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由于李浩很早就把长篇小说《灶王传奇》(载《芳草》2021 年第6 期)的电子稿发送给了我,所以,我接触这部书稿的时间要早于小说正式发表的时间。然而,拿到电子稿并专门打印出来之后我却没有马上看,一方面是因为杂务缠身,但在另一方面却更因为我对这个小说标题某种望文生义式的心存不满。不仅灶王,而且还要传奇?这哪里是我心目中那位成天张口闭口不是卡夫卡,便是博尔赫斯,不是现代主义,便是先锋、探索、实验,不是长长的欧化式复句,便是各种绝对考验读者智商的艺术象征和隐喻,不是《将军的部队》,便是《镜子里的父亲》,而且在其长期的小说写作过程中,业已成功地打造出带有鲜明自我标志性色彩的“父亲”形象的李浩呢?不对,不对,这绝不是我所期待的那个李浩。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我在潜意识中先入为主地认定《灶王传奇》肯定不切合自己对李浩阅读期待的缘故,所以在一种隐隐约约的拒斥心理的作用之下,便很遗憾地没有能够及时展卷阅读小说。如此一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前不久我在《收获》杂志2022 年第2 期上读到李浩一篇简直可以称之为杰作的短篇小说《影子宫》[1]之后,方才被彻底终结。但在激赏《影子宫》的同时,我却也开始产生一种不由自主的自我怀疑。尽管说一个作家小说写作水平有涨有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一般来说,在同一个时间段内产生较大起伏的可能性却并不大。既然《影子宫》能够令我如此击节赞赏,那创作于同一个时间段内的《灶王传奇》最起码应该也不会那么令人失望。正是在这样的一种自我怀疑之后,我便想办法翻找出了2021 年第6 期的《芳草》杂志,开始准备“硬着头皮”来啃一啃李浩的《灶王传奇》。但谁知,不读不知道,一读还真的是吓了自己一大跳。在很短的时间内先后两次认真地读过《灶王传奇》之后,我在为自己此前那种不负责任的“望文生义”和“先入为主”深感悔恨和不安的同时,更是坚定地认为这部《灶王传奇》,不仅是李浩个人小说写作历程中一部不容忽视的重要作品,而且更进一步说,即使将其放置在新世纪以来中国长篇小说写作的总体格局中来加以衡估,《灶王传奇》也仍然会以其内蕴的深邃思想洞察,以某种非同寻常的艺术想象力,以一种难能可贵的本土化先锋方面的积极努力而占有一席之地。
在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心目中,只要一提及灶王,肯定就马上会联想到“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这一副对联。却原来,依照民间习俗,每一年的农历腊月二十三,都是所谓的祭灶日。每到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购买糖瓜以祭祀身为“一家之主”的灶王爷,希望通过对灶王的“贿赂”,让他在“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工作的时候,主动回避这家人一年之内说过的坏话,做过的坏事,只汇报一些说过的好话,做过的好事。但说实在话,对于灶王,除了以上的这一点认识之外,其他的我都一无所知。不仅我个人的情况如此,我相信,其他绝大多数朋友的情况也丰富不到哪里去。既如此,李浩竟然要以灶王爷为核心人物形象,构想创作一部长达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其艰难程度就可想而知。不管怎么说,《灶王传奇》的创作,在考验作家艺术想象力的同时,也更是在考验作家根本的思想艺术构型能力。尤其是对于长篇小说这样一种特别强调总体性艺术结构的文体来说,情况就更是如此。
既如此,我们的分析也就从艺术结构的角度切入。某种意义上,所有的小说艺术首先都是结构的问题,对于长篇小说,尤其如此。应该注意到,关于小说的结构问题,拥有丰富长篇小说写作经验的王安忆,曾经发表过这样一种精辟见解:“当我们提到结构的时候,通常想到的是充满奇思异想的现代小说,那种暗喻和象征的特定安置,隐蔽意义的显身术,时间空间的重新排列。在此,结构确实成为一件重要的事情,它就像一个机关,倘若打不开它,便对全篇无从了解,陷于茫然。文字是谜面,结构是破译的密码,故事是谜底。”[2]既然结构如此重要,既然“结构是破译”的密码,那么,当我们试图对李浩的《灶王传奇》有所理解的时候,首先需要“破译”的就是它的艺术结构。事实上,作为一部充满了“奇思异想”的长篇小说,李浩还真的在结构的设置上下了不小的功夫。最起码,贯穿于《灶王传奇》始终的有这样三条时有穿插又彼此交叉的结构线索。
由于小说被命名为“灶王传奇”,所以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身兼第一人称叙述者功能的主人公豆腐灶王(实际上,伴随着故事情节的演进,豆腐灶王的身份曾经先后发生过三次变化。最早在谭豆腐家做灶王,自然是豆腐灶王,后来到广灵直峪,做过大槐树董姓的田家灶王,再后来又被重新安排,成为蔚州一个官宦大户人家曹家灶王。但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姑且还是笼统地把他称之为豆腐灶王)置身于其中的仙界,或者也可以称之为以灶王为核心的一整套民间道教传说谱系。由于这一谱系过于庞杂,所以,我们又可以更进一步地把它切割为天庭、地府、水族、城隍四个旁系。其一,是看似整日价被祥云缭绕的天庭(也即天界)。天庭最重要的当然是两位最至高无上的玉皇大帝(全称为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和王母娘娘(全称为上圣白玉龟台九灵太真无极圣母)。除他们俩之外,天庭的神仙还有四大金刚、四灵二十八宿、北斗七星君、十方天尊等。其中一位是“面色红润、大腹便便的高元星君”。小说中,他曾经作为上天的使者,到主人公豆腐灶王所在的蔚州地界进行“视察”。很大程度上,正因为有了那一次接待高元星君的经历,豆腐灶王后来才作为灶王的代表,上天庭参见了玉皇上帝。