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月11 日,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揭晓,从青海走出去的作家杨志军凭借长篇小说《雪山大地》位居获奖作品榜首。9 月18 日,为致敬杨志军先生以文学高峰之作为雪域高原造像,为青海各族人民塑形,将青海新时代的发展成就和深刻巨变铭刻于21 世纪文学的顶峰之上,深度阐释文学书写中的青海形象和青海高度,促进青海文学的繁荣进步,来自省内外的多位茅盾文学奖评委,知名作家和文艺评论家共聚一堂,探讨《雪山大地》的时代价值、艺术特色,揭示其创作规律以及这部作品与青海大地的血脉关联。
本刊现将各位嘉宾的发言整理后,选登如下,以飨读者。
杨志军的《雪山大地》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认知空间、阐释空间和审美空间,以至让我们很难用单一层面来概括这部作品的意义和价值。
从认知层面来看,《雪山大地》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小说,真实地揭示了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一条鲜为人知的特殊路径,那就是藏族牧民走向现代化的独特历史。小说书写了汉族知识分子强巴,从建国初期到改革开放以来的半个多世纪中,在青海省沁多县办学校、建医院、办贸易公司、引入电视信号、改造草原生态、兴建牧区城市等等,一步步推动涉藏地区现代化的艰难历史。这是一部特殊的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刷新、健全了人们对中国式现代化的认知。在这个意义上说,《雪山大地》有着不同凡响的现代性。
从阐释层面来看,《雪山大地》讲述了由汉藏两个民族、三代人血脉相融,组成一个特殊家庭的故事,建筑了一个现实版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象征意象。这是一个由信任、真情和爱构筑起来的家庭,比普通的家庭更加血肉相连,更加生死与共,更加真挚动人、催人泪下。在这个家庭中不同民族、不同辈分、不同性别的成员,彼此都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相互信任、相互关爱、相互奉献。这个由一系列感人至深的人物故事构成的民族共同体意象,对今天实现民族团结、国家认同,全民族共同走向现代化,有着深刻而真切的象征意义。
从审美层面来看,《雪山大地》具有鲜明的用诗意方式唱述历史、唱赞英雄的史诗品质。小说以雪山和草原构成的大自然、藏语特征的诗化语言、生动感人的人类情感故事,三位一体组成的诗意方式,唱述了牧民从原始生存走向现代化的雄奇历史,唱赞了这一历史进程中的一组英雄人物。这些人物是为高原牧民走向现代化献出一生、献出生命的现代英雄。唱述历史、唱赞英雄,是世界上包括藏族的《格萨尔王传》在内的所有史诗的基本传统,《雪山大地》实实在在地延续了这一传统,由此成为一部名副其实的汉藏融合的现代史诗。
杨志军在《雪山大地》里深情回望父辈们在雪域高原奋斗的历历往事,精心描绘了汉藏干部群众共同开创崭新生活的斑斓画卷。在这部充满雄心和忧患意识的作品里,一如既往地书写了作家熟悉的那个西部和属于他的文学王国,壮美的情景描绘与细腻的对话交织,人物性格命运丝丝入扣地展开与时代洪流水乳交融的相互映衬,民族文化风情的精彩刻画与小说语言本身独有的刚健质朴,让人沉入其中,不忍释怀。这是一部表现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上乘之作。