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素夫
我熟悉这个年轻人,但似乎经过一个早晨,一丝风,一片树叶的悸动,一声神秘的叹息之后,一切突然陌生起来,如同一面粘满污垢的镜子,照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天镜子干干净净,再也不认识镜中的任何东西。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我总觉得有个影影绰绰的人跟了我三十多天,我一直等待着机会,要么这个影子人对我出手,要么我对影子人出手。
多年来,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块橡胶,跟在别人后面,挤公交,挤火车,挤排队,被人挤扁,或把人挤扁。眼下我跟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年轻人,进电梯,看他按下最高的32 层。我肚子在电梯中膨胀着橡胶的特性,年轻人有些嫌弃地往角落里挪了一步,抱着双肩,盯着楼层号。
变化的楼层让我莫名紧张起来,我注意到那个影子人也跟着我进了电梯,这个影子人一现就总是和一只蚂蚁有关,这只蚂蚁是从哪里来的?或许是我小时用放大镜晒死的那只,或许是那只用马尾巴拴在树上的那只。我始终认为这句话是准确的,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不,深夜,两个人,一部电梯,深夜,总让我心绪烦乱。
快到顶层了,我说:“年轻人,拿好衣服。出了电梯,再往上爬一层楼,穿过那道小门,就到楼顶。你好像还有点犹豫,人就是这样的,遇事总会犹犹豫豫。要不怎么叫人呢,如果是一头驴,它就不会这样想了。”
听了我的话后,他在小门前停了下来,脚在抬与不抬之间徘徊。
我说:“这小门背后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熟悉这门,你看,我一拧不就开了吗?我来了好多次了,这锁子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嘘!年轻人,别那么大声,声音太大,会有东西跳出来,我是说那些穿黑皮的保安,躲开这些保安还真不容易。
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里,一进大厅,保安就发现了我。那时我一身霉味,衣服上开满霉花,人家保安还能不发现我?那时我一天只吃一袋方便面,胳膊带腿软成了泡久的方便面,软绵绵地被他们抬出大楼。”
沉默了半天,年轻人终于说话了:“你是谁?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微笑了,多年的闯荡,让我有了点信心,只要别人一搭话,我就有办法接下去。而今晚我只想跟着这个年轻人,说说话。
我说:“我是谁?我不知道,我熟悉你但不认识你。我第一次来这里,一来跟老板要账,二来这里有最高的楼顶。如果运气好,我能看见像样点的星星。我知道你会笑话我,都混成这样了,还想找像样的星星。说实话我还是想再听听城市的声音,更想听到故乡的声音。你可能知道,我来自农村,来自那个遥远的乡村。亲戚们还盼望着我回去,盼望着我帮他们一把呢!说实话,你笑的样子我似乎在哪儿见过。
现在我们都是老熟人了,因为在这深夜,我们在最高的楼顶相遇,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站到最高的楼顶。想想,楼顶上能做什么呢?简单,给人生做一次减法,看星星,看完星星,头朝下冲过城市的声浪,让耳边的风像故乡穿过杨树林那样穿过我们的耳膜,穿过我们的身体,穿过我们最柔软的心,我们就能听到故乡的心跳声。”
年轻人的脸上挂满了嘲讽,嗓子里咕哝了一声:“故乡,你的故乡早没了!”
我有点不爽了,叶落归根,人老归土,年纪轻轻怎么说话的,但说实话我心里没有一点底气,我说:“故乡还在呢,故乡……好吧,我承认我很多年没去故乡了,所以就想站在这里听听声音。年轻人,你脸很白,白得像这城市夜晚反光的乌云。当然了,每个头朝下的人脸都会变苍白,惨白,死白。这只是瞬间,你会马上明白,头朝下时血会涌到你头上。你不会再苍白,那时没有人会注意你的脸,你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穿过身体,穿过你的记忆。”
果然年轻人的脸色白如雪,我有点小得意,我说中他的痛点了,他顶住小门,不让我进。他似有深意地说道:“既然说起了故乡,你在故乡是不是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人被大鱼吃进了肚子?”
我说:是鱼吃人?你往那边让让,让我在小门上靠会,这个小门是我安的。你点什么头,难道你认识我?算了,这城市里认识我的也多,我曾为这栋楼打过工,我从这栋楼的负三层一直打到了三十二层。闭上眼睛我都能看到这座楼从无到有,从负三层到三十二层的过程。那时这里一片荒芜,我们来到这里,搭起工棚,生起火,我们怀着火样的热情抵抗着城市寒冷的冬季。工棚从一间变成一排,挖掘机轰鸣在深深的基坑里。深沉的基坑常让人想起空旷无垠,我懂这个词,空旷无垠是不是很文学化?我也算个半拉子码字的,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我是被命运耽误了的才子。我还会唱歌,是不是很可笑?我没时间吹牛,我也被影子人跟了一路,现在那人就已经在小门外,说不定他还坐在楼房的边缘上,晃着长腿,等着我呢!我有过舞台,见过许多掌声和喝彩。但这会儿我不想唱,不想在这风声中,不想在这高楼上。在楼顶上最好的歌唱家只能是风,它的每一声歌唱都能把醒着的城里人撕扯得体无完肤,撕扯得睡不着觉。
看样子,你是不想让我进这个门。那没什么,不过是一扇门罢了,我们从小到大,穿了多少扇门?而现在我们还记得多少门呢?我们都是头要朝下的人了,头朝上很难,头朝下很容易,只不过是闭眼之间。就像电梯那样,叮一声到顶了,叮一声到底了。当然我们是听不到叮,只能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就像小时候刮过山岗的那阵风。就像当年,在高高的山冈上,哥哥逼着我听城市的声音。但我只能听到山风穿过山岗,只能听到扬起的破塑料片在风中乱吼乱叫。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我家马车被父亲赶到金场,家里只剩下一只毛驴,瘦毛驴总想欺负我们。那些日子,我和哥哥得把家门口高高的牛粪堆运到地里去。虽然春天已到高原,可经过一个冬天的积累,寒冷已深深锁住牛粪堆,我俩高高挥起的十字镐只能刮一点粪堆的表皮。
从早到晚,我不停地看天空。盼望着飘来一朵云彩,盼望着一场厚厚的大雪,把牛粪堆盖得严严的,我就能躲几天提着小火炉玩。但那些云彩不愿停下匆匆的脚步,我怎么盼都盼不到春雪到来。只能乖乖跟着哥哥去拉粪。
我家的田地在高高的山坡上,从家到田地,毛驴要休息上好几次。有时我们还得拼命推驴车,但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那高高的粪堆就在那儿,我们没有任何选择。
年轻人,你往那边让让,让我坐下。至于那个影子人和那只蚂蚁就让他们先等我吧,他们跟了我好多年了,他们有的是时间。我忙了一天,就想休息会儿。城市的时间单位是秒,每一秒都响得像打雷,快得像闪电。可故乡的时间单位是年,没有声响,没有动静,就像墙上的那块老水渍,橡皮一样黏着不动,所有的事在不动中稳稳当当的,这样我们还能唱唱花儿。那时我们把驴车赶到上坡路时,哥哥总喜欢唱这首花儿:
大雪下给了整三天,
雪花儿飘给了九天。
哭下的眼泪拿桶担,
尕驴儿驮给了九天。
说实话,刚开始我听不懂。后来我才明白花儿里有眼泪,但哥哥总把花儿唱得欢天喜地。一辆驴车,一座大土山,一条斜土路,一个昏黄的太阳,一个唱花儿的人,这情景常在我梦中出现。
那绵延的土山能遮挡一个孩子的眼睛,我和莲跟在驴车后,突然哥哥拽停了驴车,哥哥一脸激动,大声地说,听!你们听!
我努力竖起耳朵,我耳边只有风声。自然在故乡,挟带沙土的黄风掠过不同的东西,总会唱出不同的歌声。柳条上唱出哨子样尖细的声音,耳朵上唱出呼呼的风箱声,碎纸片上唱出哗啦啦的流水声,玻璃上唱出沙沙的磨刀声。
莲和我一样,只听到风声和一两声野狗叫声。
我说,什么都听不见!莲也摇摇头。
哥哥说,再听,用心听,是不是有汽车喇叭声!
莲听了一会儿,点点头。看着莲的脸,我静下心来,可耳边的风声不停地给我说悄悄话。终于有那么一刻,我听到了一两声汽车喇叭,随后消失了。
但哥哥痴迷地听着,黄风一点都没有改变哥哥的表情。他一脸欣喜,大声喊道,听,汽车喇叭!知道不,在这些大山背后有一座城市,那里有汽车,有饼干,还有铺砖的地面。好好学,考到那个城市去!
哥哥的花儿调子高了起来,驴也跟着哥哥吼了几声,惹得我和莲哈哈大笑。
对了,年轻人,你喜欢书吗?我哥非常喜欢书,往地里拉肥料都会带一本书,念呀念的,当然哥哥的成绩总是第一。”
今天我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跟这位年轻人说了这么多。身体感觉像灌了铅,但精神却像打了鸡血。年轻人迈进了小门,我跟了进去。楼顶的风呼地吹过来,我不由得摇了摇,像一根芦苇草。
年轻人看看我,说:“这么多年,你没回过故乡吧!现在土地过度使用化肥地都硬成铁板了,收割机,播种机跑来跑去,牛没有了,马没有了,地都荒了!你的故乡又在哪里呢?”
沉默在楼顶,静立在风中,面对年轻人我不知道说什么了,地荒人去的那些话我曾听过,但从年轻人的口中说出来那么惊心动魄,但今晚我还得说些什么,楼房的边上还坐着那个跟了我三十天的影子人,他的腿在风中晃来晃去,那只蚂蚁还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说:“金窝儿银窝儿,不如自家的狗窝儿。但我们还能回到故乡吗?我们适应了城市的灯光,适应了城市的水泥,适应了城市的气味,适应了城市的眼神,甚至适应了城市的秒针。别怪我说话刻薄,现在你回去,故乡的松软的土路会闪折你的腰,故乡清新的空气会让你鼻子痒得打喷嚏,故乡那长长的计时方式会让你忘记岁数。
看你那样子,来西宁时间也不长。城市的灯光怎么一点都照不亮你的眼睛呀?故乡的夜晚是黑的,星星是亮的,眼睛是亮的,话是亮的,做事也是亮的,人心也是亮的。”
年轻人点上一支烟,又给我一支,我已戒了几十年,我没接。
我说:“那你为啥跑西宁来?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你是穷光阴逼上了。可是穷光阴逼上的人一点不像你,那些人不是两手空空来这个城市的,他们带着工具,钢钎、电锤、灰刀,还有拉面的手艺。不带工具来这个城市就是流氓加无赖?噢,你带了一副麻将?可这麻将属于别人,你只不过用用而已。你出的每张牌,那些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你卖油菜籽的钱最终是人家的。二八杠是你推的吗?那是大老板没事玩的,一两万在大老板手里不过是个小石子。而你是学大牛拉粪胀烂沟子哩。跟你打麻将的那三个人我见过,他们在大众街混了好多年。
在城市独来独往的都是大师级的,而那三个人是豺狗子,专掏人肠子吃。没有人能从他们手中赢过一块钱,比如那个瘦高个喜欢摸头发吧,摸一次头发就是一个暗号,摸两次又是一个暗号。所以你输钱很正常。你跟他们打了好久,关系很好?人家与你的钱关系好,不信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他们,跟他们借钱,他们会借吗?