其二,是人死后魂魄的归属地地府(也即下界)。主要神仙分别是北阴酆都大帝、十殿阎罗、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以及那些总是拿着布袋四处搜寻亡者魂魄的黑皂吏。如果一个人的魂魄在死后的三天之内不能被黑皂吏用布袋携至地府,那它就变成无所依归的孤魂野鬼。当然,无论如何也都少不了的,也还有所谓的孟婆汤与奈何桥。小说里的小冠,就是因为魏判官网开一面,没有给他喝孟婆汤,所以转世投胎之后,还能够沟通阴阳两界,不仅保留了前世的相关记忆,而且还能够看到正常人看不到的灶王、土地公公。其三,是以龙王为核心的专门主管水域负责解决降水问题的水族。关于这个水族,小说的处理相对更简略一些,除了那位被小冠的阴魂所无意间救出的蔚州龙王之外,还有灰衣河神,以及那个在龙宫里学问最大的龙宫祭酒。其四,其实也是最重要的一支旁系,就是与豆腐灶王关系最为密切的城隍这个脉络。主要包括蔚州的城隍老爷,以及他身边的高经承(所谓经承,依照百度百科的说法,就是清代时候各部院衙门里专门承担书写文稿等事吏人等的总称。用现在的话语来说,应该也就相当于领导干部身边的秘书)、仓大吏,还有就是他所下辖的土地爷,以及门神、灶王等等。当然,因为小说被命名为“灶王传奇”,所以灶王自然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群体。除了主人公豆腐灶王之外,活跃于文本中的其他灶王,也还有铁匠灶王、饼店灶王、田家灶王、大车店灶王、王家灶王等。其中,豆腐灶王、铁匠灶王、饼店灶王他们三位曾经一度关系非常密切。因此,才会有这样的叙述话语出现:“我说,兄弟们算啦不要吵啦,我刚才看到饼店灶王要去邓家峪的布店做灶王,这样我们好友三个也就分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尽管说到后来,伴随着故事情节的演进,饼店灶王和另外两位慢慢地渐行渐远,但他们三位之间曾经一度的紧密关系,却很是有一点“桃园三结义”的味道。
但在介绍以上四种旁系构成情况的同时,不能不指出的一点是,诚如李浩自己所言,在民间道教谱系方面,他其实也带了一点“私货”,多多少少对既有的传说有所改造:“我承认,我在完成这部小说的时候略略地改造了民间传说的‘神仙谱系’——这个所谓改造是局部的。在大的方面,我遵从了道家神仙职阶的一般设置,譬如三清四祖、玉皇与王母、五方五老、北极四圣、五斗星君、四灵二十八宿、四值功曹等等,但另一方面出于我想要的艺术效果,而将灶王、土地安排归城隍管理,为他们建立更明确的仙阶层次,更重要的是为灶王建立了有序、有层的‘管理制约’‘行政条约’和‘规章制度’,这样,他身上所能承担和呈现的那部分才会更好地呈现出来,同时也有了管理上的逻辑线……为了艺术效果,我也更多强化了城隍的‘地位’,让城隍成为联通人间、乡间小神小仙、天庭和地府的‘中转衙门’,同时强化了‘龙王’这一民间神的地位和职阶……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写作伊始就已经设置好的,在完成了这一想象性的‘现实’之后,灶王、门神、城隍和玉皇都需要遵从小说开始前预设的律令,他们需要接受‘必然结果’。”[3]无论如何,从研究者的角度出发,我们都得感谢李浩的如此一种“自供状”。一方面,有了他的“自供状”,我们才能够确认《灶王传奇》在带有支撑性的民间道教谱系中,哪些部分是真实的,哪些部分是虚构的。即使是那些真实的部分,也同样需要作家专门去查找相关的资料,这些东西都不是坐在书斋里能够凭空获知的。但在另一方面,更重要的一点却在于,只有那些合理虚构的部分,方才能够充分凸显出作家那“天马行空”般的艺术想象力。很大程度上,对李浩《灶王传奇》的阅读,能够让我们联想到莫言那部同样以其“奇思异想”,以一种出色的想象力而著称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如果说莫言的《生死疲劳》在构思上非常成功地借鉴了佛教所谓“六道轮回”的理念,让主人公西门闹冤死后的灵魂先后经历六次轮回转世的方式来巧妙切入到自土改开始一直到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乡村社会生活,那么,李浩毫无疑问就是通过自己有所改造后的民间道教传说谱系,借助于豆腐灶王这一主人公形象的巧妙设定,很好地切入到明代的一段历史之中。两相比较两者之间的异曲同工之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对我而言,阅读《灶王传奇》时最感觉畅快淋漓的,就是李浩的那些既匪夷所思但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奇思异想”,也即一种出类拔萃、非同寻常的艺术想象力。这种令人赞佩不已的艺术想象力,集中表现在作品中的民间道教传说谱系这一方面。这其中,尤其令我由衷赞叹的,就是作家关于灶王来历的那种创造性想象性虚构。当然,这种想象性虚构,是从灶王所具有的主要功能而展开的。城隍说:“‘你要知道,灶王,就是一项负责记录家庭发生、呈报给城隍和地府的公务差事,属于仙人中的差役,没什么法力;当然你可不能因此轻视你的工作,它意义重大,非常非常地重要,要知道对人间的赏罚和民情的了解,都要依据你们的提供!灶神职重,秉下民倚伏之权,这话你应当早就听过……’或者,我从我的前生开始说起,那时我是一个穷困的书生,希望自己能记下圣贤书里的每一个字,希望得到一个功名,为此……”与此相对应的,是城隍面对豆腐灶王时的如此一种话语表述:“哟,你是谭豆腐家的灶王?是是是,还是我点的你呢,当时我看到你的秋闱试卷,就觉得这个人可用,不用可惜……”再加上铁匠灶王的牢骚:“‘还读书人呢,’铁匠灶王有些忿忿,‘自私,怯懦,虚伪。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啦?说得比唱得都好,可遇到事儿,就一心想着自己!我怎么和他们……这个破灶王,不做也罢!再去轮回也罢!’”以及:“咱们都是归属仙界的读书人,能不能不像那些乡野村夫——起码你也是人家的一家之主啊,对不?”还有就是:“你们灶王,能管什么,能做什么?