小说高扬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旗帜,塑造了角巴、父亲、母亲、江洋、才让等几代人的人物形象,在当代文学画廊里,鲜有这么丰富多彩的人物群像,他们与自然的风雪、大地的生灵、优美的藏歌以及仿佛富有生命力的时间,共同见证着民族地区的发展,始终洋溢着感恩、乐观、吉祥的情感和信念,是作家诚意的有力证明。小说充满美善的价值追求和诗意的表达,进一步伸张正义的文学精神和清朗的美学追求,呈现出一种史诗品格,在现代叙述中回溯传说、神话、信仰的源头,是一曲恢宏的西部浪漫交响曲,也是一幅带有“巡回展览画派”风格的巨幅长卷。作家对自然充满敬畏,对草原生态充满关切,小说围绕人与自然,人与生态,人与动物,人与社会这些根本命题作出了有力的文学思考和表达。
杨志军的《雪山大地》读完,感觉这是一部真诚、质朴的优秀作品,饱含了作家对青藏高原的那份炽烈之爱。具体分析的话,这部作品给我的深刻印象有这么几点:
其一,这部作品是对精神世界的一次探寻。我们的很多文学作品,只是一种呈现,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深度与广度不再进行探求,使得文学作品缺乏了撼人心魄的东西,最多让我们在故事里行进,缺乏锻造精神和重塑灵魂的能量。《雪山大地》却在这个方面进行了有益的尝试,试图通过父亲在沁多草原上为牧民子女建学校、为牧民开设沁多贸易、为牧区保护草原生态等,完成了父亲这一生的精神世界的追求;作为母亲也从西宁来到沁多草原,建立县医院,为牧民解除身体上的疾苦,甚至为麻风病人能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不惜来到生别离山,直至献出自己的生命;“我”江洋也被父母的言语行为耳濡目染,重回沁多草原,为牧区的教育事业奋斗。几代人的奋斗精神,源于对这片草原和牧民的热爱,这种热爱又激发了他们的革命理想主义,使得精神向度不断在提高,完成了自身人格的塑造和心灵境界的拔升。这一过程对于读者来讲,也是净化心灵,向着善、美靠近的过程,是用高尚来抚慰人心的过程。没有这种精神高度的追求,作品难以达到启迪和激智的作用。这么多年来,西部文学从总体上保持了这种精神价值的追求,拒绝颓废、消极、以恶为美等,用一种正气和凛然,叙写西部大地上的变迁与奋斗史。杨志军的作品里把这种精神追求呈现得是那样的自然、贴切,让读者身临其境,在故事的情节推进中,与主人公的心灵同频共振,产生共鸣。在青藏高原上,有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在建设西部过程中不仅将自己奉献了出来,还把子孙都留在了青藏高原。杨志军小说里的父亲、母亲是众多这样人群的一个代表,也是作家对父辈们的致敬,他用文学塑造的人物形象,为历史中被掩埋的那个时代的众多人塑造了一个丰碑,让他们在文学作品里永垂不朽。
其二,融入与守望。《雪山大地》里的父亲、母亲、桑杰、赛毛、角巴、才让等主人公,演绎出了各民族水乳交融的现实生活图景。小说的精妙之处在于,讲述父亲、母亲、姥姥、姥爷时,都是通过称呼来代替,没有具体的姓氏名字,这样在阅读中给我们提供了许多遐想的余地,他们可能是那个时代来到青藏高原上的任何一个父辈,讲述的并不是单一的父亲或母亲,而是那个时代的众多人物。但当父亲来到沁多草原上时,角巴给父亲起了一个藏族名字“强巴”,从此小说里父亲变成了强巴,强巴变成了父亲;我来到沁多草原,也被藏族人称呼为“江洋”,从那开始江洋就被一直沿用,这是交往交流交融的最终结果,是对身份的认同更是对情感的认同。同样,作为牧民的角巴、桑杰、才让等,也在这种交往交流交融中,逐渐形成了对伟大祖国、中华民族、中华文化、中国共产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认同。有了这种认同之后,就是相互守望,携手前行。作品里的父亲最后仰望圣洁的野马雪山安然离世,母亲在生别离山辛劳倒下,正是坚持守望,不忘初心,才使得生命最后的理想异常地璀璨与明亮。
