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华
一九七四年,我妈得了一场病。
家里有了病人,出出进进的人突然多起来。村里的女人们不是拿着三五个红皮儿鸡蛋,就是包着热乎乎的面豆儿。
田嫂,家里就一只母鸡下蛋,别嫌少。
田婶,面豆儿里杵了鸡蛋,脆得很。
也有拿着一朵白菜和几个萝卜来的,说着一些吉祥祝福的话。
生活节奏一下变了,只要是晴天,我妈肯定是坐在我爸绷了几条帆布的马扎上,箍着头巾晒太阳。我爸自觉承担了家务活儿,我也不敢调皮捣蛋了。我家的五朵金花在大姐儿的召集下,不折不扣从娘家赶来,开了一个娘子军会,按时按刻给家里送干粮,让我们一家人吃上了现成饭。
我爸说,还是养女儿好呀!女儿是爸妈的小棉袄。我爸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自愧不如地起了嘴。
每当这时候,我妈妈的脸上洋溢着阳光,好像她在这个家里的存在和伟大,全在于她的五个丫环一样听话的女儿,全然不考虑我这个当儿子的感受。
夜里,我妈跟我爸说话。
我这病啥时候是个好,尽给一家人添麻烦,还欠着一庄子的人情。
大夫说了,三个月后就会好起来的。
一家人没人做饭,我着急。
急不得,跌打损伤还要一百天,何况这是手术呢!
正月十五刚过,队长来到我家。他说,今年你来守队里的菜园子吧。
我爸谦虚地说,不好吧,村里人说闲话咋办?往年都是七老八十的老汉们轮着守园子,给半个工,我才五十出头,咋能享受这般清福呢?
队长说,情况特殊,村里谁都知道,你的女人动了手术,你一边守菜园子,一边操心女人,这是合情合理的,我跟村里的几个头头脑脑已经碰过头了。再说了,你务劳菜园子比别人有经验。几分地的自留地,就让村里的十几号人穿上了翻毛皮鞋,这九亩地,还不让村里人添上自行车和缝纫机呀!你就不要推辞了,社员们也是这个想法。
队长坐在我家的炕头上,说,九亩地,西瓜用多大的沙子,辣椒用细沙还是豆沙,你说了算,我让社员们早作准备。
夜里,我爸在一张烟盒纸上写好豆沙、细沙、绵沙的清单,早上就交给了队长。队长接过清单瞧了一眼说,咋没有种西瓜的大沙呢?
大沙费力费工,就用豆沙,铺厚一些,同样能保墒。
行吧,就照你说的来。
往日里,洗衣做饭煨炕,都是我妈任劳任怨的事情,她是知道女人该做女人的事的。手术后的我妈,干不了生产队的农活也干不了家务,可怜兮兮地像个小女人一样依赖我爸了,她的生活就剩下坐在马扎上安安静静晒太阳,看太阳红艳艳地从东山朝气蓬勃爬上来,朗照了整个村子,看太阳红霞朵朵从西山疲疲沓沓落下去,炊烟袅袅里弥漫出缕缕五谷的香气。太阳落下去之后,我妈还要固执地坐上一会儿。我发现阳光是流进母亲身体的牛奶,也是灵丹妙药。太阳公公真灵,我妈苍白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她可以做一些扫地抹桌子的事情了。
听说我妈动了手术,外公从三十里外的浅山坡头来到我家,背着一褡裢杵了青油的焜锅。外公一看我妈的体色还不错,给我爸说,干脆把锅碗瓢盆搬到菜园子吧。
外公的话正合我爸的想法。
外公天生就是一个建筑师,他手里的瓦刀和泥铲运用自如。他用手腕撑着硕大的泥铲,把长长的把柄顶在腋窝里,掂起来放下去,掂起来又放下去,反反复复几下,把草泥调成他满意的湿度和黏度,“哗”一下抹在墙上,那麻利干净的动作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爸不无吃惊地说,大,你的手艺是在哪里学的?
外公说,六零年在新疆当氓流学的。
当氓流还能学得一门手艺,我对外公高超的手艺羡慕极了,就是不得要领。
我爸和泥,外公当大工,盘了一个锅灶,修了一个猪圈,挖了一个小窑窝,搭了一个鸡儿架。外公还在瓜棚门口泥了一个土台,放上去一块平整的石板,成了一张简单的桌子。
外公的一双手好像就是为劳动而生的,他一刻也不闲,在猪圈里搭了几根木棍,上面盖了一片油毛毡,毡上面架上了一束束从地头上砍来的白刺、黄刺、猫儿刺,他在圈墙上用白灰画了三个架子车轮子大的圆圈,说是挡狼的。
我爸说,就三个白圈圈,能挡住狼吗?
外公说,如果写上字,就更管用了。
我爸在外公的指导下专心写字。每个白圈里写了一个“狼”字。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道,不会吧,前些年闹过狼,这几年不见了,许多夹脑都生锈了。
外公说,你不懂,那是因为村子里的圈墙都搭在庄廓里,庄廓太高了,进来容易,出去难,狼不敢冒险。再说了,狼怕人,才不敢来。这里离村子比较远,狼在很远的山沟里就能闻到猪的气味,什么时候吃全在于它的胃口。
修好了猪圈,外公说,还是有一面火炕好,天阴下雨就不怕凉了。于是,我爸和外公又盘了一面火炕。
这天中午,太阳暖和得很。我妈麻利地下得炕来,看得出她的病明显有了好转,她给外公烙了两张黄葱葱的“狗浇尿”油饼饼。
厨房里,“嗞嗞啦啦”的沸油响得脆。就在香味无孔不入诱惑我贪婪的鼻翼,把我弄得口水叽叽直流时,我爸一把将我拉在一边,一脸严肃地嘱咐道,听着,“狗浇尿”油饼饼是给外爷吃的,外爷在炕上吃馍的时候,千万不要像饿死鬼一样守在门口张望,等他吃剩了再吃。
我已经多半年没有吃过“狗浇尿”油饼饼了,你想,就我的臭毛病,能随便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我说,“爸,若是外爷全吃光了呢?”
“就没有你的份!
你给外爷说一声,给我留一块行不行?
