的文献价值,而对其“以文献存文化”的文化旨意以及“抄诗作史”的“诗史”价值则鲜有研究。“抄诗作史”既包括“抄诗作国史”,以诗歌辑抄反映杨应龙内讧、李自成起义、甲申殉难等晚明重大历史事件以及南明抗清史和清初遗民史;也包括“抄诗作乡史”,以诗歌辑抄还原宁波自隆万至顺康时期的地方诗歌史和乡邦精神史;还包括“抄诗作家史”,以诗歌辑抄重新梳理甬上望族史和全氏家族史。
一、存詩即存史
蒋寅指出:“浙江诗学家尤其自觉地将史学融入到诗学中去。其最突出的特点是通过编撰诗选或诗总集来阐扬自己的诗学观念。”[1]492全祖望编纂《续耆旧诗》采用了“以人系诗,以诗传人”的编写形式,既重视诗歌的搜集辑存,又重视诗人小传的撰写评述,通过诗歌文献和诗人小传双重导向来贯穿浙东学派的“诗史”观念和诗学实践以及重视乡邦文献的文化观念,具有鲜明的“抄诗作史”的编纂目的。
(一)《续耆旧诗》的“诗史”理论体现
“诗史”观念是清代浙东学派的重要诗学思想,黄宗羲编纂乡邦诗集《姚江逸诗》时即重视“诗史”观念的贯穿。其《序》曰:“孟子曰:‘《诗》亡然后《春秋》作。是诗之与史,相为表里者也。故元遗山《中州集》窃取此意,以史为纲,以诗为目,而一代之人物,赖以不坠。”[2]10黄宗羲认为“诗”与“史”互为表里,这包含两方面的意思:一是以诗存史,通过诗歌文献辑录来展示诗歌发展史;二是以诗补史,“史料缺失的情况下,诗歌具有无可替代的‘补阙功能”[3]。前者凸显的是诗集编纂的文学价值,后者强调的是诗集编纂的史学价值。黄宗羲既重视诗歌的文学价值,更重视诗歌的史学价值。他认为“以诗补史之阙”才能真正体现诗歌独特的史学价值,因为“史亡而后诗作”[2]50,诗即是史,诗是时代历史的抒写和记录。“元之亡也,渡海乞援之事,见于九灵之诗;而铁崖之乐府,鹤年席帽之痛哭,犹然金版之出地也。皆非史之所能尽矣。”[2]50政权鼎革之际文人诗歌的存史价值甚至远超史书,此即“以诗补史”的“诗史”观念。
全祖望编纂《续耆旧诗》继承和贯穿了黄宗羲的“诗史”观念,一方面重视以诗集编纂来展示甬上诗歌发展史,另一方面更强调以诗补史,通过诗歌辑存来构建甬上文人精神史和乡邦文化史。就前者而言,《续耆旧诗》整体上是按时代先后来编排辑存诗歌文献和撰写诗人小传,特别重视诗歌的编年史作用。如卷九高斗枢小传曰:“公集本各以体相从,予谓此文人之集之例耳,非所语于诗史,故别为编年而诠次之,使读者一见了然。”[4]上册,127全祖望不赞成文集以文体归类方式编纂,而要求以编年方式重新梳理诗篇,以揭示诗歌发展演变情况。就后者而言,《续耆旧诗》编纂贯穿了“以诗补史”的“诗史”理念。全祖望认为诗歌是“心史”的载体,诗歌文献的搜集整理即是时代历史的记录和保存。其曰:“诸公之可死者身也,其不可死者心也”,“虽不死,而人未易足以知之”[5]中册,1222。全祖望认为诗人之躯“可死”,而诗人的精神则“不可死”,因为诗歌是“心史”的载体;但诗人的不死之精神却不易为人所知和了解,因为诗歌文献存世不易。他举例说:“以予所知,董户部次公、王太常无界、林评事荔堂、毛监军象来、高枢部隐学、宗征君正庵、徐霜皋、范香谷、陆披云、董晓山,其秘钞甚多,然而半归乌有。予苦搜得次公、荔堂、披云三家于劫灰中,水功、隐学尚余残断者存,而象来、正庵、霜皋,则不可得矣。”[5]中册,1222《续耆旧诗》编纂就是通过诗歌搜集整理达到“以诗补史”和记录“心史”的文化目的。
全祖望《续耆旧诗》编纂还继承了《耆旧诗》的叙传方式,以史家笔法撰写诗人小传,既补充和丰富了“诗史”的具体内涵,又展示和弘扬了乡邦诗人的人文精神。诗人小传有长有短,长者逾千字,短者几十字,小传不仅生动形象地记录了诗人生平事迹,而且凸显了诗人的性情和精神,特别是评述性文字尤有画龙点睛之效。如卷一二评冯京第曰:“呜呼!公虽受逆天之祸,坐婴惨死,而有妻、有子、有妾、有从死者五十人,又有负公遗骸之卒,则亦足以报公矣。尝谓公生平大略,极似晋之刘琨,其忠同,其屡蹶屡起同,其家难同,而其短于御众、暗于知人亦同,然要之其志可哀,其节不可没也。”[4]上册,287小传对冯京第及其家人的悲惨遭遇与不屈气节都有深刻的总结,颇有“太史公曰”的笔力。诗人小传是诗歌辑存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全祖望弟子蒋学镛对此评述曰:“传中各为表其大节,记其轶事,往往姓氏已沦狐貉之口,一经选录,其诗传,而人亦与之俱传,遂令苍磷碧血、苦檗贞松,无不涌见须眉,呈露芒角。”[4]下册,1028
诗人小传对于“诗史”具有十分重要的互文作用,包括证史、补史和考史的文化功能。所谓证史,是指史书对甬上人物事迹有所记载,诗人小传具有证史作用。所谓补史,是指史书对甬上人物事迹缺乏记载,诗人小传具有补史作用。如卷六钱敬忠小传:“生平大节,为孝子,为忠臣,家国情事俱当于古人中求之。《明史》不为公立传,百年以来知之者鲜矣。”[4]上册,77全祖望认为钱敬忠生平大节足以被列入史书,但《明史》不为其立传导致乡人知之者甚少,这种诗人小传无疑具有重要的补史作用。所谓考史,是指史传记载与史实有所出入,诗人小传对这些史实出入进行了考辨。如卷七陈良谟小传考辨了《陈氏家传》记载陈良谟弹劾杨嗣昌一事,认为《陈氏家传》有意避讳陈良谟最初交往杨嗣昌所犯的过错,这不仅未能直视陈良谟的过错,更是损害了陈良谟的形象。由于《续耆旧诗》是一部地方性的诗歌总集,诗人大多数不具有普世性,诗人小传的补史功能尤为突出。