其三,作家的生活积累。作品的前半部分写牧区的生活、生产、劳动,让我们惊讶的是,作者观察的细微和对生活的熟谙,让每一处都写得恰到好处。再说另外一点,这部作品的语言极具藏民族特色,每当牧民说话都喜欢引用谚语或俗语,比如:见多了石羊奔跑,自己的腿也会快起来;自己的疮疤自己烂,地上的泥巴地上贴;云朵在天空,花朵在地面;河水边有镜子,太阳下有影子;想喝水就找冰山,锅里的水毕竟有限;想吃肉去草场,家里的手抓能吃几口等等。这种语言形象生动,让藏族人的俏皮与智慧跃然纸上,为作品增色许多。也可看到作家躬身向普通牧民学习语言的谦卑与崇高。
杨志军小说叙事贯穿着对一个追问和对此的回应,这个追问是向灵魂发出的:俗世给了你什么?自然给了你什么?神灵给了你什么?这个问题不仅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建构,也是对人类与自然的关系甚至是宇宙秩序的人文建构。解读他虚构作品的角度也可以在作家的作品中从对此问题的回应找到线索。笔者认为,内容方面,荒原意象及其本土化、植根于文化与信仰的虚构、多元但意旨明确的象征以及对人性本质需求是对问题最核心的回应,艺术方面,充满地域特色并融合了当代世界文学叙事方式,打造了杨志军小说独特的风格。
《雪山大地》是一部真实、质朴而又蕴含温情的现实主义作品,其艺术特色体现于三点:
一是以切身经验性书写营造出强烈的共情性。作者以“我”的视角讲述了“父辈们”将自己的青春与热血挥洒在雪山大地之间,将自己的激情与生命奉献给沁多草原的故事。作为历史的剧中人,杨志军出生在青海并在高原上行走跋涉了几十年,他的生命里流淌着青藏高原的血液,带有草原牧民的血性,这种真实的生命体验和文化行走赋予他野性的思维和诗性的语言。
二是语言上混血式创造,从而让民族文化特色自然而然地倾泻出来。《雪山大地》以藏式特色的语言真实地还原了草原牧民的日常生活,小说里的动物是有名字的,植物是会呼吸的,风和云朵是有感情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在雪山大地之间。如果你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如果你身边也有“扎西”和“卓玛”,你会有深刻的代入感,藏族人自由散淡的性格、坚韧无私的品格、万物有灵的信仰以及藏族群众的生命观在小说中一览无余,形成了具有灵韵的诗性叙事,为我们打开了一条通往藏族精神世界的道路。
三是清新刚健的美学风格。小说的叙述迂徐从容,娓娓道来,将冲突性、戏剧性的情节淡化为历史进程中的片断与插曲,从而使之获得了一种厚重而宁静的历史感。小说中的人物各具性格,作者没有回避其缺陷,同时更注重讴歌其奉献与牺牲,这是一种正面书写青藏高原建设者的笔法,让作品洋溢着振奋人心的美学力量。
杨志军四十年的写作一直秉持着他的文学理想,就是向着精神高地攀登,因此他的作品显示出非常清晰的精神脉络,并且自成其精神体系。这构成了杨志军独特的文学世界。杨志军的文学世界呈金字塔形结构:
即一种文学思想(支柱):自然伦理——道德信仰——理想建树;两大文学主题(双翼):一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一是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索;三个文学板块(基座):荒原系列、藏地系列、海洋系列。
杨志军以此建构了他的文学精神:第一,以日益萎缩荒芜的青海湖和草原为背景,忧患人与自然关系的《环湖崩溃》,是一部富有洞见的预言与寓言式作品,奠定了杨志军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拓荒者地位,是新时期中国生态小说的开山之作,建构了精神之一“母马精神”。第二,《藏獒》三部曲展现的是新中国建国之初的历史长卷,这一时期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很多重大事件以及生态自然的命运都可以在作品中找到形象而深刻的描绘。杨志军借《藏獒》建构了精神之二“藏獒精神”。第三,1995 年杨志军离开青海来到青岛,寻找城市的精神血脉书写平民英雄,建构了精神之三“田横精神”。