不行!你给老子乖乖滚一边去!你不要以为你是家里的奶尕子,就不听话,这是我跟你妈的决定,跟外爷没有一点关系。
爸,老师说了,要尊老爱幼,你只尊老,而不爱幼,这是不对的。
我爸狠狠瞪了我一眼说,对不对,还轮不到你指点。
我从门缝里望一眼行不行?就一眼?
不行,要守规矩!”
我爸的规矩就是多,我把嘴蹲成一个油葫芦,也没有改变我爸的规矩。到底是自己的亲爹呀,我妈的动作也太麻利了,话还没有说完,就给我爸发出了让外公吃馍的信号。
我爸把一碟热气腾腾的“狗浇尿”从厨房里遮遮掩掩端了出来。我想,我爸给我走个后门儿,就偷偷给我一小块,外公怎么会知道呢?我爸不仅没有给我,还用凶狠的眼神叮嘱我。我依稀听见我爸端着碟子走出厨房门口时,沸腾的青油还在“狗浇尿”油饼饼上发出叽叽的声响,像庄稼拔节,又像鸟儿唱歌,我的肚子里一阵兵荒马乱。一股冲天的香气让我有些眩晕,我抿了一下贪婪的嘴唇,咽下噙了很久的口水。
不是我不听话,是我的肚子跟我作对。不是我缺少教养,是“狗浇尿”太诱人了。
外公吃完了一块又一块,吃得已经所剩无几。咋办呢?再不做出点引人注目的举动来,眼看外公就吃光了。我从门缝里瞧得真切,那棱角分明油漉漉黄葱葱的“狗浇尿”只剩最后一块了。比我还要着急的是我家的花猫,它望着外公蠕动的嘴巴,叫了好几回悠长动情的“猫咪”,都没有打动外公的心。它终于明白坐在炕上的这个老头是个贪婪的老头,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它的两只前爪虎视眈眈搭在炕桌上,充满了贪婪的欲望,“猫——咪——”发出一声绝望的凄叫。
外公“叽——”地喝了一口茶,打了一个悠长的饱嗝,把他舒服得像个腾云驾雾的神仙。我在想,外公一定是吃饱了,剩下的一块无论如何归我了。不料,外公喝下去第二口茶,食欲未尽,他舔了一下牙缝,结结实实给了猫咪一巴掌,有点儿吃力地踮起屁股把手向碟子又一次伸了过去。
我的循循善诱的爸妈呀,我的为人师表的老师呀,你们千遍万遍给我讲过孔融让梨的故事,但这会儿,不是我不懂规矩,不听长辈的话,都是我的肚子不争气,都是外公实在太那个了。再说了,老师也经常给我们讲尊老爱幼的事情,在这个家里,我难道不算幼崽!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哇”地一声大哭,一个箭步冲进去,喊了一声“外爷!”我带着一些蛮不讲理的神情站在外公面前,满腔的委屈和眼泪夺眶而出。
外公受了惊吓,慌乱之中,颤抖的手把碟子弄得发出慌乱的响声,差点从炕桌上弄下来。他的脸色先是窘迫,然后是羞愧,再然后是大怒。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吃独食的真相,把最后一块“狗浇尿”给了我,大声喝道,人有大小,嘴没大小,你们两口子咋这样做事呢?外公安慰道,男子汉怎么会轻易流泪呢?把眼泪擦干净,都是外爷做得不对。
我爸气冲冲走进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不由分说吼道,我给你咋说的,你就是不听!我爸气狠狠地还想把我怎么样,外公毫不客气,一把推开我爸,说,是我们大人的不对,咋怪娃呢!你给我走开!
我爸乖乖松开手。
那个下午的太阳有点寂寞,我爸和外公在生产队的菜园里做活儿,我爸背着外公对我进行了更加严厉的惩罚,把我锁在家里,说,写检查,写不够两页不算数。我写呀,写呀,不知道我错在哪里,就写了许多毛主席语录,最后写了几句最高指示,才把两页纸写满。
第二天天刚亮,外公又不声不响回去了。外公把来时的褡裢搭在肩上,抹着我的小铲头说,娃儿,你没有错,错在外爷身上。等着吧,外爷弄一头小猪回来。
外公没有食言,回来时,褡裢里鼓鼓囊囊的,一头装着一头吱吱叫的奶劁猪崽,黑油油的毛发,红色的小嘴巴上有一块铜钱大的黑疤,不停地拱着褡裢。外公一边敲打着猪槽,一边发出“喽喽——喽喽——”的叫声。外公刚到猪圈门口,奶劁猪崽就急不可待地从褡裢里蹦出来。外公说,是个小吃货,一定能长出好膘来。褡裢的一头悄无声息,我跑过去一瞧,是五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灰兔,可爱极了。
外公说,喜欢吗?
我摸了摸毛茸茸的绸缎一样光滑的皮毛,点了点头。
外公从肥大的裤兜里左一下右一下,变戏法似的摸出两个吊针瓶子,满满的,是清油。在那个干部职工一个月只供应二两青油的年代,这两瓶青油的突然出现,无疑是一个大事件。我妈的神情有点慌乱,急忙解下围裙,包住了两个吊针瓶子,像攥着两颗一触即发的手榴弹,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
外公说,怕啥?又不是偷来的!他以命令的口气对我妈说,快去,烫两个“狗浇尿”!
我妈说,昨天刚烫的。
外公毫不客气地说,昨天是给我烫的,今天给娃儿烫,让娃儿囊囊儿吃一顿,人有大小,嘴没大小!
我妈攥着两个吊针瓶子还在犹豫,她的目光不时探询着我爸的态度。外公说,咋的,在你们家里就不听我的话了?