不过就是负责记记事,记录每天这家人的情况,他们家婚丧嫁娶用不着你们,讨得好坏你们也帮不上忙,遇到什么头疼的事儿你们其实也毫无办法……”综合以上细节和叙事话语,我们所得出的结论就是,第一,为城隍所管辖的所有灶王,他的前生不仅全都是男性(如此一种设定背后,是不是有一种男权主义的嫌疑?我觉得,一种可能是,李浩或许并没有意识到此种嫌疑的存在,另一种可能是,在已经明确意识到了这样一种嫌疑存在的前提下,李浩却仍然坚持这种表达。如此一种现象所说明的,只能是某种无可奈何的残酷现实),而且全都是在科举时落第的书生(用现代的话语来说,就是知识分子)。第二,在这个仙界或者说民间道教传说谱系中,灶王所处的地位最为卑微低贱。没有任何法力(既不能腾云驾雾,也不能呼风唤雨)且不说,其职事只能是作为一位旁观者,在无法进行任何介入的前提下,做真实的记录。灶王在阴界的无所作为,的确能够明显对应于书生或者说知识分子除了做一种旁观式的记录之外(不容否认的一点是,如此一种旁观式的记录功能,毫无疑问是从“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那副对联中进一步联想而出的),其实百无一用的尴尬现实处境。其他且不说,单只是能够把只具有旁观者功能的灶王形象与现实生活中“百无一用”的书生或者知识分子联系在一起,就足以说明李浩某种天才艺术想象力的存在。这里,还有一个潜在的命题就是,进入现代社会之后,知识分子阶层一个标志性的特征,就是能够以一种独立的批判品格积极介入各种社会事务。就《灶王传奇》来说,借助于灶王尤其是豆腐灶王这一富有正义感的人物形象(知识分子形象)的设定而寄托作家某种真切的反思与批判意旨,恐怕也同样是李浩的某种艺术寄寓之所在。
《灶王传奇》中的第二条结构线索,就是由豆腐灶王所先后供职过的三户人家联袂构成的充满了日常烟火气的人间生活这一条故事脉络。第一家是蔚州西南堡依靠做豆腐为生的谭豆腐家。一个虽然谈不上多么富有但却也算不上贫穷的中等普通人家。他们家共有三口人,除谭豆腐夫妇之外,还有年仅六岁的小冠。小说开始的时候,豆腐灶王已经在谭豆腐家整整做了七年灶王:“毕竟,我是这一家人的一家之主。七年里,我真的把我当成谭豆腐的家人了,尤其是那个虎头虎脑、一身嘎劲儿的小冠———尽管这从未影响到我做事,我不会真按照他们的希望只记好事儿,在这点上我承认自己有点刻板。”没想到的是,因为受到明朝和瓦剌之间战争的影响,整个西南堡惨遭大祸,不少人家被亡门灭户,其中就包括谭豆腐一家。因此而失业的豆腐灶王被蔚州城隍重新安排到远在广灵直峪的大槐树董姓人家,做了田家灶王。如果说谭豆腐家算得上是一个家境尚可的普通人家,那么,这个董姓人家就是一个生活条件非常糟糕的穷苦人家。这一点,单只是看一下他们的日常饮食,就可以看得非常明白:“他们吃的是掺杂了草籽面和红薯梗的小米面糕;莜麦面饼,当然里面也要有别的掺杂,野菜或者是玉米面、白菜;黄米糕;煮豆粒;烧土豆;糊糊粥,一种把豆子炒熟磨成面儿,然后添加了烧开的水的面粥……”更何况,这个家境异常清寒的董家,还有一个瘫痪在炕,整日臭气熏天的病人董顺儿。难能可贵的一点是,尽管满心地委屈和不情愿,但一向忠于职守、忍辱负重的豆腐灶王,却还是坚持在这个贫苦人家做了长达六年之久的灶王。很大程度上,正因为豆腐灶王与城隍老爷、高经承之间的某种特殊关系,所以,还没有等到豆腐灶王在董姓人家任期满,他就被重新安排到了蔚州一个曹姓的官宦之家继续他的灶王生涯。其他的几个姓氏或许是随意的选择,但曹姓的选择,却一下子就让我联想到了那个写《红楼梦》的曹雪芹。由于胡适和俞平伯他们这些新红学家们的积极努力,在目前的红学界,不仅认定贾宝玉身上很明显地有曹雪芹自己的影子存在,而且还认为现实生活中的曹家,也曾经如同小说中的贾府一样,遭遇过被抄家的惨痛劫难。当然。如此一种联想之所以能够得以发生,主要还是因为第一,曹家如同贾府一样,也是一个钟鸣鼎食的官宦大户人家。李浩在小说中不无细致地开列出的那些琳琅满目的食谱,便足可以从某个侧面折射这一点。第二,这个曹家,也如同贾府一样,都曾经惨遭过被抄家的灭门大祸。能够从董姓这样一个穷苦贫贱之家的灶王“摇身一变”成为曹家这样一个富贵人家的灶王,对于豆腐灶王来说,那种扬眉吐气、一步登天感觉的生成,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才是灶王,说实话我觉得这才是灶王,这才是灶王应有的生活,在蔚州曹家,我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自己成为了灶王,是列入仙班、脱离了生死轮回的灶王。”就这样,在一步登天成为显赫一时的曹府灶王之后,一直等到曹家后来因抄家而彻底败落,豆腐灶王才结束了自己灶王史上最鼎盛的一个阶段。到小说结尾处,经过了一段候补灶王的短暂等待,豆腐灶王终于被城隍老爷重新安排,又开始了自己新的灶王生涯。
小说的第三条结构线索,是故事发生的具体朝代,也即明朝皇室高层的政治斗争与军事行动。但在讨论这条线索之前,我们首先需要思考并加以澄清的一个问题,就是《灶王传奇》到底能不能被理解成一部历史小说。这一问题提出的前提,是金赫楠和李浩他们俩所持有的这样一种观点。先是金赫楠认为:“所以,《灶王传奇》尽管和明朝那些事有关,但它却绝不是历史小说,它指向的仍旧是你一直以来都关注的那些东西。”[4]对此,李浩给出的回应是:“我写下的《灶王传奇》当然不应看作历史小说,它的支点不是历史,历史只是一个背景的作用,我用来考察的是人和人生,是人在命运中、秩序中、荒谬中、无奈中、欲念中、悲苦中或欢愉中的种种‘可能性’。”[5]一方面,我们固然不能说他们俩的观点就毫无道理,但在另一方面,我想特别强调的却是,在很多小说作品中,历史也罢,现实也罢,实际上也都只能是作为背景。通常情况下,被一位真正的作家置于中心位置的,肯定是如李浩所强调的“人和人生”。但问题也就来了,难道我们就能够因此而把所有的小说都称之为“人生小说”吗?事实上,这都属于题材层面上的文学外部问题。尽管说这种外部的表象未必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小说作品的内在艺术品质,但我们也不能轻易忽略它的客观存在。