要之,《续耆旧诗》编纂是“以人系诗,以诗传人”,既以诗歌辑存为本,展示甬上诗歌演变史和人文精神史,又重视诗人小传的辅助功能,通过诗人小传充实和丰富“诗史”文化内涵,做到了“诗”與“人”并重,诗歌文献与诗人精神互融互通,贯穿了抄诗作史的“诗史”理念。
(二)《续耆旧诗》的诗歌文献搜集
《续耆旧诗》所辑纂的诗歌文献虽是明代隆万年间至清代顺康时期的作品,但采辑的过程却极为困难和艰辛。蒋学镛《续耆旧诗题词》曰:“先生念自明季迄今又百余年,不亟为搜访,必尽泯灭,乃遍求之里中故家及诸人后嗣,或閟不肯出者,至为之长跪以请。其余片纸只字,得之织筐塵壁之间者,编次收拾,俨成足本。”[4]下册,1028蒋学镛《书谢山先生年谱后》又曰:“时选《甬上耆旧续集》,求管道复诗不得。一日,其后人携残稿来售,索四金。是时镛适侍侧,日已午,先生尚未举火,彷徨无以应。忽武林龚明水书至,赠金答其数,立以付其后人,谓镛曰:‘此天缘也。镛笑曰:‘昔朱新仲作《信天缘堂记》,谓鱼过其下,则取食之。今先生复以之售诗,得无终日饿耶?先生亦大笑。”[4]下册,1027或是长跪请求作者后人出示诗集文献,或是出重金购买诗集文献,诗歌文献的采辑极为不易。全祖望在《续耆旧诗》诗人小传中也屡有提及,如卷四九徐振奇小传载曰:“先生之集八卷,藏于家,予属钱君中盛求之,其后人秘不出,七往,卒不可得。中盛乃属其姻人往请,又再返,始强出之。”[4]中册,515徐振奇文集,全祖望七次前往而不可得。
《续耆旧诗》诗歌文献辑存困难的原因在于明清政权鼎革的时代动荡和华夷之辨的政治敏感性不利于诗歌文献保存和传播。
一是时代变迁造成诗歌文献散佚。如卷一一华夏小传载曰:“生平著述最多,乱后散佚,仅存过宜八卷。其狱中所订操缦安弦谱、泗水鼎乐府、对簿录,藏于高武部隐学家,今唯对簿录尚有存者。”[4]上册,266卷一五陈士京小传载曰:“予求公之集二十余年,诸陈耆老凋谢莫能言公事者,最后得其《喟寓》一集于老友董颛愚,不胜狂喜,尚属公之手笔也。然苕人温睿临言尝见公《濒海年谱》,则天地间或尚有足本,予日望之。”[4]上册,398文献因时代变迁和社会动乱而易于散失,随着相关人物的逝去,前人事迹及文集线索更是断绝,这给全祖望搜集诗歌文献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二是诗歌文献涉及政治敏感而被后人有意避毁,这是诗歌文献难以搜辑的主要原因。如卷三一陈献球小传载曰:“所著以忌讳故,族人焚之,今其浣花庄寄啸草,乃劫灰也。”[4]上册,874卷三四徐凤垣小传载曰:“遗诗三四千首,其后人恐涉忌讳,遂没其十之七,故负薪集无足本,而其有史诗者多不可见。其历代传是录有得于春秋之旨,今亦不可得。或曰其家固藏弆无恙而秘之。”[4]中册,1陈献球与徐凤垣都是忠于明朝的忠贞之士,又曾参与抗清斗争,其家族后人为了防止新朝统治者打击,主动毁弃文集以避免灾祸。
三是家族衰败造成后代无人或是无能力保存和传播前人的诗歌文献。卷六三林宏珪小传载曰:“先生之诗绝工,盖不下五千首,尚属草稿。及其身后槐庭风雅渐沦,子孙无为收拾者,尽饱饿鼠。及予采诗之役,从其家求之,破卷故纸,漫漶灭没,不满二百,为之三叹。”[4]中册,892家族衰败,子孙无能,视先人文集如废纸,要搜辑这些文献则极为不易。
四是作者无意传播而有意隐藏,造成诗歌文献难以传世。如卷四李生莱小传载曰:“吟就尝书壁间,曾不蓄稿,亦未尝出以示人,故流播遂鲜。诸孙桐辑其诗,名知希集。”[4]上册,45李生莱并不注意保存自己的文稿,也不将文稿示人,导致其作品流传甚少,难以搜集。
虽然全祖望搜辑甬上诗歌文献极为艰辛曲折,但《续耆旧诗》却具有十分重要的文献价值。黄定兰《续甬上耆旧诗集后序》:“遗文轶事,文献足征,是书诚不可一日无也。……是书阐发忠烈,表扬贞逸,于乡邦一代文献,关系尤巨,亟宜与李氏前集接踵并行,蔚为大观。”[4]下册,1031-1033董秉纯《全谢山先生年谱》则曰:“于是桑海之变征,太平之雅集,凡为乡党所恭敬而光芒有未阐者毕出,真大有功于名教者也。”[4]下册,1020以文献存文化是全祖望突出的学术特征,近人张舜徽指出:“大抵祖望之学,长于征文考献。于南宋残明遗事,尤极贯串,有阐幽表微之功。”[6]148《续耆旧诗》所体现的文化内质是“抄诗作史”,通过诗歌辑纂来建构朱明故国史、浙东乡邦史和甬上家族史。
二、抄诗作国史
《续耆旧诗》所辑存的诗人和诗歌是从李邺嗣《耆旧诗》所终止的隆庆、万历时期开始,同时又延伸到清代顺治、康熙时期,但从分卷数量来看,则侧重于明代隆庆、万历年间至明清政权鼎革后的南明时期,这一时期所辑存的诗歌有80卷,而顺治、康熙时期只有40卷。清代梁秉年指出:“自隆、万迄明季,得诗八十卷,国朝顺、康间,得诗四十卷。”[4]上册,9其中,关于抗清避清的遗民诗人及其诗歌又独占75卷,占据全书的60%多。所谓抄诗作国史,是指《续耆旧诗》通过辑纂甬上诗人和诗歌来追叙晚明和南明的重大历史事件以及至死不渝坚守朱明政权认同的遗民心史。
(一)抄诗续写朱明王朝政权的故国史
《续耆旧诗》的诗歌采辑和诗人传叙特别重视晚明和南明政权的重大历史事件的关联性,如播州杨应龙内讧、李自成起义、崇祯自缢引起的甲申殉难事件以及浙东抗清斗争等都是《续耆旧诗》辑存诗歌和撰写人物小传所着力凸显的重要内容。
