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2023-08-17 01:09徐威
作品 2023年8期
关键词:甲乙

徐威

冬日清晨的些许凉意在阳光的照耀下逐渐褪去。屋外依旧有风。丁甲乙的目光跨越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低垂着的脑袋,穿过两扇巨大的透明玻璃窗,最终落在楼外的树枝上。这是四楼,能够看到大半个树顶。这是南国,尽管已经过了小寒,数不尽的树叶依然肥硕、碧绿。葱葱郁郁,风一吹,就是一阵阵绿浪。窗户紧闭,绿浪无声。丁甲乙双臂交叉挽在胸前,目视前方,陷入一种奇异的沉思:风吹过树叶时,是“哗哗哗”的声响,还是“唰唰唰”的声响?这个问题还没想清楚,丁甲乙又发现,前方的树叶,并不是一片一片地翻腾,而是一整枝一整枝地在摇曳。他凝视了一会,最后还是轻轻地走了过去。站在窗边,丁甲乙双手插兜,等风再来。

确实是一整枝一整枝地在摇曳,有时温柔,微微摇摆,半遮半掩,略带羞涩;有时放浪,每一根枝条都被风吹开,像是利斧飞快地劈开木材,刹那间露出形状各异的光斑,随后齐刷刷往一边压去。风稍一弱,枝条带着树叶又迅速弹回。像跳舞的姑娘和喝了酒跳舞的姑娘。一经确定,丁甲乙就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在转身的一瞬间,看到投影仪幕布上巨大的、精确到秒的红色数字时钟,正好进入九点。

在过去的半小时里,丁甲乙站在讲台上,将教室里的四十二位同学挨个观察了一遍,略为失望。不能看书,不能交谈,不能看手机,封闭的空间里时间近乎凝滞。丁甲乙始终觉得,考场里监考老師比考生更为煎熬。曾经他喜欢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轻轻地,缓慢地,一边观察学生的试卷,一边从讲台走到对面,绕个圈,再绕个圈。被学生投诉两次后——说是丁甲乙影响了他们考试的心情和答题的状态——丁甲乙更多时候就站在教室的某一个角落,用目光替代脚步,从第一排看到最后一排,从左看到右,从后看到前,最后在某一个点上短暂停留。接着是又一轮的扫视,又一轮的空洞。

每次监考,丁甲乙都不由自主地想起几个并不相识的考生来。他们的名字丁甲乙并不记得,他们的样貌也已模糊不清。然而,他们身上的某些部分,为丁甲乙熬过众多漫长的凝滞时间起到了重要作用。是的,某些部分,比如头发。丁甲乙在考场上观察过数千个发型,但印象最为深刻的依然是那个娇小的女孩。四六级、成人自考还是研究生入学考试,丁甲乙已经记不大清,但那张精致而白皙的小脸,他几乎在每一场监考都会想起。并不是这张脸有多么美丽或者特别,而是这张小脸配上一头金黄色的超大爆炸头,实在是令人难忘。像是一张猫脸贴在了非洲雄狮的头上——每次想起这个比喻,丁甲乙都暗暗得意,感觉自己其实可以去做个作家。又比如腿毛,丁甲乙每次想起这个词,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再次失落。那是冬天,绝大部分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丁甲乙走进教室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一条暗红色的篮球裤,看到了两条黝黑而健壮的小腿,以及小腿上茂盛的蜷曲的腿毛,它们相互交织,仿佛是漫无边际的热带丛林。那一场考试,丁甲乙的目光持续地被这两条腿吸引。穿短裤的小伙子时不时抬头望望丁甲乙,起初不以为然,随后迷惑不解,最后惶恐不安,提前了近一个小时交卷走人。丁甲乙收好他的试卷,走到教室门口,看到他已经走下楼梯。他感觉到遗憾,有一种怅然若失的忧伤。憋了一小时的话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丁甲乙只好在心里默默地问了一句:“你不冷吗?”

相比之下,此刻教室里的同学们实在是过于普通了,普通到丁甲乙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找出什么有意思的部分来。他们低着头,一只手按住试卷,另一只手唰唰地写着、画着。整个教室,只剩下翻试卷的声响、写字的声响,一点儿别的动静都没有。想到动静,丁甲乙又记起一件事情来。有一回,炎炎夏日,教室里有三个同学各带着一包抽纸来考试。一男,两女,写几分钟,就抽出一张纸巾擦鼻涕。起初,丁甲乙还略表担心。到后面,他就完全沉迷在这三位同学的节奏中了。男生擤鼻涕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不时还咳嗽几声。长头发女生咳得更频繁一些,但声音不如男生洪亮。她的纸巾不只擦鼻涕,有时还擦眼泪。红鼻子女生的鼻子应该有一边堵住了,发出的声音像是打鼾,随着她所用力气的大小与鼻孔的堵塞程度,演绎出了多种不同型号的鼾声。丁甲乙后来开始数他们所用纸巾的多少,暗暗给他们计数。丁甲乙观察了许久之后,认定红鼻子女生获胜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原因有二,一是这孩子鼻子都被擦红了,甚至都快擦伤了;二是丁甲乙发现,其余两位同学擦鼻子时都用两只手,他们放下笔,抽出纸巾,用两只手把它按在鼻子上,擦一下,对折,再擦,而这位红鼻子只用单手——她甚至都不需要抬头看,左手一伸,就能准确地抽出纸来。把纸巾按在鼻子上,吸气,鼻孔吐力,擤一下,大拇指和食指一捏、一擦,这张纸巾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她把纸巾往边上轻轻一抛,准确地扔进了桌上的塑料袋里,全套动作娴熟而流畅。令丁甲乙惊奇的是,整个过程她另一只手都在奋笔疾书。这是一场一个人的隐秘之赌,参赛者直至比赛结束,始终毫不知情。考试结束后,这三位同学各拎着一袋沾满鼻涕的纸巾离去,而丁甲乙在长舒一口气之后,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聊至极、恶心至极。

九点零三分零三十七秒,学院的督导出现在门口。他们戴着巡考胸牌,眼睛扫了一圈,随后向丁甲乙点点头。丁甲乙快步地往门口走去,接过他们手上的文件夹,在考场巡视表上填下:

1-402、8:30-10:30、青少年发展与学习心理、闭卷、丁甲乙、王江江、是、是、是、无、正常。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丁甲乙站在讲台中央,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快十点了,还没有一个人提前交卷。丁甲乙不知该对他们的认真、细致表示钦佩,还是应该对他们的“学识”不足表示担忧。试卷丁甲乙已经看过多遍,甚至已经在心里交了一份答案。很难吗?丁甲乙想可能时代真的是不同了。想当年,他们读大学的时候,能九点半交卷的,绝不拖到九点四十分。而这几年,丁甲乙看到他们能十点三十分交卷的,绝不十点二十八分交。当然,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确实是做不出来——文科的题,开放性的题,甚至根本没有标准答案的题,还一片空白,这就更说不过去了。还有些人,答题纸都密密麻麻写满了,笔都放下了,坐那儿做啥呢?丁甲乙努力回忆,还是想不起来,他有多久没提前收工了。不过,他倒是又想起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孩子来。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他还在读研,不时替一些教授去监考,算是赚点外快。那场成人自考,考场里三十个人,从写字的速度和挠头的频率来判断,丁甲乙认为其中三分之一是“学霸”,三分之二是“学渣”。丁甲乙开始感觉到兴奋。一般而言,这种两极分化的群体,最容易让他提前收工。题不难,会的都会,做不出来或者感觉这一科没希望了,他们则果断放弃——都是成年人,成人自考也并非一考定终身。果然,开考一个小时,到了可以交卷的时间,他们先是陆陆续续,而后成群结队地交卷走人。丁甲乙唯一没预料到的是,一个女孩子——只填了准考证号、姓名和选择题,简答、论述一字未动,然后就停笔不写的女孩子——慢慢悠悠地把文具袋、准考证和身份证收得整整齐齐放在桌上之后,就坐在那儿看风景了。十点十分,整个考场就剩他们三个人了。有什么风景可看呢?丁甲乙很是疑惑。他问她:“还有时间,怎么不写?”她摇了摇头,双手插兜,继续发呆。过了五分钟,丁甲乙又问:“那要不要交卷?”她还是摇头。丁甲乙和另一位老师先是在讲台上看着她,站累了,索性就一前一后,坐在她周围,目视着她,一直到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这画面,丁甲乙至今想起来依然感觉到略为诡异。

十点十分,丁甲乙听到一串高跟鞋的声音由远而近,逐渐清晰。还有巡考来?五分钟之前,学校督导组的巡考已经来过一趟。丁甲乙转身看向门口,果然走進来两个女人。先进来的,染着一头暗红色的头发,身架高大。丁甲乙见到她,心跳略微加快。来的是教务处的李副处长,这意味着是教务处来巡考了,这意味着走在后面的可能就是战仙仙。丁甲乙迎上前去,果然在李副处长的身后看到了战仙仙。在见到丁甲乙的一刹那,她扭头就走。丁甲乙赶紧追了出去。

丁甲乙压着声音说:“战仙仙,你站住!”

回应他的是愈加急促的高跟鞋的声音。

丁甲乙说:“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战仙仙头也没回。

丁甲乙停住,说:“袁教授约吃饭,你今晚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战仙仙消失在拐角。

丁甲乙有些昏昏欲睡,尽管他在办公室用一次性纸杯泡了两杯雀巢咖啡,把它们一饮而尽后,又泡了一杯浓酽到发苦的绿茶,才带着试卷来到教室。明媚的阳光消失不见,天色阴沉,一幅冬雨将至的迹象。丁甲乙把外套的拉链拉到顶,把脖子包得严严实实,还是感觉到一丝冷意。它们从裤脚,袖口,脖子周遭,像一条条细若铁丝的蛇一样钻进来,匪寇侵占那些温暖而肥沃的大地一般,在他的身上肆意乱窜。

为了不在无所事事中更加萎靡,也为了不在静止不动中瑟瑟发抖,丁甲乙向第一排的女生借了支黑色签字笔,伏在讲台上,提前填写这一科的考场信息登记表,然后拿着签到表,走了下去,挨个让他们签字。以往,像这样的期末考试,其实并没有那么严格。现在,各种各样的检查,各种花样繁多、大同小异的表格是越来越多了。对此,丁甲乙有一万个不满,然而他也只能将这一万个不满拦截在心里。唯一感觉到这种检查与表格有意义的时候,就是此刻。丁甲乙可以光明正大地、慢慢悠悠地在每一个同学身边停留,让他们签字,检查他们的身份证、学生证,检查他们有没有忘记在试卷和答题纸上填写班级姓名和学号。对他来说,这是一场生硬而刻板的监考中最有趣的一个环节。当然,这种有趣只是相对而言。证件有什么好看的呢?无非就是姓名、性别、民族、出生时间、地址和身份证号。学生证上也不过是多了学号、每学期的注册印章和乘坐火车的往返区间与凭证,如此而已。但是,就这么一些枯燥的信息,也能让丁甲乙稍有波澜地度过二十分钟。许多时候,丁甲乙都为自己寻找“趣味”的强大能力而感到自豪,而后这种自豪在考试结束的那一刻总会转化为其他情绪,有时是可笑,有时是无奈,更多时候则是自我鄙夷。