而且,更进一步说,我们也应该认识到,由于《灶王传奇》从根本上说仍然是一部具有突出现代主义或者说先锋特点的长篇小说,关键还在于,当一位作家试图以现代主义的方式去切入表现历史的时候,其书写的难度必然会有所增加。正是因为以上的理由,所以,我还是不怎么认同金赫楠和李浩他们俩关于《灶王传奇》并非一部历史小说的判断。尽管没有机会和李浩就相关问题作深度交流,但我坚持认为,要想如其所愿地写好《灶王传奇》,除了必须在民间道教传说谱系方面下足够的考古学或者说“田野调查”功夫之外,李浩同时也必须在明史方面下足够的功夫。虽然不能说如同专家那样如数家珍头头是道,但尽可能地不违背历史的真实却是起码的底线。说到足称波诡云谲的明代历史,与《灶王传奇》紧密相关的,最起码有两个地方。其一,是标志着明朝由盛转衰的“土木之变”。所谓“土木之变”,指的是明朝正统十四年,也即公元1449 年,雄踞北方的瓦剌人入侵中原,明英宗朱祁镇亲率十万大军出征迎敌,不料却最终兵败被俘的事变。因这一次战争的发生地为土木堡,所以又被称为土木堡之变或者土木之祸。小说中谭豆腐一家三口的惨死,西南堡变为一片废墟瓦砾,就是因为土木堡之变的缘故。其二,是明英宗朱祁镇在被废七年多之后重新复出,再次执掌朝政:“田家灶王告诉我,太上皇朱祁镇真的又当起了皇帝。而当了七年多皇帝的他的弟弟朱祁钰,又回到了郕王——田家灶王问我,你知道太上皇复位的那天有多惊心动魄不?我讲给你听……”明英宗兄弟俩如何颠倒着做皇帝倒也罢了,关键的问题是,朝政的更迭竟然影响到了曹家的盛衰。正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由于曹家的大少爷多年在吏部任职,有意无意间受到牵连的缘故,曹家到最后竟然落了个被抄家的悲剧结局:“也就是那天早上,我在蔚州衙门的外面读到秋后问斩的告示,曹家父子一十七口赫然在列。告示上,他们所犯的罪名或是结党营私、官爵私所亲、胁君误国,或是祸乱纲纪,蝇苟谋私、干扰刑训,或是草菅人命、淫乱奢靡、为害乡里,并没有之前所传的试图谋反之类的罪名。”但即使侥幸逃脱了诸如谋反之类的大逆之罪的指控,曹家父子一十七口被秋后问斩,却是注定无法逃脱的结局。更进一步说,曹家的被抄但也还罢了,关键是这一抄家的直接后果,就是豆腐灶王被迫再一次流离失所,成为等待城隍老爷重新安排的候补灶王。
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以上三条结构线索彼此交叉与穿插,李浩才最终将其编织成长篇历史小说《灶王传奇》这一有机文学文本。当然,三条结构线索之间,由于李浩并没有平均使用力量,所以也还是做到了秩序分明的有主有次。但请注意,从本质上说,李浩依然是那位已经积极主动地接受了现代主义规训的先锋作家。这一点,首先突出地体现在对“元小说”艺术手段的征用上。所谓的元小说,“又译‘元虚构’‘超小说’。‘元小说是有关小说的小说:是关注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美国作家威廉·加斯于1970 年发表的《小说和生活中的人物》中首次使用了这一术语,它的一般含义就是“关于怎样写小说的小说”。帕特里夏·沃说:“所谓元小说是指这样一种小说,它为了对虚构和现实的关系提出疑问,便一贯地把自我意识的注意力集中在作为人造品的自身的位置上。这种小说对小说作品本身加以评判,它不仅审视记叙体小说的基本结构,甚至探索存在于小说外部的虚构世界的条件。”与传统的小说相比较,“正常的叙述———认真的、提供信息的、如实的——存在于一个框架之内,这类陈述有说话者和听话者,使用一套代码(一种语言)并且有某种语境……如果我谈论陈述本身或它的框架,我就在语言游戏中升了一级,从而把这个陈述的正常意义悬置起来。同样,当作者在一篇叙事之内谈论这篇叙事时,他好像是已经把它放入引号之中,从而越出了这篇叙事的边界。于是这位作者立刻就成了一位理论家,正常情况下处于叙事之外的一切在它之内复制出来”。[6]阅读《灶王传奇》,不难发现,李浩常常会按捺不住地借助于第一人称叙述者豆腐灶王之口,一大段一大段地从文本中跳身而出大谈特谈正处于写作过程中的《灶王传奇》这部长篇小说。比如,一开头的楔子部分,叙述者“我”纠结不已的“一部二十四史”,不知道到底应该从哪里讲起的问题:“从哪里说起呢?从我所知道的历史,记忆和经历,今天,昨天,还是一个故事的高潮,让我感觉震颤的部分?从我成为灶王的那一刻,蔚州城隍在一纸任命上写下我的名字,‘告诉你说,这是一个特别的恩赐,有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它责任重大,你可不能有一点儿懈怠。迭主阴阳,虽善善恶恶,均在修为;然是是非非,必恭记录……”“我得掂量,反复地掂量,要知道我是那种特别认真的人……”面对着令豆腐灶王苦恼的这一问题,他周围的灶王朋友们纷纷献计献策。铁匠灶王建议从蔚城火灾开始写起,饼店灶王建议从“我”应邀参加天宫百叟宴写起,大车店灶王则建议从明宗御驾经过怀安御道的盛大情景开始写起,总之就是:“千头万绪,说来话长,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要讲,面对这些并不那么清白的纸,我仿佛看到的是一团充满了喧哗和骚动的乱麻,每一处都有一个线头儿,而它们之间又总是相互纠缠——我总得找一个开始,当然那些灶王们的建议我也不能完全地忽略,他们是我的第一读者……”但最后,在经过一番犹豫后,豆腐灶王还是决定“接受铁匠灶王的建议,从蔚城的火灾开始写起——”其实,借助于周围那些灶王朋友给出的建议,李浩非常巧妙地完成了叙述学上所谓“预叙”的工作。也即在故事还没有发展演进到那个地步的时候,先把若干情节提前预告出来。比如,第六章“在困苦、恶臭和咒骂中间(下)”这一部分,叙述者写道:“……多年之后,在经历了同样是那么多那么多的事件、故事和起伏之后,我决定写这本属于我的《灶王传奇》,我在广灵直峪读过的传奇、志怪和笔记竟再一次一一地浮出水面,它们在我的耳朵里喧哗争吵,希望我的这部书能是这样,那样,那样这样……我当然会有汲取,从这里拿来或者从那里拿来,无论它是自觉还是不自觉,无论它受到的影响是多还是少……‘难道没有新的故事可讲了吗?现在,你的这个故事已经开始停滞,没有人愿意听你的犹豫、议论和感慨,难道,你非要‘在困苦、恶臭和咒骂中间’一直沉陷下去?