读《雪山大地》,是一个重新审视父辈与自我生命的过程,就此我终于与童年和解。
杨志军的写作蕴涵着持久的道德热情,张扬美善,怀着不可遏制的理想主义表现高尚和高贵的事物,竭力抵抗庸俗对清洁的精神世界的侵蚀,在精神空地建构信仰的基石。
杨志军的长篇小说《雪山大地》以苍茫而昂扬的基调,展现出了生命的开阖与气象的辽阔,雪山大地的崇高宏大与小说叙事的磅礴气象之间是若合符节的。趋同性的伦理辨认,以及理想化的道德感知,使得小说在塑造人物时显得纷繁复杂,同时又使他们身上凝结成一种非同寻常的精神气质。其中人物性格的衍变、认知的豁达、命运的开合,对应着自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直至新世纪的大历史变迁,以及涉藏地区人们对于命运的果敢回旋和积极抗争。如此无不抵御着当代中国文学写作中常见的琐碎化日常、非宏大性与非确定性、偏狭扭曲的文化心理等。从这个意义而言,杨志军写出了反日常化的日常,对草原的俗世生活与命途沉浮开启了异质性的书写,抒情式的叙事话语,饱含情感而不失高蹈情怀,形构具有穿透力的小说话语,不仅借此洞察生活中的急流暗涌,透视个体内心的挣扎与纠葛、复杂与纯粹;同时又具有坚忍而高尚的人生态度,将主体意识灌注于目之所及与心之所至。父一代的艰困而光辉的岁月,于子一代的精神视阈中不断发酵、发散,在代际的轮动和承继里,浇筑成一种宏阔的、流动的、开放的价值理念与文化结构,终而托举出“雪山大地”的壮怀激烈。
《雪山大地》将藏汉一家亲的民族团结主题统摄在与时代同行的社会发展之中,小说在不着痕迹中讴歌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各族人民的团结奋斗历程,尤其突出党的干部在民族地区工作中既入乡随俗又移风易俗,因地制宜的同时也进行现代化改造,在经历了磨难与牺牲、尝试与挫折之后,构建美好生活的初心始终如一,奋斗的激情与实践代代相传,迎来了旧貌换新颜的改变。既是对父辈的讴歌,也是对建设者的颂扬。小说以主叙述者的回忆为叙事视角,生活的质感謦咳可闻,状景描物如在目前,人物形象特征鲜明,习俗细节去除了风情化而独具地方特色,在文化与心理上实现了不落痕迹的转译,自然而然地表达出共同走向富裕的时代主题,从中涌现出提振精神的理想主义与质朴动人的温情之美,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曲折历程在青藏高原上具体而细微的展现。
杨志军的写作充满理想主义激情,他的多部作品描摹青藏高原这块神圣的精神厚土,显现着他对高原割舍不断的情缘和精神上的依恋。《雪山大地》通过对沁多草原上牧民生活变迁的描写,全景式地展现了半个多世纪涉藏地区的发展史。作品宽阔博大的精神质地和理想主义色彩,为本届“茅奖”增添了精神上的高度。
《雪山大地》首先展现的是一首民族团结之歌,也是一曲致敬先辈、讴歌理想之歌。作品以细致的笔触真切地描写了草原上父辈们昔日的生活,呈现了汉藏民族水乳交融的面貌。《雪山大地》既呈现了新中国成立后草原上的新变,也写了苦难时期草原上的人们所遭受的物质和精神上的痛苦。杨志军关注个体的精神世界,作品虽描写苦难,但始终昂扬着一种生命的坚韧和温暖,是一曲讴歌人性之歌。
《雪山大地》同时是一部自然之书,一部生态之书。杨志军将对雪山大地的挚爱渗透在文字中,他饱含深情,充满忧患意识,展现草原发展面临的严峻生态问题,书写了建设者为生态环境保护所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