这里不是你村子,也不是你下方棋的大树底下。说实话,我还是非常想念当年山冈上的那个声音,我哥肯定听到了什么。但我没听全,没听准,没听清。
那时故乡的碧桃花终于飘落,在叔叔们的帮忙下地种完了,天空里,村庄里,家里,鼻子里,甚至脑门儿里都飘着一股湿润的味道,那就是大地开耕后散发的香味。经过一个冬天,大地终于醒了,它伸了第一个懒腰,惊醒了它所孕育的一切,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展示着它们的存在。
我们放学回家,提着风筝往村头跑。迎面的风呼呼向我们打来,打得莲的头发散在风中,打得风筝的尾巴啦啦直响,但我们心里是欢喜的。风越大越好,瓦片风筝能高高升上天。
风筝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悠闲地轻轻舞动,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我们的风筝飞得最高。
突然,风筝断线了。莲还举着线轴跑,似乎那风筝能飞回来。我和哥哥也跟着风筝跑,风一阵紧似一阵,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风筝在空中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我们三人坐在风中,任空旷的风呼呼地掠过我们的耳边,我们的眼窝灌满眼泪,以致后来有人对我们三人在风中哭泣的情景记忆犹新,多少年过去了有人还在说这事。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我终于知道两天前的风筝线断得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甘肃淘金场里的冻土消融了。淘金人往地下钻洞淘金,深深的洞里架着长长的梯子,初春的余寒给长长的梯子蒙上一层薄冰。我父亲和莲的父亲踩着梯子往下走,走到半腰两人滑进深深的洞里。莲父亲无常了,我父亲摔断了脊椎瘫痪了。
全村人都给莲的父亲送葬,阿訇们在清真寺里挤了一院子。莲的父亲早早地洗了大净,用白布裹了停放在清真寺台子上的担架。莲头上包了一块红纱巾,坐在担架旁边,她不停地揭开芷布,又小心盖上,似乎她父亲会随时醒来。
我们这里的习惯是抬亡人到坟墓的速度越快越好,大家都认为亡人奔土如奔金。等阿訇们礼完中午拜,给亡人站过者那则(殡礼),人们前拥后簇地把莲的父亲抬到坟上。
初春的寒风吹拂着坟园里的黄草,偌大的坟园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阿訇的诵经声。莲父亲的担架淹没在野草中,我们大家都淹没在野草中,风在野草尖上来回奔跑着。
亡人走远了,活人就得受着。在炕上躺的时间长了,父亲烦躁起来,用手一下一下地掐大腿,父亲说这样就能掐活神经,可疼痛越来越远,大腿上只留下一块块青紫色。
莲的课桌空空落落,我的心也空空落落。
哥哥常坐在山岗上沉默,那天他唱起了花儿,没有一句歌词,整首花儿只有一个哎字,这个哎字循环往复,一会儿高到天上。吼到高处时声音贴在刀尖上,哥哥的肺似乎要破裂在这高音上。一会儿又低到水面,苍凉的歌声深埋在他的胸腔里。
平时大人们不让唱的花儿,此时却让我们撑过了好几世。
想着父亲,想着莲,我明白,我们的好日子不会再来了。
哥哥站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擦掉了我俩的眼泪。
哥哥指着远山说,听,有没有汽车声!
我俩呆呆地望着远方,哥哥生气了。
我从没见到哥哥会发这么大的火,他走过来,使劲摇着我的肩膀,把我的头像皮球样摇来晃去,像秋天的苹果快要摇下来了。这样也好,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多自在呀!
哥哥指着远方的山,今天你听不到汽车的声音,你就不是我的弟弟!泪水弥漫在哥哥的脸上,我从来没见过哥哥如此悲伤。
我用心听起来,果然能听到一两声汽车的喇叭声。
我说,我听见了!
哥哥说,你替我去看看远方的汽车,这是我和你的约定!
远处群山逶迤在绵绵不绝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层又一层淡淡的痕迹,天似乎只哭了一下工夫就黑了。”
年轻人动了动,用手使劲插进了头发,拨拉着头发,想拨拉出头发里的什么东西,会不会是我曾经看到过的油菜籽里的那只蚂蚁爬到他头发里了?他拨拉了半天,也没拨拉出什么来,他有点绝望,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老人们早就说了,到现在这个光阴,人人有千里眼,顺风耳,这不,手机就是这个千里眼,顺风耳呀!你不用再像过去那样站在山上,你坐在家乡的炕头上,用手机快手就能听到城市的声音,看到城市的灯光,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向往变成了欲望和疯狂,谁还会在意你那时向往城市的声音呢!快手是个好东西,能找人,还能丢人,故乡丢了很多人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时那个坐在楼顶边缘的影子人回头朝我笑了一下,他跟了我三十多天,他用惨白的脸让我忘记睡眠的滋味,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的表情来看,他似乎没看到那个影子人,这么一说,那跟了我三十天的影子人只与我有关,与别人无关。
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又用他的软不拉叽的话,让我在棉花里寸步难行。我决定不再接年轻人的话头,继续说下去:“你不懂,山冈上的声音刻在我耳朵里了,我的耳朵能想象出一座城市,进城成为我最大的梦想。那时流行考中专跳农门,拿光光堂堂的工资,理所当然地当个干部。我在学校拼命学习,第一年没考上,我又回学校补习,终于考上了交通中专,那个高兴呀有点像你打麻将赢了钱。
我进城了,我的人生将因离开故乡而不同起来。我珍惜机会,勤奋学习,当别人在路灯下卿卿我我时,我捧书学习。当别人吃着丰盛的饭菜高谈阔论时,我悄悄咽下哥哥捎来的锅盔。我从不抱怨,我感谢命运。
当年哥哥让我听到了城市的声音,现在我终于踩在了城市的土地上,听着它呼啸的城市声浪,感受着它的体温,闻着能钻进心里的丁香花。我多么盼望父亲和哥哥也能看到这些,可我不敢请他们,怕同学们笑话。
我来城市的第一个愿望就是买双皮鞋,亮堂堂地踩出去。为了这个愿望,周末我到西宁边缘地带,捡空瓶子,拾垃圾。夕阳西下时,在湟水河边找处干净地洗洗,湟水河在我身边清澈而宁静。
钱凑齐了,买皮鞋又是个细活,大十字的高昂的价格让我悄悄溜到偏僻的街头小巷,一个偏僻的小卖铺里终于看到合适的价钱。其实这家小卖铺旁边还有更便宜的一家,但我看到店主坐在轮椅上,旁边站着一个头发乱成麻的小姑娘。店主的无助的眼神,惨淡的生意,西沉的夕阳,城市的另一种苍凉成为我人生的背景,我走进了他的店铺,买下了人生第一双皮鞋。
我无限期待这双皮鞋,我甚至想象着用它敲开城市的大门。这感觉有点像你第一次来城市赌博赢得第一把。你似乎看到了推开城市门缝时的第一道亮光,你似乎摸到了城市的门把手,你似乎闻到了城市的香气。
我做了一晚上的好梦,做好了皮鞋即将带给我的一切美好包括爱情的准备,对初到西宁的我来说,有什么比这双皮鞋更能让人体会到城市的感觉呢?故乡的千层底布鞋确实舒服,可是它怎能羞答答地溜进心爱姑娘的法眼呢?
早晨,阳光真好,空气真好,心情真好,一切真好。我穿着皮鞋,走进教室,我跪下假装系鞋带,我还刻意地跺脚,我甚至踩了别人一脚,但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疑惑地埋下头。我心仪的姑娘连头都没有抬。
我仔细地观察起大家的鞋,突然惊恐地发现所有人都穿着皮鞋。也就是说我是班里唯一穿布鞋的学生,这让我感觉自己像鲁迅笔下的那个唯一穿长衫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孔乙己还有一点荣誉感,而我心如凉灰。
我灰头土脸地回到座位上。
下午是体育课,我没有运动鞋。穿上皮鞋后没心换布鞋,跑了几步突然感觉脚上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右脚皮鞋像青蛙一样半张着嘴,右脚大拇指惬意地晒着太阳。
我找了个借口溜出队伍,狂奔到补鞋摊。才发现皮鞋是牛皮纸上喷了一层漆皮。我咒骂着那个坐轮椅的店主,从他爷爷的爷爷骂到了他奶奶的奶奶。可一想到那个夕阳中的小女孩,我又平静下来。补鞋人看我可怜,又用一点皮子缝在里面。从这以后,有重要活动时,我才穿它,小心地迈着怪异的小步,避免拇指再次出溜晒太阳。
是的,皮鞋让我重新认识了这个城市。
三年中专匆匆而过,前两届毕业生的分配已出现问题,本科大专都分配不下去了,到我们这一届中专,分配工作已成为过去式,没有了!
也就是说我端着铁饭碗进了学校,还没有离校,就眼睁睁地看着饭碗碎成一地。有门路的人勉勉强强地分了一些小工作,而我空手来到西宁,又要空手回到故乡。
其他人都出去找工作了,偌大的宿舍只留下我一人。我病了,在宿舍躺了一星期。我没给哥哥捎过一句话,守门人看我可怜就让我悄悄住了一个假期,但他说一开学我就得搬。
我不敢回故乡,不敢两手空空地去见我的哥哥,我的父母。我对不起哥哥曾为我们拾粪取暖而冻伤的手,对不起全村人摆的那桌送别席。”
烟头的火光在年轻人的脸上明明灭灭,他几次想站起来,被我按下来,年轻人说:“你还有那双皮鞋,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输了,我输了故乡,我又输了城市!”
年轻人的这些话我似乎熟悉,眼前的场景我又仿佛在哪儿看见过,我疑惑地看了看不远处那个跟了我三十多天的影子人,他给我了一个暧昧的表情,似乎在提醒我,那个年轻人就是我,甚至那个跟了三十多天的影子人也是我。可是眼前这楼顶的风,这楼底下传来的喧嚣也是假的吗?
我决定了,顺着我的思路说下去:“年轻人,你经历过两手空空吗?两手空空就是一无所有,至少你还有麻将!你要跳楼对吧?啥事都可以急,唯独死不能急。如果勾命天仙没到你身边,你跳下去,还会半身不遂地疼醒。那时你会想喊都喊不出来地过完一生。
你看看周围,那些楼在灯光中像不像故乡的树?这些楼会说话,那些泛着路灯光的地面也会说话,就看你怎样听了。现在我们站的这栋楼是城市中最高的楼,准确地说是海湖最高的楼,是西宁离星星最近的楼,你能感觉到城市的风在我们耳边大笑着飞过,那翅膀的声音中都带着笑声。白天太阳烤晒的热量一阵阵地吹到楼顶来,让我们感觉到温热,这是生命的温度。
你再听听,楼顶上你能听到什么吗?你从故乡来,你肯定听过老人讲的穆萨在山顶的故事,其实在高处我们每个人都在盼望听到点什么,不是吗?你可能不会这样想,因为你的心被钱迷住了。
听不到,那是正常,你得像我一样,多来这楼顶听听,多来这楼顶死几回,你就能听出点什么。
就像当年我哥哥让我在山冈上听遥远城市的声音一样,哥哥还是把退学决定告诉了父亲。父亲气得拍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大腿,那响亮的声音震得我们心儿发颤。父亲看到他的未来又多了一层黑暗。他想借这拍打声改变哥哥的决定。
哥哥依然站在炕沿边小声说道,阿达(父亲),你腿脚不利索,阿妈(母亲)眼睛看不见,我就不上学了,我照顾家,让弟弟上学,读到城里去!