我们要新的故事,精彩的故事,你知道小说里的犹豫、议论和莫名其妙的感慨有多无聊……大脑里,有个声音跳出来提醒,它的意见我当然需要考虑———好吧,我把话儿长的中间部分做些裁剪,有些时间需要揉碎,有些时间则尽可能压缩,而有些时间,则需要拉直,把它用最大的力量抻开——下面,让我们继续进入到故事中吧!”无论如何,李浩还是那个李浩,阅读类似的文字,仿佛就如面对着现实生活中那个只要谈起文学来就滔滔不绝、喋喋不休甚至于会手舞足蹈的李浩。现实生活中的李浩完成了长篇小说《灶王传奇》,小说文本中的“我”也即豆腐灶王也说自己在多年之后将会写作一部名叫《灶王传奇》的作品。难道说,因为其前世为书生或者说知识分子的缘故,在灶王这个群体里也会产生作家?在这里,现实与小说之间的某种互文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一方面,叙述者似乎已经意识到了在一部小说的叙述过程中,暂停下来发表“犹豫、议论和莫名其妙的感慨”会有多么糟糕,会在多大程度影响读者的阅读情绪,但在另一方面,他却还偏偏就是要不断地按下暂停键,看似没有什么节制地非得跳身而出,与期待视野中的理想读者一起共同探讨小说故事到底应该如何讲述的问题。关键问题还在于,不知道其他读者的感觉如何,反正在我这里,不仅丝毫都没有感觉到叙述者以如此一种自我指涉的方式谈论正在行进过程中的小说本身的做派有什么不妥,而且还能够产生某种阅读快感。
但请注意,也正是在上面所引述的这段叙事话语中,叙述者带有明显暗示性质地提及到了“我在广灵直峪读过的传奇、志怪和笔记竟再一次一一地浮出水面”这一事实。这一事实的生成,与董姓人家的前任灶王紧密相关:“前任灶王给我留下的那些书,让我有了打发空暇时间的办法,在不到外面走走、不去土地公公那里坐坐的时候,我就打开那些书,从头至尾地——我从头至尾地大约读了五遍,而有的书则读了不下十遍。但是些传奇、志怪,或者记录些奇人奇事的笔记——我在人世间的时候,从未读过这类的书,我读的是四书、五经、太白集、《美芹十论》《文心雕龙》,偶尔翻过几篇《太平总类》,真的是一心为功名,一心一意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对这类‘不入高格’的传奇、志怪和笔记有着自然的排斥,成为了灶王,我的心态也依然没有多少改变……”首先,肯定是由于古代科举考试制度影响和制约的缘故,在“我”这样的书生或者说读书人这里,真正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只有四书、五经与太白集、《美芹十论》《文心雕龙》这样的典籍才能入得法眼,其他的那些,比如这位前任灶王留给豆腐灶王的“传奇、志怪和笔记”,则是一些“不入高格”或者说“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其次,由于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多次自由、反复阅读这些“不入高格”的“传奇、志怪、笔记”,一种出乎意料之外的结果,竟然是强烈兴趣的生成。以至于,当“我”试图写作一部记述自己所见所闻的《灶王传奇》的时候,能够再一次浮出水面的,居然是这些曾经被多达五遍、十遍反复阅读过的“传奇、志怪、笔记”。能够让一个读书人多次阅读这一现象本身,说明的正是此类书籍的魅力所在。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有对此类书籍的反复琢磨,所以它才会直接影响到豆腐灶王拟议中的小说写作。也因此,接踵而至的一个问题就是,豆腐灶王的这种阅读到底会对他的写作产生什么样的一种影响:“在阅读前任灶王给我留下的那些书时我就已知道,在公案、传奇、笔记以及有故事的小说中,属于‘介绍’性的文字一定不能太长,它会阻塞阅读的兴趣,会让阅读这篇文章的人感到倦怠,哈欠连连——‘人们更想要故事,更想要波澜起伏,草蛇灰线、更想要一波未平而一波又起,有一种不得不跟着你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刺激……’脑袋里的那个声音又开始提醒,‘如果你非要人物们出场,那就把故事交给他们,让他们被层层叠叠、有张力和魅力的故事送出来;如果他们进入不到你的故事里,那好吧,他们就要在这里尽快地隐去,快速变成影子……我知道,你还有那么多的故事要讲,你要讲灶王们如何把一年里写好的家庭记录送往泰山,你要讲自己如何再去龙宫,你要讲……还是停下这些无关紧要的介绍,进入到故事中去吧!”这段“元小说”色彩异常突出的叙事话语中,除了一如既往的预叙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明确告诉读者,“我”对前任灶王留下的那些“公案、传奇、笔记”等一系列有故事的小说的阅读,直接地影响到了《灶王传奇》的写作。很大程度上,《灶王传奇》中的“传奇”二字即由此而来。关键的问题是,作为一位一贯坚持现代主义或者说先锋写作立场的作家,到了《灶王传奇》的写作过程中,李浩竟然能够在不放弃现代主义或者先锋立场的同时,“破天荒”地自觉借鉴化用中国本土更多注重波澜起伏、草蛇灰线故事叙述的“公案、传奇、笔记”小说的传统。我们之所以要把《灶王传奇》看作是一种“本土的先锋”,根本原因正在于此。然而,更需清醒认识到的一点却是,当李浩把“传奇、志怪、笔记”与诸如“元小说”一类来自于西方的现代主义元素杂糅在一起成为一个有机艺术整体的时候,我们更准确的一种理解定位,恐怕还只能是,这是独属于李浩一个人的先锋。