《续耆旧诗》卷一辑录董樾诗歌只有两首,第二首《雁字诗同少梅弟分韵(各得十五首)》尾注曰:“是诗常与副使(指董樾)弟詹事合刻,副使诗可见者唯此。”[4]上册,5董樾存世诗歌虽少,但其人却是平定播州杨应龙内讧的重要人物之一,全祖望着力撰写其小传。万历年间,播州土司杨应龙内讧后,贿赂收买了许多官员,独董樾个性刚毅,不为其所贿,为杨应龙所忌惮。于是杨应龙派人暗杀董樾,毒死其子:“应龙惧,适副使(董樾)抵赤水,夜有刺客入帐中,窃其头而去。……其时大吏既多庇应龙者,相与讳其事,但以暴卒闻。副使诸子亦却于大吏,不敢呼冤,但言头眩而殁,疑为应龙所毒。君子于是知有明疆事之必决裂,而应龙亦以此日骄日横,以至于亡。”[4]上册,3《续耆旧诗》撰写董樾小传来突出播州杨应龙内讧对于明朝政权的冲击,既赞扬了董樾个人气节,也反思了朱明王朝因政权腐败而走向衰亡的必然性,有史鉴意識。
高斗枢是湖北郧阳地区周旋李自成军队的重要地方官员,《续耆旧诗》卷九《郧阳诸开府之一》专辑高斗枢一人的诗歌文献,不仅小传浓墨重彩叙述高斗枢周旋李自成的事迹,而且大量辑录的诗歌文本真实地记录了李自成军队对崇祯政权的巨大冲击,具有历史记录的“诗史”意义。从诗题即可见高斗枢诗歌的诗史价值,如《壬午腊月,与李贼大战三日夜,贼退,赋示郡寮》《癸未三月,李贼遺刘宗闵犯郧,力战五旬,贼退,有赋》《惊闻李贼入秦》《商洛、兴安相继沦没,郧城四面皆贼,京师路绝》《围城漫咏》《围城杂咏》《武昌请救不至》《甲申七月,郧阳始闻先帝凶问,痛愤有赋》等。这些诗歌不仅真实地记录了因李自成军队攻击而造成城市被围困、出行被阻断和讯息被延迟等社会困境,而且还真实地反映了崇祯政权如何在李自成军队的冲击下而走向崩溃的。
崇祯皇帝朱由检煤山自缢而引发的甲申、乙酉殉难事件也是《续耆旧诗》所关注的重点大事。如卷七《甲申十九忠臣之一》之《序》曰:“甲申,左班殉难忠臣一十有九,吾浙得其六,杭之西湖所云六忠臣祠者也,而吾鄞得其一,作陈恭洁公传。”[4]上册,95此卷专辑陈良谟事迹和诗歌,辑录的《三月十九日绝命词》具有典型意义。陈良谟是身处北京城内的监察御史,崇祯自缢后,他写下了这首绝命词。诗歌抒发其殉难报国的志向:“苍苍不可问,国亡我何存!誓守不二心,一死报君恩。”还反思了崇祯政权崩溃的原因:“如何社稷灵,惜尔顺民形。载舟亦覆舟,古今同一辙。顺民即逆民,参观非一日。”[4]上册,114甬上追随崇祯殉难的诗人不少,为了表彰他们的节气,《续耆旧诗》特别撰写了不少“有目无诗”的诗人小传。如卷一四《壬午至壬寅诸忠诗》:谢于宣“崇祯十六年进士,官行人。甲申殉难,年三十二”;周志畏“崇祯十六年进士,官江都知县。乙酉四月殉难”[4]上册,387。他们皆无诗歌存世,只撰有小传。
宁波地区是南明政权抗清最为坚强的堡垒,大批文人志士参与抗清斗争当中。如顺治二年(1645),董志宁、陆宇、张梦锡、华夏、王家勤、毛聚奎等诸生举义旗反清,是为“六狂生”事件。钱肃乐积极倡应六诸生义举,并独担大任。起义失败后,顺治五年(1648),“六狂生”之董志宁、华夏、王家勤又与诸生杨文琦、杨文瓒、屠献宸、董德钦等人谋取宁、绍、台诸府,是为“翻城之举”。此举导致华夏、王家勤、杨文琦、杨文瓒、屠献宸五人遇害,为“翻城五君子”。《续耆旧诗》卷一○专辑钱肃乐诗歌,卷一一《殉难诸公》辑存有“六狂生”和“翻城五君子”的诗歌。
这些抗清志士的诗歌即是一部浙东抗清“诗史”,如《续耆旧诗》卷一三专辑张煌言的诗歌。张煌言为崇祯举人,自顺治二年(1645)南京失守后,与钱肃乐等人起兵抗清,至康熙三年(1664)被捕就义,坚持抗清斗争近20年。张煌言的诗歌具有“诗史”性质,全祖望评曰:“尚书(即张煌言)之集,翁洲(即舟山)、鹭门(即厦门)之史事所征也。”[5]中册,1210《续耆旧诗》对张煌言的诗歌辑录也凸显了其抗清的“诗史”特征。如《送黄金吾、冯侍郎乞师日本》作于顺治五年(1648),是送别鲁王侍郎冯京第再次前往日本乞师;《我师围漳郡,余过觇之,赋以志慨》作于顺治九年(1652),记录了张名振和郑成功反攻漳州而围城数月的战斗现场;《师次芜湖,时余所遣前军已受降》作于顺治十六年(1659),记录了在芜湖与郑成功共同抗击清兵的胜利;《七月十七日被执进定海关》《过故里》《武林狱中题壁》作于康熙三年(1664),记录了诗人被捕后从宁波押解到杭州的情况;《绝命词》则是最后绝笔。
《续耆旧诗》抄诗续作前朝故国史,不仅真实地展现了晚明“护国”史和南明抗清史,而且借助他人詩歌抒发了兴亡之感和史鉴之思,具有突出的“诗史”价值。
(二)抄诗宣扬朱明正统认同的遗民史
辑纂甬上遗民诗歌和隐逸事迹是《续耆旧诗》最为突出的文献内容,占据全书卷数的60%多。遗民诗歌是遗民的“心史”记录,体现了他们强调华夷之别的朱明政权和华夏文化认同。《续耆旧诗》非常重视这些遗民诗歌文献的辑纂,以此重构满清统治下的明朝遗民史。
