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千鹤子:“自由选择”的女性及“不被定义”的人生

2023-08-17 22:03柳欣雨
世界文化 2023年6期
关键词:上野女性主义母亲

柳欣雨

“对于女性来说,有选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2023年2月,一帧日本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1948— )与三位北大毕业的女生的对话视频引起全网热议,从而让自由而开放的女性主义从学术殿堂走向大众视野,让女性们重新思考自身的处境并审视自己的独特价值。上野千鹤子以其温柔而坚定的言行揭开了世俗社会给女性罩上的“神秘面纱”,创造了一个自由选择的空间,让女性追寻不一样的自我,体验一场“不被定义的人生”。

上野千鹤子出生于日本富山县中新川郡上市町的一个基督教家庭,当时的社会风气是,对于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存在偏见,女性参与社会工作会遭到排斥。上野上高中时,父亲把她送进了一所以培养高素质家庭主妇为目的的学校。那时单纯的上野并未萌发女性主义意识,而只是想摆脱婚姻和家庭带给她的压力。高中毕业后,她拒绝了父亲让她进入神户女子学院读书的建议,毅然决然地考入了京都大学。大学期间,她满怀热忱地投身于学生运动中,然而作为女性的她却始终无法站在舞台中央闪闪发光,而只能作为一名旁观者若隐若现。这些切身体验使她逐渐意识到,日本社会存在着对女性的歧视与压迫,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正是基于私愤以及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使她成了一名女性主义者,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助力女性“觉醒”之旅。她力争通过举办讲座、接受采访和著书立说等多种方式唤醒女性群体,积极为她们争取权益。在上野的心目中,女性主义就是女性可以自由地思想,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能够自由自在地活着。

女性主义的本质在于“自由选择”和“不被定义”。当有人问到上野的红色头发有什么特殊含义时,她坦然地回答:“我之所以选择红色,是因为我的头发慢慢白了,我想把它染上颜色。但我不想要金黄色,因为我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个西方人。……话说回来,绿色、蓝色、紫色可能也是不错的选择。”这种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自在地活着”的率性洒脱,正是上野对自由选择的追求和真实写照。她曾坦言:“我很清楚,我追求的不是平等,而是自由。我们需要的不是追求没有差异的思想,而是即使存在差异也可以自由思想;即使与别人不同,也不会受到歧视、遭受恶劣对待。”

“大约20年前,我和富冈多惠子、小仓千加子合著出版了《男流文学论》,那本书开篇便拿吉行淳之介来开刀,因为我对他抱有满腔怨恨。虽然我并没有受到过吉行本人的性骚扰,但却不能不忍受吉行的男性读者们近似性骚扰的话语。他们对我说,‘去读吉行!读了你就懂得女人了’。”这段话出自20年后上野重新讨论男人厌女思想的《厌女》一书。该著依托性别研究的理论进展,特别是美国学者伊芙·科索夫斯基·塞吉维克所著《男人之间:英国文学与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上野曾在立教大学讲演会中明确指出:“在日本,性别研究被视为‘二流学问’,但我认为,在学问的世界里,从别人那里借鉴并不可耻,关键是从谁那里学习以及如何将学到的东西融会贯通。这位名为塞吉维克的学者诠释了男性连带关系、恐同及厌女的三位一体结构。而我的这本书并没有单纯介绍这些概念,而是重点关注如何将这些理念应用到日本的性别研究中去。”

所谓“厌女”,用上野的话来讲,虽然可以翻译为“男性厌恶女性”,但这种“厌女”通过男性目光投身到女性自身,就变成了女性的“自我厌恶”,将自己视作“他者”,与男性凝视目光趋于同化,助长男权支配等等。此书一经出版,上野被很多人问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存在男性同性社会的话,那么也存在女性同性社会吗?”包括塞吉维克在内的许多人给出的答案都是“Yes”,但上野的回答却是“No”,她从女性和男性集团分别赋予的价值尺度出发,用极其专业的术语诠释女性无法在同性社会中获得独立的原因所在。

“如果不厌女我就无法成为女性主义者。我的母亲是我的反面教材,当看到我的母亲一点都不幸福,我就在想,如果说我作为一个女性,就是成为像母亲那样的人的话,我就会感到很难接受。”上野从自身的家庭环境出发,切身地体悟到作为一名女性在“厌女”情绪与女性主义者之间挣扎的苦楚。