外公转过身来,朝我笑了笑。一抹淡红色的夕阳挂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像极了塑在山神庙里的神佛。
我高兴极了,像我爸这种连生产队队长都不敢收拾的人,外公不收拾他又有谁能收拾他呢!我幸灾乐祸,扭着屁股,唱起了“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飘飘春来到。”
我妈乖乖生着了火。麦草燃烧的气味格外诱人,菜园子的园房里冒起了一股袅袅白烟,香喷喷,湿漉漉。菜园子里,已见零零星星的绿苗了,依稀听得长高鸟在“长高——长高”叫。外公在园房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自信地哼唱着:
日头日头快出来,
给我的外孙儿烙个油馍馍。
你吃着,我晒着,
阳洼旮旯里种菜着。
点上萝卜枕头大,
点上西瓜比斗大。
荒花茓秧都滚开,
菜瓜南瓜滚着来。
虽然外公的歌谣有点拗口,有点画饼充饥的意味,但还是让我在等待吃“狗浇尿”的过程中,忘了饥饿。
外公在猪槽里撒了一碗麸皮,奶劁猪崽的嘴巴拱得起劲,霸道地从猪槽的一头跳到另一头。我家的小狗花花叫得欢,不是嗅一下外公的鞋,就是扯一下我的裤脚。菜园子生机勃勃,鸡鸣狗吠,猪羊一个也不怠慢。菜园子离家有半里地,但很快就有了一种家的气氛。
有一天,队长来了。队长说,真把菜园子当家了。
我爸说,女人的病怕一时半会好不了,只能以园为家了。
只要你把心放在菜园子里,我就放心了。临走时,队长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土地一点也不亏待人,过了芒种,菜园子就开始养人了,女人的病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是呀!我爸说,托你的福。
我爸的菜园子是我们村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的水浇地。
队长说,这是七里庄顶呱呱的地,你得给我种好了。
我爸说,你把心放在教场里。你抓你的农业学大寨,我抓我的小副业。
立夏后,白天一天比一天长。高远干净的蓝天下,菜园里,细长的田垄一当一当,一格一格,把青碧的田地切成了规则的棋盘。
从学校回来,我的感觉好像那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爸在菜园子门口的铁丝上有板有眼地晾晒衣服。我妈一天到晚是闲着的,她披着衣服像个贵妇人似的安静地坐在门口的马扎上。她挽起右边的裤腿,一边嗦啰嗦啰搓着纳鞋底儿的麻线,一边忘情地注视着我爸起伏的背影,一种幸福感在她的脸蛋上时不时地泛动,好像立秋后红艳艳的楸子。她的脸颊上洋溢着两朵粉红色红晕,好像三月里的桃花,这是如今的女人们腮帮上久已失传但又无法再现的一种羞涩,也是那时十岁的我似乎明白其实不明白的一种特定的色彩。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种淳朴、干净的自然的色彩来。因为所有的女人脸上都擦了一层厚厚的千篇一律的脂粉,不是珍珠霜,就是人参粉,散发着难闻的化学气味,就算我的眼睛是老鹰的眼睛,也无法看穿。
我爸晾晒的是我妈浅红色的内裤,因为做了手术,还残留着淡淡的紫红色的血迹,像是欲开未开的石榴。我爸先抖了几下,溅起的水珠放射出五光十色来,好像我平时吹出的肥皂泡泡。他用牙齿咬住了一条裤腿,把另外一条裤腿用手捋直了,然后把两个裤腿有板有眼地折叠在一块儿,又抖了几下,两条裤腿就变成了一条整齐的裤腿了。最后搭在铁丝上,夹上了自己制作的大拇指头大的木夹子。然后勾着头,在自己制作的木盆里很认真地淘洗着我妈的内衣。
我妈说,放点青盐吧。大夫说了,青盐杀菌消毒。
我爸从一个羊头大的瓦罐里搓出一撮青盐,捻了进去。
我妈说,有点少,再放一点吧。
我爸一点也不嫌烦,又放进去了一些,完全听从我妈轻声细语的摆布。
外公显然是看见了,装着没看见。他在不远处重重地咳嗽了一下,打了一个很不满意的哼声,表示对我妈的谴责。
我妈瞧了外公一眼,自言自语道,又不是我让他做的,他要逞能,我也没办法。
外公终于发话了。你这丫头,咋这样说话呢?
我躲藏在看守园子的“人”字形棚房后面,偷偷看着我爸的一举一动。心想,爸呀,你一个大男人,也有落难的时候呀。我爸的背影佝偻着,弯成了一个半圆的铁环,在夕阳里缓缓变大变粗,好像一棵阅尽人间春色和饱经风霜的老树。木盆里的水“呛啷呛啷”响着,好像我在滚铁环时发出来的声音,从菜园子的刀豆架上一直传到雾气腾腾的空中。
接下来,我爸要晒的是我妈的裤头,这是我爸从来没有做过的活儿。
我妈难为情地说,我的内裤怎么让你洗呢,我来洗吧。
我爸说,大夫说了,你在半年里不能用凉水。一旦落下病根,我可担当不起。
我妈不好意思地说,娃的外爷在呐,不好看。搭在瓜棚里,又不急着穿,慢慢晾干吧。
我爸没有吱声。他低着头,撅着有点儿迟钝的屁股,同样很细致地把已经褪了色的裤头拧了拧,抖了抖,套在他自己制作的木头晾衣架上,挪了挪裤头。他固执地让疙疙瘩瘩的裤头在晾衣架上端正起来,顺畅起来。晾衣架随风旋转起来,在铁丝上轻轻滚动,发出吱吱的声响。透彻的阳光里,五光十色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木匠出身的我爸,做啥都讲究规矩、对称和好看。
我妈说,对了对了,把个内裤弄那么好看干啥!
我爸说,不急,马上就本分了。
我悄悄走过去,在我妈的耳根里吹了一口气,说,妈,你的脸咋这么红?
我妈一本正经地说,太阳晒得呗!
我妈扯谎,也不看看她的儿子是谁。我说,妈,不会吧?
我妈说了一声滚,我就滚开了。
我趴在兔窝边看兔子吃草。兔子吃草是没有声音的,就是啃着特别爱吃的红萝卜,也是没有声音的。有一天,已经学会了挖土打洞的兔子突然忙碌起来,挖得非常快,前脚一抓,后脚一踢,不到半天,就挖出一个二尺深的偏洞来。后来就把干草和树叶衔到洞里去了,再后来,就用嘴巴拔自己身上的毛,筑成一个窝的形状。有一只兔子,一条后腿有一大块已经把毛拔光了,露出血红的肉,但它好像一点也不痛。奇怪了,兔子为什么自伤自残呢?