《续耆旧诗》对甬上遗民诗歌文献的辑纂和编排有着以“类”聚“史”的特征。针对甬上遗民多结社唱和的情况,《续耆旧诗》将同一唱和遗民群体纳入同一卷或连续并列几卷,并在卷首对诗社的成员及性质进行说明。如《续耆旧诗》中收录了“榆林四先生”“鹤山七子”“南湖九子”“西湖七子”“西村唱和六子”等遗民群体。“榆林四先生”专辑于卷二五至卷二七,他们是周齐曾、王玉书、陆宇和周元初等四人。卷二五《序》曰:“榆林当明末为诸遗老避迹地,而四先生最高,苟非其所许可者,虽有重名,皆在割席之列,故得与之唱和者甚希。”[4]上册,745这揭示了榆林四先生由明末遗老向清初遗民的转变,也体现了他们在甬上遗民群体中的崇高地位。“鹤山七子”只辑有林时跃和徐凤垣二人诗歌,列于卷三三和卷三四。此社团是由明末华夏发起的鹤山讲学而形成的唱和群体,至清初转为遗民群体。其中,华夏和王家勤因抗清而殉节,编排在卷一一《殉难诸公》当中;闻霄虹和丁泰清无相关文献传世,王家亮仅辑诗数首。
《续耆旧诗》揭示了遗民唱和群体之间的交叠、群体内部成员的变动以及遗民群体的代际更替和演变。如卷四九和卷五十专列“南湖九子”徐振奇、倪元楷和钱光绣三人,卷四九《序言》交待了成员组成和变化。“南湖九子”最初是由高宇泰、徐振奇、王玉书、邱子章、林时跃、徐凤垣、钱光绣、高斗权和李邺嗣等九人组成,后来周元初加入为“十子”;随着邱子章和王玉书去世、倪元楷加入,“十子”又变成“九子”。其中,王玉书和周元初又是榆林四先生成员,林时跃和徐凤垣则是鹤山七子成员。“西湖七子”专辑于卷五四至卷五七,此结社本是陆宇燝召集余楍、范兆芝、宗谊、董剑锷、叶谦、陆昆六人而组成的遗民唱和群体。后来,随着余楍、范兆芝改志,陆昆、叶谦二人去世,西湖七子仅余三人。“西村唱和六子”专辑于卷六五和卷六六,此结社承“西湖七子”而兴,卷六六《西村唱和六子之二》之《序》曰:“宗、董七子之社既散,复有六子之约。”[4]中册,934“西村唱和六子”是由“西湖七子”成员宗谊和董剑锷,再加上闻性道、张立中、周志嘉和周斯盛等四人组成,两个群体体现了新旧代际的叠加和演变。
《续耆旧诗》善于以遗民身份进行分门别类进行辑纂,揭示遗民独特品性和气节。如卷一六《披缁诸公之三》辑有周氏三和尚,即颠和尚周昌会、醉和尚周元懋、野和尚周齐曾[4]上册,413。卷四八辑有《诸和尚诗》,其《序》曰:“自浮石周氏三先生借径避世,皆披缁而不在披缁之列……感愤国难,逃禅终身。”[4]中册,503遗民在新朝统治下难以生存,逃禅一方面是借遁入空门来避祸,另一方面更是为了坚守民族气节。《续耆旧诗》还将擅画遗民辑入卷七五《画隐诸公诗》,其《序》既列举了甬上善画人物,更揭示了作画避世如同逃禅避世一样的遗民气节[4]下册,11。
《续耆旧诗》的诗歌辑纂还充分体现了遗民对朱明故国和华夏文化的认同性。前者如辑纂了大量以崇祯忌日三月十九日为题材的诗歌文献,全书辑有40余首。以南湖九子唱和为例,辑纂了康熙十二年(1673)三月十九日的唱和诗歌,有林时跃、徐振奇、徐凤垣和钱光绣等人所作的三月十九日为题的诗歌作品。这些诗歌表达了对崇祯帝的悼念和朱明故国的认同。尽管这些诗歌文献辑存有很大的政治风险,却真实地表达了遗民们身处满清政权统治下的心境和思想,具有重要的“诗史”意义。后者辑有不少关于薙发易服等华夷文化观念的诗歌文献。如陈献球《薙发》:“数茎心事叹头颅,短发星星今有无。却道衣冠成易代,杜鹃啼血满平芜。”[4]上册,874董德偁《和心史》曰:“海国朝朝明日月,衣冠处处匿山林。”[4]上册,727这些诗歌都是遗民对华夏文化认同的心态反映。
《续耆旧诗》通过遗民诗歌和人物事迹的辑纂,既保存大量不入史传的遗民“心史”文献,也重构了满清统治下明遗民艰难而至死不渝的朱明政权“故国”认同史。
三、抄诗作乡史
《续耆旧诗》虽然辑存了大量遗民诗歌和事迹,宣扬了对前朝故国的认同,但全祖望并不反对清廷政权统治,相反他还积极投身到清廷的科举仕进当中,考中乾隆元年(1736)会试进士,并出仕为官。对于满清政权的合法性,《续耆旧诗》卷一一董志宁小传有所评述,其曰:“呜呼!大清为天命所眷!”[4]上册,271全祖望既大肆宣扬遗民精神,又肯定满清政权合法性,看似矛盾,实则有其评价标准。《续耆旧诗》卷八一张莺小传载曰:“予则谓士之报国各有其分,先生(张莺)时方少年,未受恩于明,出处固无不可,而终身以此为耿耿,其亦畸士也矣。”[4]下册,141全祖望认为“报国各有其分”,未受明朝“国恩”,对于清廷仕途“出处固无不可”,张莺未受恩于明朝,而以出仕清廷为人生之恨,实为一“畸士”。全祖望的这种文化观念与黄宗羲所谓遗民“止于不仕而已”[2]422是相通的,都是强调“国恩”与身份的对应性。从乡邦地域而言,无论是续写前朝故国史还是重构遗民史,都体现了甬上士人重节义的文化精神。因此,《续耆旧诗》接续胡文学、李邺嗣辑叙《耆旧诗》,贯通明隆万至清顺康时期的甬上诗歌辑纂,也体现了“抄诗作乡史”的文化目的。这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还原乡邦诗歌史,二是弘扬乡邦精神史。
(一)以诗歌辑纂还原乡邦文学史
《續耆旧诗》所还原的甬上文学史是自隆万至顺康时期的断代诗歌史,具有广泛性、通变性和独特性等文化特征。
第一,《续耆旧诗》呈现了甬上诗歌史的广泛性。所谓广泛性,是指诗人诗歌的辑选具有广泛的代表性,能够照顾到各个阶层和各种身份诗人的诗歌作品。从诗人身份来看,《续耆旧诗》辑存最多的是遗民诗歌,此外还有荐绅诗人诗歌、韦布诗人诗歌、迁客诗人诗歌和寓公诗人诗歌,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其中,隆万以后荐绅诗人诗歌有3卷39人,韦布诗人诗歌有2卷68人;清初荐绅诗人有5卷35人,韦布诗人有2卷54人;康熙以后荐绅诗人有2卷30人,韦布诗人有2卷24人。迁客诗人诗歌1卷5人,寓公诗人诗歌1卷4人。除遗民群体外,荐绅和韦布是最大的两个诗人群体,但这两类诗人的小传内容较少,有些甚至没有小传。这表明,荐绅、韦布诗人并不是全祖望关注的重点,其将大量荐绅、韦布诗人收入《续耆旧诗》中只是为了呈现乡邦诗歌全貌,完整地展示乡邦诗歌史的发展脉络。