父亲的头吧嗒一声无力地垂下来,他脖子上的骨节似乎一个接一个地掉了。我听到了那些骨节掉在地上钝钝的声音,砸得我手忙脚乱。我说,我留在家里!
哥哥说,你忘了我俩的约定吗?我没出声。
第二天哥哥醒得很早,他吧嗒吧嗒地去了草房,又吧嗒吧嗒地在厨房里忙活,一会儿又去牛圈给牛拌料,这活平常也是哥哥的。可是今天我觉得一切那么清晰,那么与众不同。母亲摸索着炉子上的茶壶,摸了半天却摸不到,父亲的大腿又红了。
我快快地吃了半块馍,背上书包,临出门又不由自主地喊哥哥。哥哥没吭声,我知道他这会儿躲在草房里,从草房里看着我背着书包远去的背影,他用草塞住嘴,努力不让我们听到他的哭声,也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痛苦。
秋天到了,大地脱去它的盛装,田地空旷起来。年轻人,你可以在这空旷的田地里撒开腿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你再怎么跑也跑不出这层层的山,就像我们现在站在这城市的楼顶,你永远也走不出这城市水泥的森林一样。那时我和哥哥总会在秋天的山上,望着远方,想着遥远的城市。
秋天也是我害怕的季节,父亲瘫痪在炕,母亲失明,田里的麦子就是我和哥哥的。好在还有堂姐,还有亲戚们,他们总是悄悄钻进我家的地,帮我们收田。
这一年的秋天还是在斋月中来到了。
我家的麦子熟了,等着收割,哥哥早早地钻到了地里。
九月的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大地,大地蒸笼似地冒着热气,有些地方光秃秃的,原本有点潮湿的泥土晒干了,晒裂了,翻卷起来像刀子样扬着它的利刃。人们在麦田里一次次直起身子,望着烈日,舔着干巴巴的嘴唇,在风中稍稍吹吹凉风,擦擦汗,又弯下腰挥着镰刀收割麦子。
哥哥瘦弱的身子在麦浪里一起一伏。他拔一把麦子,在脚上使劲摔打,麦秆上的泥土四散开来。哥哥随手一拧就打了个漂亮的麦系子。镰刀在风中唰唰地响着,哥哥手中的麦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麦系子上,踩住麦捆,抓紧麦系子,一拽一拧,一个结结实实的麦捆子在哥哥身下出现。
哥哥想把麦捆子立起来,可他瘦弱的身体却无法让麦捆子稳稳地立在地上,突然有人惊叫了一声,我顺着喊声看过去,发现母亲提着馍馍提着暖瓶摔倒在地边上。原来母亲不放心我哥俩收割麦田,她和莲给我们送中午饭。
哥哥不停地抱怨着母亲,母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笑着。母亲摸索着给哥哥倒了一大杯茶。哥哥把杯子放到我手里,又起身割麦子去了。母亲听着唰唰的割麦声,朝着太阳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那一刻,我相信母亲肯定看到了什么,因为我分明在母亲的眼窝里看到好几个细碎晶莹的太阳。
我拿起镰刀,走向密密的麦田,一镰刀下去,麦茬高高低低,一些散乱的麦穗掉在地上。
哥哥看着我高高低低的麦茬子,狠狠盯了我一眼。看着我委屈的样子,哥哥又直起身子,仔细地听着远方,他投入、沉迷的表情真让我感觉他听到了遥远城市的声音。
哥哥朝我挥挥手,听,用心去听!
我胆怯地低下头,我耳边只有大雁咯哩嘎啦的叫声,野鸡在麦地里惊慌地扑棱棱乱飞的声音,还有麦子被风摇来摇去沙沙的声音。
听,仔细听!哥哥又一次朝我大声吼道。
我知道哥哥听见了什么,我知道他想让我听什么,还是那个遥远的城市梦。是的,过了这么多年,哥哥把这个永远的梦想转让给了我,而我一天天地远离着那个梦、那个声音。
我不想骗哥哥,我真的听不到了,那个梦离我太遥远了。
看到我躲在麦子中,哥哥疯了般的用一把麦子,拼命地打在我身上,那些泥土在我身上迸散开来。有的钻进我的口袋,打在我的玻璃球和青李子上,有的打进我的嘴里,把牙碜得咯吱乱响,我又不敢动,站在麦子中,抖得像一根麦子。
我似乎看到又一个父亲在哥哥的身体里复活了。我在烈日下,我在斋月的麦田里突然看清了我的所作所为,我偷李子,我做坏事,我逃课,我翻墙看电影,而我再也听不到我和哥哥一块听到的城市的声音。我汗如雨下,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麦田迷失方向的小鸡,四处都是麦子,四周都是沙沙的响声,四周都是围捕我的镰刀。
我想大喊,我想大哭,可被这密密的厚实的麦子一层一层地埋了起来。
一阵风掠过城市的衣服,我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汽车喇叭声。
我连忙喊道,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汽车喇叭声!
哥哥说,我一直都能听见这个声音,就你听不见!
我真想钻进这麦子里再也不出来。
开斋的邦克声中哥哥和父母在肃穆中默默咽下了第一口茶水。那茶水在哥哥的喉咙中欢快地响了一声。夜里,哥哥被疼痛弄醒了一次又一次,我也没有睡意。月亮照在我炕头上,炕头上放着我的书包,明天是星期天,我还要陪着哥哥去割田,我决定带着书包去割田。
年轻人,你见过麦子吧?你和我本来就是个乡下人嘛!站在麦田里,你会觉得踏实,如果你能感觉到城市的根脉,你此刻也能感觉到你周围的那水泥森林也像那一株株麦子,当然这会你看不到城市的麦子,你只能看到追债人刀子上的冷光。”
年轻人抱住了膝盖,慢悠悠地说道:“你多少年没回过故乡了?你还能看到故乡的麦子吗?故乡的麦子死在那个清晨了,它的根在化学肥料的板结中无法呼吸,故乡人们的过多的想法压弯了它的头。故乡是从早晨死的,它像草地一样一大块一大块死的,最先死的是早晨村子里的问候,然后是笑容,黄昏死的是孩子们的笑声,黎明死的是老人的祈祷。如今故乡只有城市,在故乡只能看到城市,听到城市,手机快手和抖音里的欺骗和背叛,豪车和美女正一丝丝撕去故乡最后的衣裳!”他陷入长久的沉默。这个年轻人是谁,他怎么知道我心中故乡死亡的程序,是谁告诉他的?在他的口中我的故乡一点点破碎起来,我没有故乡了。
在楼顶呼呼的风中,我听到了年轻人肚子里的声音,这声音我以前听过感受过,我说:“喏,我口袋里还有半个馒头,你将就着吃吧!城市讲规则,最大的规则是不能饿肚子,你得先想办法吃饱,那帮人赢走你的钱后,不会给你留一块钱的!
在故乡,客人来了福来了,从没有让客人饿着肚子走的规矩,如果那样会让全村人笑话一辈子的。
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一点亮光,靠这点亮光你能在城市的大街上稳稳走下去,甚至还能看见城市里的麦浪。
那时我在交通职校窝了一个假期,一天下午,有人拍我的门,我过了半天才开门,门口站着好朋友张宁。
他拉着我走在西门大街上,西门电影院门前人来人往,一股股烤羊肉的味道掀开鼻孔钻进了大脑深处。我们在一处羊肉摊上坐下来,羊肉被撒上孜然,铁皮烤箱发出滋滋响声,儿时羊肉片贴在烤箱上的香味扑面而来,我眼睛红了。羊肉摊是个回族中年人,他友善地朝我笑了一下,我看到他眼睛里的一点亮光。
吃完羊肉,又吃了一碗面片,摊主送了一个烤饼,我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力气了。
大西门到了最热闹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卡拉OK 机摆在街头,张宁怂恿我唱一曲,我惊讶着张宁的有钱。三年前,他和我一样,从遥远的乡下两手空空来到这里,而现在他似乎稳稳地站在城市里,我却像风中的柳絮,一阵轻风都能把我吹向任何地方。张宁说,城市的风很大,风来了,你就得跟着风走,说不定又会从另一个方向吹来一阵风,在这个城市里来来回回吹上一两次,你就能长成一颗城市的种子。
卡拉OK 机前,张宁唱了一曲,像在学校一样,唱得动情不动听。我笑着说,没进步呀!他把话筒递过来,你来!
我硬着头皮唱了一句,没跟上节奏,张宁说,继续!我唱下去,周围的人安静下来:
走烂多少双鞋,
脚才会平安,
走过多少条路,
心才会平淡。
走过多少扇窗,
眼睛才会灿烂。
穿过多少条巷,
我们才会遇见。
我唱完后,大家静如死水。
我知道,今天在城市的角落,我丢脸了。张宁鼓起掌来,他说,从来没听过这首歌呀,我说我自编的。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不认识,大披头,喇叭裤,叨着烟,张宁拉拉我示意快走。
喇叭裤说,朋友,嗓子不错,能不能到我歌厅唱两首,给你开工资!
听到钱字,我和张宁停了下来。张宁说,我们过去看看!喇叭裤在前面引路,我们七拐八拐到了歌厅,歌厅名字在闪烁的霓虹灯里明明灭灭。
我和张宁找了一个地方,喇叭裤陪在旁边,说不着急,先让我们看看,听听,今天可以试唱,也可以不试唱,两杯啤酒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迷离的色彩。
张宁轻车熟路,端起就喝,我拒绝了。遥远故乡的习惯还留在我脑中。张宁说,你会习惯的!
我喝水,我说。
试唱开始了,看看屏幕,是我熟悉的歌,《站台》:
长长的站台,
寂寞地等待
……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我抹了抹,台下一片喝彩,张宁站起来,朝我举杯。
喇叭裤说,工资从今晚算起!
一个月后,我请张宁吃了一顿羊肉串,还是在那个眼睛里有亮光的羊肉摊上。店主笑着说,变洋了,都烫头发了,在我们老家,女人才烫头呢。但我没在意这话。
大风在楼顶挥着它的刮刀舞来舞去,突然咣哴一声,轰响在楼顶传开,我和年轻人朝小门看去,没见到人。楼道里有人在大声说话,咒骂声不绝于耳,最后关门的巨响回荡在空空的楼道里。
我看了看说:“坐着别动,盆里没食,狗咬狗,晚上打架都没好事,要么为钱,要么为女人!你看到了吧,那边飞过了一只猫,在乡下墙不高,它们轻松地跳上去,自由地出入于人家。
到了城市,猫也得遵循规则,城市的防盗门紧得像监狱。猫是进不去的,敞开的只有垃圾箱。运气好,还可被调料商和蔬菜商拴在铺子里,等老鼠来了,叫一声,吓跑老鼠就行。捉老鼠只是其次,吓老鼠才是首要任务。就像我去歌厅唱歌一样,我唱完,大家高兴了,开始喝酒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在乡下捉老鼠是猫的本分,但在城市,就不一定了,城市的下水道养出了一只只硕鼠,不是一只猫能对抗的。我曾见过一只硕鼠追着一只猫跑,猫吓得钻进我房子里沿墙角跑,硕鼠比猫大,还对着我牙!
说起吃的,我还是很想念儿时学校里烤的洋芋。
那时整个村庄静悄悄的,能听到白雪融化的声音。哥哥在前面铲雪,我和莲跟在后面,身后是一长溜孩子们的队伍。
哥哥的速度慢了下来,我从哥哥手里接过木锨铲雪,大雪盖住了一切,一条雪道在我们面前慢慢延伸,向学校靠近。
哥哥笑笑说,这是一条能听见城市声音的道路!