李浩《灶王传奇》艺术上的可圈可点之处,还有不少。其中,令我印象极为深刻的,是第七章“围绕于厨房”中真正可谓是“夹叙述于描写之中”的绝妙处置方式。那是豆腐灶王,刚刚从贫贱无比的董姓人家的田家灶王被“提升”到曹家这样一个富贵人家做灶王,真正获得了某种灶王的尊严感的时候。因为心情格外舒畅,即使是看似枯燥的记录工作,豆腐灶王做起来也是得意满满:“我拿出好罐、坏罐,用手擦拭过,然后取出高经承新送的湖笔、歙砚,取出较之以前更为清白光亮的纸,支起自己的耳朵——下面,是我在三个月里的一些记录。”又是名贵异常的湖笔、歙砚,关键还是高经承“新送”的。贵为高经承者,为什么要“新送”?肯定与豆腐灶王地位的变化有关。又是“更为清白光亮”的纸,同样的纸张,为什么到现在忽然会变得“更为清白光亮”?再加上,还是用手去专门“擦拭”好罐、坏罐。所有这些细节叠加在一起,所传达的便是某种兴致盎然的精神状态。正是在这三个月厨事的记录过程中,李浩别出心裁地做到了“夹叙述于描写之中”。比如,关于赵厨娘的相关叙述:“你说赵厨娘,本来收货验货的事儿老爷交给的是她,可自从二少爷……真的是茶不思饭不想,三魂六魄至少丢了一半儿!她真不知道咱们少爷就好这口?”“老爷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是你我这种厨房里的下人知道的!别说了,你看看赵厨娘,她已经是什么样的脸色……哎,她的心,就像是三月里风筝,飘上天喽。”将这一部分的两处细节,与后面的另外两处细节(一处是叙述者对赵厨娘的肖像描述,时年十九岁的“赵厨娘便进得了曹家。她长得一张细皮的大脸,不过眉目倒有些清秀”。另一处是曹家被抄家后,那位此前被赶出去的温玄的一番指证性言辞:“赵厨娘啊,二少爷拉着你,就在厨房里做好事儿的事儿别当我不知道,我可是亲眼看见的,我看见了你,也看见了二少爷———要不是我撞见你们俩的好事儿,你也不会那么狠毒非要和他们一起合起来把我弄走,你家的二少爷也不会非要打断我的腿!”)联系在一起,彼此相互印证的结果,就是赵厨娘和二少爷这两个人物形象的逐渐分明。赵厨娘,虽然谈不上什么国色天香,但不仅有几分姿色,而且也颇风骚,却是无法被否认的事实。而二少爷,不仅好色,而且还是捡到篮里就是菜的那种“偷腥一族”。也因此,才有了他们俩之间的“好事儿”发生。一方面对于二少爷的秉性并不了解,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天真少女一种本能的“灰姑娘心理”作祟,所以,赵厨娘曾经一度憧憬过自身命运由此而改变。但由于二少爷一贯地光知道惹事却不知道事儿大,一贯的始乱终弃作风,赵厨娘到最后只能无奈地咽下一肚子的苦水。再比如,关于胡经历的相关叙述:“明日,都指挥使胡经历要来,他是扬州人,老爷特别嘱咐要一道清蒸蟹粉狮子头,要一道软兜长鱼……”“胡经历?就是去年夏日中旬前来,酒醉后站在院子里喊‘谁要敢欺侮我们曹大人,我就一定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的胡经历?就是脱掉半只袖子,追赶赵厨娘一直追进了厨房的那个胡经历?”“可不是他!去皮五花肉,六只梭子蟹给我蒸熟,葱和姜米也都备好……我就没见过这么粗鲁下作的人!阴晴不定,翻脸比翻书可快多了……还经历呢!真不知道大明怎么用这样的人当经历!五花肉,斫成石榴粒大小,这道菜又不是第一次做……”一方面是厨艺的过程,另一方面却是对胡经历的相关叙述。只要我们把这里胡经历的那些做派和后来曹家被抄家后胡经历那种落井下石的表现联系在一起,就可以看出这人的翻云覆雨品性。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李浩才一定要让他以“胡”为姓。当然,在充分肯定李浩“夹叙述于描写之中”这样一种高超艺术技巧的同时,我们也须注意到他在厨艺知识方面的充分准备。比如这样一段:“哪个张大人?是吏部还是都察院的?好好好,我们马上准备:白菜七颗,取里面最嫩的菜心儿,每颗只取三片,洗净切片;把熬好的鸭汤盛出半碗放入砂锅,加三片鹿茸继续熬,一定要用最小的文火;切好的菜心儿放在冷笼屉上,让鸭汤的香味慢慢沁入,又不能使菜心儿变软变熟……取盐、冰糖、胡椒粉、松香鲍鱼汁一勺,另取的鸭汤三勺——不要放枸杞,放了枸杞还怎么能算清白?香菜,可在汤沸的时候快速放入,然后快速捞出,别留半点儿痕迹……”单只是一道试图彰显被请的客人“清清白白”的白菜的做法,作家便下了如许精细的功夫。关键是紧接着还有来自于掌勺厨师的冷嘲热讽话语:“明明喜欢肉味儿,喜欢鱼的蟹的味道,却非要什么豆腐白菜,清清白白;明明不清不白,却非要一味标榜,给自己树一个并不相称的牌坊!你说,他就真的不脸红?”两段话语并置,一种艺术反讽的意味遂呼之欲出。艺术效果如何姑且不论,单只是穿插于叙述过程中的那些厨艺方面的知识,就足以令人赞叹。但其实,正如同我们在前面已经论及到的,要想如其所愿地完成《灶王传奇》这部长篇小说,足够的艺术才能之外,李浩最起码得分别具备民间道教传说谱系、明代历史、中国古代的“传奇、志怪、笔记”,以及这里所强调的厨艺方面的充分知识储备。由此可见,一部理想长篇小说的创作完成,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与此同时,不能被忽略的一点,就是《灶王传奇》的寓言化特质。正如同他自己所强调的那样:“一向,我注重小说的‘寓言’性质,我觉得要达到列夫·托尔斯泰所认为的‘对生活有意义、有启示’的高格,寓言性必不可少。而在这部《灶王传奇》中,我承认自己更是强化了寓指性的成分——在这里,我也将寓言性分成几个‘层次’,有统摄的,总括的,有局部的,有微点的,也有连绵和相互指证的……我乐于将意味和意思分成若干层,乐于在文字中埋伏‘言外之意’”[7]。实际的情况确也如此,一部以民间传说中的民间神灶王为核心元素的纯然想象虚构的作品,书写意义的具备,肯定只能建立在寓言性的基础之上。尽管说其中也有人间生活这一条结构线索存在,但我们却仍需强调,从总体上来说,《灶王传奇》的象征和隐喻所指向的当然是现实人间,是李浩自己所说的“人和人生”。其实,在阅读《灶王传奇》的过程中,几乎随处都可以有相应的意义发现。首先,是蔚州龙王的“记下来”和“不要记”。在豆腐灶王先后两次拜望蔚州龙王的过程中,蔚州龙王嘴里不断冒出来的便是这两句话。比如,“是你们救了我的命啊!要知道,我一进到水里没有生命危险了,就想着怎么样报答我的恩人,我蔚州龙王可从来都是知恩图报、从不敢忘记别人滴水之恩的人!”紧接着就是,“记着,把这可要给我记下来。”比如,面对着来自于豆腐灶王的一力恳求,蔚州龙王终于答应试着帮小冠转世投胎的忙:“没这么办的,要不是看在这个小鬼救了我的命的份上……能不能起作用我不知道,只能试试。”“告诉你吧,一向,我都是极为遵守规则、从不越矩的,宁可自己吃亏难受也从来都不,这是我第一次违反——这个不用记!别记!”