杨志军回望历史,关注现实,他的创作高擎理想之旗,紧贴大地行走,践行文学为人民书写的创作宗旨,兼具历史的深度和美学的高度。他的创作具有求真、求善、求美的多元内涵,文字底下流露出对人生价值的探讨,宏阔而澄澈,庄严而高远,显现出了超拔的精神气质。鲁迅在其文章《论睁了眼看》中说:“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杨志军的写作无疑昭显了这样一种稀缺的理想精神,显现了新时代文学的价值立场和审美探求。
《雪山大地》是一部必须纳入杨志军整体写作中加以考量、审视的作品。
40 年的创作历程,杨志军用30 余部长篇小说,以及其他文体的写作,创造了一个具有鲜明个性的文学世界,“荒原”“藏獒”“海洋”是其最主要的题材领域,不论题材的触角向何处延伸,但强烈的忧患意识,对人类生存境遇和自然关系的思索,对人性的关切,始终是其文学书写的精神底色,《雪山大地》延续了这一书写品质,在一定意义上,这是杨志军漫长写作生涯的一部结晶性作品。汉族干部奔赴少数民族地区,表达民族团结、相濡以沫主题的创作,在当代文学书写中并不少见,是否会引起阅读者足够的兴趣?读过《雪山大地》,可以得出肯定的回答。
《雪山大地》是一部有着独立的思考、深挚的情感和理想主义情怀的作品。杨志军在当代作家中较早关注生态问题,早年间的“荒原”系列着重揭示漠视规律的人类活动对自然与人自身造成的戕害,而《雪山大地》则在呈现人与人、与社会、与自然,自然万物之间健康友善的关系,“父亲”“母亲”与草原半个多世纪的血肉联系,草原人对雪山大地的敬畏,对万物的体贴与理解、对道德和良知的崇尚,莫不是传递了一种和谐共生的观念,既关乎自然生态,也关乎人文生态,这是这位具有思想者气质的小说家长期探索的艺术化呈现。作品又是对父辈奉献、牺牲精神的致敬之作,“雪山大地”既是一种自然力量的体现,又是父亲般的深沉和母亲般的宽厚的精神的象征,小说中的父母亲最终都留在了所热爱的草原上,如雪山大地一样成为永恒。
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创作,《雪山大地》塑造了生动鲜活的人物群像,除了为草原的文明进步殚精竭虑的父母亲形象外,才让、梅朵等新一代草原人的形象也真切立体,而角巴是一个从草原文明的丰饶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人物,具有非常丰富的文化内涵。小说中丰富的地方性知识让小说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和草原风情,这与作者多年在高原的行走经历是分不开的,近60 万字篇幅的作品始终保持了针脚绵密、细节逼真的叙事方式,小说质地饱满,现实主义风格鲜明。
杨志军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作家,也是我读得最多的作家。他的结构、主题、人物和语言在当代中国小说界是独一无二的。截至1995 年,他已经默默地写了许多书,那一年,我们在青海为他召开了作品研讨会。不久以后,他换了一个地方写作。整整28 年过去了,他又写了许多作品,许多重量级的作品,其中包括我们今天讨论的《雪山大地》。这些书的魅力把许多人吸引到一起,形成了作家稳定的读者群。这些读者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他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为使作品还未写出来的那些故事和思想得以继续延伸的力量。