我说,现在我每天都能听见!哥哥点点头。
其实在这里,不光是哥哥,包括堂姐,包括村里的每个人,他们都在渴望听见城市的声音。
可城市真有那么好吗?你来这里输光了钱,我来这里莫名其妙地丢了睡眠,那个影子人跟了我三十多天,睁眼犯困,闭眼兴奋,你能想象一个人不能睡着觉吗?”
年轻人手中的烟在楼顶的风中一点点暗下去,他怜悯地看着我的黑眼圈。
只有失眠的人才知道夜的黑,只有我才知道影子人的厉害。夜一点点深了,楼下夜生活的喧嚣慢慢大了起来,各种气息混杂发酵,这就是城市!这就是城市!我喃喃自语,几个月的失眠让我感觉到了世界尽头,再走一步我就会掉到世界的另一边。
年轻人似乎很清楚我的状况,他说:“你还能撑下去吗?”我笑了笑,我想起了小时冰冷的教室,看了看他手中的烟说:“年轻人,再抽一根吧,看你样子,真冷了!我们上学那会儿更冷,早上我们打开教室门,冷风向我们袭来,我们哆嗦得像风中的树叶,教室还是那个教室,窗户上只有两三片完整的玻璃,冷风自由地从破洞中钻进来,在我们耳边狂笑,我们将塑料钉在窗户上,东补一片西凑一片,不同的塑料透进彩色的光,教室在雪色里斑斑驳驳,很有点大教堂的气氛。
教室里没有炉子,只在两排课桌的中间砌了一长溜火槽,平时放点细煤末子,笼上火,青烟慢慢升起来,整个教室笼罩在烟山雾海中,这蓝色的煤烟熏得我们一天到晚晕晕乎乎的,不时有人会掉进火槽烧伤。
火槽还有一个好处,可以把生洋芋扔进去,用灰埋起来,等洋芋香味飘散开时,再也没心听老师讲课,不停地偷看火槽咽口水。
到最冷的时候,教室里没有一点煤了,火槽里只留下厚厚的白灰,一些同学不甘心,把手放到灰堆上,那灰似乎还散发着余热。
看着大家,哥哥说,我们挤热窝吧!
一阵欢呼。墙角腾了出来,可没有人第一个站在墙角里,大家知道站在墙角里的第一个人挤得最厉害,弄不好会被挤坏。
哥哥默默走向墙角。
我朝哥哥挤过去,又有人挤过来,孩子们的重量一点又一点地传过来,挤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大家越玩越开心,有人从远处像风一样跑过来,牛一样撞过来,把里面的人挤得嗷嗷直叫,我们身上的冷气慢慢地褪了。”
年轻人似乎有点激动,他说:“这我知道,现在故乡人们都闲了,大家不挤热窝,挤网,让别人家不停地改wifi 密码!”年轻人站起来,定定地看着乌云,楼边上晃荡着腿的影子人也站了起来。
我得说快点了:“对了,年轻人,按城里人的说法,挤热窝可以用更准确的词表达,叫抱团取暖。城里人大多是寂寞空虚冷,互相抱抱还能热一点呢!
天道转来转去,还是那个理。那会听到老师敲课桌的声音,哥哥不由自主地朝原先座位走去,他忘了他已不是学生,红脸蛋看到哥哥过来,站了起来。
哥哥醒悟过来,脸一下子红成布,定定站在教室中央,那个悲伤的表情成为教室里永远的定格。
老师笑了,让哥哥和红脸蛋挤一起学习。哥哥朝老师笑了笑,向外走去,他瘦弱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门口,最后变成雪地里的一个黑点。
哥哥又来了,他背着一背斗干牛粪,背斗抵在墙上,静静等在教室外,隔窗听老师讲课。下课了,他悄悄走进教室,把干牛粪倒进火槽里,用干草燃起,使劲吹气,只吹得他脸色发青,灰尘满面,干牛粪燃烧起来,教室热了起来,大家的吸鼻涕声也小下来。
此后哥哥有空就给我们教室拾牛粪,煨火。那个冬天,我们手上的冻疮少了许多。我们也跟着哥哥拾牛粪,看着堆在学校墙角的牛粪,哥哥笑了。
后来,后来你都知道了,我努力学习,天天向上,终于从农村考进西宁的中专,算是圆了哥哥的梦。
可是真的圆了哥哥的梦吗?我活了这么久,我还是不敢肯定。尤其听到你说故乡的牛没有了,马没有了,麦子没有了,地没有了,我还真担心呢!什么都没有了,我回哪个故乡呢?”
年轻人又咕哝了一声:“现在我也不敢肯定,或许你的故乡还在,肯定有人做了什么,可是我能明确地知道我的故乡没了!”我拍了拍年轻人的后背,空空荡荡的感觉似乎只是在拍我自己。楼顶的风还在吹,只是比刚才小了一点,我缩了缩自己肩膀,换了一个坐姿,影子人扭过头去,再也不想看我一眼,我知道了那只蚂蚁快要动了,我得尽快找到它,要不,我会真在这风中飘下去。
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出那只蚂蚁,我不知道能不能杀死这个影子人,这么多年来,我飘荡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不回家乡,我一直在寻找,也不知道找什么,直到今天遇见这个年轻人,他像街头那只不小心从窝里掉出的麻雀,它身边汽车呼啸而过,花坛里还有一只黑猫弓着腰,盯着他。
我突然明白了,这么多年,我可能就在等这个年轻人的出现,他是谁?他来自何处?他要去哪里?我清楚他就像清楚我自己,我不了解他就像我不了解我自己。影子人在哪,他就在哪,他让我在无数个清醒的夜里看见他,他让我明白,我得找出那只蚂蚁,他让我杀死那个影子人,否则我的故乡真会死得干干净净。我会像风中的那片塑料,落下这城市最高的楼。
我又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还是没感觉,像多年来的一个梦,像空气,像烟,像一声叹息。年轻人说:“你拍不到我,我的存在就是一个梦!”
我不死心说:“可是你看这天空,你看看楼上的灯光,穿过这城市的楼群,往远处看,你能看到什么,只有黑色。这些是梦吗?可能不是!
说实话,站在这楼顶,我也看不到东西,城里的灯光太亮了,那些灿烂的灯光挡住了星星,挡住了夜晚的本来面目。城市也好,农村也好,不过是土房子变成鸽笼子,星星变成路灯,不过是乡下人披了城市服装而已。你不管把他放到哪儿,城市,农村,大方的人永远大方,小气的人永远小气。所以说这个世界还有些永恒的东西。”
我似乎找到了一点夜的引线,年轻人嘴角一弯笑了:“永恒是什么?它就像这快手,时刻在更新,时刻在等人打赏,等人投钱,这会儿或许你故乡的农具烂成土了!若真有永恒,那应该是叫作钱的东西!”
年轻人肯定知道我,知道我的一切,知道我的痛处,他究竟是谁?我想发火,又发不出来,年轻人说得对,我家的农具已烂成土了,至少我的一定锈成氧化铁了,但我还是不想放弃,我得说下去,只有语言才能让我心安:“钱永恒!这话出在刚输钱的赌徒口中是对的,时代不一样,钱样子不一样,可钱的本质一样,那就是用来换,换你没有的。钱如水,钱如沙子,可是你能攥紧一把水和一把沙子吗?
年轻人,这个我早已试过,可是我失败了。
我刚考上中专时,全村人搭份子摆宴席给我送行,中专毕业后我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找工作,没回过家乡,一次也没有。家乡的人通过各种渠道给我捎话,说我考学后成狼心狗肺,不管不顾家乡了。是的,我放弃了故乡,我怎么能两手空空地回去,这是既没面子也没里子的事。
我想念故乡,想念故乡的星星,想念哥哥亮堂的脸。想归想,做归做,几个月下来,我熟悉了西宁的大街小巷,可是没一个工作愿意接纳我。白天我是个乞丐,到处投简历,晚上给歌厅唱歌,用卖唱维持生活。如果哥哥知道我在西宁城里卖唱为生,他会先打我几十个耳光,再拉我回去种田。
其实唱歌也很好,在这蓝色的灯光下,我能唱出我的心声。年轻人,你不用做鬼脸,活了这么多年,我唱歌也不是吹的。
那时,我情绪低落,当蓝色光芒打在舞台中央的高脚凳上,忧郁的蓝光中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能在这蓝光之下飞翔。我记得我和恋人分手时也有这样的蓝光,我总喜欢唱这首歌,这是我和恋人分手时创作的歌曲:
忧伤的柳絮,
飞在空中。
孤独的你,
走在风中。
燃烧的酒杯,
再也抚不平你的伤痛。
这个秋天,
你错过了那场温情的风。
每当我唱起这首歌,我的心会痛,眼总会湿润。如果父亲看到,会骂我没出息。这样的日子长了,总会有几双歌厅角落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异样、热烈,陌生又可怕。
一天晚上,我唱完歌曲,喇叭裤把我叫到桌边,桌旁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化浓妆,戴满了金戒指的手夹着细烟,估计香烟里掺着香精,冒着奇异的香味,和她奇异的浓妆在灯光中怪异不已。
那女人淡淡说了一句,唱得不错,顺手推来一杯啤酒。
我说,我不会喝。那女人说,出来混,不喝还能行?
旁边穿皮衣的往我身边凑了凑,喝!
喇叭裤也跟了一句,不给张姐面子,就别在我这儿唱了!
我还没明白过来,穿皮衣的就把半杯啤酒灌进我嘴里,呛了我一脸。我愤怒地拿起酒瓶,但被喇叭裤挡住了。
我满脸屈辱,但那女人神色淡淡,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那半杯酒上了头,我觉得周围迷离起来。我走上舞台,此刻灯光从我头顶照下来,我觉得世界安静下来。这是难得的,是的,只有在这会儿,只有在我用心歌唱的时候,儿时那久违的平静才降临于我。
年轻人倔强地站在我身旁,像极了当年的我,带着愤怒,带着不平,他想破坏,又找不到地方,当他听到我说出平静这个词,他激动起来,那个影子人似乎紧张起来,而那只黑蚂蚁立马不动了。年轻人说:“平静是什么?是暂时的屈辱?还是虚幻的梦境?我本身就是梦境!跳楼才是真境!”听了这句话,那个影子人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只蚂蚁又开始动了起来。
我笑了,拉拉年轻人的手,他的手苍白寒冷,像极了那缠绕了我三个月的失眠,我担心年轻人真的会跳下这高高的楼,我说:“你还是坐下来,我说了大半夜,你像木头桩一样杵了大半夜,腿不疼吗?死是最不着急的事,跳楼的事更要放一放。
说来也怪,那时我在蓝光下,我在我安静的歌声里听到了故乡,听到了那边的一切。人有时就这么贱,那时在家乡山冈上想拼命听到城市的声音,如今在城市的楼顶,却想听到家乡的声音,人就这个贱命,走到哪儿都不满足。
蓝光下,我想哥哥,想在山路上送我的乡亲们。我突发奇想,决定在歌厅里唱一首青海花儿:
蓝烟嘛罩住了庄子了
眼泪俩和不成面了
一把面手俩送哥哥哎
哥哥的背影远了。”
我挑战似地望了望年轻人,年轻人嚣张的气势收敛了一点,没再说什么,我得意地说:“年轻人,这歌还有点意思吧,你有没有想起你的媳妇,有没有想起故乡远去的背影,有没有想起曾给你温暖的背影?”