每当在签到表上看不到一两个有意思的名字的时候,丁甲乙都会为自己骄傲一下。丁甲乙,丁甲乙,多好的名字。尤其是他在中国知网、万方数据库和维普期刊网上搜索自己的论文,根本不需要用学科分类去寻找自己的文章的时候,这种骄傲与自豪都油然而生。整个数据库,就他一个丁甲乙。在全国名字查重系统还没出现的时候,他一直坚信,他是中国唯一的丁甲乙,是这个地球上唯一的丁甲乙,是这个浩渺宇宙中唯一的丁甲乙。每念及此,他就有一种意气风发的豪情。这是一种说不出的豪迈,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把这命名为隐秘的张扬。所以,后来他查到整个中国还有另外的一男一女也叫丁甲乙的时候,先是一怔,随后失落,很快又愤怒起来。然而,这愤怒该奔向何处?为何要手贱去搜自己的名字,他着实后悔。丁甲乙有一种被击败的感觉,像是被一只莫名出现的箭射穿身而过。

此刻,当他看到钱蔡心仪和皇甫军芽这两个四字名的时候,脑子终于活泛起来了。钱蔡心仪,丁甲乙站在讲台上细细揣摩。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位同学爸爸姓钱,母亲姓蔡,而心仪二字,则是一把终身的、行走的、磨灭不去的爱情狗粮。皱了皱眉头,他还是觉得皇甫军芽更好听。皇甫军芽,复姓皇甫,这容易理解。军芽是什么意思?或许她是军人世家?至少她祖父可能是军人,是老革命。或许是他的儿子没能投身军营,他就把希望都放在孙女身上了,想着她成为军中细芽,茁壮成长,最后成为军中红花?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是革命传承,只是他可能没想到这孙女最终跑到中文系来读文学了。丁甲乙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皇甫军芽,戴着厚厚的一副近视眼镜,身高和体型好像都不大适合军营,大学生入伍的希望看起来挺渺茫。正当丁甲乙感觉到可惜的时候,皇甫军芽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拿着试卷向他走来。丁甲乙甚至来不及整理她的试卷,就紧跟着她走出了教室。在教室门口,丁甲乙问:“你这个名字还挺少见,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寓意?”皇甫军芽似乎有些习以为常,她笑了笑,露出两个虎牙。她说:“老师,我爸爸叫皇甫大军,我妈妈叫刘芽。”

丁甲乙点了点头,尴尬一笑,转身回了教室。又是狗粮。现在的人取名字,都这么简单粗暴吗?能不能有点文化、有点追求?丁甲乙看了看黑板上的幕布投影,四点十分四十八秒。战仙仙肯定不会再来巡考了。他拉了张凳子,坐在讲台后面,神色疲惫。过了一会儿,他偷偷地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给战仙仙发微信:“监考完我去接你。袁教授在望月轩摆满月酒。红包我准备好了。”丁甲乙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点击发送。接着,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看到一个红色的叹号。他望着满屏的红色叹号,感觉到一阵胸闷。

爱去不去!丁甲乙把手机往桌上试卷袋上一扔。

这已经是他这半年多来,第八次被战仙仙拉黑。一件事情,一而再,再而三,自然就变得顺手了。到现在,一言不合,战仙仙就拉黑他的电话和微信。起初,丁甲乙着急慌张,自己的电话打不通就借别人的打,或者直接去营业厅再买张新卡,又或者直接跑到战仙仙的住处敲门,敲不开就蹲守,直至见上面为止。一次,两次,三次,一个越来越习惯,一个越来越疲惫。这次被拉黑已经五天了。那天他们正在外面吃着火锅,聊起今年过年到底应该怎么安排,去深圳,还是回老家?丁甲乙说:“回老家吧,我得带你去见见我妈,再说,我都两年没回家过年了。”战仙仙反问:“你不应该得先去我家见见家长吗?”丁甲乙说:“你爸妈我不是见过很多次了嘛,为什么非得在深圳过年?年前我们先过一趟深圳,拜个年,然后再回老家怎么样?你都还没见过我妈。”战仙仙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拎起包,起身就走。她以实际行动,表示她觉得这个方案很不怎么样。那天晚上,丁甲乙发了不少信息,换回的是一连串的红色叹号,发送失败,发送失败,发送失败……后来,丁甲乙一天发一条信息,并以此来判断今天自己是否被解封。

夸张一点说,如果不是早上袁教授发来晚上聚会的信息,丁甲乙甚至都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朋友。这还是男女朋友吗?丁甲乙坐在讲台上,低垂着头,缩着脖子,感觉这个问题比哲学问题更无解。丁甲乙不喜欢冷战,不喜欢这样突然而漫长的停滞。整个世界好像都被悬置了起来。他明明身在这个世界内,明明在抓狂在愤怒在崩溃,却又像是局外人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在发生,无能为力,毫无办法。他一次次进入其中,无能为力,毫无办法。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丁甲乙答不上来。而眼下,更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怎样让战仙仙和他一起出席今晚的满月酒。袁教授年近五十,喜得二宝,当然得去祝贺。更重要的是,一年多以前,正是袁教授和他太太为他们俩牵线搭桥的。

四点四十五分,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丁甲乙把试卷交回档案室后,一边走一边给战仙仙打电话。依旧是无法接通,丁甲乙去行政楼转了一圈,也没找着她。走出行政楼,丁甲乙再次遇到李副处长。丁甲乙赶紧喊了一声,问战仙仙哪儿去了。李副处长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丁甲乙说:“李处,我手机没电了,要不您手机借我打一下她电话?”

电话接通了,丁甲乙往外走了几步,语速飞快地说:“是我,有事,别挂。”

战仙仙没有出声。

丁甲乙说:“今晚六点半袁教授在望月轩摆满月酒,要我们俩一起过去。”

丁甲乙说:“你在哪?我刚去楼上找你也没见着。”

还是没有声响。

丁甲乙微微弓着身,用手掩着嘴:“战仙仙,你到底什么意思?就不能吱个声吗?”

丁甲乙转身看了看李副处长,又往外走了两步,说:“你究竟想要怎么样?能不能直接说?!你就是想折磨死我对吧?”

战仙仙依旧沉默。

丁甲乙说:“你这是要分手还是怎样,啊?你吭一声!”

战仙仙挂掉了电话。

丁甲乙在地下车库绕了几圈,才终于在负二层的一个偏僻角落找到一个空车位。车位狭窄,倒了几次才入库。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从车上挤出来后,丁甲乙长舒了一口气。晚上六点钟的天和商贸中心人潮汹涌,丁甲乙感觉自己此刻像是一只蚂蚁,被裹入其中,然后消失不见。商场一楼,丁甲乙站在周大福、周生生、周大生、六福珠宝几家商铺面前,一时之间陷入迷茫。他搞不清这几个名字为何如此相似,只好随意走进一间,问有没有适合给小孩子满月的礼品。

一个四十来岁略微丰满的导购员走了过来,她问:“先生,您是想要买金的、银的还是玉的?”丁甲乙说:“金的吧。”她很快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金手镯,说:“这款金元棍套箍儿卖得不错的,七点六克,足金的,您放心。”丁甲乙看了一眼标签,标价四千八百九十九。他说:“还有其他的吗?”她又取出一只:“这款带三个金珠,寓意福禄寿都圆满,也很好看的。”丁甲乙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标签,四点六克,标价三千六百六十六。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除了镯子,还有其他吗?”导购员飞快地又打量了一下丁甲乙:“有的有的,这款如意金牛手链性价比也很高。”丁甲乙接过来一看,红绳手串,颇为喜庆,中间一个金色的牛头,背后刻着篆体“三多九如”四个字。丁甲乙左看右看琢磨了一阵,问:“这个多少钱?”导购员说:“这款是我们的新品,一千六百八十八,这几天我们店里正在做活动,满一千五可以给您九八折。”丁甲乙心里算了几下,也没算出九八折究竟是多少钱。丁甲乙放下手串,又往柜台上看了一阵,问:“有大概五六百价位的吗?”导购员又取出一款,同样是红绳,绳子上孤零零地串着一颗金珠,珠子很小,没有任何图案。丁甲乙说:“谢谢,我再看看吧。”

望月轩位于天和商贸中心顶楼。丁甲乙等了两轮,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里面都已经挤满了人。他只好转身去找扶梯,孤身一人,一层一层往上走。丁甲乙上到五楼的时候,看到劲锅门口坐满了候餐的人。青年男女居多,情侣居多,他们手拉着手在亲密说话,他们靠在一起打游戏。这家刚开业不久的火锅店最近疯狂地在各个平台做宣传,发优惠券,送小礼品。于是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战仙仙。上一次,他们就是在这里不欢而散的。这次是真的要分手了吗?丁甲乙问自己,内心一团乱麻。他们也不是没闹过分手,两个人各提出过一次,不过最终还是和好了。丁甲乙不知道该如何挽回,这一点和往常一样。不同的是,丁甲乙发现此刻他并没有强烈地挽回她的想法。那就这样了?丁甲乙感觉到太阳穴和后脑勺传来一阵阵刺痛,像是中医院理疗室里带电的银针,插入他的皮肉里,一跳一跳地刺激着他的脑袋。眼下更着急的问题是,如何应对今晚的酒席?他还没想好如何应对袁教授的热忱关怀,比如战仙仙怎么没来,比如前几天他也问到的,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所以,当他上到六楼,并没有直奔望月轩,而是找到洗手间,洗了把脸。他用手掌掬了一捧冷水,往脸上拍了又拍,然后抬头,望著镜子,看着水珠在他脸上缓缓滑下。这一刻,在水珠的映衬下,丁甲乙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颊在一天的监考之后,已经变得油腻起来。他掏出一张纸巾,用力地擦了又擦。

满月酒设在人和包间。袁教授的意思是这疫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大家也都不方便出来大聚,就小范围简单庆贺一下吧。亲戚一桌,同事一桌,还有一桌丁甲乙看了一眼,都不认识。袁教授见到丁甲乙,第一句话果然是问战仙仙怎么没一起来。丁甲乙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她要加班,我就先过来了。”袁教授拍了拍丁甲乙,哈哈一笑:“你小子可别给我打马虎眼,我可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丁甲乙说:“我抓紧,抓紧。”这时候,袁教授的太太许老师带着月嫂走了过来。见月嫂抱着孩子,丁甲乙赶忙说:“我看看小公主——呀,真是太可爱了,像妈妈多一点,皮肤真好,白白嫩嫩。”许老师说:“丁博士,那你们还不赶紧生一个,国家都开放三胎了。我可跟你说,你们也都三十多了,还不赶紧,年纪大了可不好生,千万别学我,你都不知道我生这老二吃了多少苦……”丁甲乙哈哈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往宝宝的包被上一塞,说:“小宝贝儿,满月快乐,健健康康,以后跟妈妈一样大美女哦!”袁教授挥了挥手:“你搞这么客气做什么?拿回去拿回去!”丁甲乙退了两步:“一点点小心意,这必须要的。袁教授,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我先坐过去了。”丁甲乙坐下以后,才发现自己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不知道是因为袁教授他们的询问与催促,还是因为他包的红包确实有点小而感到心虚——他原本打算再送一个金饰的,只是没想到五六百的手链实在是不大能送得出手。他从桌上抽了一张纸,擦了擦汗,如释重负。

这一桌,已经坐了四五个老师,多是袁教授他们学院的,丁甲乙并不大熟悉,只好笑着和他们点点头。丁甲乙唯一熟悉的只有叶之严,袁教授组织老乡聚会的时候一起喝过几次酒。他们三个都来自同一个省,但三个地方却都隔了数百公里。在省里,自然没什么好说,一旦踏出了省外,这又是无比亲密的乡谊了。叶之严给丁甲乙倒了杯水,一边给他烫餐具,一边问今年在哪里过年?丁甲乙说:“还没具体定下来。你觉得学校今年可能会批外省的离校申请吗?”叶之严说:“还不批就得发疯了,这都三年没回去过年了。再说,咱那儿又没有疫情,低风险地区,不批说不过去吧。”丁甲乙说:“那你们回?”叶之严洗好碗筷,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说:“确定了,回。我家老头子说想娃了。”丁甲乙又问:“票买好了?”叶之严叹了口气说:“没抢到。今年开车回吧,也方便一些。”丁甲乙怔了一下:“一千多公里,你扛得住?”叶之严看着丁甲乙,一本正经地说:“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现实,然后把这一千多公里踩在脚下。”丁甲乙伸出大拇指,说:“你牛。”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羡慕、向往、失落、悲伤,或许还有其他无法命名的,混在一起,最后分不出彼此。