第二,《续耆旧诗》归纳了甬上诗歌史的通变性。此是指以诗歌辑纂来呈现诗歌史的承传演变,如书中辑有《七长者诗》和《六长者诗》各1卷,揭示了明清易代之际的甬上诗歌变化。前者《序》曰:“百六之际,贤者大都负慷慨磥砢之气,是以多遭网罗,亦运会使然也。其有深沉醇笃,足与林先生西明为一辈,则七长者其人也,而其诗亦颇肖其人。”[4]上册,873后者《序》曰:“前所录七长者诗,行辈最上,其足以嗣遗响者,又得天多老人以下诸人,作六长者传。”[4]中册,976政权鼎革,风云际会,能够以深沉醇笃而为一地诗人之长者,其人其诗固然与慷慨磥砢者不同,然而也为新朝的甬上诗歌发展存留其文学种子。《续耆旧诗》特别善于在诗人小传中揭示甬上诗歌史的演变特征。如卷八二周斯盛小传载曰:“吾乡桑海之交,诗分二派,非学王、李,则学钟、谭。杲堂亦初从王、李入,其后一变始以谢康乐、刘文房为宗,渐攻王、李矣。晓山诸公皆从钟、谭入,然未尝变,特晚年稍洗去竟陵之谬,渐近韦、柳。先生(周斯盛)则初从钟、谭,晩年力求变境,时亦闯入王、李,然别以锤炼出色。”[4]下册,189小传总结了明末清初甬上诗歌对明七子诗派和竟陵诗派的不同承传演变。又如卷一一七费金珪小传:“吾乡诗自康熙中叶以后,一变为婉秀,再变为率易,其力能扶风气之衰者,丹壑(费金珪)其一人也。”[4]下册,935小传又归纳了康熙中叶以后的甬上诗风演变特征。这些都体现了《续耆旧诗》善于归纳甬上诗歌史的通变特征。
第三,《续耆旧诗》揭示了甬上诗歌史的独特性。甬上为浙东地区,浙东与浙西因钱塘江而分隔,两浙因自然环境和人文风俗等不同而孕育的文学也有较大的差异,《续耆旧诗》对此有所揭示。如卷八三张瑶芝小传载曰:“吾乡诗派与浙西殊别,清容居士(袁桷)谓大略学韩、学苏而不能至。此足以尽甬上七百年来诗品。然虽不能至,要自有雄健本色。灵宝(张瑶芝)诗出,一时靡然相从,流弊至于薄劣矣!此非灵宝之所及料也。”[4]下册,232小传揭示了甬上诗歌作为浙东文学的地域独特性,认为自宋代以来,甬上诗歌以学韩愈和苏轼为主要特征,诗风以雄健为主导。全祖望又认为张瑶芝诗歌正是浙东诗风的典型代表,因而受到追捧和模仿,也正是模仿成风而衍生出流弊乃至薄劣之技。又如卷九三章朝铨小传曰:“吾乡自枚吉(章朝铨)后无复为香奁者,而楼林唱和一辈,亦唯《枚吉集》独完,故特录之为一卷。”[4]下册,443小传揭示了章朝铨诗歌具有香奁气的独特性,成为甬上诗歌的特例。
《续耆旧诗》既以诗歌文献辑纂来还原甬上诗歌史,又以诗人小传来评述和总结甬上诗歌承传与演变特征,虽是一部地方诗歌选集,却还原了甬上自隆万至顺康年间150余年的断代诗歌史。
(二)以诗歌辑纂弘扬乡邦精神史
诗歌是诗人的精神记录和载体,《续耆旧诗》除了还原甬上诗歌史外,还体现了对甬上人文精神史的弘扬。这主要表现在以诗歌辑纂来弘扬甬上的节义精神、孝悌精神和仁爱精神。
一是以诗歌辑纂弘扬乡邦节义精神。从乡邦文化来看,《续耆旧诗》大量辑纂甬上抗清志士和遗民的诗歌文献,其目的是为了表彰乡邦节义精神。卷一七李桐小传载:“桑海之际,吾乡号称节义之区,顾如所称六狂生、五君子,多出自学校韦布之徒。其荐绅巨公出而同之者,钱、庄、沈、冯数人而已。……年来文献脱落,虽有奇节,不能振于忌讳沉沦之下,遂与亳社声尘,同归寂灭。予每为梓里前辈网罗散失,六狂生辈之行实,渐以表彰。”[4]上册,454“六狂生”“五君子”都是甬上抗清志士,他们的行为正是甬上节义精神的诠释,由于文献缺佚,其“奇节”不为后人所知,辑其诗歌文献是为了表彰其节义。甬上广大的遗民群体也是“吾乡节义”的化身。如遗民诗社“西湖七子”的组织者陆宇燝,“丙戌国亡,弃衣巾,徘徊湖海之间”,义不仕清,“先生虽易和,而大节所在,操之甚言”[4]中册,681。其诗歌即是其节义的“心史”,如《读史有感》既叹生不逢尧舜,也誓言不做巢父、许由那样的山林隐居者,表现了诗人坚决不与清廷合作的节义和气慨[4]中册,693。黄定兰《续甬上耆旧诗集后序》:“其间多胜国遗老、忠义气节之士,搜罗宏富,考订精详。”[4]下册,1032这正指出了辑文献以扬节义精神的文化本质。
二是以诗歌辑纂弘扬乡邦孝悌精神。《续耆旧诗》还很重视甬上的孝悌精神的传播与弘扬。如卷五七叙陆昆自小接受《孝经》教育:“少有至性,三岁,其祖授以《孝经》,跪而承之。每在长者之侧,步趋皆有规度,不疾首,不厉声,肃如也。”后清兵入村,父为乱兵所执,陆昆替父代死:“己亥夏,海师自穿山入东村,大杀掠,先生父子方居东皋之殷氏,乱兵先执其父,索饷不得,欲刃之,先生跪请,愿以身代,遂死,而其父得生,闻者伤之,同志私谥之曰‘节孝处士,得年二十有七。”[4]中册,753由于陆昆的孝道,被私谥为“节孝处士”,卒年仅有27岁。又如卷一○三叙李景濂的孝道事迹:“(李景濂)五岁丧母,六岁丧父,哭位哀毁俨若成人。时继母何甫于归,年仅十九,苦节自矢。母家有谋夺其志者,景濂闻之,铁锥击诸路。继母感之,益励。家故儒素,能竭力奉甘旨。继母得锢疾,同其妻谨侍汤药,历七年如一日。当继母之卒,景濂年且望七旬,犹呜呜作孺子泣。裒土成茔,居庐三载,月黑灯昏,风雨怒号,时辄望暮哭。性好周急,三党蒙其任或不自知。年八十六而卒,督抚以行上闻,诏旌其居。”[4]下册,622李景濂对继母至孝,死后被朝廷旌表。《续耆旧诗》辑此二人诗歌以弘扬他们的孝悌精神。