年轻人的脸色黯淡下来,咬着牙说:“我媳妇跑了,跟着快手里的网红跑了,村里好几个媳妇因快手跑了,那些人结婚借的钱都没还清。”
故乡,故乡,还是绕不过故乡,我咬了咬牙说:“故乡的死亡是从人心的死亡而死亡,那么故乡的重生从哪儿开始呢?是从人的重生?还是从清晨的问候?还是从傍晚孩子的笑声?
在我看来,一个人的重生就是故乡的重生,一个人的死亡就是故乡的死亡。那天我唱完青海花儿后,静静坐在舞台中央,盯着我的鞋,他音箱还嗡嗡地响着回声,四周安静,一种气息在歌厅里弥漫。那时我听到了一种破碎的声音,是那种高保真音响中传来的玻璃碎裂声。哥哥的背影渐行渐远,故乡也在渐行渐远。
我眼前站着两个人。都端着啤酒,一个是张姐,一位是我的恋人。没想到分手这么久恋人都混到这里来了。这狗日的城市!我闭了眼,一口气干了杯中酒。
从那以后,我在歌厅中又多了一个项目:鼓动大家多喝酒,快喝酒。我站在舞台中央,唱着《酒》,仰头在十五秒内喝光一瓶啤酒,然后朝大家举起空酒瓶,怂恿大家喝光瓶中酒,满场举起瓶子,喇叭裤兴奋得哇哇乱叫。
张宁来找我,坐在桌边,他落魄得像一个乞丐,心情复杂地看着我的恋人,哦不,过去的恋人,在另一桌陪着几个大金链子。我拍拍张宁的肩膀,淡淡笑了,想开点吧,赶什么车,打什么鞭,都过去了。你能想到今天我也会混成这样吗?我苦涩地笑了,一个卖唱的!张宁说,这叫艺术!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恋人,不对,准确地说是曾经的恋人,听到笑声后认出了我们,端着酒杯走过来,她给了张宁一个夸张的拥抱。
我们说呀笑的。说起了班里的事,但都绝不说现在。她在我们这桌坐的时间长了,那几个大金链子不愿意了,提着酒瓶走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就给张宁一拳。我拿起酒瓶,朝桌子一磕,锋利玻璃碴的瓶子冷冷地对准他们,他们看了看,走了。
恋人用一种迷离的眼光盯着我说,我才发现你这么二!手都流血了!我笑笑。她悄悄对我说,她比过去更爱我了!我听了,笑得手都颤了。她找块手绢擦血,越擦手绢越黑。
我对张宁说,要不你给歌厅送啤酒?张宁一听高兴得拍起桌子,恋人说也加她一份。
我叫来喇叭裤,把这意思说给他。他铁青着脸,看了看周围,说,你们不想活了吧!就走开了。
下班后,我又去找喇叭裤,说起了我们的贫穷,说起了找工作的难处。他为难地低着头,他说,我是卖啤酒的,但进啤酒我说了不算。我惊讶地问道,你是老板呀!他说,这啤酒圈子自有人送,价钱也是人家说了算。我明白了,怪不得歌厅里的啤酒贵死人,是有人把控着呀。
喇叭裤想了想,说,我想帮你们,但每天不能超过五扎,后半夜从后门送来。
白天我在歌厅唱歌,后半夜张宁和恋人送啤酒,差不多送了两个多月,我们挣到了第一笔小钱。我们又到那个羊肉摊子上吃烤羊肉串,喝啤酒。那卖羊肉串的中年老板笑着对我说,学会喝酒了?我低下头,没再说话也没再喝啤酒。”
年轻人笑笑,又插了话:“现在村里喝酒很正常了,还有人公开在家里喝呢,一杯啤酒算什么?过去打架是我抡拳,你踢腿,现在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刀刀都奔要命处。就像这城市的天空,天空亮堂堂的,哪像个黑夜的样子。这种没样子的事,在故乡多了去了!你说故乡能不死吗?”
我半天没说话,那个跟了我三十多天的影子人朝我露出轻蔑的微笑,那只黑蚂蚁,又蠕动起来。我只要朝前走十几步,我就可以踩在城市高楼的边缘。大风正呼呼地吹。
我有点虚弱,我想我还是得找到那只蚂蚁,用我十个指头捏死它,我还要找到影子人的弱点,制服他,我说:“我们站了大半夜了,还是躺会儿吧!这样我们就只能看到天空。你说城市夜晚的天空为什么这么亮?肯定不是黎明,现在才午夜十二点。正是故乡人们上炕休息的时候,但城市不一样,人们才开始狂欢,才开始活人。你再看仔细点,如果夜晚城市的天空亮起来,说明城市上空正聚集着厚云,地面的灯光射到云层,又从云层反射下来,这样你能看到天空亮得像棉花,这是下雨的前兆。你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只能在亮光中听到高楼大风呼呼地掠过这无穷的白。躺会吧,我们没有了故乡,但我们有时间跳楼!
那天我们三人吃完串喝完啤酒回到歌厅已是十点,正是歌厅最热闹的时候。推开门后里面是陌生的冰冷,到处是横七竖八砸烂的桌子。舞台中央的那把高脚椅子脚朝天面朝地,在蓝色灯光下,它的影子扭曲成不可名状的形态。喇叭裤坐在歌厅角落里,用手捂头,血爬出了指缝。他说,跑!快跑,越远越好,他们在找你们,说要卸你的胳膊,钱在柜台抽屉里!
我朝他深深鞠了一个躬,没拿钱,我们三人悄悄地从后门跑了。
出了后门,我们没有告别,没有看对方,分别向三个不同的方向走去,如同六月的杨树絮被城市里的风吹向不同的方向。
这一吹就是五年。
我没回故乡,我去了火车站。那里有卸货站大脚的,如果我够努力,每天也能挣碗面片钱。
一车皮一车皮的货物从四面八方被神秘的命运之风运到这里,货到车站,大家争抢着。我刚到那儿,一见货物也跟着抢。一个肩膀滚圆的人挡住我,你交费了吗?我说什么费?一个耳光甩了过来,打得我头晕眼花,第二巴掌甩过来时被人挡住了。我说我是个中专生,刚毕业,找不到工作,只想挣口饭钱。中专生!这儿还有中专生卸货?旁边一个哑嗓子对我说,跟我来吧!
我没敢抬头跟了过去,他走在前面,说,那辆车是煤,还有粮食,你们读书人干不了!跟我卸小商品。活轻,还能捞点油水。对了,我弟弟和你一样大,正念书呢!
我就在这火车站货场卸起了货,因哑嗓的保护,我没受过欺负。后来才知道,哑嗓是货场老大!城市也有好人,只要你够努力,总有人会照应你。跟狼吃肉,跟狗吃屎,你跟的是狗,所以你只能一路吃屎。吃一次屎不怕,就怕吃一辈子屎。”
年轻人满脸讥讽,像怪物一样看着我,说:“你是从火星来的吧,你睁眼看看,故乡的村里跑的都是狗,满村都是狗屎,一不小心你会踩个满脚狗屎,过去见个老人都会跟一句问候,现在跟的全是白眼,人人带着欠八辈子钱的苦大仇深脸。过去,有人去世,全村人都出动,请人,挖坟,念海亭,现在你请都不来。男人们忙着挣钱,女人忙着耍快手,弄抖音,孩子都没人管了,谁还顾得了谁?狗满地,狼难找,狼已成故乡的传说!”
我没再说话,这些我都听过了,我怀念着过去,悲哀着我一个人的故乡。那个影子人带着讥笑站在我身边,过去村里有这样的传说,说是有一种巨人,叫“排雷”,也叫精灵,只要你会他们的语言,就可以让他们替你干活,你会请他们,也必须会送他们,这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在这陌生的城市我打拼了几十年,也挣了点小钱,我以为我能请到“排雷”了,可是我送不走他,他活在我的三十多天的清醒里,他能大到天空,也能小到蚂蚁钻进黑芝麻堆里躲藏。
我躺在楼顶上,后背有东西硌得不舒服,换了个姿势,年轻人四肢着地也躺在地上,他散开的手指头如同我的手指,空虚中缠绕着无力,无力中缠绕无奈,他看着亮堂堂的乌云发呆。
我说:“你看,天空越来越亮堂了,是不是有点像故乡的晚霞?亮堂是暴雨来临的预兆。当然雨是好东西,雨是故乡的贵人,雨也是城市的精灵。没有雨,城市会变成一块又干又臭的水泥堆。
这几年西宁雨多了,我刚上学时,一到五六月份,西宁不见一滴雨。放眼望去,南山上黄中透点儿绿,北山永远是干巴巴的核桃仁,像没睡醒的老头,更像没搽雪花膏的老婆娘,堆了一层又一层的干皮。
年轻人,别捣弄手机了!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烦,你那手机一闪一闪让人很烦。
就你这样子,不会唱,不会跳,不会溜瓜嘴,又不会脱衣舞,你拿什么玩快手,玩抖音,玩直播?人家都是能说会唱外加跳,偶尔走走光,关注度、礼物噌噌上去了,你一个老半茬,拿什么提高关注度呢?”
年轻人停了下来,他自言自语道:“说的也是,我玩快手别人跟我要钱,媳妇玩快手跟人跑了!可是在故乡不玩快手,玩什么呢?图书室常年锁着,寺里年轻人越来越少,电视跟前坐不住,故乡好像只剩下快手了!”年轻人还是把手机放在了一边,像个哑巴的粪叉被人夺了,无所适从。
我说:“玩来玩去一场空,那时我拿着一把破木吉他,在西门的歌厅里逛了一大圈,可最后还不是在火车站卸货吗?你玩直播,还不是从你亲戚朋友中挣几小块面子钱嘛!现在你欠了一沟子的账,朋友们都拉黑了你,你连个屁都挣不上。”
年轻人动了动,有点不甘情愿地哼了一声:“现在故乡的人势利得很,有钱就是爷,没钱鬼一般,没人花时间和你磨牙!”
我开始捉摸起年轻人的话来,他说话也就一两句,但这一两句却会秒杀我,让我噎上半天,这些话我自己好像也说过,我更不知道怎么反驳。但今晚在这高楼顶上,我就得说,那个三十天来一直跟着我的影子人站在我跟前,我看到了他,如一团水中的墨团,可能年轻人没看到,我得说下去:“钱靠你实实在在地挣,旁门左道是挣不了钱的。我在火车站卸了两年货,也挣了点汗水钱,至少我不用再去卖唱了。
那天我卸完货,边擦汗边往外走。撞到一个人身上,他呵斥的口气让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红褐色的西服,黄领带,我还是认出了他,张宁!两年没见,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他。当年我落难时他伸了一把手,我心存感激。
他终于认出了我,矜持地看着笑着,不再像过去那样亲切地打我一拳。当听说我卸了两年货,也积攒了点辛苦钱时,他热情起来。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说起保健品销售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最后他说有一个好项目,只要我肯努力,一年发大财,他还说我也能脱胎换骨,脱下卸货衣裳,穿红褐色的西服,打黄色领带。
他还带我到浴池的大会场去听课,那场面真大,一场子的红褐色西服,他们轮流上台讲销售经验,场下人打了鸡血,红脸喊口号。
让我感兴趣的是,有一个人在讲台上边唱边说,台下人跟着跳呀叫的。张宁说这人以前跟我一样在街头唱歌,现在好像升到了高级,有很多下线,日子过得很风光。此时一股力量从我丹田生起,那叫希望,我看到了辉煌未来。照这个算法,两年后我能名正言顺,衣锦还乡。
那天下午,张宁陪我去了银行,我取出了仅有的三万块钱,三万呀!那时的三万拿到现在就是十几万。我交给了张宁,心悦诚服地成为他的下线,张宁给我拿了一堆保健品。从那时起,我开始在火车站卸货场发展下线,也发展了那么几个,也领过一点小钱。
那时满大街都是红褐色西服,以红褐色而自豪。凡有人群,必有人讲课,讲保健品,讲销售,那个红火呀你都想不到!”