七点多,袁教授简单说了几分钟,表达了谢意,然后大家就开始推杯换盏。叶之严要给丁甲乙倒酒,丁甲乙说开车来了,不喝了。叶之严说:“谁没开车来呀?代驾嘛!”丁甲乙犹豫了一下,说:“明天还有两场监考呢,还是不喝了,下次再约酒吧。”这时候,袁教授走了过来,给丁甲乙和叶之严各倒了一盅,说:“怎么能不喝?不喝多就行。小叶,你和小丁,今晚一人两盅就好,总量控制。”丁甲乙瞄了一眼,二两的分酒器,两盅就是四两。他接过酒杯,心想“一盅就好”,然后起身先敬袁教授一杯,他说:“祝贺袁教授!喜得千金,儿女双全,令人羡慕啊。”他一饮而尽,嘶了口气。他嘴巴张了张,想再说什么,终究是没说出口。叶之严也敬了一杯,然后三个人又一起碰了一杯。两杯酒下肚,叶之严搂着丁甲乙的肩膀,在他耳朵边说:“你这家伙今晚有事啊,什么情况?”丁甲乙在这一刹那,感觉到喉咙一紧,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迅速又端起一杯咽了下去,然后开始咳嗽,装作是被烈酒呛得眼眶发红。

丁甲乙有一种强烈的一吐为快的冲动。从战仙仙的拉黑,到买手链的窘迫,从鸡毛蒜皮的烦躁,到回家过年的无奈,丁甲乙有一大堆的话闷在心里,它们发酵已久,正试图喷薄而出。然而,话到嘴边,丁甲乙又忍住了。他强迫自己要冷静,要克制,要若无其事,要微笑,要保持形象,要做一个成熟的社会人。一来,这是袁教授宝贝闺女的满月酒,不合适。二来,桌上还有其他老师,他并不熟悉。三来,丁甲乙感觉和叶之严似乎并没有熟悉到这种能够掏心掏肺、倾诉所有的地步。他们是相隔甚远的老乡,是同一个学校的同事,是偶尔在酒局上碰面的酒友。除此之外,还是什么呢?朋友?算吗?丁甲乙说不上来。所以,丁甲乙用纸巾擦了擦眼角和嘴巴后,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故作严肃地对叶之严说:“我警告你,我对你没兴趣啊,你别在我耳朵边上说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一盅酒下去,丁甲乙就没再喝了。叶之严劝了几次,丁甲乙都不肯再添酒。他对叶之严说再喝下去,明早监考,七点肯定起不来。事实上,他特别想大醉一场,想借着酒精的麻醉,把那一肚子的悲伤与愤懑倾泻而出,把那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情绪一扫而空,哪怕只是暂时的,哪怕第二天要难受得昏天暗地。他早已习惯如此。然而,此刻他不敢,他不能。他在脑海中不断背诵李白的《将进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他一遍又一遍地默诵,想象自己化身诗酒仙李白,想象自己也和他一样豪迈爽朗,豪气万丈。然而,他只有一遍又一遍的忧伤,没有人生得意,没有天生我材,没有千金散尽,没有烹羊宰牛,没有三百杯,没有人为他倾耳听,没有人与他杯莫停,没有人与他同销万古愁。所以,他忍着,他默读完一遍,就再跟自己说一次:要冷静,要克制,要若无其事,要微笑,要积极参与桌上的闲聊,要及时回应别人的话题。他感觉疲惫。

近十点,酒局终于结束,主要是望月轩要打烊了。叶之严他们商量着去大排档进行下一场,喝点砂锅粥,再来点啤酒。丁甲乙摇了摇头,说不参加了,下次再约。天上又飘着小雨,整个夜幕都变得雾气蒙蒙。商场一楼地下车库的入口,丁甲乙双手插兜,又把运动服的帽子扣在脑袋上,等代驾来。有一次,他在地下车库等代驾,结果手机信号近乎无,两个人好不容易打通电话,没有传递到任何一句有效信息。代驾小哥从偌大的停车场不断寻找,从负一绕到负二,又从负二绕到负一,绕了几圈才找到他。夜色寒凉,等了五六分钟,丁甲乙已经打了好几个寒战,一个年轻的小哥才骑着小电动车跑了过来。一见面,代驾小哥就开始道歉,说:“老板,实在不好意思,我刚开始做,不大熟悉。”丁甲乙原想说他几句,见他穿着雨衣,雨衣上湿哒哒一片,没再说什么。他们一前一后,从车行道走进地下车库,走了许久,才在负二楼找到车子。丁甲乙坐在副驾驶位上,一言不发。代驾小哥放好折叠电动车,关好后备厢,准备拉门上车。他打开门,说:“老板,你这后视镜怎么碎了?”丁甲乙下车绕过来一看,脱口而出一句:“FUCK!”

玻璃镜片已经全碎了,后视镜被剐出了数条深痕。丁甲乙伸手碰了一下,整个后视镜直接倒了下来,耷拉着吊在那儿。代驾小哥显然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慌张地解释:“老板,这可不是我碰坏的。”丁甲乙没和他搭话,掏出手机,先拍了照片,然后打保险公司的电话。信号不好,打了几次没打通。几分钟后,丁甲乙走到负一楼,这才接通人工服務。保险说,现在是晚上,又下雨,事故挺多,忙不过来,过来勘查现场的话,至少也得一个小时以后了。保险又说,你加我微信,先拍照片给我看看。看了照片后,他说你得先报警,立个案,让警察带着你找物业,调监控,看看是哪辆车剐蹭的。丁甲乙回到负二楼,抬头看了看四周,没见着一个摄像头。他没有再打电话,而是转身问代驾小哥:“敢开吗?”代驾小哥弱弱地说:“我……尽力……我慢点。”丁甲乙挥了挥手,说:“那走吧。”

深夜雨水中的道路,像极了生活的样子。丁甲乙向外望去,烟雨蒙蒙,那些闪烁的灯光像是被洇湿的各色墨点,如同雾里看花,模糊不清。“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丁甲乙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又想起现在〇〇后大学生们很爱用的一个词:“水逆”。那天他在课堂上随口问这是什么意思,引来了哄堂大笑,然后体会到了另一个曾经的流行词的伤害:“老师,你OUT了!”丁甲乙从而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确实已经不再年轻。雨仍在下,且越来越大。代驾小哥将车子缓慢地从地下车库开到程乙村,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这是一个郊区城中村,房子建得密密麻麻。房东们都在等着拆迁,然而拆迁还遥遥无期。好不容易在狭窄的路边找到一个停车位,只能侧方位停车。代驾小哥做了个深呼吸,探出头一边观察一边倒车,然后丁甲乙就听到右边后视镜与电线杆子碰撞的声音,接着是代驾小哥发颤的恐惧:“老板,我……”丁甲乙盯着代驾小哥看,他年轻的脸庞上布满水珠,刘海完全湿透,紧贴着皮肉,眼眶似乎已经泛红。丁甲乙叹了一口气,说:“你走吧。”代驾小哥这会儿真哭出来了,他的声音哽咽:“老板,我赔给……”丁甲乙挥了挥手,说:“别说了,把窗户关上,走!”他这会儿特别想问一下他的〇〇后学生们,是否还有新的网络流行词,专门用来形容一个人“水逆”到了极点。上楼的时候,他又想起,刚刚的代驾小哥可能知道,他的年纪看起来像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

丁甲乙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他刚住进来那会儿,楼下还有大把的停车位。他骑着自行车,经常看着有人横着车身停车,光明正大、得意扬扬地占据三个车位。等到他从二手车市场买回这辆二手北京BJ40越野车的时候,则必须有超高的车技、充足的耐心以及适当的运气才能在这安稳地穿梭、停驻了。

战仙仙不喜欢这里。用她的原话说,这里就是“十分典型的脏乱差”——有一回,她甚至气愤地说道:“评选什么文明城市、卫生城市的时候,这个村必须暂时屏蔽掉,必须!”丁甲乙其实很理解她的不接受,这环境对她而言确实是过于陌生了。她只在热恋的时候,在这住过一段短暂的时间,更多时候,她还是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她好几次跟丁甲乙说:“我就搞不懂了,你堂堂一个博士,一个大学老师,怎么就像是钉在这儿一样了呢?”丁甲乙每次只好笑哈哈地应对:“这离学校近,吃夜宵也方便呀。”战仙仙这时通常就翻个白眼,说出下半句:“我那儿离学校也近,你怎么不到那儿住去?”丁甲乙半开玩笑似的说:“你那儿是高档小区,是豪宅,我就一屌丝,我可住不起。”一般,说到这儿,战仙仙就开始催促丁甲乙,该买房了,还租什么租。战仙仙给丁甲乙算了一笔账,把首付付了,公积金抵掉一部分,每个月就只需要不到四千月供:“比你的房租只多一两千块钱,就可以有自己的家,这不香吗?”丁甲乙点头应是,说要找时间看看附近有什么合适的。但也只是说说了,丁甲乙从来没去看过。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然后就吵了起来,于是丁甲乙第一次被战仙仙拉黑了。拉黑之前,战仙仙在微信给丁甲乙发了两条信息,第一条是“朽木不可雕也”,第二条是“夏虫不可语冰”。两句话后面,都有好几个叹号,以此显示她的愤怒。然而丁甲乙纳闷的、琢磨了很久也没搞明白的是——到底谁是夏虫。

爬上三楼,丁甲乙打开房门,开了灯,感觉到屋子里有些异样。他走了一圈,这才反应过来,整个屋子已经没有了战仙仙的痕迹。客厅里,书架下面的瑜伽垫不见了,书架最上面一层,三个紫砂壶还在,但壶里种着的铜钱草被拔掉了。丁甲乙把它们取下,里头只剩下花土。赵庄朱泥的西施、底槽清的子冶石瓢和黄金朱泥的秦权,这是他最爱的三个紫砂壶。有一天,它们偶然地引起了热恋期里战仙仙的兴趣:“把盖子丢掉,种点铜钱草吧,肯定好看,你这屋子一点绿植都没有,别扭死了。”丁甲乙说:“这三个都是全手工的,我都养了几年了,要不换其他几把?”战仙仙“哼”了一声,说:“也就这几个好看些。”丁甲乙转身,把盖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抽屉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那就种吧!”战仙仙那天兴致勃勃地说:“这个红色的圆嘟嘟的就叫丁丁,黑乎乎的扁扁的就叫甲甲,黄色的高高的就叫乙乙——丁甲乙,我告诉你,回头你一定要把这三株铜钱草养好!”