我妈说,兔子在打窝,八成是要生小兔子了。
外公说,记着,兔子还没生小兔子之前,谁也不要喂带露水的草。
初夏,菜园子成了花园,不同形状、不同颜色、不同气味的花相继开放了。蜜蜂、蝴蝶、蜻蜓、蚂蚱、麻雀、喜鹊、火火焰,这是能叫上名字的,还有许多是叫不上名字的。绿色的软虫,红色的软虫,黑色的软虫,样样都有,有壳的蜗牛,无壳的蜗牛,都长着软乎乎的触角。蜜蜂有小蜜蜂,有指头蛋大的黄蜂,它们满身绒毛,嗡嗡嗡、闹嚷嚷地飞着,落在花朵上,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又见异思迁地飞到另一枝花朵上去了,就是不知道把蜜产到什么地方去了。蝴蝶是安静的,不管飞行的姿势多么漂亮,都是无声无息的。蝴蝶最多的是白蝴蝶,但我不大喜欢,我喜欢花蝴蝶和红蝴蝶。捉住了,就款款夹在课本里。最喜欢的是有大人们巴掌大的黑蝴蝶,这种蝴蝶稀少,一整天只能看见一二只,落在花朵上的时间太短,我想捉一只,夏天完了,秋天也快完了,连一只也没有捉到。蚂蚱是绿色得多,吱的一声,跳远了,看准了落点,拨开草丛,吱的一声,又跳远了,更是捉不到。
天空一天比一天朗润。大片的菜园子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碧的碧,紫的紫,开得如火如荼。
黄瓜闹嚷嚷开着淡黄色的小花,唯恐落在后面,瓜秧已经纷纷攘攘,急不可待地爬上了我爸早就搭好的架。往往在一株上能开出七八朵来,一夜之间就结出许多的小毛刺来。一些花短而粗,颜色凝重,过个二天三天,挂了果。一些花长而细,颜色轻飘,过个五天六天,风轻轻一吹就落了,只留下一个枯萎的秃桩。我爸蹲在地头上,瞧了瞧那些落下的花,生气地说,驴球日的,谎花。我爸带着(脏话)的时候,一脸的不高兴,好像有人当头对面欺骗了他似的。
我问我爸,爸,啥叫谎花?
还用问?就是不挂果的花呗!
我第一次知道,漂亮的花也会说谎。我爸蹲在菜园里,指着一个个黄色的花朵,哪些是挂果的花,哪些是谎花。
这一年,从端午节开始,菜园子里的辣椒、茄子、西红柿、豆角和扯秧的菜瓜,就不定期地分给社员们。好像每过七八天,就能分一次。社员们见了我爸没有一个不热情打招呼的,嘴巴甜蜜蜜的,他们吃了新鲜蔬菜,好像都是我爸的功劳。我爸从王铁匠家里偷偷打了一把铡刀,从初夏到秋末,菜园子周围就有了晒不完的东西,新鲜的苦苦菜、苜蓿、香豆、红花,水灵灵的绿头萝卜、葱头、大蒜、菜瓜片等琳琅满目。
有一天,王铁匠来到菜园子,他说,这把铡刀还好使吧,你看看,菜园子快赶上蔬菜加工厂了。队里选你当园子家,算是一百个选对了。
我爸说,你打的铡刀好使得很,越使越利,根本就不用磨。
王铁匠勾着头朝园房里瞧了一眼说,没有其他人吧?没人我坐一会儿。
我爸心领神会,把事情弄得特别圆满。他在背篓里摘了两个菜瓜,三个南瓜,就满得不能再满了。我爸觉着欠妥,拿来一个大背篓,又添进去两个南瓜,上面塞了鼓鼓囊囊的猪草说,走时背回去。
王铁匠瞧着地头上的哈密瓜,抿了一下嘴唇,说,哈密瓜也该熟了吧,能不能尝一个?
我爸说,你是知道的,这东西香味太大,能香两里远哩!只能看一看,闻一闻,你还没走到家里,村里就会立马传开的。
是呀!不吃就不吃!王铁匠说,砸了你的饭碗咋行呢。
我爸有点抱歉地说,为了大家的事情,还得多承担呀!
早晨是被鸟儿的叫声弄醒的。菜园子周围的鸟儿比往年多了五成。野鸡、尕拉鸡从山上的荆棘里飞到川里,从地头上大大咧咧走到地中心吃虫子,好像多年前跟家鸡就是朋友关系。野鸡三三两两,羽毛好看,叫声不好听,踱着坚挺的步子,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尕拉鸡成群结队,羽毛灰突突的,跟土的颜色一模一样,“咕噜——咕噜——”的叫声像鸽哨,听不见声音时,偶得一见,一旦听见其声,就是看不见它的踪影。马鸡有三个野鸡那么大,高昂着头,发出“咣——咣——”的叫声,只见过一回。往年很少看见的金丝鸟、火火焰从一块地飞到另一块地,有一种指头蛋大的鸟儿我从未见过。我问外公,外公也说不上名字,但他知道,这种在空中飞翔的鸟能耐非凡,能逮住空中飞行的虫子。
外公知道要晒许多东西,把菜园子周围的杂草割得光光鲜鲜,有三面炕那么大。
月牙像吊在秧上的菜瓜,一天天见长,中秋节快要到了。不知今年的中秋节会怎样过。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肉了,一想起肉的滋味,我就时不时地流口水,打喷嚏。
外公说,没精打采的,是不是感冒了?
我说,是想肉了。
外公说,不急不急。
我每天起个大早,在上学之前总是蹲在兔子窝旁,不停地把兔子最爱吃的兔儿草和白菜扔进去。兔子厚墩墩的嘴巴不停地咀嚼着。兔子一天天见长,长得圆嘟嘟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吃肉。
外公在一块甜菜地里拔草。他一边拔一边说,这是灰条,这是刺桔,这是苦苦弯,这是黄黄拉,必须得拔掉。
我问外公,为什么要拔掉呢?
是杂草,就得拔掉,不然甜菜就长不大。
这一年,外公好像在我们家坐定了。有一天早晨,喜鹊叫得欢快,我妈的茶杯里被茶水浸透的茶叶全都沉了底,几棵粗大的茶秆立得挺拔。我妈摇晃了一下茶杯,还是立得挺拔,她以肯定的口气说,家里要来亲戚了。
我妈料事如神。中午,舅舅和舅母牵着一头毛驴来接外公。
外公说,你们回吧,我要把这茬庄稼收拾领干才能回去。
舅舅说,快到铰羊毛的时候了。
外公说,我铰了一辈子,铰不动了,也该轮到你铰了。
舅舅说,我铰不好,你可不能骂。
外公说,一回生,二回熟,今年铰不好,明年不就铰好了嘛!