三是以诗歌辑纂弘扬乡邦仁爱精神。所谓仁爱精神,是针对那些勤政爱民的地方官员而言。《续耆旧诗》辑录了这些为官者的诗歌文献并在小传中加以凸显其善政和仁政的事迹。如卷八八叙卢镇远曰:“孝友刚方,独崇气节,不为世俗脂韦之态。康熙丙午,荐入公车,不第者再,授萧山教谕,再任嘉善,升镇远县。边方兵燹遗黎,当滇、粤门户,往来邮传如织,台省符牒催呼旁午,先生事事绸缪,调度得法,与民安堵休息,而积劳致病,遂乞休。”[4]下册,362卢镇远理政有方,勤政爱民,是一位有仁爱精神的官员。又如卷八九叙王朱旦虽“痛心国难,无意世事”,但仍具有强烈的社会担当:“已而以贫出游关中,值三藩之变,陕贼应之。从府州过晋,晋抚以保德州牧之荐,便宜假以团练之职,用奇兵克复州城。贼不得保德、窥宁武,皆其功也。”[4]下册,371王朱旦虽无意用世,但面对叛兵攻城,在州牧举荐下,暂司团练之职,击退敌兵,保护了州城。这正是王朱旦不忍百姓惨遭蹂躏的仁爱之心的表现。
概而言之,如果说“抄诗作国史”是全祖望的文化认同体现,那么“抄诗作乡史”则是其故土乡邦情怀的文化践行,通过诗歌文献辑选还原乡邦诗歌发展史,弘扬乡邦文化精神。
四、抄诗作家史
甬上自两宋以来就是名门望族聚集之地,全祖望辑有《甬上族望表》两卷,对宋明甬上望族进行梳理和表彰。明清易代给甬上望族发展带来极大冲击,许多望族走向衰落乃至泯然为众。《续耆旧诗》对甬上诗歌文献进行全方位辑选时也有着强烈的“抄诗作家史”之文化意图,一方面以诗歌辑选和小传叙录形式对隆万至顺清时期的甬上望族进行全面清理和勾联,表彰其家族文化;另一方面也趁此对全祖望自家的全氏家族诗歌文献进行辑选,以承传和表彰全氏家族文化,因为全氏也是自宋代以来的甬上望族。
(一)以诗歌辑纂梳理甬上望族史
《续耆旧诗》对甬上望族史的梳理和还原也是通过类目编排、小传叙录和诗歌辑选等方式来进行的。
类目编排是望族史呈现最直观的形式,把一些家族成员的诗歌分卷归并,并以醒目标题予以揭示。如卷一九《槐庭唱和三林诗》辑有林岳隆、林祚隆和林弈隆三兄弟的诗歌;卷四一《蚕瓮居四子之二》辑有高斗权和高斗魁两兄弟的诗歌,卷四二《蚕瓮居诸子之一》辑有高斗枢之子高宇泰的诗歌,卷七九《蚕瓮居诸子之三》辑有高斗魁之子高宇厚、高宇泰之子高弈宣和高弈学的诗歌;卷七七《寒松斋兄弟之三》辑有万斯选、万斯大和万斯备的诗歌,卷七八《寒松斋兄弟之一》辑有万斯同的诗歌。这些编目从标题看就有明显的家族归属感。
小传叙录则进一步梳理和勾勒甬上望族的传承谱系,对甬上望族史的建构更加明显和突出。如上述“蚕瓮居”的高氏家族,卷四一《序》曰:“都御史高公(高斗枢),晚筑蚕瓮居,与家人唱和。有四弟:曰寒碧亭长斗权,曰冬青阁老斗魁,曰蒙庵斗开,曰石叟斗弼,皆能以志节,有声遗民间。”[4]中册,233序言补充说明高斗枢共有兄弟五人,除高斗权和高斗魁外,高斗枢诗歌辑纂在卷九,高斗开诗歌则辑于卷六七《六长者诗》当中。由此,高氏家族的代际传承谱系得以明晰。
《续耆旧诗》的诗歌辑选直接呈现和建构了甬上望族文学史,并通过选择诗人和衡定诗歌数量来揭示各个望族的文化贡献和社会地位。如《续耆旧诗》辑有万氏家族9位成员诗歌:万泰(389首)、万斯年(1首)、万斯选(1首)、万斯大(1首)、万斯备(168首)、万斯同(160首)、万言(45首)、万经(2首)、万承勋(124首);董氏家族13位成员诗歌,时称西董和北董,其中西董家族9位:董德偁(168首)、董德偕(11首)、董德仕(3首)、董隆吉(47首)、董允瑫(50首)、董允珂(25首)、董允璘(7首)、董允璐(8首)、董元晋(64首);北董家族4位:董守瑜(272首)、董道权(52首)、董孙符(34首)、董胡骏(14首)。万、董两家所辑选的诗人和诗歌数量都较为突出,体现两家人才辈出、文化鼎盛和名门望族的社会地位。万氏家族自明代开国起,就为朱明王朝屡屡立下军功;董氏家族亦为“甬勾甲族,四百年来,施行马者连门”[4]中册,1840。当时燕人梁公狄到鄞而叹曰:“甬上良多才,然未有如万、董二家子弟之盛者。”[4]下册,466
就家族內部而言,各成员的选诗也有着文化评判性。如万氏家族以万泰选诗最多,体现了他在家族中的重要地位。万泰曾加入复社,以激扬名节自任。清兵入浙,万泰救援抗清义士尤力,以义声著称。万泰曾称赞黄宗羲曰:“今日学术文章,当以姚江黄氏为正宗。”[7]下册,467-468又曾极力引荐万氏子弟及李邺嗣等甬上子弟向黄宗羲问学,为浙东学派的形成和繁荣起了重要推动作用。万泰有八子,选有万斯大、万斯选、万斯大、万斯备和万斯同等五人诗。因为万斯大为遗民,其他四子才华更为出众。《续耆旧诗》卷七七《序》曰:“万户部八子,并负才,当时有‘高阳里之目。而第五以下四人尤胜。”[4]下册,39其中,万斯选和万斯大因“诗皆失传……仅各得一首”[4]下册,39。万言为万斯年子,万经为万斯大子,万承勋为万言子。这些万氏子弟的选诗呈现了万氏家族文学的四代传承,赋予了隆万至顺康时期万氏家族史的文化意义。