凡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那些允许被记下来的,全都是可以充分彰显蔚州龙王认真履职,积极工作,任劳任怨,知恩图报的,完全可以拿来向上面汇报的“先进事迹”,与之相反,所有那些违反律条,假公济私、以权谋私,乃至于“拉关系,走后门”的负面情况,全都不允许记录在案。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蔚州龙王这一形象的复杂性来。一方面,接受豆腐灶王的请托这一细节,当然属于利用手中权力的一种违规之举。但在另一方面,能够知恩图报地哪怕违规也还是勉强答应帮忙,却又反过来说明他看重情义的那种人情味的存在。其次,是在第九章“堆满山脚的记录簿”中,被派遣专门前往位于泰山的东岳七十二司押送“灶王善恶记录簿”时,豆腐灶王和铁匠灶王一种石破天惊的发现。那一次,铁匠灶王利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灶王记录簿的不堪下落:“灶王记事簿。一册册、一本本的来自各地的灶王记事簿。它们杂乱而拥挤地堆积着,从罗汉崖的崖下一直堆上来,把整个山脚都堆满了。”关键还在于,“铁匠灶王向我抖动着他手里变得脆黄的灶王记事簿。在他的抖动中,有一些或被风化或被虫蛀的纸片落了下来,就像是火焰烧过的灰烬”。灶王记事簿被随意处置,与灶王们那种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这一方面的突出例证,就是豆腐灶王自己。当高经承要求他把坏罐里的东西撕掉一半的时候,豆腐灶王的态度是坚决予以拒绝:“不能,我想了想,高经承,不能。不是我不理解你的意思,而是……你要知道,我们的登记簿上每个日子都是排了号的,明显看得出顺序,一旦有的记录抽出来那它所对应的日子就会显出空缺,这可是大罪,是违天条的!”)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照。从这种对比鲜明的情形,我们所得出的便是这样的两个结论。一个是,主管保存灶王记事簿的东岳七十二司的那些官员们人浮于事、不负责任、疏于管理。另一个则是,包括豆腐灶王在内的所有灶王履行职守的全部意义由此而被彻底颠覆和消解。如果做更进一步的推论,我们甚至能够感觉到潜隐于其中的某种虚无本质。再次,是第十五章“百叟宴上见到了玉皇”中的相关描写。我在阅读这一部分的过程中,先是忍俊不禁,但在笑过之后内心里却感觉到一种特别的悲凉。肯定是由于豆腐灶王的各方面表现优秀,再加上诸如高经承、城隍老爷、高元星君等神仙的举荐(虽然小说中没有给出明确的交代,但我们却完全可以推想得出),豆腐灶王,竟然作为仙界地位最为卑微的灶王这个群体的代表,获邀登上天庭,参加由玉皇大帝亲自主持的耄耋百叟酬老宴。这一章所集中记述的,就是豆腐灶王参加耄耋百叟酬老宴的全部过程。先是临行前城隍老爷的“谆谆”嘱托:“你要记得,你的一言一行,人家都会当作是整个灶王群体的言行,当作是我们蔚州乃至大同府城隍们的言行,千万大意不得。”然后,便是登天后加起来竟然长达九天之久的被规训过程。从怎么样入座,到如何走路,到“天庭大礼”的学习,到如何模拟回答玉皇大帝的提问,一直到“模拟如何上车、下车,走向大殿,接受检查,如何上殿,走路,进入昊天金阙弥罗天宫,如何有秩序地寻找自己的位置,如何坐下,如何按照天庭大礼拜见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就这样,在各种规训之后,豆腐灶王期盼已久的耄耋百叟酬老宴终于正式拉开了帷幕。没想到的是,这场看似规格最高最是煞有介事的耄耋百叟酬老宴,到头来却是虎头蛇尾,草草收场。一个是,看似至高无上的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虽然千呼万唤始出来,但出场后却仅仅只是象征性地讲了豆腐灶王根本就没有听清具体内容的三句话。再一个是,尽管程序特别繁琐,但由于各种规矩所限,豆腐灶王貌似参加了一次高级宴会,但实际上根本没有动几筷子,只能饿着肚子无奈退席。然而,一个矮个子神仙却仍然会以如此这般极度夸张的话语颂圣:“玉皇大帝真是威严……他的威严,都藏在他的和蔼里面,真是如春风化雨,不怒自威……你看,他抬手,招手,都是多么多么得体,有力,果断,别有深意……”将矮个子神仙的颂圣话语与宴会现场乏味无比的状况两相对照,一种极度反讽的艺术效果便昭然若揭。在阅读这个部分时我之所以会忍俊不禁,乃是因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现实生活中亲历过的某种真实场景的缘故。尽管我无法确证李浩书写时的现实依据究竟是什么,但恐怕大概率与我相似。无论是在既往的历史中,或者是在当下的现实中,很多时候我们被迫无奈地置身于其中的,不正是类似于参加耄耋百叟酬老宴时的豆腐灶王那样一种既无聊又荒诞的处境么?!尤其是那位拥有至高无上地位的玉皇大帝的色厉内荏、装腔作势、外强中干,更是能够让我们产生无穷无尽的丰富联想。
最后,无论如何都必须提到的一点,就是《灶王传奇》中的人物形象塑造。尽管肯定会有落后保守之讥,但我却坚持认为,衡量评价小说这种文体的思想艺术标准之一,就是能不能描写塑造出若干有血有肉的具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来。即使是那些现代主义的先锋小说,也同样没有理由忽视这个重要问题。所幸在于,李浩在这部本土先锋色彩非常明显的长篇小说中,还真是塑造出了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诸如豆腐灶王、小冠(或者王鸠盈)、城隍老爷、高经承、田家灶王、田家灶王、蔚州龙王等,均属此类。但由于篇幅所限,我们这里只能对豆腐灶王和小冠(或者王鸠盈)两位有所分析。先来看小冠(或者王鸠盈)。之所以要同时提及两个名字,是因为这个曾经两世为人的人,在转世时由于魏判官的特别关照,没有给他喝能够抹去前世记忆的孟婆汤,所以,转世后的王鸠盈,不仅依然记得自己生前作为小冠时的生活情状,而且也还能够看得到自己家的那位豆腐灶王。说到小冠(或者王鸠盈)的性格特征,有这么几点值得注意。其一,发自本心的善良品质。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他已然成为阴魂时救出身陷困境的蔚州龙王的行为上。