面对《雪山大地》这部大作品,我们不仅要问,曾几何时甚嚣尘上的“西部文学”到哪里去了?如今不仅没有值得重新提起的作者和文本,恐怕连能够发此一问的人都没有了。如果没有杨志军和他的作品,“西部文学”可能只是一个生造的概念而已。现在,有《雪山大地》作证,杨志军成为中国西部文学最后有效的坚守者,《雪山大地》正是西部文学进入到新世纪的风貌和高度,已从表面深入到本质,从元素深入到精神,从个体深入到时代,从现象深入到哲学。作家前面一旦冠有“西部”,就必然意味着这个作家要在作品中或多或少地描述大自然。一般作家的西部景象对于作品往往类似于过去官服上的图案,别看画着大海红日、气魄宏大,可毕竟是装饰,至多是一种标志。可杨志军的大自然往往就是作品本身,而且是充满了诗性的血肉载体,人只有寻求和自然的和谐,此外别无选择。早期作品中,杨志军不仅把壮美、诗性的自然看作人类活动的背景,成为能够抗衡甚至最终战胜人类力量的对立面,如果说其他西部作家把自然作为映衬、突出人的高尚品质和顽强意志的话,那么杨志军则通过大自然这个不可战胜的对立面,指出人的渺小、自私和猥琐。而在《雪山大地》中,自然升格为母性的怀抱,父性的庇护所,是人类成长的摇篮,也是人类疗伤和复原的机遇。一改从前的不信任和悲观情绪,杨志军将自然作为人类生活和精神重建的启迪和导师。
《雪山大地》以密织如锦缎的细节描写,铺排绘制了青藏高原高寒牧区生活的方方面面,内容涵盖了历史、文化、民俗、生境、饮食、歌谣、物候、动植物资源等,包罗万象、细致入微。以显微镜一样细腻、清晰的微观视角,不断雕琢、叠加、积累,最终抵达并呈现出了一个多层面、多向度的宏观世界,描摹出了一种宏阔、博远的大美境界。在人物塑造上,作者同样精雕细琢,从每一个人物各自的性格、情愫、心理活动以及容貌、面部表情、习惯动作、语言表达、服饰穿着等方面入手,试图以细致的文字描述去抵达视觉和听觉可触可感的多维效果,微雕一般细腻柔美的笔触,却塑造出了一个个粗犷、阳刚,与壮美高原相吻合的人物形象。以微观构架大美,用柔美塑造阳刚,这是这部作品最为吸引我的地方,我认为对我们文学写作有很大的启迪意义。同时,作者以小说文本的形式,提出了一个所有写作者在文学创作过程中需要面对和攻克的写作命题,那就是,如何在进入写作之前,通过深入生活和群众获取经验和知识,更为精准地书写第二环境或者领域中的生活常识和生活细节。
因为工作繁忙,还没有读完杨志军老师的这部巨著,只看了前面几个章节。以上发言,便是从这几个章节的阅读中得到的一点阅读感受。
说到这里,我在向杨志军老师表达敬意的同时,也以自己从小生活在青海牧区的经验和知识,对作品中的一些细节描写提出一点异议,与杨志军老师,与在座的各位作家、评论家商榷,尽管这样的异议显得有些吹毛求疵,但我个人认为,这样的讨论,也许对我在上面提到的,如何解决和更为精准地书写第二环境或者第二领域的生活常识和生活细节,还是有所启发的。在第一章中,杨志军老师写到了点地梅,是这样写的:正是夏花盛放的季节,蕊红瓣白的点地梅左一片右一摊,像铺满了不规则的花地毯。高原点地梅,是一种垫状植物,生于湿润的砾石草甸和流石滩上,海拔3600 米至5000 米,因为这种野生花卉对生境的特殊要求,加上它贴地生长、开花,周围的植物往往会淹没了它,它像地毯一样遍地开花的描述略微与实际草原上的情况有出入。高山草原的夏季,遍地开花的野生花卉有,初夏的粉报春花,在青藏高原有天山粉报春、雅江粉报春等。进入盛夏季节,有狼毒花,主要是瑞香狼毒,夏末初秋,有各种马先蒿,主要为粉色或白色的甘肃马先蒿,在湿润多水的沼泽地,还有斑唇马先蒿等。
文学首先是语言的艺术,长篇小说因其结构之“繁”与篇幅之“长”而对语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仅要考虑叙事的独特性、人物的典型性、情节的生动性、表达的有效性,更重要的是作品要通过语言传达出作家美学追求、价值判断和精神深度。客观而论,新千年以来的长篇小说创作数量相当可观,但在语言上做到精致者屈指可数,相反那些因过于粗陋而让人“读不下去”的作品不在少数。
《雪山大地》的书名和厚度都给人以“厚重”的印象,读完第一章标题下的短诗及两三页内文后,便有了“眼前一亮”的惊喜——小说语言质朴而筋道、诗意又开阔。这一特质应该是高原汉藏民众在生活和文化层面完成交流与互融后生成的一种内在气韵,表现在小说语言上,那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自然表述,如同西宁街头随处可见的奶茶糌粑和广场锅庄,读者可以随时加入其中,随时共享流淌在小说语言中的文化记忆与民俗生活。可以说,《雪山大地》从语言层面为青藏高原文化保留了多元、多意和多趣的立体形象,由此达到了生活真实与文学真实的高度契合。