小的时候,上野曾天真地认为:孩子们长大后,都会像他们的父母一樣生活,父亲和大多数日本男性一样,是坚信“男主外、女主内”的典型大男子主义者,她的母亲则是一位任劳任怨的专职家庭主妇,这也无形中成为上野的反面教材。当她意识到自己长大后也会过上和母亲一样的生活时,她觉得“这太糟糕了,我受不了”。虽然存在传统观念上的重男轻女,但上野的童年生活并未受到什么委屈,恰恰相反,父亲很疼爱这个女儿,只对儿子们十分严厉。然而天生敏锐的上野还是感受到了这其实是一种“间接的歧视”,因为受到严格管教,她的兄弟们在学业和事业方面都取得了比她更好的成绩,成为优秀的医学专家,而她却“没有被期望做任何事情”。

正因为是女儿,父母对她没什么要求,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却使上野逐渐意识到,父亲的宠爱近似一种“对待宠物式的爱”。“性别的鸿沟”的存在也让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受到极大挑战,隔阂来源于两人对待事情的不同处理方式。母亲生长在传统的社会环境中,虽然心有怨言,却无力改变。上野就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忍辱负重,明白了如果自己没有主观能动性,便很难获得幸福。她心里虽然这么想,但那时并没有与母亲坐下来好好沟通,母女俩平常的交流也只停留在嘘寒问暖的表层上。上野40岁那年,母亲因罹患癌症不幸去世,这也成了上野心中最大的遗憾。所以她特别希望父母们能够摆脱“父母这个身份”的束缚,因为当父母获得了自由,子女也就自由了。

上野除了后悔当时未能与母亲好好儿交流以外,也为没能在母亲年富力强的时候与母亲来一场真正的“对抗”而深感遗憾,而当回过神来,母亲已变成一位晚期癌症患者,与弱者的对决则变得十分困难。在上野看来,如果母亲可以放下“母亲”的身份—作为一个女人,与另一个不再是“女儿”的成熟女人(上野本人),能够再次重逢、邂逅,充分包容、体认双方的差异的话,则是再好不过了。

“结婚也好,不结婚也罢,无论是谁,最后都是一个人。”上野一针见血地道出了人生的真实结局。据调查统计显示,日本65岁及以上没有另一半的高龄女性比例为55%,而男性沒有另一半的比例仅为17%,两者相差甚远。上野曾说,“21世纪是欧巴桑(日语意为老奶奶)世纪”。长寿的“欧巴桑”们应该如何处理生活中的种种问题?当然既不能靠子女,也不能靠配偶,而是依靠自己,根据各自的环境、能力和资源加以规划,并且以成熟的心态和开朗的心情将一个人的生活安排妥当。

2023年3月,上野发表了一篇名为《15个小时的新娘》的文章,回应了网络上对于她“秘密结婚”“背离女权”“跌落神坛”等的非议。她承认与色川大吉“注册登记婚姻关系”,而选择结婚与她作为朋友长期担当照料者所面对的各种手续办理困难有关。为方便手续及后事料理,上野最终提交了结婚申请书。由于日本实施婚后夫妇同姓制度,色川为此改姓上野,而从提出婚姻申请到色川去世,实际上二人只有15个小时的婚姻关系。在该文中,上野对结婚的直接回应寥寥无几,文字里更多呈现的是日本独居老人的晚年照护问题。色川比她大23岁,晚年独居,因为摔断大腿骨而不得不靠轮椅生活了3年。作为朋友的她在此期间一直提供照护工作,直至色川去世。上野表示:“随着看护的长期化,衰亡也成了肉眼可见的过程。我和色川先生多次谈到他死后的事情,我(在法律上)完全是他关系以外的人,连死亡证明申请书也没有办法提交,到了紧要关头,入院或手术同意书也没办法签字,由此彻底地感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手续都是以家人优先的事实。”上野在此之前的几部著作中也都提及老年独居的照护问题,以及如何在家中迎接死亡。而70多岁的上野照顾90多岁的色川先生走到生命的尽头,也是在践行她的老年照护理论,以至于色川生前还曾打趣地说,上野正在实践其理论的最核心部分。

时光返回至25年前的夏天,在八岳南麓一带经常能够看到一男一女的身影—女权主义旗手上野千鹤子与一位年长她20多岁的男性。“从那时起,她一个月有两三次从东京大学所在的文京区出发,深夜乘坐自己的宝马车在中央道上飞奔,以抓紧时间埋头写稿为由,实际上是去见她一心一意爱慕的男性。”(来自东京大学有关人士口述)“当时,色川老师是有妻子的人,也被周围的人嘲笑为‘不伦关系’,两人的关系不久就被妻子知道了”。(来自熟人口述)尽管如此,上野还是勇往直前,1997年10月在八岳山麓购买了约300坪的土地,翌年8月与色川共同建造了两层的木造独栋房屋。当时73岁的色川将之前与妻子共同居住过的八王子市内一栋房子的一部分赠予妻子,移居八岳。

由于色川晚年接受上门护理服务,“上野还说过,‘这样的话色川有很多好吃的东西都吃不了,那我就做给他吃’……因为色川不会开车,她就说,‘那我就当你的司机吧’”。(来自附近居民口述)直到2021年9月7日,最后护理色川的也是上野千鹤子。