看着这光秃秃的三个紫砂壶,丁甲乙感觉自己确实被完完全全地被连根拔起了。他走进房间,床头柜上的瓶瓶罐罐没有了;他拉开衣柜,里头空了四分之三;他走进小书房,书桌上的音箱如今只留下一个鲜明的长方形印迹;他走进厨房,空气炸锅和小熊蒸蛋器不见了;他走进浴室,毛巾牙刷化妆品,也都不见踪影。丁甲乙又转了一圈,最后看到门背后的挂钩上挂着一串钥匙,钥匙上贴着一张黄色的小贴纸。他走前一看,上面写着八个小字:“天高路远,无需再见。”

夹杂着鼻孔喷出的一股短促的带着轻蔑和鄙夷的气息,丁甲乙感觉自己好像无声地冷笑了一下。他撕下贴纸,在手里攥着,揉成一团,又环顾了一圈,然后掏出手机,给战仙仙打电话。他原以为接下来是再次听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可沒想到这一次竟然是“嘟——嘟——嘟”声。七八声响后,战仙仙接了电话。

“喂,你是什么意思?”

“分手。”

“呵,你够厉害的,比家政公司厉害多了,干干净净啊!”

“谢谢夸奖。”

“战仙仙,你这样有意思吗?”

“没意思。”

“我他妈的连一个体面的分手都不配是吗?你说拉黑就拉黑,你说挂电话就挂电话,你说分手就分手,你要消失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你把我当什么?!”

“我跟你道歉。对不起。”

“你觉得我要的是一个对不起吗?你说啊!”

“那我就没办法了。”

“你没办法?你不是有大把的办法来折磨我吗?”

“你在我这儿的东西,我明天会快递给你。”

“我不收。”

“随你。”

“战仙仙,你就要这么折腾是吗?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行吗?”

战仙仙沉默了许久,丁甲乙屏住呼吸,而后听到她长叹了一声。

她然后一字一字地说:“丁甲乙,你听着,这是你的安稳,不是我的,不是!”

丁甲乙感觉到大腿和臀部传来一阵刺骨寒意的时候,战仙仙已经挂掉电话许久了。丁甲乙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身来,知道这确实已经是最后的结局,他无法改变的结局。交往一年多之后,他重新回归单身。而在两个月前,他们还在为去哪一家摄影机构拍摄婚纱照而争执。然而,他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同时,又感觉到一丝轻盈。他感觉到悲伤,感觉到愤懑,又有一丝无法言喻的解脱之感。他走进卫生间,脱去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花洒底下。水汽弥漫中,丁甲乙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正变得模糊不清。肉身也好,灵魂也好,在此刻,都正在以一种恒定的速度模糊着。丁甲乙在某一个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很快就能抵达混沌之境。丁甲乙昂着头,让温热的水流冲击着他的脸庞,一动不动。他仿佛流泪了,又仿佛没有。他眯着眼睛,回想战仙仙后面一连串的火山爆发式的话语:

“丁甲乙,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一次又一次地觉得你会有所改变,哪怕只改变一点点,但我没有看到任何迹象。我看不到任何一丝丝可能的幸福。你可以继续你的佛系,但生活会陪着你佛系吗?我等不起了。我没有资本再耗下去,尤其是在一个毫无光亮的人身上耗下去,我不能再骗我自己。

“丁甲乙,我就搞不懂了,你堂堂一个博士,为什么总是一副畏畏缩缩、自卑到极点的样子?你在怕什么?

“丁甲乙,你就是个懦夫,你除了会逃避,会装作视而不见,你还会什么?是,生活哪有那么容易,谁他妈的过得不辛苦。你继续躲吧,躲到最后无处可躲的时候,我知道你还会把眼睛闭上。我知道你很享受这样的自欺欺人,你多擅长啊。

“丁甲乙,我现在应该为我自己感到庆幸。我根本无法想象,和你这么一个无趣的人,要怎么样度过这漫长的一生。

“丁甲乙,你人不坏,也没啥野心,只想求安稳。只是,真的太累了。就这样吧,一别两宽,各自保重吧。我祝你幸福。”

丁甲乙一动不动,任热水打在他的额头、脸颊和嘴唇上。狭小的卫生间里,水汽弥漫,白雾丛生。丁甲乙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战仙仙最后的咆哮,如鲠在喉,如芒刺背。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想到这儿,丁甲乙才感觉到气闷,赶紧打开了卫生间的门。一阵寒凉的空气涌了进来,丁甲乙打了个寒战。

丁甲乙顶着一个鸡窝头站在讲台上——虽然没见到,但他用手摸了摸,感觉那些头发确实在杂乱无章地翘起与塌下。丁甲乙醒来之后,才想起今天车子没法开上路。他穿好衣服,没来得及刷牙洗脸,冲下楼,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往学校飞奔而去。寒风呼啸,丁甲乙嘴中呼出的热气在短暂的一刹那就被吹得支离破碎,然后消失不见。

这一场考的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丁甲乙没有心思再去研究别人的发型、穿着,没有心思再去琢磨别人姓甚名谁。他颓然地站在讲台上,感觉自己神情忧郁。或许这是失恋者应有的姿态?很快,他又想到,他在这儿忧郁给谁看呢?给战仙仙?又或者给其他老师看到,然后转述给战仙仙?或许应该再忧郁一点,再悲伤一点,再颓废一点?丁甲乙感觉到恶心。这样的姿态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场破裂的爱情,绝不会因为某一方的忧郁而起死回生。

丁甲乙再次回想战仙仙昨夜在电话里的话语,他不得不承认,战仙仙批评得对。失望。DISAPPOINT。失望。D-I-S-A-P-P-O-I-N-T。丁甲乙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拼写这个单词,又默默念了几遍,感觉这个单词的发音像针尖一样充满锋芒。他又想起希望。HOPE,H-O-P-E。这个单词充满温柔之气,像是母亲在孩子耳边轻轻地吹气。丁甲乙不无悲观地认为,人生就是这样,从希望走向失望,从温柔走向锋利。丁甲乙已经对自己失望很久了。这种内心的失望正逐渐走向具体,走向外在。战仙仙对他失望了,下一个呢?丁甲乙想到了母亲,想到了二哥,想到了大姐。他们对他失望了吗?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丁甲乙对于这个家庭而言,就是希望,唯一的希望。母亲常说:“你和你哥哥姐姐不一样,和我们更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母亲没说,丁甲乙也没问。二哥因赌博被判一年半、大姐从广西离婚归来那一年,丁甲乙以优异的成绩考取邻省最负盛名的一所重点大学。母亲不懂什么是985,什么是211,她拿到通知书那一刻,只是号啕大哭。她把眼泪抹了又抹,一直抹不干净。她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老天爷,老天爷……”后来就是读研、读博,读得二哥常常在酒醉之后破口大骂:“读个屁书,人家大学四年就出来赚钱了,这大脑袋七八年了还在交学费。”再后来,丁甲乙到了这所三四线城市的二本院校做老师。二哥问:“人家都说博士就是老早时候的进士状元,毕业出来,工资起码一个月四五万,是不是?”丁甲乙摇了摇头。二哥又说:“三万?两万?”丁甲乙还是摇头。“一万总有吧?”丁甲乙斟酌了一下,说:“我现在才刚出来,职称都还没评上去……”二哥有些不耐烦,说:“你就说有没有?”丁甲乙摇头。二哥说:“那我问你,你能不能去镇政府把那张烈士證书要来?”丁甲乙说:“我不知道。”二哥说:“那你还读个屁书,还读这么多年!”丁甲乙不知该如何解释。毕业之后,丁甲乙开始发现,有很多东西是解释不清楚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哲学问题,有人试图去解开谜底,但也只是徒劳无功。更多的人,走完了全程,也没发现问题的存在。这不像此刻正在进行的考试,问题清晰,答案唯一,A就是A,B就是B,正确就是正确,错误就是错误。

丁甲乙用眼神巡视了一圈,看到最右侧前排的男生笔直地把后背靠在后桌,眉头紧皱,嘴巴嘟嘟囔囔,一副沉思作答的样子。但刚刚丁甲乙分明看到了他在准备与后桌的同学搭话。这些套路,丁甲乙很是熟悉。以前,在各种月考、期中考、期末考的时候,坐在他前面的那个胖子都是这样从他嘴里讨要答案的。那会儿,只要胖子腰身坐直,往后一靠,丁甲乙很快就能听到一句细微而急促的话语:“大脑袋,第三题,第三题!”丁甲乙走到那位同学身边,看了看他的试卷,没说话。他站在旁边,不再走动,直到那个同学重新伏身开始做题。这是一次无声的警告,显然,那个同学已经接收到了信号。丁甲乙这才背着手,缓慢地在教室里走了一圈。老实说,这些年,作弊的事情其实已经少了许多。道理很简单,作弊所要付出的代价越来越大。学生也都是聪明人,作弊一旦被抓,很可能就再也没法毕业,他们知道这其实划不来。丁甲乙上一次抓作弊,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一个穿短裙的女生,把手机藏在裙子里。丁甲乙从她身边走过后,她就从裙子里拿出手机,放在大腿上直接搜答案。丁甲乙连人带手机一起抓到之后,考场上另一个年纪大些的老师私底下和丁甲乙说:“你也太猛了些,好在‘人赃并获,不然她反咬你一口性骚扰那就麻烦了。”丁甲乙回想了一下,他把那女生带到考务中心的时候,她确实以一种怨恨的眼神盯了他好一会儿。丁甲乙问:“这对她影响很大?”那老师说:“这是职业资格考试,这一抓,至少三年不能考了。”停了会儿,又说:“不过这能怨谁,只能怨她自己不争气。”丁甲乙在某一个瞬间有一些过意不去,因为自己一刹那的本能,改变了一个人的部分命运。那老师又开玩笑说:“听说抓到一个作弊的,有两百块奖励,你赚了。”丁甲乙很是吃惊,不知如何以对。他只好笑笑,心里更不是滋味。

十点零七分,第一个交卷的出现了。丁甲乙看了看他的试卷,感觉他在不及格的边缘疯狂试探。其中有一道判断题:事物是普遍联系的。这个同学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最后得出结论:所以该观点是片面的。丁甲乙摇了摇头。他在考场记录表上,填下第一个交卷同学的交卷时间。过了一会儿,他又在一张草稿纸上写下:

事物是普遍联系的,这些联系的总和,叫作命运。

第六饭堂的饭菜以精致著称,丁甲乙平时来得很少。精致在丁甲乙这儿,约等于量少、价贵、不值得。更关键的是,丁甲乙也没觉得这里的饭菜有多么好吃。上午的监考结束之后,一种全方位的疲惫降临在他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覆盖”。这种疲惫像是保鲜膜一般,把他紧紧包裹,以致他虚弱到甚至没有力气走远一点。丁甲乙点了一份烧腊、烧鸭双拼饭,吃了七八口,便再无任何胃口。他正准备端起盘子走人,这时,两位学生端着饭菜走了过来。他们喊了一声丁老师,丁甲乙这才认出,是他的学生。联系不多,丁甲乙甚至没记起他们的名字,他只好说:“你们好啊。”高高瘦瘦的那个大胆地和丁甲乙开了个玩笑,说:“丁老师,你今天的发型酷毙了。”另一个戴眼镜的更直接一些,他说:“丁老师,下午究竟考啥呀?能不能透露一点点?”丁甲乙说:“最后一次课的时候,已经给你们复习过了。”戴眼镜的轻哼了一声,略微不满地又如同撒娇一般地说:“丁老师,您再精简精简嘛。”丁甲乙有些不自在,他说:“反正都是上课重点讲过的内容,没什么好担心的,正常发挥就行。”高高瘦瘦那个这会儿喝了口汤,抬起头看着丁甲乙,笑笑地说:“老师,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人类的忧虑与恐惧也并不相通。”丁甲乙认真看了他一眼,然后跷起大拇指给他点了个赞,说:“就冲你这句话,我感觉你都不会考得太差。”

丁甲乙下午在教室里看到这位同学的时候,再一次想起他的这句话,越想越觉得确实有那么一点道理。人类的情感,悲喜也好,忧惧也罢,并不相通。不通,隔也。凡事只要“隔”上那么一下,就麻烦了。在一种和谐的关系里,各方总是在努力地消除隔阂,互通有无,求同存异,和谐共处。但这只是一种理想状态。古人说,人心隔肚皮。古人还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和战仙仙,隔了两层肚皮,所以不通,所以就有了种种分歧、争执和吵闹,所以终将擦肩而过,此后再无交集。可是,按照这个逻辑说下去,这个世界上谁还能与他“不隔”呢?没有。父母、兄弟、爱人、友人,其实都是“隔”的,更别提那些生活中数不尽的种种过客了。每个人天生就注定了孤独,注定了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想到这儿,他突然感觉人在生理特征上天然地就契合了某些最为经典的哲学命题。心灵相通可能吗?心有灵犀可能吗?感同身受可能吗?他又想到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只是,茫茫人海中,谁是“知我者”?