舅舅说,我是怕你在姐姐家住得太久,让村里人说我们小两口对你不孝顺。
外公说,谁说了老人在姑娘家坐就不孝顺了?孝顺不孝顺是我们爷儿们的事,关别人屁事!
舅舅和舅母说不过外公,走了。
我妈说,大,要不你回去,铰了羊毛再回来吧。
外公没有吱声。
外公好像知道了我的小心思,他给猪崽和小白兔喂过草后,把装大白菜和兔儿草的背篓高高挂起来,挂到我无法够着的一棵碗口粗的榆树的枝杈上,说,莫急莫急,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核桃十八年,急了会把兔子胀坏的。
其实,外公的这个举动是隔靴搔痒,我背过外公放了一条板凳,就满满地够着了,给兔子扔了白菜,又扔了兔儿草。兔子吃得起劲。外公一点也不生气。
我问外公,外爷,什么时候吃肉?
想吃肉呀!外公抹了一下我的小铲头说,莫急莫急,快了快了。
外公说得快了是多长呢!月亮已经圆了几回了得是正月还是腊月?我等呀等呀!七里庄山坡里的羊肥嘟嘟的,眼看就走不动了。马号里的牲口屁股一个比一个圆硕,快要浸出油了。麦子开镰了,连二茬白菜都长到一拃长了,就是等不到吃肉的日子。
立秋不久,就有了微不足道的水霜。水霜看着像一颗颗晶莹的露珠,但有一股寒气。霜气越来越重,菜园子里的蔬菜已经给社员们分得差不多了,少得已经像黎明前的星星,而哈密瓜、西瓜、南瓜和扯秧的菜瓜这些晚秋的瓜果,才开始相继成熟。经霜的叶子也像年迈的外公,不论怎样强打着精神头,也无法掩饰已经呈现出来的惨败迹象。这时候,硕大的果实无法抑制喜悦的心情,在阳光下亮堂堂的。尤其是那些搭在阳光充足的地垄上的南瓜,比筛子还大,女人们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能抱起来。五保户王家奶奶踮着小脚见人就说,牛马年好种田,今年是牛年,不得了呀,看见了吧,菜园子里长出了比筛子还大的南瓜!
队长说,王家奶奶,早早把你的腿脚练好了,我要把最大的南瓜分给你,就怕你半道上抱不动了。
王家奶奶是七里庄最后一个小脚,她狠劲蹾了两下她的锥子一样的脚,好像她的小脚多么有力。
我爸在地垄上摘下一颗金黄色的南瓜说,王家奶奶,这颗南瓜你能抱起来,就抱回家去吧!
噢哟哟,这哪里是南瓜,这不是八月十五晚上的月亮吗?这颗南瓜真的归我?
我爸看了一眼队长说,真的,队长就站在这,咋会假呢?
队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丰收在望的微笑。
王家奶奶于是就抱了起来。
队长说,你真会做人。
我爸说,七里庄谁不知道她是五保户,我替你保了,谁也不会说啥的。
王家奶奶走下地垄,走过了七里场。一路上缓了三次,才把这颗南瓜抱到家里。
我爸每天天刚亮就从炕上爬起来。起来后,扣着一顶草帽钻在瓜地里,不停地做着只有他才心知肚明的一些记号。记录着哪个瓜熟了,哪个瓜还半生不熟。熟了的,他就在肥大的瓜叶上拴上细细的毛线绳,绑一个鸡蛋大的石头,盖得严严实实,怕瓜长开口子,让蜜蜂和蝴蝶们作乱。
我爸在务劳自留地时,早就跟棉纺厂的伙食管理员建立了牢固的供求关系,这回不是袖筒里偷偷摸摸比画,因为是名正言顺的集体经济,算不了投机倒把,就大大咧咧做上了生意。
伙食管理员是个河南人,说话搅着舌头,但我爸完全能听得懂他的话。他为了让职工吃上新鲜菜,一点也不嫌麻烦,几乎每天蹬着一辆军绿色的人力三轮车来拉菜。车把上,“嘚嗒——嘚嗒——”的响铃一响,喊一声“七里庄的,装菜喽!”我爸就从园房里探出头来,说声“来喽,来喽。”就立马揭开已经摘好的盖在瓜蔬上的柳枝和猪草。伙食管理员在我爸的小本子上记上多少斤、多少钱,签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儿,摁了一个红手印儿,给我爸招一下手,满载而归。
我爸说了几次,可以不摁红手印儿,但伙食管理员公事公办,每次还是摁了红手印儿。我爸乘机把一个早就装好了蔬菜的袋子塞进车厢里,说,走好啦。
这一年,队里年终结账时,结了3816块,这是个天文数字。这个数字也只有队长、记工员老扁头和我爸知道。队长也做了特别的交代,他说,这事就我们三人知道,千万不能声张,对外的口径是381 块。要不,明年我们队的菜园子肯定要取消。
如果说我爸的一生有什么让人值得回味的事情,那么那一年就算最辉煌了。如果队长的一生有什么值得荣耀的话,一定跟那年菜园子意想不到的收入有关,因为那一年,他荣升为七里庄革委会副主任。队长高兴,对我爸说,你来当队长吧?我爸好像对当官没有一点欲望,他说,还是你一肩挑好,我给你凑个手儿,你说咋干我就咋干。
队长说,皇上兼个二广总督的官,这不合适吧?
我爸说,为了把社员们的日子搞好,有啥不合适?
外公起得晚一些,他要在露水和霜气走了之后才能起来。起来后,抽一锅烟,咳嗽一会儿,就下地去了。外公的劳动经验总是比我爸还要丰富一些,尤其是一些细小的环节。他说,露水和霜气重的草是有毒的,羊吃了会生病,兔子更不能吃,吃了会流产。外公一有空闲,就磨镰刀。
我说,外爷,您怎么啥时候都磨镰刀?