《续耆旧诗》善于揭示甬上望族传承的家族传统和文化精神。如《续耆旧诗》卷六七高斗开小传曰:“高氏诸季皆晚出,丙戌,蒙庵(高斗开)甫冠,以其伯兄之故,终身不豫进取事,而风格则有承平之遗。善识古玩,尤爱烧炉,终日焚香静坐,及晚年,家壁立而炉独存。”[4]中册,982又引全祖望《谢山诗话》曰:“吾乡同产兄弟为遗民者,槐庭三林,实籍轩三董,朋鹤草堂二林,南楼二陆,未有如高氏之盛者也。”[4]中册,982这里揭示了高氏兄弟以伯兄高斗枢为榜样,不仕新朝,坚守遗民气节,故卷四一高斗枢小传叙高氏兄弟“皆能以志节,有声遗民间”[4]中册,233。这正是高氏家族的品性气节和文化特征。
由于辑选的诗歌时代主要是明清易代之际,明清易代给甬上望族发展带来很大的冲击和挫折,《续耆旧诗》对此也有真实的记载和叙述。如钱肃乐家族是明代仕宦之家,人文鼎盛,清兵入浙,举家抗清,失败后,钱肃乐、夫人董氏及其子钱翘恭、钱兆恭先后去世,钱肃乐之弟钱肃图、肃范、肃遴、肃典四人也因抗清而死。《续耆旧诗》卷一○钱肃乐小传曰:“父子、兄弟、翁婿相继死国,良可痛也。”[4]上册,206其他如杨文琦家族、周斯盛家族、高斗枢家族等都因政权鼎革而遭遇到传承发展的冲击和困境。
《续耆旧诗》以诗歌辑选为根本,并以类目编排和小传叙录为补充和解说,不仅对甬上望族史进行勾联和还原,还深刻地揭示了这些望族的文化传统、家族特征和传承困境。
(二)以诗歌辑纂凸显全氏家族史
全氏家族系南宋两朝戚畹,由宋入元后,以宋戚而义不出仕,至明代而人文鼎盛。全祖望辑纂《续耆旧诗》时也对全氏家族进行了诗歌文献辑选和家族史重构,以凸显和表彰全氏家族传统和文化精神。
《续耆旧诗》共辑录了10位全氏家族成员,并按时代、身份分布于各卷,分别为:全少微(5首)、全天授(3首)、全天麟(有目无诗)、全大和(1首)、全大程(55首)、全大镛(5首)、全吾骐(60首)、全美楠(2首)、全美章(有目无诗)、全美闲(有目无诗)。这些诗人和诗歌的辑选,一方面梳理和重现了全氏家族谱系,即全少微子全天授、从子全天麟,全天授子全大和、全大程、从子全大镛,全大程子全吾骐(全祖望祖父,出嗣全大和)、从子全美楠和全美章(二人为全大训子,全大训为全天叙子,全天叙为全天授弟弟)、从子全美闲(此人为全大震子,全大震为全天叙子);另一方面则彰显了全大程和全吾骐父子俩在全氏家族文化中的重要地位,两人皆为遗民。三位有目无诗者,全美章有突出的学术成就,全天麟和全美闲则各以书画显时,或殉难或隐逸,节义自彰。
《续耆旧诗》对全氏家族精神和文化传统尤为重视,进行了多方面的揭示和总结。
首先,彰显了明清政权鼎革之际全氏家族的节义行为和精神。如同元代全氏以宋戚而义不出仕,明清易代后的全氏家族“一日弃诸生籍者二十四人”[4]上册,892,表现出非常强烈的节义行为和精神。卷二四《黄冠一老诗》专辑全大程诗歌,全大程曾参与钱肃乐等人组织的抗清斗争,事败后,携子避地东钱湖之童嶴。小传曰:“明遗老托于缁衣者多,其托于黄冠者,以予所知,独常熟邓先生大临,吾乡则公而已,故特署曰‘黄冠一老,亦以补甬上人表之阙也。”[4]上册,731卷六三辑有全吾骐诗歌,全吾骐随父全大程参与抗清斗争,后随父隐居东钱湖。全吾骐自顺治二年(1645)始,连续十余年作有以崇祯忌日“三月十九日”为题的悼念诗歌,是清代此类诗作最多的遗民之一。《续耆旧诗》对这些诗歌都有辑存。全大程和全吾骐父子俩先是共同荷戈抗清,后是一起隐居明志,其志节行为和精神于甬上异彩光照!此外,卷六八《诸遗民诗上》辑有全美楠和全大镛的诗歌,卷七〇《诸遗民诗下》有全天麟的编目,卷一四《壬午至壬寅诸忠诗》有全美闲的编目,他们或遗民,或殉国,充分彰显了全氏家族的精神气节和文化传统。
其次,凸显了全氏家族重史和重文献的家族文化传统。全氏家族文化源远流长,自元至明以来,一直重视“修明慈湖之学”[5]中册,982,即杨简心学。到了明后期,全祖望族祖全美章十分重视史学,卷六四小传曰:“先生虽世胄,萧然如儒素,独与兄弟讲求佐王之学,尤以名节自励,熟于《史》、《汉》、南北朝、两唐纪传,背诵如流。”[4]中册,925卷三五还辑有全祖望父亲全书关于野史和文集的遗言,叙其随父全吾骐周旋于诸遗民之间,常向遗民林时对请益故国遗闻,由此认识到野史和文献的重要性[4]中册,57。卷六三辑全吾骐《壬辰三月十九日》诗曰:“文献凋残紊太常,臣民谁复纪春王?……董狐心史分三管,愿采讴歌补七襄。”[4]中冊,903-904全吾骐以诗作形式告诫后人要重视故国文献和遗民诗歌,以存文献而存文化。
最后,梳理了全氏家族与甬上望族之间的关联性及其文化贡献。全氏家族作为名门望族,或联姻或唱和,与甬上望族之间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关联圈,并产生了独特的文化影响。如全氏与林氏、周氏家族之间的关系,卷六三林宏珪小传载曰:“先宫詹公(全天叙)为湖上之集,其中林大参(林祖述)、周副使(周汝观)尤相厚,故皆重之婚姻,先舍人(全大训)为大参婿,周光禄为宫詹婿,光禄长子为西明先生(林岳隆)婿,而先仪部(李)于思旧社中,与评事(林宏珪)最密,三家诗统,相传不替,岁时过从,辄相酬和,湖上诸公后人,莫如三家,今皆衰不可支矣。”[4]中册,892三家皆是甬上望族,互为联姻,各有诗统传承,对甬上文学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总而言之,遺民节义及重史和重文献,既是明清之际全氏家族文化特征,也是全祖望辑纂《续耆旧诗》的文化动力,由此形成《续耆旧诗》以诗歌文献和诗人小传构建遗民故国史、浙东乡邦史和甬上望族史的文化特征。“三史”合而为一,分而各属,既有内在联系性,又各有所侧重。望族史侧重于家族传承及家族之间联系性的梳理重现,乡邦史侧重于甬上文学和文化演变的历史还原,故国史侧重于甬上文人抗清和避清的朱明政权认同。由于甬上望族人文鼎盛,又是抗清和遗民群体的中坚力量,望族史、乡邦史和故国史因节义精神和人文传统而得到了有机贯通和有效弘扬。