战仙仙不是。但战仙仙又有什么错?没有。追求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向往一种更高品质的生活,这个每个人的天性,也是每个人的权利。战仙仙当然也不例外,她很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一点丁甲乙其实很是羡慕。相比之下,他对于未来的种种设想,都显得虚幻而缥缈。在十多年前,他刚考上大学那会儿,他在日记本上写下:

我要过平淡的生活,而不是平庸的生活。

当时他觉得这话看似平和,实则霸气十足,着实是惊艳。他因为这句话,暗暗得意了许多年。现在回想,当初有多惊艳,如今就有多锋利。丁甲乙曾经也手握一副好牌,只是自己把它打得稀巴烂。在哪一步出了差错,丁甲乙也搞不清楚。牌局输了可以再来,生活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再没有洗牌重来的可能。丁甲乙仔细回忆了他与战仙仙的交往,心中一股愧疚之意终于缓缓升起。他终于直面了这一点,然而战仙仙不会再知晓。这一年多来,战仙仙付出了许多,而他则更像是一个被动的、委屈的孩子,总是以一副被逼迫前行的、不情不愿的姿态,在向战仙仙宣告她的行为有多么过分。努力工作,积极生活,这本就是丁甲乙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现在却好像全因战仙仙而变得面目狰狞。丁甲乙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战仙仙面前变成这副模样。按年龄,他应该比她成熟;按学识,他应该比她理性、睿智;按性别,他是男人,也应该比她承受更多。然而,一切都恰恰相反。

在战仙仙面前,他总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压力。倘若真要细说,这压力可能是战仙仙身材高挑,相貌清丽,而他只能用平平无奇来形容;这压力可能是战仙仙住在云山壹号,而他在嘈杂的程乙村一租住就是五年;这压力可能是战仙仙开着一辆红色的宝马X1,而他的二手北京BJ40越野车早已黯淡无光;这压力可能是战仙仙一套化妆品、一个包、一件大衣,就得他用半个月、一个月的工资去购买;这压力可能是他在世贸大厦顶楼请战仙仙吃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然后自己在出租屋里偷偷啃上半个月的大馒头;这压力可能是战仙仙家里在深圳有两套房和一栋出租楼,而他工作多年至今一无所有……这一切,说起来都显得庸俗透顶,但又都是外人夸赞、羡慕的所在。他们说,你们真是郎才女貌,神仙伴侣,羡煞旁人。

丁甲乙也曾感觉到幸福,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幸福就变成了暗夜里的神伤。战仙仙时常对他说:“你能不能在吃饱以外,多一点点情调?”一般说这话的时候,都是丁甲乙对战仙仙要去吃西餐、牛排、日本料理等表示拒绝的时候。丁甲乙觉得它们又贵又不好吃,花上小一千,肚子还填不饱。相比之下,丁甲乙还是觉得十来块钱一份的炒米丝、兰州拉面和各种盖浇饭性价比最高。而这些,是战仙仙宁愿啃面包,也不会去点的外卖。有的时候,丁甲乙也蜻蜓点水般地和几个朋友聊过这个话题。他们听了之后,一脸鄙视地对丁甲乙说:“你就别在这儿‘凡尔赛了,得了便宜还卖乖,实在过分。”丁甲乙心里一股愤怒的小火苗霎时就燃烧起来了。他很想把啤酒杯往桌上这么一放,高声说:“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得了什么便宜了?我怎么过分了?”然而,他只尴尬一笑,跳过了这个话题。

所以,战仙仙给他买件大衣,他嘴上笑嘻嘻,心里却并不得意;战仙仙说要给他换个新的笔记本电脑,他直接表示拒绝。为此,战仙仙还与他吵过一架,说他矫情。这么一说,丁甲乙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他说:“我这叫矫情?你家不就是钱多嘛。”戰仙仙丢下一句“不可理喻”后,又一次把他拉黑。再一次和战仙仙失联之后,丁甲乙也曾自我拷问:“我错了吗?这样值得吗?”当他想到后者时,他感觉到这已经不是纯粹的爱情。过往的数十年里,他一直坚信,爱情根本没有值与不值的问题,只有爱与不爱的问题。这使他更觉忧伤,比战仙仙拉黑他还要忧伤。他不敢再往下想。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具体点说,是从小学到高中——他一直觉得母亲是懂他的。她一心想让丁甲乙好好读书,她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是你改变命运的唯一的机会。你的命运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帮你。”她从来没有以任何手段给他增添压力。她在他每一次取得奖状的时候,摸着他的脑袋,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偶尔失利,她也从不恼火。她总说:“你和我们都不一样。”许多年后,丁甲乙回想起这些话语,才诧异地发现,这些话语和一个从未上过一天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妇女是那么的不搭调。由此,丁甲乙才认定,母亲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只是她从未向他们说出。

另一个人的故事,丁甲乙一直好奇,也听到过种种说法,但他始终不知真相究竟如何。在丁甲乙出生那一年的秋天,阳光猛烈,万物暴躁。一个男人从山岗上飞奔回村,高呼了一阵,又操着家伙飞奔上山,最终长眠于此。这是丁甲乙的父亲,他当时兼任村里的护林员,每个月能得到十块钱工资。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三天,把大半个天空烤得通红。村里人都说,是老天爷实在看不下去了,给他们留了一条生路,这才降了一场雨下来。所以,他们在大火熄灭之后,带着香烛和猪头又进山去祭拜山神与天神。村里人又说,这场大火说不定就是丁甲乙的父亲引燃的,不然他怎么会为了这十块钱,飞奔数里路回来报信,把自己的命都拼在那儿。那时,二哥已经十五岁了,他红着眼睛,怒吼:“你们放屁,我爸爸又不抽烟,身上从来不带火,怎么可能引燃山火?你们都错了,我爸爸是英雄,是你们的救命恩人,是烈士!你们要给他发奖状,发勋章,你们要给他盖国旗!”他去村里说,去镇里说,还想去县里说、省里说。他说了一遍又一遍,也没给父亲争到一个恒久的名誉。自此之后,二哥性情大变,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相信任何人世间的情谊。高三毕业那年夏天,丁甲乙郑重地问起当年的事情。丁甲乙说:“二哥,我十八岁了,我有权利知道当年的事情,当年的真相。”二哥把白酒瓶中的最后一杯酒倒出,闷下,说:“有什么好说的。都是扯淡,都是鸡巴毛。”

那些年里,二哥对很多事情都是一副无所谓的状态,包括他自己的前程。他辍学,打架,學会了抽烟、喝酒、赌博。母亲常常在夜里独自哭泣,被二哥听到之后,又是一阵咆哮。唯独在大姐的事情上,他表现得尤为决绝。那年,大姐从广东打工归来,带来一个矮小黝黑的广西男人。大姐说:“我要嫁给他!”二哥说:“你要敢走,走了就别再回来,就当没你这个人了。”大姐先是说,说着说着就哭,哭了几天,最后还是跟着男人走了。丁甲乙高考那年夏天,大姐独自一人回来了。还是哭,整天整夜地哭。直到一个深夜,二哥醉醺醺地踹开她的房门,说:“你要再敢去找那个广西佬,我打断你的腿!”大姐原本在抽泣,而后号啕大哭,最后抱着二哥,哽咽不止。

下午的考场要比上午的大得多,这教室平时能坐一百多号人。丁甲乙背着手转了一圈,发现他教的这个班,答起题来并不如他们在课堂上表现得那样自如。他在课堂上花了三节课,给他们讲先锋小说,讲余华、格非、马原,讲先锋精神永不熄灭,但此刻他们愁眉苦脸、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的样子,仿佛丁甲乙是在另一个二次元时空给另一群人上了课,而他们对于先锋仍然一无所知。往年监考和改卷的时候,丁甲乙最喜欢看他们篡改文学史,每一次他都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实在是贫瘠得可怜。但今天,丁甲乙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儿——尽管他看到有同学在试卷上把莫言命名为当代朦胧诗的代表人物,把《文化苦旅》当作余华的代表性作品,说高行健的《绝对信号》呈现了作家对于祖国大地与壮美河山无限深沉的热爱之情。他面无表情地转了一圈,最想看的是他们如何回答第一道论述题。这道题是他出的:

请结合个人经历,谈谈你对《人生》和《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的理解。

丁甲乙仍然记得他在课堂上慷慨激昂地向同学们宣告:“路遥最出名的作品是《平凡的世界》,但我认为他写得最好的小说是《人生》”。丁甲乙说:“对于高加林而言,农村是一种命运,城市是另一种命运;刘巧珍是一种命运,黄亚萍是另一种命运。命运有无限的可能性,但命运落在每一个个体身上的时候,它又是唯一的。命运是不可逆的。这是高加林的痛苦所在。”丁甲乙说:“时隔数十年之后,方方同样将关注点落在农村青年的出路问题上。小说中的涂自强,就是当年的高加林。他出身贫苦家庭,他努力上进,他终于依靠读书从大山深处走进了城市。他走上了高加林所想走的那一条路,但他最终还是一无所有。”接着,他用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布尔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对这两个不同时代青年相似的悲剧命运做了冗长的文本细读和社会学分析,把同学们说得晕头转向。那节课的最后,丁甲乙神情严肃地看了看在座的每一位同学,他缓缓说:“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高加林,都是涂自强。”这句话,丁甲乙不知他们是否听懂了。他只记得,那一整个下午,他都感觉到压抑。回到程乙村的出租屋里,他坐在电脑桌前,呆坐了半天。

那段时间里,母亲频繁地给他来电。她已经年过七旬,不会微信,不会发视频。她在电话里说:“家里的三间房子必须要重建了。”这三间房子,是她和父亲一砖一瓦亲手建起来的,虽然用的是黄泥土坯砖,但其实还很坚固,数十年了没有任何倾斜和开裂的征兆。要怪就怪前几年那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短短的三个小时,洪水在屋子里就比人还高了。村子里众多的老房子在雨水中消失不见,但这三间房子仍然屹立。几天之后,洪水退去,留下一地的红色泥浆,以及一条两米来高的水线。房子虽然没有倒,但被水浸泡多日之后,墙脚开始柔软起来。母亲那会儿每日都期盼着出大太阳,像三伏天那样的灼灼烈日。她想着,要晒一晒啊,多晒几天,晒干了,房子就踏实了,人也就踏实了。但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在接下来的半年多里,房子里的石灰墙面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二哥用手摸了摸墙脚,还用刀子划开看了一下,土砖依然是湿润润的。他把她和大姐接到了他的平房里,这三间土房,正式成为了一个并不坚固的杂物聚集地。二哥觉得,当初直接塌了倒好了,国家还能赔点钱,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吊在这儿,迟早要出事。修,还是不修,这是个问题。他们商量了一阵,没拿出主意来,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母亲说:“现在必须要做决定了。”这两年,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镇上发了通知,说是县里的政策,要把农村所有的危房、瓦片房、土坯房拆除。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一是政府把它拆了,补一笔钱,把宅基地收回,归村集体所有,这三间房以及地基,从此和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二是自己把它拆了,政府也补一笔钱,不多,大概一万来块,宅基地还是自己的。这个选择附带的条件是,他们必须在一年之内,再在这块宅基地上把房子重新建起来,而且必须是水泥房,必须和村子里其他的房子一样,刷上乳黄色的外墙,楼顶盖上宝蓝色的琉璃瓦片。母亲说:“你二哥的意思是拆了就拆了,我不同意。你虽然出去了,但总得留个根,你以后总得回来,哪怕一年就一次。回来了总得有个家啊,不然你上哪儿落脚去?”母亲说:“这是我和你爸爸一手摞起来的屋子,拼了大半辈子,吃了那么多苦头。”母亲说:“不能到头来一场空。”丁甲乙打电话给二哥。二哥说:“要是重建,三间房,各两层,加上装修,得三十多万,你自己看着办。”二哥又说:“要是重建,你拿二十五万回来,剩下我去偷去抢都不关你事了。”