年轻人又动了动:“这我知道,不就是传销嘛!现在故乡也搞,不过他们不说传销,只说是直销,只说卖茶叶,只说绿色环保项目等等。隔壁老马家的油菜籽刚卖掉,他儿子就把钱给了传销,一分没拿回来,老马喝了农药但没死成!”
这个年轻人,我还没有说出下文,他倒好,说出我的下文了,我像一个魔术师,辛辛苦苦作足了铺垫,正朝大家展示空空的道具,可他不识脸色提前说出谜底。我毫无办法,无法批驳,现在他快变成我的第二个影子人了,我望了望我的右侧,如果再挪过去十几步,就是楼房的边缘!
在年轻人的口中,我的故乡碎成一摊了,死了好几回了,但一种力量让我说下去,因为离我十几步就是城市的边缘,生与死的边缘:“那年我的三万块钱还没赚回来,国家宣布传销非法,开始打击传销,一夜之间红褐色西服消失了,张宁也不见了踪影,看着堆了半屋的保健品,我才明白过来,我买来了破烂,卖光了信誉。
还是哑嗓说得对,汗水泡不烂的钱财口水里烂。买卖靠常识,就像人饿了必须吃东西,买卖得有实物,卖东西靠钱来货往,赚的是差价,可是传销的那点萝卜还真值老山参?说白了就是下线给你钱,下线又骗别人当下线给他钱,保健品只不过是皮影人,遮羞布,就像你带副麻将,啪啪一响,指望发家致富,那是白天做梦还得苫严被窝哩!
我的生意烂了,我没脸在火车站混了。可哑嗓还是刻意保护我,哑嗓给我借钱还账让我留下,但账是我的,我得想法还钱,我的那点面子连同里子都被传销吹没了。”
年轻人说:“现在故乡传销更厉害,名称就像那三月的风,随吹随变,有些人还为这贷了网络上P2P 平台的钱呢!”
我心一沉说:“P2P 我知道点,就是高利贷。可借来的钱能算钱吗?那时的我身无分文,好在我还有那把破木吉他,黄昏时候我又走上街头,放下我的包。从此我决定永远低着头,弹我的破吉他。
我不望包,不看人,只弹吉他,我不想让别人认出我,更不想让故乡的人认出我,说我是拉懒杆,要馍馍。
每当夕阳西下时,我非常忧伤,一个晚上唱下来,我的包里基本没多少钱,我的一日三餐变成一日两餐,甚至有时一日一餐。
我任头发疯长,这样就更没有人能认出我来。
我突然想起家乡来的那群杂耍的外乡人来。
我们村庄小,几堵破土墙,几排破平房。可是整个山沟沟里就我们村不嫌弃乞丐,乞丐们都喜欢往我们村跑,别的村都骂我们村是穷大方,穷得自己都光着屁股,却还想着给人家穿袍子。
老人们却不这样认为,他们常说明着去,暗着来,顿亚(世界)上的事,谁能说得清。
那天是个星期天,窗外传来一阵锣鼓声,莲说村里来了马戏团。打麦场上全是人,别村的人也来了。
这是六个人的马戏团,两只猴子,四个大人三胖一瘦,两个小孩。道具摆了一堆。村里人没见过猴子,围着两只猴子看,看它们像人一样剥着瓜子皮往嘴里扔,村里人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俩小孩穿小马甲,细瘦胳膊,皮肤像煤。一个大人敲起了鼓,一个男孩拿出了两个圆铁筒,把开口朝大家晃了晃立在地上。
男孩走过去,坐在圆筒上,挥挥手,突然把腿和上身一并,半个屁股塞进圆筒,男孩脸憋得通红,又用了一下力,他的半条腿和胸部往筒里塞进了一部分。
全村人哑口无言静静看着。如果让我们钻一个土洞,爬一阵都会憋气,这么细的圆筒,身体还是折起来,那是怎样的滋味呀!
男孩艰难地挪动,眼珠子快要跳出来了,他很不熟练,蚯蚓一样慢慢蠕动,当头蠕动到圆筒边上时,男孩停了下来,男孩的眼珠子鼓成了玻璃球,豆大的汗珠从他头上滚落,他卡在铁皮筒里了!
瘦高个男子拿鞭子抽过来,抽在男孩脸上,那男孩一哆嗦,头和脚终于钻进了圆筒。
当我们觉得男孩快断气的时候,男孩的屁股从圆筒另一头冒了出来,我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男孩疲惫地站在场子中间,脸色苍白,汗水迷住了他的眼睛,他不停擦着汗,茫然地看着四周。
另一个男孩摇摇晃晃地走到场子中间,他紧了紧裤带,深吸了一口气,肋骨根根绽出,似乎只要一指头,就能捅破他的皮肤,看见他的白肋骨。
他躺在地上。
三个胖子分别踩在男孩胸上,肚子上,腿上,那架势是要把男孩踩进土里,最后瘦高个竟然踩在头上,男孩努力地把那变形的脸朝向我们。
村里人看不下去,就把四个大人赶下来,要不是村里老人的好言劝,那帮人不但拿不到我们舍散的粮食还会挨打。
后来别村的人笑话我们,说那个马戏团出去后把粮食卖给了人,分钱跑了。我们村有人就问,舍散出去的东西还要打听去处吗?那些人就不说话了。不过听说那个马戏团的人再没演过打猴子和踩孩子的节目,至少在我们这个山沟沟里没有。
年轻人,再抽支烟吧,这夜有点深,过去我抽了十几年烟,再也不想抽了。什么是亮光?应该是黎明前那刚透过云层的光,而不是嘴边的烟头,烟头能亮多远呢。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当年耍猴人为什么要打猴子,无非想多要点粮食。不过可恨的是竟然拿弱小孩子的痛苦来博取同情,这招苦肉计用在城里管用,可在村庄用不上,因为我们村来的乞丐最多,可没见过哪个乞丐空手出村庄的。
这个故事在我脑子里经常出现,尤其那几个大人站在孩子身上的情景,我是想明白了,这世界上两种人的眼泪最可怕,一是父母的眼泪,二是穷人的眼泪,当你见到这两种人的眼泪时,你可得当心了。”
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说:“现在的乡村里乞丐们少了,不是生活富裕了,而是没人给!因为他们现在不要麦子,不要油,只要钱!”
我说:“因为你就是乞丐,所以看不到乞丐!”我记得别人好像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年轻人没再说话,盯着天空看。
楼顶的风似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小门咣啷咣啷地快要掉下来了,隐隐约约能听到地面上传来的喧闹声,夹杂着一两声女孩的尖叫声。年轻人突然坐了起来,把手机狠狠砸向地面。他想站起来,我使劲扣住他的手,凭着当年火车站卸货的力量,年轻人很虚弱地被我拉坐在地上。
跟了我三十多天的影子人朝我们这边走来,黑暗中他似乎动了动手指,紧接着我眼前的那只蚂蚁在油菜籽中蠕动起来,我说:“你能看见那只黑蚂蚁吗?”
年轻人说:“我认识它就如认识你一样,好多年来它在故乡的土地上爬,还在我的身上爬,爬进我的头发,爬进我的心脏,爬满我的全身血管,最后蚂蚁爬进你的身体,你的灵魂!”
我稳了稳,我的故事还没讲完,我得讲完:“年轻人,你能不能把它放回到它的巢里去!就一会儿!一会儿!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办法抓到它,你知道的,它在我身体里撕咬!而影子人又在外面跟着我!我太难了,太难了!就在今晚,一切都会了了!”年轻人说:“它爬得太深了,估计再也抓不到它,或许我们跳下楼时,说不定就能从我们的头发中抖出来!影子人会被朝上吹的大风吹散!”
那个跟了我三十多天的影子人静静站在我身边,在他行动之前,我得把话讲完:“我不知道,那只黑蚂蚁什么时候出现,不知道它何时钻进我身体里的,但我肯定它与影子人有关系!
我想那只蚂蚁可能是从西门歌厅的话筒里钻进去的,或者是在我醉酒时,或者是站在舞台中央举起酒杯时,但我在火车站卸货那会儿它消失好几年,我干传销时又出现在我头发里,爬来爬去,烦死了。后来我一到工地,它又消失了。
那时我自由得一无所有,拥有着最美好的夏天。白昼的酷热渐渐地被漫长傍晚的海绵吸尽,人们躲在凉爽中,随意地制造着故事。而我像这点傍晚延长生存的时间。
最后一片枯叶落到吉他弦上时,我才发现周围人开始穿厚衣服,公园的长椅早已容不下我的寒冷。在好心人介绍下,我去了一处建筑工地。一来在冬天守工地挣点饭钱,二来还可以在尚未建成的房间里熬过青海的冬天。
工地上的轰鸣声像空气一样塞满周身,我每天推水泥车,抬砖,抹墙,凡是大工不愿干的活我都干,渐渐地那只黑蚂蚁消失在搅拌机的轰轰声中。大家休息时我唱花儿,逗大家开心,说实话,我在这里编了好多带颜色的花儿,那些光棍汉们听得满脸红光,晚上都睡不踏实。
看看!脚下的这栋高楼淌满了我们的汗水、鼻涕、血水。你再往下看,很高吧?我当年可是从地下室一直干到了楼顶。这楼顶的防水层还是我和几个工友铺的,我知道它铺了几层油毛毡,中间灌了多少沥青。我熟悉它,就像你熟悉你的麻将牌。等会儿我还会告诉你跳楼的最佳地点,那儿缺了几根栏杆,不远,只几步,几步跨过去,下面是平平展展空空荡荡的地面!
你脸色有点白,我的脸更白,我的脸比我的白发还白。你能看见我身体里潜伏的那只黑蚂蚁,我也能看见你身体里的黑蚂蚁。当然,借着城市乌云的亮光,你可以站到楼顶最边缘,我帮你拍直播,你可以说你在楼顶见到了城里的麦浪,可以说你看见了天空中一群黑蚂蚁,也可以说我身边的影子人,说不定你就一夜成网红,成堆的礼物在你手机上涌现,你就可以卖东西,吆喝,挣棒棒糖。”
年轻人抖抖索索地打不开他的烟盒,他说:“你也看到了我身体里的黑蚂蚁!”他空空的裤管在风中像啪啦啦的旗帜,这真实的抖动细节我肯定在哪儿见过体验过,年轻人的想法我肯定也在哪儿感受过,我是什么时候拥有了洞察别人心思的能力?或者我只知道眼前年轻人的心思?或者这个年轻人本身就是现在的我,就是过去的我,想想一切都让人怀疑。
但我还是轻松地把年轻人的发抖归结到跳楼这件事上,我说:“年轻人,看看,你的腿有点抖,你的打火机是点不亮楼顶的烟。你没经历过我们当年的事,是感受不到跳楼的真谛呢!