外公说,这是庄稼人的本分,夏天的镰刀子,冬天的粪杈子,庄稼人的镰刀就是解放军的枪杆子。
外公割草回来了。我知道,外公每天上午要割三背篓草,一背篓是给猪的,一背篓是给羊的,一背篓是给兔子的,动物们各有各的草。外公是养殖的好手,这一点连我爸都深信不疑,由于外公家居住的地方地广人稀,草山好,又靠近森林,最好的时候,家里养了十二只羊,八只绵羊,四只山羊,我家铺的两条白毡就是外公的杰作。我穿的毛袜子也是外公织的,梁头上,还挂着两个篮球大的毛线团,在我们家里到处都有外公的贡献。
外公把最后一背篓草不慌不忙铡碎了放在猪槽里,蹲在网了几道铁丝的木栅栏门口,在奶劁猪身上结结实实拧了一把,掐着手指上筋骨突出的骨节自言自语道,才喂了六个月,长得快呀,腊月年根差不多能宰一百来斤肉哩!外公的脸上洋溢着丰收可望的喜悦,他把最嫩最好吃的宽瓣瓣兔儿草一一挑选出来,给了兔子们。五只兔子已经变成十二只兔子了。兔子竖着两只通红的大耳朵,吃出了细碎的声音。在外公的精心喂养下,兔子已经胖得圆嘟嘟的,高高竖起的两只耳朵红得透明,脖子跟腰一样溜圆,毛发是那样的油光。
月亮快要圆了。我撑着下巴想呀想呀,离吃肉的日子不远了吧。
外公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热乎乎的蜜枣塞在我嘴里,伸出两根指头说,快了,快了,已经有两指儿肉了。外公并排伸出两根指头在空中比画着,好像两块肥肉横在我眼前,把我馋得口水直流。
外公一边铡猪草,一边不停地念叨着:
娃儿娃儿你别馋,
过了腊八过小年;
杀猪宰羊过大年,
顿顿吃个肚儿圆。
我妈说,大,快过中秋节了,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您就歇着吧。
有些耳背的外公稍稍停了一下手里的活,侧耳听了听,似乎明白了,同样大声地说,不要紧的,人要过节,它们也得过节。
队长来察看菜园子,还没走到地头上,就被哈密瓜浓郁的香气冲得打出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队长说,大清早的,是谁在想我呢?
我爸说,是菜园子在想你呗!
队长说,还有七天就是中秋节,今年的豆沙把社员们的肩膀背烂了,你这个园子家给社员们是咋准备的,能不能让社员们好好过个节?
我爸说,你是一队之长,你咋安排,我就咋准备。
我让你给社员们宰一头牛咋样?
队长显然是在开玩笑,我爸笑着说,我又不是放牛的。
队长披着衣服在地头上巡视了一圈。我爸说,已经八成熟了。哈密瓜今年是头一回试种的,不多,864 个,只能吃个嘴,闻着可香啦。两人走走停停,已经到了地头上,我爸说,尝一个吧。你看看,这一颗已经裂开了口子,向你笑呢。
队长摆了一下手说,不尝了,免得别人说闲话。
我爸说,已经开了口子,不吃,苍蝇爬上去,就生蛆了。
社员们不会说啥吧?
不会的。
那就尝一个。于是,喷一下,我爸就把那个开了口子的哈密瓜打开来。整个菜园子都是香的,香得让队长和我爸同时打了一个喷嚏,迟迟不敢下口。
我爸说,西瓜2874 个,南瓜6792 个,扯秧的菜瓜还不到摘的时候,等着寒露最合适,但比南瓜多一些,冬天包包子最好。
队长说,数字准确吗?
绝对准确。
寒露还有几天?
我爸不假思索地说,中秋节过后第七天就是寒露。
噢,是的,是的。队长可能是太忙了,他对节气没有我爸敏感,他在我爸的肩膀上狠狠给了一拳头说,我的妈呀,6792 个南瓜,快顶上半个口粮了。洋芋炖南瓜,若再有点猪油,就更好吃了。队长抿了一下嘴唇。
我爸说,只要你把猪崽儿抓来,我一样能喂好。
明年吧,明年养两头猪,八月十五每家每户就有肉吃了。队长的脸上洋溢着自信。
队长本来要在菜园子里分瓜的。我爸说,这样会把地踩坏的,还是在麦场上亮亮堂堂分吧。队长采纳了我爸的建议。
分了三茬瓜,哈密瓜一茬,西瓜一茬,南瓜和菜瓜一茬,几乎是隔一天就分一次。一茬按劳力分,一茬按工分分,一茬按人头分,社员们兴高采烈。分最后一茬瓜时,队长别出心裁放出话来,要给大肚子女人们每人分四个,说是肚子里的娃儿也算半口人。这是队长的一个创举,好像往年没有这一说。
记工员老扁头说,肚子里的也算呀?
队长说,口粮田,有口就得算吧!你说说,肚子里的娃儿有没有口?
记工员老扁头哑口无言。
我家分了27 个南瓜,29 个菜瓜。从生产队的场坡满眼一瞧,各家各户的房头上码满了金色的、碧绿的南瓜,一派丰衣足食,看着七里庄的一个个房头,有点张狂和骇人。
中秋节快要到了。
中秋节,七里庄放了一天假。蒸月饼、煮甜醅、拌凉面、馇凉粉、炝辣子、捣蒜泥,一家人准备着各种平时很少吃到的吃食。香气熏透了空气。我妈早在一个月前就给出嫁了的五个姐姐放出话去,中秋节家里要吃肉,一个也不能少。
还不到中午,五个姐姐来了四个,二姐儿还带着六岁的儿子豆豆,唯独最最不能迟到的大姐儿还没有来,这让一家人一直处在一种等待与期盼中。
豆豆屁颠屁颠跟在我妈的屁股后面,一口一声姥姥,把我妈叫得不知道给啥好吃的是好。我妈最懂得他的心思,搬出两个马扎,跟豆豆面对面坐下来。不一会儿,豆豆的胸前让我妈用彩色的线绳拴上了琳琅满目的果子。沙果、花檎、楸子、苹果、葡萄、长把梨,把豆豆弄得丰富多彩,像是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连路都走不动了。
我妈说,这下该满意了吧!
豆豆高高兴兴地跑到二姐儿身边,把二姐儿蹭了一下,二姐儿不明白豆豆的意思,豆豆又蹭了一下。二姐儿明白了,把果子一一解下来,只剩下一个红艳艳的花檎。
二姐说,行了吗?