母亲频繁来电的这段时间,战仙仙正催促着丁甲乙买房。战仙仙说:“也不用多大,一百二左右的三房就行了。早点买,早点装修,就作婚房。”战仙仙说:“现在房价一万六,我估计还得涨,等到两万三万一平方的时候,你就更买不起了。”战仙仙说:“加上税费什么的,估计要两百万。丁甲乙,这是婚房,你来出首付,这不过分吧。以后的房贷,我们一起来还。”战仙仙说:“算了,我也不逼你,你就拿二十万,剩下的首付我来,这样总可以了吧。”

手机发出振动和光亮的时候,丁甲乙才发现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下来。还是母亲的电话。丁甲乙接通之后,还没等她说话,直接说:“妈,听你的。你让二哥把银行卡号发给我,我先给他转十万过去,剩下十五万,我过几天打给他。”挂了电话之后,他在微信上翻通讯录,最终选定了三个人。他编了一条信息,感觉比写论文还要艰难。反复地更换词句,反复地斟酌语气,许久,他才把信息发送过去。之后,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扔,靠着椅背,后仰着头,长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动不动。

四点三十分,考试结束。好几个学生跑过来说:“丁老师,手下留情啊,我们‘菜菜,您一定要‘捞捞我们,‘求求了。”丁甲乙礼貌式地笑了笑,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懂了这几个期末阶段最新的流行词。他抱着试卷出门,在走廊转角遇见金教授。金教授背着一个双肩包,他笑呵呵地给丁甲乙飞了个眼色,说:“交完试卷快下来,我在停车场等你,有好东西。”

丁甲乙在停车场再见到金教授的时候,他正坐在一辆崭新的橙色坦克300里面。金教授从驾驶室下来,把车门一甩,说:“坦克300越野版征服者,帅不帅?”丁甲乙眼睛一亮,飞快地绕着车子转了一圈,然后拍了拍车身,说:“真买到啦?”金教授点了根烟,神情淡然地说:“找了个省城的朋友,打了个招呼,提前提车了。”很快,他就掩饰不住内心的骄傲了。他跟着丁甲乙一起围着车子转,一边转一遍跟在他后头介绍说:“2.0T,8挡手自一体,最大马力227匹,最大扭矩387N·m,最小离地间隙224mm,最大涉水深度700mm,最大爬坡度提升到了70%……”丁甲乙坐上驾驶室,摸着方向盘,说:“金老师,论骚气还是得你排第一,选个橘色小钢炮,太炫了。”金教授也跟着坐上副驾驶位,说:“这符合我气质,年轻嘛。”丁甲乙故作惊奇地说:“我还没见过这么年轻的马上要退休的中文系教授!”金教授哈哈一笑:“兜一圈?”丁甲乙說:“必须的。去哪?”金教授说:“虎啸岩,走起!”

这辆闪亮的橘色硬派越野,从教学楼出发,出了校门,沿着龙兴大道,向乌柳山方向飞驰而去。一个小时后,丁甲乙将车子开到虎啸岩山顶的平地上,下了车,对着广袤无垠的天空大喊了一声:“爽!”丁甲乙说:“老金,你他妈的简直就是人生赢家!全地形无死角的!”金教授叉着腰说:“你小子小心点说话,老金也是你叫的。”丁甲乙说:“天高地阔,唯独你我,那些世俗规约,滚一边去吧。”丁甲乙接着又说,“老金,来,也给我一根。”

刚驱车爬上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摸黑。他们抽完一根烟,天色就完全暗了下来。丁甲乙找了块大石头,坐下,裹了裹外套,目视远方,说:“老金,再给我一根。”老金又递了一根过来,顺着丁甲乙的方向往前看,说:“大晚上,黑魆魆雾茫茫一片,你小子能看啥?装什么忧郁,说吧,遇到啥事了?”丁甲乙说:“老金,跟你借的那五万,我没那么快能还给你。”金教授说:“小事儿,我现在不急着用这五万。”丁甲乙说:“可能一年、两年都还不了。”金教授说:“你小子就为这个愁成这个鬼样子?”丁甲乙说:“车上有酒吗?”金教授借着车子微弱的闪光,认认真真地又看了丁甲乙几眼,没有说话。他转身,打开后备厢,取了一瓶白酒。他说:“别人刚送我的五粮液,还没捂热呢,在这里给你喝,真是浪费了。”丁甲乙开了酒,对着瓶嘴吹。冷风中,他咽下一口,然后咳嗽个不停。好一会儿之后,他说:“老金,我和战仙仙吹了,就昨晚。这次是真吹了。”

金教授站在他身旁,拍了拍丁甲乙的肩膀,说:“真确定了,那就接受这个结果。”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又问:“总得有个原因吧?”丁甲乙双手用力搓了搓脸,说:“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都是鸡毛蒜皮的日常,堆积多了,总会爆发。这一次,她把我拉黑,是因为我想带她回老家过年,见见我妈,而她坚持要让我跟她去深圳陪她父母过年。”他说:“老金,我都几年没回去过年了,你说我这要求过分吗?我们都要结婚了,我妈还没见过她,你觉得这样合理吗?”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口,说:“我们在一起实在是累,战仙仙累,我也累。”说到这儿,他转头看了一眼金教授,苦笑着说:“关键是,我们都觉得自己累得有道理。”金教授摇了摇头,说:“两个人在一起,哪有一路平顺,一点磕磕碰碰都没有的,关键是你们怎么去处理这些磕磕碰碰。”丁甲乙说:“有些磕磕碰碰当然正常,可全是磕磕碰碰的话,还有意义吗?”金教授遥望远方无穷夜色,几乎看不到什么灯光。他说:“意义这东西,是由你们自己判定的。你们觉得有,那就有,你们觉得它不存在了,它也就不存在了。”丁甲乙若有所思。他举起酒瓶,这次他喝得很猛,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他嘶了口气,说:“难啊。审美要合,三观要合,生活习惯要磨,品位趣味要磨。更难的还是那些无法调整的东西,比如钱,比如房子。”他说:“中国人老讲什么门当户对,以前我觉得就是扯淡,现在我知道它的道理了。这和马克思说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其实是一回事儿。”金教授说:“也不能这么悲观。这些东西,不都是自己要去拼出来的嘛。”丁甲乙冷笑了一下,说:“老金,说白了,我和战仙仙不合,就是经济基础悬殊。或许很多人羡慕,说什么少奋斗十年二十年,但我真的挺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我不知道你懂不懂……不懂也正常,我自己也越来越不懂。”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剩下坦克300双闪发出的吧嗒吧嗒的声响,在这山巅突兀地存在。过了好一会儿,金教授说:“走吧,别待在这儿了。要喝也找个暖和的地方,搞点吃的嘛,我陪你。”丁甲乙摇了摇头。他把双脚屈在身前,双手抱住,把下巴搭在膝盖上。他说:“这儿挺好。”金教授紧了紧衣领,说:“你不冷,也考虑考虑我行吗?”丁甲乙没接他的话,他自顾自地说:“老金,我是不是很失败?要什么,我就没有什么。课题课题没有,论文论文发不出,五六年了还只是个小讲师。房子房子没有任何踪影,爱情也转眼就一场空了。”他说:“老金,我真的是太羡慕你了。快六十了,长得跟我差不多,你咋保养的?”他说:“你太爽了。要事业有事业,要远方有远方。一退休就准备进藏,进藏也就算了,你还特地买辆坦克300,你咋就能这么潇洒呢?”他又喝了一口,说:“老金,我原来的梦想是买一辆路虎揽胜运动版,一百多万,酷炫极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反正是梦想,那就往最高处想嘛。后来,你知道我悲哀什么吗?我连想都不敢想了。做梦又不要钱,无本生意啊,但我他妈的就是不敢想了。我现在开那辆二手的破吉普,每次看到油价又上调一毛二我都觉得压抑。”他说:“老金,我得谢谢你。你不嫌弃我,这一点,我永远记在心里。我还能用你的座驾过过越野的瘾,挺好。”他说:“老金,读大学那会儿,我看到一个老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儒雅而霸气,我感觉他浑身都发着光。我也想像他那样,我于是努力读研、读博。后来我也站在讲台上了,但没有一点光芒。毕业出来工作到现在,也已经不少年了。曾经,我不敢说自己才华横溢,但总觉得还是有那么一些的。现在,我总想起一个词,感觉重新认识了它——‘理想主义的幻灭,哈哈。”他说:“老金,你昨天有没有监考?有一道题,太有意思了。我都能背出来了。我背给你听:‘大学生吴某,来自山区,家庭经济困难。从小到大,他的学习成绩都十分优异。上大学后,他忽然感觉到心中茫然,学习没有动力,生活没有目标。有时候,他想到自己辍学在家务工的妹妹和年迈多病的父母,会十分憎恨自己的不努力。但是,他又找不到学习的动力和奋斗的目标,大学生活逐渐变得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甚至经常去网吧打游戏——哈哈,老金,我觉得这个吴某也可以叫作丁甲乙。”他说:“老金,我觉得我还挺努力的,真的。我妈妈从小就跟我说,努力就会有回报的。这是对的,对吧?”