那年这楼盖起来了,我们把每间房打扫得干干净净,交出钥匙后,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呢又得找下一个落脚的地方。这老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跟大家玩起了失踪。我们几年的工钱,说没就没了。
那会儿临近傍晚,天空有深红吉他面板的颜色,《悲伤西班牙》的旋律是它的背景音乐。为不引人注意,我们几个工友分批次爬到楼顶,我背着我最后的破吉他。
喏,当时我们就站在那儿,从那儿可以看到下面街道,那会儿正是晚高峰,密密麻麻的人群朝楼顶看,人群中我又看到了黑蚂蚁,不是一只,而是密密麻麻的一层,它们举起如钳似的锷,微微翕动着触角,抬着头等待着。旁边是大红消防气垫。
夕阳的脸蛋红彤彤的,是那种深绛红色,给每人涂抹了一层复杂的颜色,我的吉他弦在浓厚颜色中迟滞而凝涩不知所措。警察站在我们身后的小门口,说人生不容易,说要想开,不能拿命不当回事……可我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站在楼顶上,城市的风从下面翻滚上来,复杂的气味在空中上升、盘旋、缠绕。那一瞬间,我真看到了城里的麦浪。
是的,城里的麦浪味道有点杂,一种混合的味道在夕阳下悲壮成静止,悲壮成凝固。每株麦子闪烁着特定的光泽,不同于家乡那纯色的麦子,这五颜六色的光泽正是多年来我们所不能把握的。多年以后,我端详过凡·高笔下的星空,所有的光线都在旋转,五颜六色的光线粗线条地围绕在物体周围,这些光应该就是物体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城市的麦浪盖过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蚂蚁,一切都归于沙沙的麦浪声,平静的麦浪声,轰鸣的麦浪声!
站在楼顶,一声呼唤,一个神秘的呼字从高空而来,那是一种包含家乡色泽、声音、情感、味道的神秘之声。我想那一刻我们都听到了声音,那是故乡真正的声音。给大家的眼窝里洒了点细碎的雨花,在夕阳中熠熠生辉。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一个人快离开这个世界时,都想让这个世界的人记住他,所以临刑的人会喊‘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也是俗人一个,觉得这会我应该唱歌,歌应该是青海花儿,不能是流行歌曲,流行歌曲会被这城市的风吹得缥缈无力,刚硬的青海花儿能在城市的风中飞:
上去个高山者哟吔呀哎嗨哎嗨哟
哎哟望平了川哟
哎嘿哟哟望平了川
哎哟平川里 哎哟哟一朵才开的牡丹呀
看去时容易 者哎嗨哟吔呀摘呀
哎哟摘去时呀难哟
哎嗨哟呀摘去时难
哎哟摘不到
哎哟手里是枉然呀
在我的嘶吼和吉他的狂鸣里,工友们安静下来。一个工友站了出来,他说,今天就他一人跳楼,跳完若能要上钱,他的工钱寄给他的婆娘娃娃。他说完平静地走向楼的边缘。
一刹那,我突然对我的嗓子无比信任。我说,先等等,我再唱个花儿给你送行!”
影子人停下了脚步,那只黑蚂蚁也不动了,我停了下来,年轻人连忙问道:“那人死了吗?”
我瞅了瞅,跟了我三十天的影子人坐了下来,我说:“年轻人,慢慢来,跳跳,搓搓,身才会热。这城市的夜晚,虽然你能感觉到吹到上面来的城市热浪,但还会冷。水泥森林就这样,太阳一出,像姑娘笑脸,太阳一落,像大妈老脸,一热一冷就是人间。
夜还很长,对只能看到城市灯光的人来说,夜晚是一种上苍的疼慈。在夜晚,人们可以用梦抚慰结着血痂的心灵,在夜晚,人们可以用沉睡治愈白天的疼。谁心上没有血痂?谁白天没有伤痛?
哥哥的鸽子窝就在西房檐底下。鸽子们每天落在西房顶上,慢悠悠地踱过来踱过去,永远不着急,永远慢条斯理。
父亲瘫痪后,看着自己的世界竟然缩小到屋顶的几根破木椽子之间,父亲的心情和破木椽子一样灰暗。而鸽子总会不合时宜地留下一屋羽毛或者黑白相间的鸽粪。父亲和鸽子较上了劲。一次父亲竟然抓到了一只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一天一只小鸽子,愣头愣脑地跳上父亲的枕头。它歪着头看父亲,父亲也歪着头看它。它是一小团雪,是撒了点小黄米的雪,是画了红眼圈,安了蒜头鼻的雪。一个城里人出高价买它,哥哥拒绝了好几次。
阳光透过木窗,飘落在父亲身上,另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罩住了白鸽,身上的小黄米反射出一种神圣。父亲伸出右手,它顺从地跳上父亲的手,调皮地啄着父亲的老茧。父亲望望窗外,说,万物活了。
正如父亲所说,春天的故乡,一片活气,种子刚落地,鸡急慌慌地跑出来刨种子吃,引来了好几只鹰盘旋在头顶。
哥哥的鸽群急匆匆地落在院子里,可小白鸽还在空中乱飞。一只老鹰倔强地扑向小白鸽,小白鸽往树林里飞去,高速的飞翔使老鹰来不及躲闪,翅膀刮了树枝,失去平衡,掉在地上,翅膀耷拉着。
看着大树底下发抖的老鹰,我一腔怒火捡石头,朝老鹰扔去,却被哥哥挡住了。一群孩子手拿石头飞奔过来,哥哥站在老鹰和孩子中间。
哥哥让我跑回家取背斗。哥哥小心地把背斗反扣在老鹰身上,又用一块木板塞到背斗下面,轻轻一翻,连木板带背斗翻转过来,老鹰装在背斗里了。
父亲说,放炕上吧,这两天倒春寒冷,会冻伤。父亲给老鹰敷上了跌打药。
背斗上面大,下面小,老鹰难受地窝在底部。温顺又重新回到父亲身上,他拿钳耐心地捋直哥哥手中弯弯曲曲的铁丝,一拧一编,铁丝听话地变成了漂亮的网。
整整三天,父亲的笼子终于编成了,四四方方,亮亮堂堂,让老鹰展开了翅膀。老鹰的伤口一点点变干,血痂慢慢掉落。它不时在笼里扇动翅膀,翅膀的风吹得父亲的胡子一动一动的。
村里人都来看热闹。说着说着,人们说起了老鹰抓走的鸡,老鹰的指甲可以辟邪……父亲沉下脸来,望着鹰再也不说话,来人讪讪走了。
父亲给鹰喂馍馍,过了一阵,老鹰神情呆痴,毛色像一块破铁皮锈迹沉沉的,父亲心情沉重,望着老鹰。
说来也巧,村里一户人家的牛从山上滚落下来,阿訇的刀子还没来,牛入定了。我们这里的习惯是没经过阿訇的刀子宰的都不能吃,那户人家打算把牛肉送给附近的汉族朋友。听到消息,我们要了一个牛腿用绳子吊在地窖里喂鹰。
鹰的毛色亮起来,眼睛有神了。父亲用心喂它,跟它说话。说着说着父亲会停下来,静静望着老鹰,听它讲一个古老的故事。好多年后,我从高保真音响中,突然听到有印第安人灵魂的《鹰之歌》,让我泪流满面,记住了父亲和鹰,一个不能走的老人和一只不能飞的鹰!”
夜更深了,楼顶的天空似乎更亮了,风撕扯着我的衣服,而影子人的衣襟却超现实主义地静止不动,地面上的嘈杂声随着大楼一层层熄灭的灯光消散,偶尔街道上传来一两声女人醉酒的尖叫声。
年轻人说:“故乡看不到鸟了,它们都死了,死在春天,死在拌药土地里,那些散落在地头的横亘在你的记忆里,扭曲在你的梦里。如果鸡还能算鸟的话,在清晨的朝向城市的公路上,你可以看到一只只鸡窝在贩运车上,一辆辆地从故乡拉到城市。我好多年没见过鹰了,好多年没听到过它们翅膀滑过云层的声音,更没听到过鹰的叫声!”
我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看了看坐在楼顶边缘跟了我三十多天的影子人,我接着对年轻人说:“鹰在悬崖上做窝,高空里找食,你在鸡窝里能见到它吗?鹰不喜欢杂乱的风在它翅膀下窜来窜去,更不喜欢城市像瞎子像疯子的风。
城市的风只能躲,不能迎。不同方向的风随时会把我们吹向不同的地方,在风中什么都消耗得快,连时间都能被它吹得干干净净,鹰会在乱风中陷入坠落的深渊。
故乡是有风的,扔把泥土就能感觉方向。
在春天,我们交不起学杂费,辍了学。我和莲坐在河边,太阳的余光给村庄镀上了一层金色。我渴望着手里的每一块石头变成金子,交清我们的学费,可天一黑,石头又变成了石头。
莲说她长大了挣钱,供不能上学的孩子。我说挣钱买书。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太阳沉到西山下。
第二天太阳还是不长记性地升起来了,大家坐在炕桌周围,所有人刚从饥饿年代的阴影里穿过,馍馍的摆放约定俗成,黑青稞面馍放最上面,白面馍放最下面。
我不上学了!我尽量压低声音平静地说。
“啪!”一记耳光甩到我脸上,我的右脸又烧又痛,我着急地等着另一记耳光。母亲抱住了我的头,父亲气急败坏的火钩打到了母亲身上,母亲呻吟了一声。
笼里老鹰扇了好几下翅膀,满屋是老鹰刺鼻的膻味。哥哥冷冷地看着我。
我没交学杂费!我小心说道。父亲棍打了似的躺在被子上,侧过头望着鹰。父亲对哥哥说,你去叫驯鹰人!
在我看来,万物都有联系,任何人都可以概括成一个物体,驯鹰人就可以概括成黑布套。就像你,你似乎跑出了故乡的笼子,可你逃不出城市驯鹰人的黑布套。这个黑布套能让你准确地看见一切,又能准确地让你看不见该看的一切。就像今晚,你能看到星空吗?你能感受到命运的风向吗?”
年轻人说:“如今故乡的风也乱了,你根本感受不到故乡的风朝哪个方向吹,撒把泥土,会吹进你的嘴迷了你的眼!人心早吹乱了。有路灯,你照样会在故乡迷路!”