豆豆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他人小鬼大,避开我的视线,把果子藏在他该藏的地方。我问豆豆,把果子藏在哪里了?豆豆不说。其实,豆豆也太自作聪明了,在我们家里藏东西,就是藏在白杨树上的喜鹊窝里,又怎么能瞒过我的目光呢!只是我这个当阿舅的不跟他这个外甥一般见识罢了。我知道他把果子藏在我妈的被子里了,我就故意说,是不是藏在炕柜里了?豆豆点了点头,心里一下踏实了。
我说,我就知道你把果子藏在炕柜里了。
豆豆抿着嘴唇。
我知道晚上要吃肉,因为昨天外公把兔子一个不落地揪起耳朵掂了掂,掂出两个最胖的,隔在背篓下面,不让它们吃草了。
我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早早透露给了豆豆,豆豆聪明极了,中午,他只喝了几口水,假装肚子疼什么也没有吃。
反扣的背篓下面,不时发出一些急躁的声响。豆豆每隔一会儿就瞧一下,兔子是不是跑了,他担心如果跑了,就吃不上肉了。外公蹲在一块青灰色的磨石旁边,屁股一踮一踮,使劲磨着一把羊角柄的五寸刀子。我吃肉心切,就屁颠屁颠把削铅笔的小刀递过去。外公摇了摇头说,太小了。小的不行来大的,我立马从厨房里拿上菜刀,学着我妈的样子,在缸口上响响地当了几下,好像声音越大,刀口就越锋利似的。我把菜刀递给外公,外公又摇了摇头说,太大了。那么,适合宰兔子的刀子又在哪里呢?
外公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在袖子上擦拭了几下,蹲在背篓旁,不停地唠叨着什么,他的样子有些虔诚,似乎跟天说话,跟地言语,一句也听不懂。他试了试刀子,已经磨得能削下头发来,他突然表情忧郁地摇了摇头,好像不经意间做错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一些隐隐的不安和惆怅,在他苍老的心底风一样游弋。他把背篓轻轻揭开一道缝来,看着活蹦乱跳的兔子,脸色凝重地把刀子又收了回去,沉重地从磨刀石旁边站起来,将明晃晃的刀子插进一个用羊皮缝制的套子里。
我说,外爷,您哪儿不舒服吗?
外公说,不是的,我在想呀,中秋这天夜里,吴刚要捧出桂花酒,是嫦娥和玉兔奔月的日子,我怎么能杀害兔子的命呢?这不是明知犯罪嘛,不行不行,给它们放生吧。
我呶着气嘟嘟的嘴说,外爷,你一个大人,已经说好的事情,咋又变卦了呢?难道我们不吃肉了?
豆豆一脸沮丧地哭叫着,他扯着二姐的袖口,委屈地说,妈——妈——不吃肉了。
吃的吃的,谁说不吃肉,够你吃的。外公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跟豆豆说,兔子的肉太少了,我们宰两只大公鸡吧,大公鸡吃的尽是菜园子里的虫子,肉可香啦!
我怕外公又要变卦,很认真地伸出手跟外公拉钩。我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小狗。豆豆也认真地跟外公拉了钩,好像拉了钩的事情铁板钉钉,永远不会改变。
于是,外公揭开背篓,两只兔子后腿奋力一弹,跳进了兔窝。
太阳已经偏西了,村子里洋溢着浓烈的香气。外公步履坚定地走进了鸡窝,却不让我进去。
不一会儿,大缸小缸,大桶小桶,大盆小盆,开水,公鸡,都齐了。
这一天特别长。西边的太阳还没有埋入山谷,东边的一轮红月亮就急不可待升了起来,有水磨坊的水轮儿那么大。银子般的光泽好像还黏着湿漉漉的露水,有些神奇,有些庄严。一家人最看重的大姐儿还没有回来。
唉,大姐咋还不来呢!
听到我的叹息,聪明的豆豆立马跑了,听见他吃力地拉开门。不一会儿,又无精打采进来了。他沮丧地对二姐儿说,妈,大姨咋还不来呢!
二姐儿安慰道,快了。
快了是啥时候呀?
二姐儿也不知道大姐儿什么时候来,她说,饿了先吃点月饼吧?
二姐拿出一块黏着八瓣梅的月饼,豆豆摇着头,走到一边去了。有肉不吃豆腐,他等着吃肉呢。
我妈在厨房里烧着烫鸡毛的开水。她用火棍扒拉着灶火里噼里啪啦燃烧的干柴,火星阵阵飞蹿,火光从厨房里不断扑腾出来,映照着老少四代人不同的轮廓和相同的心思。柴火吐出红色的火舌,准备给大公鸡烫毛的水在锅口里发出吱吱的细响,真切极了,好像给放了石葱花儿的酸菜炝青油,不停地提醒我们:莫急莫急,熟了熟了。
我不知道外公是什么时候把两只大公鸡宰了的。我问豆豆,豆豆说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鸡的叫声。我知道,外公是不让我们看见血的,我去鸡窝时,外公把血迹用土弄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杀生的迹象。
我问外公,外爷,公鸡是你捏死的吗?
外公摇头。
我又问外公,公鸡是你宰的吗?
外公摇着头说,公鸡为了怕疼,偷吃了酒糟,自己把自己灌醉了,再也没有醒来。
豆豆信以为真,我却认为外公是在骗我们,醉了就不会醒来吗?
我爸从厨房里提着两只白白胖胖的大公鸡走出来说,接吧,月亮已经升高了!
外公说,不等了?
边接边等。我爸说,你还不知道吧,老大在婆家当了民兵排长,五发子弹打了四十八环,成了县上的英雄,不是今天开会,就是明天训练,事情多着呢!我们从现在开始就接月亮,一直接到夜里十二点,该来的人都会来的。我爸说话的时候,脸上露出既喜悦又得意的神情。
外公说,老大有了这么大的动静,等,一定得等。
我急着要吃肉,便抢先说,爸,一旦云彩把月亮遮住了呢?我想,一旦云彩遮住了月亮,那该多好,肯定要提前吃肉的,还有一种可能是,大姐来不来都要吃肉的。
我爸说,不会的。
于是,一家人心照不宣地忙碌起来。
二姐儿撩起门帘,我爸把屋里的地八仙扛了出来,放在院子的中央。三姐儿把炕桌搬出来,拼在地八仙的旁边。由于是临时拼凑的两张桌子,无法配对,我爸用足够的耐心给八条桌腿垫上了不同厚度的木块,这样,两张桌子就基本处在一个平面上了。我爸把拼在一块儿的四条腿扎了扎,使劲摁了一下说,开始吧。
四姐儿抱着一颗斗大的西瓜,五姐儿手里提着切菜板和菜刀,说,切吗?