丁甲乙醒来的时候,感觉脑袋像是炮仗轰炸过了一遍。他晃了晃脑袋,完全想不起来是怎么回到自己家并躺在床上的。断片了。屋里的灯亮着,他在枕头旁摸到自己的手机,看到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八分。打开手机之后,看到的是金教授的几条信息。他口渴得厉害,点开语音,一边听,一边往客厅走去。热水壶里并没有热水,他翻箱倒柜,找到一瓶没开的瓶装可乐。也不知有没有过期,他一口气咕嘟咕嘟喝完之后,这才感觉到一阵凉意从肚子里翻涌而上。他打了个嗝,闻到酒精在胃里发酵了大半夜之后的恶臭。他捂着嘴巴,往卫生间飞奔而去,跪在马桶前呕吐不止。

许久之后,丁甲乙站在洗手台的镜子面前,看到自己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了鲜红色的血丝,胡子在一夜之间仿佛就野蛮生长了起来。他打开热水器,快速地洗了个热水澡,又刮干净了胡子,终于缓過神来。他再一次打开微信,点开金教授的语音,这才听清楚,是金教授将他从虎啸岩拉了回来。金教授还说,回来的时候,门口放着两个大纸箱子,他已经帮他搬进屋子里来了。没找到剪刀,丁甲乙用一支签字笔将纸箱的透明胶戳开,里面果然是战仙仙给他寄来的物件。东西其实并不是特别多,十多本书,一套小茶具,几件衣服,一双运动鞋。丁甲乙踢了箱子一脚,不想再看到它们。过了一会儿,他又蹲下身来,将箱子里的物件一一取出,摆在客厅的地板上。“这是爱情遗物。”丁甲乙感觉自己又发明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新词。

六点钟的时候,丁甲乙用电饭煲煮了锅白粥,喝下两碗,肚子里终于不再空空荡荡。他走进书房,打开电脑。邮箱里有数十个未读邮件,丁甲乙看了下,大多是学校要求年终要填写的各种空白表格,以及学生发来的毕业论文开题报告。他扫了几眼,犹豫着是否现在就点开看看,开始一天的工作。几秒钟后,他把网页关掉,打开酷狗音乐,放了一曲大悲咒。曲子的音质和往日并不大一样,丁甲乙琢磨了一会,才想起原来的音箱已经被战仙仙带走了。丁甲乙摇了摇头,从抽屉里取出一支檀香,点上,接着开始烧水。烧水的过程中,他在想,应该喝一泡什么茶,应该用哪一只紫砂壶。这样的生活,被战仙仙批评过多次。她说:“你才三十出头,干吗把自己过得像个退休老头子一样?”丁甲乙说:“这不也是生活一种嘛,还挺养生,不好吗?”战仙仙白了他了一眼,说:“难闻死了。”丁甲乙说:“围炉煮酒,红袖添香,多美啊。”战仙仙说:“那你去找你的红袖吧。”丁甲乙抱着她说:“你不就是嘛。”战仙仙挣开身子,说:“滚!”

水沸了两遍,丁甲乙这才回过神来。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把天青泥的秋水莲子壶,往里注了半壶水。丁甲乙感觉他需要一种温润的滋养,所以选了一款陈年熟普。一边温壶,一边撬茶。丁甲乙的动作很是轻缓,甚至有一种别样的温柔。他在这茶香中想起自己已经好些天没有安安静静地泡上一壶茶了。取了六克茶,洗了两遍,丁甲乙看着红艳明亮的茶汤流畅地从壶嘴里飞奔而出,在盏中激荡、旋转,冒出腾腾热气,感到这暖意同时弥漫在他心头。他端起这把已经养得油润至极的乌金盏,闻到一种熟悉的茶香。茶汤入喉,他感觉到自己像是一坨冻土,在一点一点地化开,在一点一点地温热起来。

一泡热茶将丁甲乙重新唤醒。这多少显得有些玄妙。丁甲乙闭上眼睛,在冬日的清晨,在这狭窄的书房里,在袅袅的檀香与茶气中,独自享受一种久别重逢的感动。大约是三四年前,丁甲乙忽然就对茶感兴趣了。不是那些鸡汤式的、洗脑式的、营销式的矫情茶道,仅仅是茶。各种生普、熟普、岩茶、白茶、滇红、绿茶、单丛,挨个试了一遍,还是觉得普洱和岩茶更具韵味。然后是壶,紫泥、朱泥、段泥、红降坡等各类泥料,仿古、石瓢、德钟、西施、秦权、潘壶、掇只、掇球、汉瓦、秋水、莲子、宫灯等各种器型样式各异大小不一,却各有各的美学风格,都让他心痒痒。接着是杯子,汝窑、青瓷、建盏、钧瓷、羊脂玉,釉色多样,摆在一块,光彩繁复,眼花缭乱。然后是各种各样喝茶的辅助物件,比如茶则、壶承、杯垫、克称、茶针、香熏、茶宠……相比于喝酒,丁甲乙感觉独自品茗更具滋味。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他感觉自己忽然拥有了一种高雅,一种于他而言最为经济的高雅。当然,丁甲乙自知,他买的紫砂壶大多都只是精工半手壶,没有一把是全手工的;他喝的普洱,也不是那些知名山头的古树纯料,而更多是拼配茶;他的各种建盏和主人杯,大多都是在网上淘来的入门级产品。他每个月拿出工资的十二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用以构建这并不奢华但也精致的茶水世界。他觉得自己实在是败家,难怪攒不到钱。但转眼,他又自我安慰:“人呐,总得有个爱好吧。喝茶,总比抽烟喝酒好多了。”

丁甲乙时常看着这一个个紫砂壶一个个主人杯心生怜意。它们见缝插针地摆放在书架的边缘,如同散兵游勇,毫无队形可言。书架是网上买的便宜货,刷着黑漆的铁架子,木质的横板在层层书本的重压下大多都已经弯曲如弓。丁甲乙不知道他在哪一天醒来,会看到这两排书架重重坍塌,留下一地凌乱。这一幕,其实已经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多次。丁甲乙一直渴望一个相对大一点的书房——在多年前,他渴望的是一间超级大书房,能够精致地将他的这些宝贝书摆放得整整齐齐,摆放得从容不迫。随着年月的增长,这个书房在梦想之中一点点缩水。丁甲乙最为恐惧的是,有一天,他都不敢想象自己能有一个书房,不敢想象自己能有一个足够大的书桌。

丁甲乙又喝了一泡,感觉这款2002年的老熟茶韵味愈来愈足。唯一不足的是,这狭小的书房,这拥挤的书桌,与这泡老茶并不搭配。丁甲乙理想中的饮茶,应当从容不迫,优雅自在,而不是生怕自己动作大一点,就将茶杯打翻。现在这张狭小的书桌上,正前方是一堆书,书上架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鸡翅木的檀香盒;左边一堆活络油、驱风油、镇痛膏药和签字笔、回形针、小夹子等办公用品杂乱地混杂在一起;右边鼠标旁,一个直径二十来厘米的圆形紫砂茶盘和烧水壶小心翼翼地落在边缘——在几天前,茶盘后面是战仙仙买来的一个长方形音箱。在这张凌乱的书桌上,他细读了数百本书,整理了数百万字的文献,写下了十余篇文章。在这张凌乱的书桌上,他动作精细地泡过各种茶——不得不精细,稍不小心,就可能碰落某种挚爱之物。茶汤的腾腾热气还在缓缓上升。他想起刘禹锡的《陋室铭》,很快又苦涩起来,感觉自己并不配。他又想起刘震云的小说《一地鸡毛》,心想这个标题取得是真好。一地鸡毛,你用力拍打,迅猛出击,鸡毛飞得更高更远,然后又顽固地落在这一土地上;你轻轻地吹,轻轻地捏,轻轻地扫,它们又悄无声息地粘在你的头发上、皮肤上、衣服上。总而言之,你没有办法摆脱它们。

这是最后一天的监考。今天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之后,学生交完卷,算是彻底解放。一个学期宣告结束,他们将迫不及待地拉着行李箱,在校門口各奔东西,各找各的欢乐。今天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之后,丁甲乙要做的就是流水改卷,在教务系统登录学生的平时成绩和期末成绩,做各种各样的期末表格,直到所有的教学材料与档案上交封存,直到填写完各类繁杂的年终总结表格,这个学期的教学才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是的,仅仅是教学暂时告一段落。在别人羡慕的寒假里,他得再一次投身于各种项目的申报表的填写之中——尽管每一次他都感觉自己在浪费时间,在为他人做嫁衣。他得抓紧一切时间,在寒假这短暂的、有限的、稍微自由的时间段里,静静心心地读几本书,写一两篇文章——尽管他写的文章好多年一直在投稿始终没能刊发在理想的刊物上。

丁甲乙穿着一件风衣,着装打扮要比昨天精神许多。他双手插兜,仍然是站在讲台上,用目光替代脚步,左右逡巡,上下扫视。他看到一个女孩子用保温杯装着一大杯热气腾腾的豆浆,于是想起那年夏天的期末考——大多数人在桌上摆着矿泉水或者碳酸饮料,只有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孩子在桌角放着一个超大的保温壶。他写几段就喝上一口,惬意得不得了。丁甲乙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侦查了几次,确定里面装着的是冰镇可乐。那会儿,丁甲乙不得不感慨,年龄确实有代际之分。都是保温杯,他们用来泡枸杞,〇〇后用来装冰镇可乐。感慨之余,他在炎热的教室里汗流浃背,对这个学生保温壶里的冰镇可乐产生了多次隐秘的渴望。

开考十分钟左右,教室里另一位监考老师凑了过来。一个今年刚毕业的古代文学的年轻博士,他走到丁甲乙身边,挨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师兄,你去后面坐一下吧,我站前面就行。”丁甲乙点了点头,在讲台上又用目光巡视了一圈,然后端着自己的保温杯,往教室后排走去。他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下,背靠着凳板,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他看到年轻的师弟身姿笔挺地站在讲台上,像他几年前的样子,脑袋转来转去,仿佛是一个程序固定的摄像头。丁甲乙想起这个师弟刚入职时候与他喝酒的情形。那天,领导带着新入职的三位老师,摆了一桌,喊上了丁甲乙作陪。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赵博士说他毕业于西北的一个重点大学,师从张得心教授。丁甲乙在他讲完之后,跟大家一样,给他鼓掌,表示欢迎。领导之后给这三位新老师介绍在座的老教师,说到丁甲乙的时候,领导也介绍了他的毕业院校,以及他的师承。领导说完,赵博士激动地站了起来,说:“丁老师,我得叫您师兄哈,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丁甲乙那会儿正夹着一块卤水鹅翅埋头在啃,他颇受惊吓地把鹅翅放回碗里,一脸疑问地说:“这可从何说起?”赵博士端起一杯酒,走了过来,说:“师兄,您的博导戚教授和我导师读硕士的时候都是跟着孙教授的,正宗的同门。只不过,我导师入门的时候,戚教授已经毕业好多年了。”丁甲乙说:“哦哦。”赵博士继续说:“这么算下来,戚教授我得叫师伯,我当然也得叫您师兄了。”丁甲乙又“哦”了几声,然后在似懂非懂中与他喝了两杯,从此多了一个师弟。

老实说,这师弟对丁甲乙不错。每逢酒局,他必然与丁甲乙亲近地凑在一块,师兄师兄地喊个不停。他礼貌而谦虚地在微信里向丁甲乙提各种问题,关于教学,关于项目,关于学术。有时候,他在半夜三更发来信息,说他带的班里有个女孩子深夜在向他哭诉,该怎么处理。有时候,他激情澎湃地向丁甲乙讲述他的学术计划,尽管他的学术领域和丁甲乙的完全不一样。丁甲乙有时候也给他一些建议,不涉及专业知识,只聊了一些学术规则与学术禁忌。丁甲乙后来坦诚且真挚地跟赵博士讲:“师弟,这些东西,其实你最好还是不要告诉我,最好也不要跟别人说。”赵博士略为不解,但还是笑嘻嘻地说:“没事儿,师兄,我就是想听听您的建议。”有时候,他也不无苦恼地跟丁甲乙吐槽论文怎么都发不出来,投了一篇又一篇,要么石沉大海毫无音信,要么等上三四个月又毫无理由地被退稿。赵博士说:“师兄,我就纳闷了,我感觉我的文章写得也不差啊,怎么就这么坎坷呢?”丁甲乙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想起自己读博的时候,C刊一篇接着一篇发,工作之后,也是几年都不见成果。他说:“慢慢熬吧,总会出来的。”这话,说给赵博士,更像是说给他自己。赵博士叹了口气,以表示他的忧伤。他说:“师兄,你说我搞这先秦美学,到底有没有出路?感觉我们就是在炒冷饭。都已经炒了上千年了,早就煳了。”丁甲乙说:“你古代文学是‘炒冷饭,我当代文学就是‘吃快餐。”赵博士哈哈一笑,觉得这话实在是颇为机巧。