作家对小说语言的看重,实际上是对文化的看重,更是对精神的珍视。“雪山大地”既是一种自然地理表征,也是一种文化人格所指——像雪山那样沉稳、洁白,像大地那样开阔、包容。作家借用 “父亲”的一句话表露了自己的创作姿态——工作就是我的朝拜。对于作家而言,写作的过程就是“朝拜”的过程,敬畏自然万物、关注生命存在、探寻小说文本与人的内在精神的关联和走向。故此,我认为小说语言是解读《雪山大地》厚重气韵的一把钥匙,也是读者和评论家追踪其创作“持续走向高处”的一个重要视角。
杨志军长篇小说《雪山大地》全书近六十万字,宏大的体量并没有使叙事节奏延宕。相反在17 章的篇幅里,以儿子“我”的视角讲述父亲强巴自1959 年始,在阿尼玛卿草原初创现代学校、与“我”的母亲苗医生首建医院,到改革开放初期推进草场承包责任制,进而深化改革创办沁多贸易公司,推动畜牧产业商品化的过程。最终,为保护草原,强巴为推动建立自然生态保护区做出了巨大努力。历时数十年,奋斗一辈子,小说突出表现在新中国全面建设现代化过程中,青藏高原汉藏干部和群众依托“雪山大地”寻求发展、谋取幸福的艰辛历程。
在整部作品中有一个核心的要素,便是“速度”。小说开篇父亲强巴受赠一匹来自角巴德吉的赛马“日嘎”后,便骑着这匹耐力强大且通人性的马穿梭于草原、州府和省城。叙述者多次强调日嘎的速度,这是强巴能够不断完成他改变草原原生状态的基本保证。这是一种“隐喻”,象征着现代化文明的高速进程。一种新的时间观正随着强巴的到来,带给草原文化、教育、医疗、商业一系列迅猛的改变。
与此同时,在作者的笔下还有另一种声音,这就是草原文化的表达。这部长篇小说采用复调式布局,在推进父亲改革的显性叙事线索的同时,还埋藏一条人与自然交互影响的故事脉络。《雪山大地》的博大包容涵盖很多动物、植物,也包括人类的生息繁衍。牧民的生活智慧和情感蕴藉是小说的肌理和血肉。角巴在帮助父亲完成一个个改革目标后,最终为因患者感染麻风病的苗医生而去转山、祈福。这样的文化呈现,显然不是以“效率”来衡量人类的行为,这是牧人对自然根性的认识和敬畏。在小说中,藏族牧民生命的终点都回归了雪山大地。赛毛被雪山融水带走,姜毛被狼吃掉,角巴完成所有夙愿踏入雪渊不再归来。这些不无悲怆的结局,指出人最终要回归自然序列,作为在自然界生存的一部分,人类必然进入生态循环的进程中。这是藏族文化中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原始文化的一部分。苗医生为治疗麻风病寻求中西藏医的综合疗法,在隔离区的生别离山深处找到有效药物“王子草”。生物多样性的重要价值之一就在于,还有数量惊人的帮助人类及各个生物生存演进的重要元素就藏在这些生物中,物种的消亡,实际上也是人类的消亡。
《雪山大地》表现的是在经济发展的社会背景下,人类如何怀有自然精神信仰和深切的共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人是自然之子,这是小说的深层含义,是藏汉文化交融的诗性表达。
长篇小说《雪山大地》是杨志军又一部充满理想情怀和道义光芒的,展现半个世纪以来青藏高原生活变迁的长篇力作,是前期“荒原”“藏地”题材小说的深度延续。这部作品秉承了杨志军40 年文学创作中一以贯之的大主题:在现代生活背景里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度思考和在时代命运遭际中对“道德与信仰”的顽强呵护。作者用饱含激情的诗性文字,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献身青藏高原的父辈知识分子立传,为世居的高原人在灾难和动荡中展示出的智慧和慈悲之心造像,是一个时代的宏阔史诗画面,也是在特定时代个体命运遭际中共度时艰的悲悯之歌。正如作家本人所言,这是一部“以生活的原色为父辈们树碑立传”的作品,较之作者以往的作品,有着不同的特色:
其一,这是一部突显“日常生活”神圣性的作品。《雪山大地》是日常生活的细节描写非常繁复细密的一部长篇小说,从生活物资匮乏的新中国成立初期到商品经济兴起的新时期,对每一个时期的衣食住行以及不同地区的山川风物都有饱满的书写,有力见证了时代的发展变迁,更为重要的是,透过几个家庭在不同时期不同遭际中的相互帮扶,患难与共,让那些日常生活中的闪光时刻展现出来,处处体现着人性中的善念爱愿,闪现出浓浓的暖意。他们奉献于日常具体的工作,做的却是利益众生的神圣之事,“它属于只要经过磨砺就会发光的钻石(创作谈)。”
其二,这是一部重建人伦品格的理想之作。自《藏獒》开始,杨志军小说的风貌发生了一个大的变化,“荒原”系列以来作品中那种基于人道主义底色的对现实生活的批判性,让渡给了一种重建生活信仰的伦理建构上,这是他沉潜思考当下价值信仰现状和证悟雪域高原精神的结果。在日常生活里,持之以恒地践行一种道德更值得尊敬。一个个时代远去了,几代人的悲欢远去了,但他们身上透射出的理想人格和高贵品行却如金子般沉淀了下来,传承给了后来者。优秀的文学作品不仅要表现生活,更要引领生活,探究心灵安顿之道,杨志军是一个在精神世界里不断深入掘进而超越着自己的作家。
其三,这是一部致敬父辈的还愿之作。作为新中国历史上西进支援大西北建设的“支边人”的后代,父辈们白手起家,用现代知识改善牧民生活状况,普及教育,创建草原上最早的卫生所,创办商贸公司,拯救草原沙化的生命历程,是让人崇敬的,也是影响深远的,正如作者所言:“父辈们的生命史构成了青藏高原近代发展史举足轻重的一部分。”杨志军在回望中复述了他们的心路历程,同时也感受到雪山大地无处不在的爱与慈悲。他在作品中也一再昭示着一种在爱愿中生活,在爱愿中成就的博大精神力量:一个人只有全然地去生活,让每一刻都是黄金时刻,全然地去奉献,朝向神圣的高洁之境,才能有真正的自我完成和灵魂安顿。一个人只有敬畏山川万物,敬畏生灵生命,才能得到真正的护佑。
如何用一种标志性的符号化方式将内在的情绪和外在的经验表达出来,是一个作家写作的核心,一些必要的词汇或许可以形容我们所目睹或体悟的经验,但并不能凝缩已经流逝和正在生成的经验,那么,与此相伴而生的是对社会整体性或局部性某些现象及问题的思考。显然,杨志军先生具有这种社会思考能力,他用“雪山大地”这组对偶的概念架构起历史变迁中个体复杂的精神网络和一个地方流动性的图景。
作为小说中一个恒定的价值象征,雪山、大地是高原人生命积累的根本经验,同时,雪山和大地作为敞开的空间,它们所生产之物都归生活在其间的子民所有。在此意义上,雪山大地与生活在其间的子民处在一种互为对象的对偶关系之中,而这种关系在空间中恰好显现为一种居间状态。因此,这部小说所讨论问题的核心就在于“在此……之间”。比如,小说中,强巴总是在多个地方之间来回奔波,而这些地方象征着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类型,“我”从洋洋变成江洋,不单单只是名字的改变,而是语言的选择和文化的归属。因此,小说表现的价值并不是二选一,而是多种价值兼而有之。因此,我将此总结为居间状态。
作为小说象征系统的核心,雪山和大地是这种居间状态的最恰切的指认,它们共同构成了小说的意象特征。首先,雪山是被不断反复描写的事物,它成为了形象。其次,雪山超越了所有的具体事物成为一种精神和信仰意蕴,在此,雪山意象作为小说的结构性链条,结合土地上升为小说主题。再次,大地作为雪山的对应之物,它们二者之间形成的意象群是互动的是协作的,对个体而言,大地提供生命能量,雪山提供精神力量。基于此,就不难理解在草原传统的转轨过程中,新旧交替的结果是融合,融合的结果是更新方式方法,因为居间状态蕴含了一种结构性想象,是对新旧流动时期不确定状态的紧张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