色川先生去世之后,几家媒体提出想采访上野,都被她推辞了,因为她当时尚未走出悲伤的心绪,也不想去贩卖自己重要的隐私。半年之后,筹备举办色川先生追思会的人们向上野提出撰稿邀约,由于无法回绝人们的厚意,上野撰写了一篇题为《色川先生,谢谢你》的短文,其中有一句这样的话:“能在这个人的晚年一起共度时光,对我来说是非常幸运的。……尤其是对于没有成家的我而言,能让我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正是你啊,色川先生。”上野对色川怀有的真挚情感溢于言表。

“极限,乃是意味着前方无路的分界线、不容许更进一步的底线,忍耐的极限、体力的极限、认知的极限、突破的极限……如此联想下来,我意识到这些年生活的世界都位于边界之内,而我今后应该拥抱的世界就在极限之外。”这段富有人生哲理的话出自上野千鹤子与日本80后人气作家铃木凉美历时一年的书信集。一位是当代女性主义的先驱者,一位是过着穿梭于昼夜之间人生的“叛逆”作家,背景迥异的两名女性从不同视角出发,围绕恋爱与性、母女关系、工作场域等与当下文化语境密切相关的12个话题,展开了一场始于“矛盾与冲突”,通往“理解与改变”的跨时空对话。与逻辑严整的上野相比,铃木更像是一位身处泥泞沼泽中的普通女孩儿,困惑于这一代女性“即使在工作中步步高升,也仍然怀有对浪漫爱情的渴求”。

上野千鹤子与铃木凉美之间的通信始于2020年5月,正是新冠肺炎疫情暴发的第一个春天,当时身处其中的许多人都已达致某种极限,正如书中所言:“无论是在经济层面还是精神层面,许多人的焦虑都已经达到极限。”当人们的生活回归到一种静默时刻,两位年龄相差悬殊、具有不同生活经历的女性展开了长达一年的书信往来,在大数据时代,她们以书信的方式碰撞火花,为当下的读者呈现了一种内省自身的深度对话模式。

“聪慧的母亲会让孩子窒息。聪慧意味着‘妈妈了解你的全部’。于是孩子失去了喘息的空间,暴露在透明的视野当中,无路可逃,无处可躲。”上野十分庆幸自己从小能拥有母亲“耿直的爱”,使得自己能在充满信任和关爱的注视下自由地探索生存之道;她羡慕铃木凉美有一位无比聪慧的母亲,能够给予她智力上的指导,但同样能想象到铃木时刻面临的成长压力—当聪慧的母亲看透你的一切,那种无处可逃的窒息感随处可见。力的作用往往是相互的,铃木凉美这个聪慧的女儿也以最尖锐的“武器”,狠狠地刺向了母亲的“阿喀琉斯之踵”,不惜代价地将痛苦加倍奉还。这种情感交锋或许恰恰就是上野选择不做母亲的原因之一。在母女关系这个议题上,两人可谓形成了有趣的互文。

“男性朋友会一个接一个离开,但女性朋友不会。不过无论如何,最后都是孤身一人,区别不过是早晚而已。婚姻也好,家庭也罢,都不是女性的人生安全保障品。毕竟从婚姻和家庭‘毕业’的女性对此都会深有体会。”这种最终归于“无家可归”的结局,后来成了她与书为伴安放心灵的最佳方案,“在空无一人、好似阅览室的空间里独自阅读和写作真是太幸福了”。上野幽默地提及自己购买地皮的应对方案以及女性购置房产问题,宛如弗吉尼亚·伍尔夫多年前即已提出的“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问题的延伸,如果无论如何最终都是一个人,那么至少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快乐地享受时光。

在往复书信的结尾,上野千鹤子说男人一般不会读她的书,但马上又补充说,她也想知道,男人读了她的书之后会有怎样的感觉。上野和铃木在她们的书信交流中或多或少勾画了两种男人形象,一种是作为女性的对立面而出现的,另一种是作为女性的辩护者而出现的。如果说前一种形象让她们产生抗争的欲望,那么后一种的自以为是也让她们感到无比别扭。当这两种形象已经成为她们对发声的所有男子的结构性理解时,任何一个男性发声者如何在她们的整体结构性理解中获得自身主体的独立性?即使不能颇带矫情地说一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话,但自觉尴尬的心理还是挥之不去,虽然不少著述者往往对别人的评价置若罔闻。正如上野在谈及女性主义话题时所撂下的一句话:“我无法被所谓的‘女性’标签而定义,我只是我自己。”真正的“女性主义”的核心意涵在于,让女性拥有不被外界标准束缚的自由,能遵循自己的内心,真正成为她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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