在自己也同样身陷困境的时候,还能够对他者施出援手,所充分说明的便是小冠那种出乎本能的悲悯情怀。其二,是他转世成为王鸠盈在少年时所表现出的顽劣心性。比如,他在练射箭时的以活物为靶子;比如,他不仅一时热衷于“偷鸡盗狗”,而且还总是要恶作剧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人家院子外边逡巡,非要听人家的哭声和咒骂,仿佛这才是最重要的乐趣所在”;还有就是,到定海入职之后,他经常陪着卫所指挥使光顾青楼。但所有的这些,却也事出有因。用王鸠盈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灶王,我说了我是王鸠盈,不是小冠!我不想当那个谭豆腐家的小冠,吃不到什么、穿不到什么还总是挨打挨骂的小冠。我不想当那个家里人在外面受气,而自己必须要受家里人的气的小冠。我不觉得当小冠有什么好,虽然我忘不掉。我知道你对我好,一直对我好,咱们就不说这个了,喝酒喝酒!”通过王鸠盈对豆腐灶王的这一番肺腑之言,我们所看出的,就是一直潜藏于小冠或者说王鸠盈内心深处的某种精神情结。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这种精神情结作祟的缘故,才会有小冠或者王鸠盈的顽劣之举。借助于这种方式,李浩所赋予小冠(或者王鸠盈)的,无疑就是一种精神分析深度。其三,尽管曾经一度顽劣,但等到后来,小冠或者说王鸠盈却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在大事件中充分体现出了为民请命的担当精神。那就是,在了解到那些所谓“不讲理想谋反的暴民”其实只不过是万般无奈之下“求口饭吃的饥民”的时候,他不仅敢于反对上司的成命,而且还义无反顾地主动请缨,亲自带了几个人去和业已抱成团的饥民们进行谈判。孰料一言不合,他自己到最后反而被这些“乌合之众”刺中胸口不幸身亡。两相对照之下,其中一种艺术反讽意味的存在,也是不容否认的客观事实。其四,无论李浩自己是否有类似的艺术自觉,反正在我的理解中,他以前世今生的方式把小冠或者王鸠盈一分为二或者合二为一,的确能够在很大程度上让笔者联想到卡尔维诺笔下的那个被分成两半的子爵。
然后,就是那位身兼第一人称叙述者功能的“我”也即豆腐灶王。因为李浩关于灶王的前世乃是书生或者说知识分子的这样一种奇思妙想,所以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可以把豆腐灶王看作是一个书生或者知识分子的形象。对于豆腐灶王的性格特征,我们也不妨从以下几个方面做出理解和把握。其一,是他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和他出乎本性的天真、善良。身为以家庭记事为根本职责的灶王,无论是身在如同董姓人家这样的贫贱人家,还是如同曹家这样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他都能够坚持做到一视同仁地进行忠实的记录。到后来,之所以是他,而不是别人,被推举为上天出席耄耋百叟酬老宴的灶王代表,一方面固然取决于隐藏于其后的人事网络关系,但也与他平时的认真工作态度紧密相关。其二,如同小冠或者王鸠盈一样,李浩也不仅写出了他内在的某种精神分析深度,而且也写出了他慈悲为怀的一面。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他对小冠自始至终的关心与呵护上。“我说我听见了,可是,小冠还在里面。你不知道,我多心疼这个孩子,在人世间的时候我也有这样一个儿子,也是在六岁的时候……”“我说,魏判官魏大人,这个小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他的亲人,不是说一家之主的那种亲,而是骨肉相连的那种亲。”诚如这些叙事话语中所强调的,明明只是做了几年谭豆腐家的一家之主,豆腐灶王却偏偏就是对小冠生出了一种“骨肉相连”的真切情感。之所以会是如此,乃是因为豆腐灶王在前世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失子之痛。从根本上说,正是因为这种情感不自觉地转移到小冠身上的缘故,他才会打心眼里特别关心小冠,才会在很多情况下不由自主地“关心则乱”。其三,即使是如同豆腐灶王这样一个忠于职守的灶王或者知识分子,也会在生活的过程中,发生某种不自觉的精神畸变。这一点,集中表现在这样的两个细节之中。一个是当他发现田家灶王果然如自己所料背着他做手脚的时候,原本义愤填膺的他在喝了三杯茶之后,采取的可谓是刚柔相济的高明操控手段。后来,当他把这个过程告诉高经承之后,高经承给出的评价是:“怪不得呢。兄弟,你这手段……高。我得从中学一手。”另一个是在他以曹家灶王的身份造访城隍老爷的时候,曾经给城隍携带了一大堆的礼物。对他的这种行为,对既往的他有着深入了解的高经承曾经给出过这样的一种评价:“没想到,兄弟,你让我没有想到,哈哈哈,够上道的。我原来以为,你就是一个书生,人吧,仁义、善良、专注,也刻板勤勉,但有点不通世故……可今天看你的这个,手笔,我大概是小瞧你啦。”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为敏锐地感觉到了豆腐灶王的这种变化,所以,田家灶王才会一力认定,“你也有变化,只是你可能未必意识到而已。”一位原本天真、仁义、善良、专注的书生,不仅学会了拉关系走后门,而且还可以把某种统驭术运用到得心应手的程度,所充分说明的,便是豆腐灶王在被现实生活规训之后所发生的精神畸变。
总之,在一部充分体现了作家艺术想象力的长篇小说之中,李浩既能寄寓表达深邃的思想,又有对本土化先锋手法的创造性运用,同时还塑造了一系列具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其《灶王传奇》的思想艺术成功,就是无可置疑的一种客观事实。既如此,对本文一开头就已经提及过的此前自己那种先入为主的误解,我不仅乐于做出深刻的检讨,而且还要向李浩表达一种真诚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