[责任编辑:蒋玉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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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ing History by Copying Poems:the Value of “Poetic History” of Quan Zuwang's Sequel for Yongshang Old Poems
ZENG Li-jun,ZENG Xiao-yang
(College of Humanities,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Jinhua 321004,China)
Abstract:Sequel for Yongshang Old Poems compiled by Quan Zuwang in his later years is a collection of Yongshang poems from Longwan period of the Ming dynasty to Shunkang period of the Qing dynasty.The cultural purpose of his compilation is to write history by copying poetry,construct the history of their native land of the adherents of the former dynasty,the history of eastern Zhejiang township and the history of Yongshang distinguished families with the compilation of poetic documents and biographical sketches of poets.The “three kinds of history” combine into one,and they can be separate and have their respective property,which has internal connection and different emphasis.The history of native land focuses on the recognition of Zhu Yuanzhang's regime of the Ming dynasty in which Yongshang literati resisted and avoided the Qing dynasty.The history of township focuses on the historical restoration of Yongshang literature and cultural evolution.The history of distinguished families focuses on the inheritance of families and the sorting and recurrence of interfamilial associations.Due to the prosperous culture of Yongshang distinguished family,they were also the backbone of the anti-Qing Dynasty and the adherents group of the former dynasty.The history of distinguished families,township and native land has been organically integrated and effectively carried forward because of the spirit of integrity and humanistic tradition.
Key words:Sequel for Yongshang Old Poems;Quan Zuwang;local poetry collection;writing history by copying poems;poetic 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