这时楼顶边缘端坐的那位影子人嘎嘎地笑了起来,露出他黑洞样的嘴巴,眼前的那群黑蚂蚁又爬过来了!我决定不再接年轻人的话,不再跟着年轻人的思路走。
我说:“我说了,我们村的驯鹰人就是一只黑布套,在他冰凉的目光和冰凉的手中,鹰会头套黑布套子,饿得摇摇晃晃,甩得头晕眼花,感觉大限将至,这个过程叫熬鹰。
哥哥来了。身后跟着鸽贩子。哥哥说,今天放鹰,卖白鸽!父亲眼圈红了,我和莲的哭声让鸽贩手足无措。
鸽贩子说,我先付双倍钱,等它大了,我再来!鸽贩子给父亲说了问候语,匆匆离去了。
我们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坐在课堂上听教师讲课了。那天的课文是《春天到了》,老师说莲把春天的感觉都读出来了。
田里的麦苗已长出了一拃,远远望去,田里铺了一层绿茵茵、毛茸茸的毯子,树木上也披了一层绿烟,在春日的阳光里柔柔地温暖着人们的眼和心窝。
村庄外田野地有一支奇特的队伍,我和哥哥抬着一副木担架,父亲半躺在担架上,右手提着鹰笼子,鹰笼子在担架旁一摇一晃,莲扶着母亲跟在后面,新鲜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挤来。
父亲说,上苍赐给我们腿,让我们行走,上苍赐给翅膀,让鹰飞翔。我有罪,笼子有罪!说完打开了笼子。可鹰躲在里面不出来,父亲急了,手伸进笼里,把鹰抓出来。
突如其来的自由让鹰无所适从,它在田地里蜷着翅膀,一动不动,似乎这空阔的田地不再是它的落脚处。它试探着迈出小步,小心地在田地里走来走去,我们盼望它展开翅膀飞上蓝天,可它那样子,似乎忘记了翅膀,忘记了蓝天白云。看着它像只鸡样耷拉着翅膀在田地里走来走去,父亲渐渐有了悲伤的颜色,似乎又背上了另一个沉重的包袱。
在母亲的提议下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往山顶走,全村人边望边笑话着我们,驯鹰人带着工具影子般跟着我们,他一脸阴沉,不时看着我们手中摇晃的笼子。
村庄的全貌展现在面前,是那种闭上眼都很清楚的全貌。
父亲和驯鹰人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鹰笼子,鹰在人们腿中间钻来钻去。嘲讽爬上驯鹰人的脸,父亲表情绝望。
还是把鹰给我吧!驯鹰人把工具放在身后说着。
给我,相信我!驯鹰人说。
给他,说不定人家有办法!母亲加了一句。
父亲犹犹豫豫地把鹰交到驯鹰人手中。驯鹰人抓起鹰,嘴里念叨着,拼命朝山崖下扔去。
鹰在空中翻滚着,急剧地朝村庄落下去。我闭上了眼。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突然一阵惊呼。
谁听见过鹰被摔死,除非它自己不想飞了!驯鹰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睁开眼睛,鹰在村庄上空盘旋,飞了两圈,又朝我们飞来,父亲让我和哥哥拼命向空中扬土轰它,它在我们头顶飞了几圈,才飞向远方。
下山时驯鹰人在前面抬担架,哥哥和我在后面,父亲看着村庄,驯鹰人看着路,踢踢踏踏的脚步扬起了一路尘土。
过了一段时间,村里人说驯鹰人放走了他所有的鹰。
年轻人,你说鹰厉害不?它能飞在高空,却被地上两只脚的人玩得团团转。就因为一个黑色的头套,鹰在头套里面一片黑暗,对黑暗无限的恐惧,对黑暗无限延伸的未知的恐惧,对黑暗无限想象的恐惧,让鹰掉进自我认知的黑暗恐惧中。黑暗抹黑了所有的记忆,包括蓝天白云,包括石崖顶上的窝。它被洗成养鹰人的手和脚。
这城市的灯光是另一种黑,你盯久了,你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黑暗,而黑暗始终笼罩在灯光中,如同黑暗中的星星,如同我跟着传销,你跟着麻将。
父亲去世后,那只鹰飞回来了,在我家西房顶上窝了一晚上,我给它扔了一个油香,它只吃了半只,飞走了。
鹰预知自己的死亡后,会全力飞向蓝天,飞向高空,直到飞不动,直直摔到地上。我想它肯定听到了生命的风在它耳边呼呼而过,它肯定听到了它生命流逝的叹息,肯定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年轻人别往那边靠!危险!在城市的风中走一年,相当于在故乡风中走十年,走得久了,再好的鹰也会变成鸡,这就看风朝哪边吹了。对了,我们头朝下在风中飞时,你得扔光口袋里的东西,扔掉你的包袱,只给警察留张身份证就可以了。”
年轻人叹了一口气,他说:“实话跟你说吧,现在的故乡不再是你记忆中的故乡,你看不到鹰展翅膀在天空飞过,它呼呼的风声是一种奢望。在故乡,你看不到年轻人,听不到年轻人脚步上的风声,他们跟我一样进了城市。你丢了你的故乡,我丢了我的故乡,我们的故乡都被我们远远地丢弃在身后。只有村里老人去世时,我们才回去,挖坟,站殡礼,在坟上,静静望着那一排排的坟墓,偶尔会听到一丝故乡的风声,但随时都会被耳边轰鸣着城市声音淹没!你说说,到底是我们丢了故乡,还是故乡丢了我们?”
听到年轻人说起故乡给亡人办葬礼时,我能大概判断那只蚂蚁的位置了,我松了一口气坐起来。不远处那个跟了我三十天的影子人警惕而不满地朝我这边看了看。
我说:“我现在也听不到鹰的声音,每天听汽车发动机声,听重金属音乐,听铺天盖地的广告。城市里要听到鹰的声音,得先吃掉自己身上的肥肉,得经历真正的孤独。因为风是上苍的使者,鹰是风之子。”
年轻人有点神情恍惚,他突然问道:“你那个跳楼的工友怎样了?”年轻人小心地躲避着“死”字!
我笑了:“反正你也要跳楼,算半个死人,打听这个干什么?”年轻人转过头来,他的脸在城市亮堂乌云的反衬下,显出点红色来,他头顶的几缕头发在风中忽左忽右,我突然想起我也理过这样的头发,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跳楼?而且你怎么知道你也要跳楼?”
我笑了笑:“我跟了你一路,都说死人拉伴儿。你在拉面店要了一碗加肉加蛋牛肉面,我也要了!你干干散散地给了服务员一百元,说钱不用找,吃完后还问西宁最高的楼怎么走,我也给了,我也问了!”
年轻人嘲讽地笑了:“你是谁,我是谁?你又跟了谁一路?”
年轻人就是爱弯弯绕,不过他这么一问,我有点恍惚起来,但我的回答干脆得让我吃惊:“我也是吃拉面的人呀!我既不图你的钱,你也没有几个钱,我只不过想陪你跳个楼!
看见了吧,那个坐在楼房边缘的那个影子人,我没惹他,可是他就用清醒的水和明晰的巴掌出现在我的夜晚,不停地用水浇我,用巴掌扇我,让我在三十多天的失眠中生不如死,而且生不如死的事又多如牛毛,今天就得有个了断!”
年轻人迟疑起来,他朝楼房边缘看去,轻轻摇摇头,他说:“没看见什么影子人呀,谁说我要跳楼?是你要跳楼,我跟了你一路,好不好?”
我说:“年轻人,都是痛快人,说到跳楼,你脸又白了吧,说吧,你故乡还剩下谁?”
年轻人抿着嘴笑了笑:“你的故乡没人了,可是我的故乡人还在!”
我咬了咬嘴唇:“那真幸运,还有人给你整理后事,不过故乡的阿訇得有强大的心理素质给你洗最后一次大净,这么高的楼,跳下去估计也没几块完整的。让我想想,我的故乡还是有一个人的,所以也有人能给我洗大净。
我还记得那个人的眼睛,那是我搞传销失败后在街头卖唱的最后一天,有个中年男人,满脸络腮胡子,在我旁边蹲了半天,看着我的吉他,他扔了一张十元钞票。我乐了,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我卖力地给他唱了几首,他听完后,拉上我的包,对我说,我认识你,我见过你贴在学校光荣榜上的照片!
我吃惊地抬起头,竟然是那个曾在西门卖羊肉串的中年汉子,这么多年他没变多少,而且竟然是我的同乡。
你有手吧!他说。
有!
你有腿吧!他说。
有!
你能端碗吧?他说
能!
你听过鱼肚子里的人吗?他说。
我只听过人肚子里的鱼,我说。
你向故乡老人打听去,他说。这样我就成了他牛肉面馆的跑堂。
你见过拉面,只要是青海人都知道,拉面讲究面的硬度和柔韧度,揉的功夫越深,面越精,面越细,口感越好。我跑堂的同时,开始留心起拉面的技巧。
面馆里打工很累很苦,每天早上3 点多起床,最初没有和面机,全靠人揉。揉一阵,换一人。一袋面揉下来,感觉胳膊不再是你自己的。你有再大的心劲,再大的力量,再多的难怅事,一袋面,化解得干干净净。老板看到我有心劲学,给面匠加了工钱,让他教我拉面。
一年下来,我把拉面从九叶拉成了毛细。如果再下点功夫,我还能拉成吉他弦,随手扔到锅里,沸腾的面汤中轻盈地飘起头发丝样的拉面。长筷子轻轻一拨,精致细密的拉面捞到碗里。舀一勺汤汁,汤汁清淡爽朗,配几片白萝卜,加几点香菜,点一点辣酱,那就叫一清二白三绿四红!”
年轻人的肚子响了起来,他使劲咽了口水,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我说:“不如这样,我俩在跳楼前再吃最后一碗面。这次多加点肉,多加点辣酱,多加点面。等会儿上楼就不冷了,我们跳楼时腿就不会弯,身子不会摆。我怕冷,更怕疼。听人说上战场要吃半饱,这样受伤不容易死。若我俩吃饱,就死得容易。走吧,跳楼重要,吃饭更重要!”
年轻人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他似笑非笑:“当年你那个工友最后怎样了?”他又避开了“死”这个字。
我说:“当年集体跳楼的事吧?我前面说过,看着那个工友走向楼房的边缘,那时我开始无比信任我的嗓子:
蓝烟吗罩住了庄子了
哎——哎——哎——
眼泪俩和不成面了
一把面手俩送哥哥哎
哎——哎——哎——
我唱完花儿后,那个打算先跳的工友沉默了。大家都不说话,如同麦田里的麦子突然听到空中一个神秘的声音,一束神秘的阳光,一个神秘的讯息,大家像麦子样站在楼顶。没错,我们听到了故乡的声音,黄昏时的狗叫声,牛羊回家的叫声,母亲叫我们名字的声音,还有清真寺里的声音。我们似乎熬过了几个世纪,我们似乎活了好几辈子,我们谁也不看谁,在警察的保护下,大家沉默着下了楼。
第二天,我们拿到了工钱,一分不少!”
年轻人笑了,说:“你看看周围,你现在还能看到城市的麦浪吗?”我说:“我看不到了,走吧,按负一层,停车场!再往前走走,这是我的车,年轻人,别那样看我,不久你也会有这样的车!”
年轻人又说:“现在你能看到城市的麦浪吗?”
我说:“我还是看不到,别老说麦浪麦浪的,说说你,你想死,我还想陪你死死,顺便给你家人报个信,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拿着你的手机给你拍跳楼直播!”
年轻人笑了笑:“拍什么跳楼呀!就拍你失眠得了!你从什么时候失眠的?为什么失眠呢?”
看到年轻人没有了跳楼的意愿,我放心了,我说:“影子人跟了我差不多三十多天,它是什么时候跟上我的呢?可能是那次剧烈的争吵?可能是那晚上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也可能是那次回故乡?还真想不起来了,不过我想还是先从好好吃饭开始!”
我打开车门后,年轻人没有了!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我惊慌起来,怕惹上事,在车库里大声喊叫,车库里回荡着我的声音。我锁上车门,冲出大楼,大楼外一片宁静,没有警车的轰鸣,也没有消防车的气垫。只有呼呼的风声在大楼间来回穿梭。
我坐在大楼下,望着楼顶,也没有人从上面跳下来。
我大声喊道:“年轻人!”结果我发出了年轻人的声音。
我是谁?我是那个年轻人吗?还是那个鱼肚子里的人?影子一脸怒意悄悄地站在我身旁。
回到车里,我看到一个人从鱼肚子里爬出来,扑向海岸,那条大鱼露出神秘的微笑。海里是那无边无际的蔚蓝色麦浪,城市的麦浪!麦浪中影子人消失了,蚂蚁消失了,一座山朝我游来。
此刻连续消失三个月的睡意扑到我身上,手机在狂响,我在车里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