有一次,丁甲乙问他为什么不留在原来的城市,不去北上广深,却偏偏选了这么一个三四线城市。话一说出,丁甲乙就有些后悔,感觉这毕竟有些伤人。要是能留在一流的高校,要是能留在一线的城市,谁愿意跑来这儿呢?城市和城市是不一样的,高校和高校也是不一样的。这其中的差别,堪比天地。论文投稿,人家看你的单位不过如此,很可能在第一眼就将稿子枪毙了;课题申报,有的学校人人都可申报,而某些学校却不得不接受限项的残酷;甚至是职称,普通学校的教授到了知名高校,都得降一级聘用。不过,赵博士似乎没听出这潜台词来,他笑呵呵地说:“我当时就胡乱海投简历,谁要我,我就去哪。”丁甲乙对赵博士的直来直去表示羡慕,他拍了拍赵博士的肩膀说:“师弟,你这自由身确实是逍遥游啊,我是羡慕不来。不过,平台还是很重要的。”说完,他还想隐晦地暗示一下赵博士要和师门打好关系,可是一想到他在酒桌上自来熟似的认自己做师兄,顿时又觉得这暗示其实毫无必要。在这方面,真正需要学习的或许应该是他自己。

丁甲乙坐在后排,喝着保温杯里的普洱茶,享受着前几天与他搭档监考的老师的待遇。这是前辈的待遇?丁甲乙感觉有些可笑。他看着赵博士,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而当他将目光落在那些埋头奋笔疾书的同学身上,记忆顿时又返回到更为遥远的求学年代。一晃就是十几年,丁甲乙在此刻,感觉像是看到了一条完整的时间链条。在这间拥挤的教室里,他目前处于链条的末端。再往后的道路,他毫无底气。二十年后,他能像金教授一样圆满吗?在几年前,他肯定觉得自己不应该也不能立下这么一个有限的愿望。但此刻,他想起昨晚和金教授的对话,羞愧与恐慌同时涌上心头。他隐约想起,他对金教授说,只有这无尽山野,无尽星空,能让他感觉到些许安慰。说这话的时候,他像个诗人。他说:“空空荡荡才是真。”他用力回想了许久,模糊的记忆里金教授对他说了挺长的一段话。完整的内容他记不起来了,他只想起了其中的一句:“哪有什么天地之大,大与小,高与低,都在你心,全看你自己。”丁甲乙现在回味了一下,觉得金教授确实是一个好老师。丁甲乙接着想到,自己是否已经陷入了一种“执障”当中?这确实是一个需要好好反思的问题。

这一场考的是英文翻译,全校公选课。上午九点十三分的时候,两个头发花白的巡考来教室里转了一圈。这是学校的督导组,大多由各个院系退休的老教授组成,丁甲乙朝他们点了点头。十点零五分的时候,教务处的李副处长踩着高跟鞋也来了,与她一同来的,不再是战仙仙,而是一个长着络腮胡子却光着脑袋的中年男人。李副处长在门口看了看,然后向丁甲乙招了招手,示意他出来。一直走到楼梯口,李副处长才跟丁甲乙说话。李副处长说:“丁博士,你和仙仙这是怎么了?闹别扭了?”丁甲乙说:“她怎么了?”李副处长说:“昨天请了一天假,今天早上过来,化了个大浓妆,但也没藏住黑眼圈和红肿的眼睛。丁博士,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欺负她了?”丁甲乙的心像是被一根线猛地拉扯了一下,与此同时,他感觉嘴角的肌肉也在不由自主地抽动,剧烈而频繁。丁甲乙低头看了看地板,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抬起头,对李副处长说:“李副处长,她和我分手了,就我借您电话的那天晚上。”李副处长问:“你们这是闹一闹,还是来真的?”丁甲乙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主动权在他手里吗?倘若这个主动权给他,由他来决定,他会把这一次当闹一闹还是当真?在短暂的一刹那,他脑海中闪现出许多种可能,但他不知道任何一个答案,他只好对李副处长摇了摇头。李副处长见状,没再说什么,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去继续监考,然后转身下了楼。丁甲乙在楼梯口,听着高跟鞋“咯哒咯哒”的声响逐渐走向远处。“不如战仙仙的清脆。”当他脑海中非常自然地浮现出这么一句话的时候,丁甲乙不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突然感觉嘴巴有些发苦。

十一

丁甲乙中午没有去饭堂吃饭。他在一楼的自动售卖机上买了一桶红烧牛肉面,在办公室里匆匆吃完。他没有和其他在办公室改卷、填表格的老师打招呼,独自一人,上了教学楼的顶楼。他转了一圈,找到一间没人的空教室,走了进去。黑板的左边,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化学公式。丁甲乙看不大懂,只觉得凌乱。黑板右边,则是一幅简笔画,画的是扎辫子、穿裙子的两个小人儿。她们相依着,头顶着头,一只手相牵,另一只手放在头顶,弯曲着摆出一个爱心的形状。

丁甲乙此刻承认,他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乱起来。起因就是李副处长的几句话。丁甲乙从来没想到,战仙仙会因为这次分手而把眼睛哭得红肿,甚至还请了一天的假。在交往的一年多里,丁甲乙从没听过她请假。在这一点上,战仙仙有着极强的原则性——生活就是生活,工作就是工作。那么,她还好吗?在昨天,发生了什么?痴痴地发了一天呆还是痛哭了一整天?她是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人落泪吗?还是与朋友一边视频一边哭诉?抑或者她把电话打给了她的父母?还是一边删除他们过往的种种信息与痕迹,一边在无穷无尽地咒骂?或者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无尽的沉默与沉默?丁甲乙在此刻承认他确实太失败了,完全想象不出战仙仙失恋的神情。他甚至觉得有点恐慌。在这之前,战仙仙甚至从不在她面前落泪。每有争执,每有矛盾,她总是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在她冷酷而决绝的背影里,丁甲乙从来不知道,她的表情究竟是如何。

更重要的问题是,战仙仙的行为,是否意味着她仍然对这段感情有所依恋?换而言之,丁甲乙是否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重新将这段已经断裂的爱情延续下去,让它走得久远一点,再久远一点,甚至直到他们生命結束?丁甲乙假设这个问题是肯定的,那么,更关键的问题又来了:他还要不要去挽救?他自己是否真的对这段感情绝望了,认为已经没有任何继续下去的必要?与战仙仙再磨合一阵,一切可能都会走向新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他们将和谐、幸福地相处在一起。当然,挽救回来的感情也可能延续他们之前的老路,不断争吵,不断冷战,不断让对方更疲惫更心神不宁。究竟该做怎么样的选择,丁甲乙陷入了新一轮的困惑与迷茫之中。

他想给战仙仙打个电话。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绝佳的理由——尽管分手了,但在听闻了战仙仙这样的状态之后,也不能就真的冷酷到底,显得自己毫无情义。丁甲乙觉得自己的心从来都不是那么坚硬。但他又很快推翻了这个理由,都分手了,还联系做什么呢?徒增悲痛吗?这个时候,一刀两断、干净利落才是最正确的处理方式。更何况,这一切都很有可能是丁甲乙在自作多情。丁甲乙又做出一个新的假设——倘若是战仙仙从别人口中,听到他在失恋后整日痛哭买醉,会给他打上一个电话,或者发来一条微信吗,哪怕不是温柔的安慰,而是又一次失望透顶的大骂?丁甲乙越想越觉得烦躁。他长久地盯着那块泾渭分明的黑板,眼神空洞而乏力。

一阵寒风从窗外吹来,窗帘飞起,打在他的身上。他摸出手机一看,已经是下午两点半。在这间空荡的教室里,丁甲乙独自一人呆坐了近两个小时,神情却像是在千军万马中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一样疲惫不堪。他用冰凉的手掌搓了搓脸,像是给自己洗了个冷水澡,并由此振奋些许精神。他此刻需要下楼,去资料室取上试卷,然后去教室,进行这个学期最后一场监考。他起身前,找到战仙仙的微信,里头依然是一连串刺眼的红色叹号,这些都是他被战仙仙拒绝接收的信息。他点开她的朋友圈,里面空空如也。他想给她再发一条信息,但手指始终没有勇气去点击键盘。他盯着手机,又呆了一阵,直到预备铃声响起,他才急匆匆地收起手机,往楼下奔去。

只不过是换了个教室,丁甲乙重新陷入一团乱麻之中,左冲右撞,寻不到光亮与出路。他找不到战仙仙,也没有找到丁甲乙,只有无穷无尽的各种颜色的线条,像刀剑,像绳索,像钢刺,将他团团围绕,将他紧紧束缚。这些刀剑、绳索、钢刺,威吓着他,震慑着他,让他寸步难行。所以,当一个女学生向他举起手,示意有情况的时候,他迟缓了好几秒钟,这才接收到信号,这才发现这个女学生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他快步向她走去,询问情况。女生眉头紧皱,声音细如蚕丝:“老师,我来M了。”见丁甲乙不是很懂,她声音更轻地说:“生理期,月经。我痛经。我想去趟洗手间。”丁甲乙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他问:“自己能走吗?”女生捂着肚子,摇了摇头。丁甲乙四周看了看,这才想起与他搭档的是一个男老师。他说:“你先坐会儿,我给你喊个女老师过来。”他从隔壁教室喊来一个女老师,搀扶着她走进洗手间。当他在教室门口,看到这个女生,佝偻着身子,几乎全身都靠在女老师身上艰难地走动的时候,他的眼眶毫无征兆地在这一瞬间湿润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他想,无论如何,监考结束了,要给战仙仙打一个电话。

十二

下午五点三十分,丁甲乙背着双肩包走出了校门。校门口已经被各种私家车、网约车堵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学生。他们有的拉着行李箱,在四处张望;有的成群结队,准备进城吃上一顿火锅或者烧烤,以此庆祝这漫长的考试周的结束。他艰难地在各种缝隙中穿梭,在与各种行李箱和双肩包的摩擦与碰撞中,终于走了出来。过了红绿灯,走上人行道,丁甲乙这才感觉世界稍微空旷了一些。天色阴沉,寒风依旧。走了几分钟,天上开始飘落蒙蒙细雨。

丁甲乙几次拿出手机,握在手里,最终又放回兜去。无论如何,他要给战仙仙打一个电话。可是,他还没想好,电话接通之后,他应该说些什么。他在想,是否应该先给李副处长打一个电话,先问问战仙仙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如果她有和李副处长聊过,就像他和金教授那样聊过,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刚才经过行政楼楼下的时候,没有看到战仙仙的车,也没有看到李副处长的车。万一此刻她们正在一起呢?丁甲乙纠结了一番,最终还是断了给李副处长打电话的念头。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五点五十二分。

丁甲乙回到程乙村村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雨水虽然如细毛,但已经有连绵不绝之势。他没有打伞,任头发、衣服、背包在风中湿润。他站在村口的牌坊下,站了一阵,终于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战仙仙的号码。

丁甲乙听到电话里发出“嘟——嘟——嘟”的声响。他感觉自己浑身在战栗。他缓缓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又转了个圈,电话里依然是“嘟——嘟——嘟”的声响。手机没有被拉黑,但也没有被接通。丁甲乙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后,长舒了一口气。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拨通另一个电话,让人明天过来把他的北京吉普拉去换后视镜。

他背着双肩包,快步往村里走去。在一家理发店门口,他看到新贴的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即日起,大人理发一律上调十元,学生理发一律二十五元”。

他走进去,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迎了过来。

她把一条黑色的围布往丁甲乙脖子上一系,问:“帅哥,剪个什么头发?”

丁甲乙摘下眼镜,想了一下,说:“光头。谢谢!”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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