我爸望一眼当空的皓月,爽朗地说,切!
一颗大西瓜“噌”地一声切成两半。顷刻间,天上一个月亮,地上两个月亮。我爸还嫌不够丰盛,他说,木盆里盛满水放在院子里吧!我爸又添了一句,把家里所有能盛水的家什都搬出来吧!
外公说,盛在缸里的水是死水,死水不好,就用净水接。于是,二姐就抄了扁担去挑水,我跟豆豆做伴。月亮银银的,跟白昼一样。挑了两担,把所有的盆都盛满了。
外公微微点着头说,好,这样就好,月亮一定会欢喜的,吴刚和嫦娥也定然喜欢。
我妈也不考虑自己有多大的力气,她竟然抱着一个跟蒸笼一样大的月饼,从厨房里吃力地走出来。外公说,快,快接住!我爸像一只老山羊,一蹦子跳过去。我从未见过我爸那样敏捷的动作,我也从未看见过这么硕大的月饼。
豆豆兴奋地“咿呀——咿呀——”歌唱起来,他的歌唱是断头取尾的,有点像《东方红》的前奏,又有点像《南泥湾》的结尾。他一边唱,一边夸张地扭着小屁股,也不知唱的什么扭的什么。他一边歌唱,一边在院子里疯傻地奔跑起来。
二姐儿急忙喊道,豆豆,不要乱跑,当心摔跤!
豆豆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全然不顾个人的安危,穿行在盛水的盆器间。因为急着要吃肉,他赶忙从厨房里拿出一只中午自己吃过饭的碗来,端端正正坐在八仙桌的旁边,不停地舔着嘴唇,咽着口水。这会儿,院子里就有了好多月亮,明明晃晃的。月亮里落满了月亮,哗哗哗哗的,院子里到处是静悄悄的光华。
瓜果一派丰盛,但一家人主次分明地坐着,都不急着吃。因为大姐儿不同寻常的身份,即使这会儿大家心里都清楚,大姐儿可能还在行走的路上,说不定在县上参加民兵大比武,这会儿正在联欢,一时半会来不了,一家人还是耐心等待,期待英雄的大姐儿如期赶来。
我爸说,不急,接月亮可以接到十二点的。这个时间也太宽泛了吧,不等折我们的腰还怪了!这是个思念和团圆的日子,就差大姐儿了,一家人一点也不怕浪费时间,愿意让这样的等待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就因为大姐儿是我们县上的英雄。这么重大的场合,有英雄而又不在场,这会多么的清淡和凄凉。
我妈和四个姐姐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着。我妈自言自语,唉,这丫头,咋还不来呢?
火苗在灶火里呼啦呼啦地跳着,像舞蹈,不时从厨房里流窜出红光来,流窜出蓝光来。两只大公鸡和土豆焖在锅里已经有一会儿了,我妈已经添过三次水了。汤水咕嘟咕嘟像美妙的音乐,姜皮、茴香、党参、辣椒和胡椒的气味扑面而来,把我的肠胃搅得咕噜噜响。我狠狠地、满满地嗅了一鼻子,就是闻不到蒜苗和香菜的气味,看来还没有到开席的时候。每次吃肉,我妈都给我们基本上设置了三个层次分明的环节,先闻到的是蒜苗,后闻到的是香菜,然后就开席了。
怪了,不知是月光作怪,还是诱人的香味作乱,麻雀们还没有进入鸟窝,从低矮的沙果树飞到软儿梨树上,不慌不忙梳理起羽毛来。
夜晚有些清凉,院子里却充满着令人陶醉的香甜气息,西瓜、苹果、香梨、葡萄、饼干、点心、蜜枣琳琅满目。这些平时十分少见的高贵食物,像比赛似的各自散发着醇厚的香气,把我弄得神魂颠倒。豆豆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好像也懂得大家等待大姨的庄严感与重要性,不以他的年小而撒娇,一直跟大人们一样耐心等待。他嗅了嗅鼻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又干嘴没食地回来了,瞧了瞧大人们庄严的神情,望着各种吃食,安安静静地撇着小嘴,表情有点哭的样子。
我多么希望豆豆是个不听话的孩子,这会儿拿出点大哭大闹的任性,改变我爸独断专行的行为,好让我们快点开吃。
我后悔今天中午做的一件事情。中午,我给豆豆说,豆豆,你啥也不要吃,把肚子留着,晚上要吃大公鸡。
豆豆欢喜地说,真的还是假的?
我说,骗你是小狗。
于是,豆豆跟我主动拉了钩。
豆豆等着吃大公鸡。这会儿,隔着他的肚皮,我能听见他肚子里的咕噜声,像泉水叮咚。
豆豆安稳下来之后,我又成了一只勤快的蜜蜂,在院子里不停地转来转去,像飞蛾的影子,留下来来回回的暗影。已经安静下来的豆豆又活跃起来,他跟在我的屁股后面狐假虎威。他把头努力伸到桌子的中央,其实他只能刚刚够着桌子。他把鼻子凑到桌沿上,贪婪地无休止地闻着,让所有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子,让鼻翼像蜂鸟一样鼓起来。抑或,他会假惺惺地闭着眼睛,捉迷藏似的拿起苹果闻一下说,这是苹果,是红元帅,拿起点心闻一下说,这是点心,是上海的,拿起蜜枣闻一下,不太肯定地说,这肯定不是阿尔巴尼亚的,是从伊拉克进口来的蜜枣吧。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他的鼻子像黄昏前的夜来香花瓣一样紧紧皱着,完全沉迷在这不断重复的简单游戏中,好像气味也能解馋似的。
我爸对我说,小华,你能不能安稳一会儿,飞蛾子似的,烦死了,还不如豆豆安静呢。其实,这会儿我坐得规规矩矩,显然,这是我爸说给豆豆的。
听了表扬的豆豆舔了一下口水,愈加装出一副安静的样子,坐得更加端正了,但鼻翼更加地勤快了,口水也更加地多了。我分明听见他肚子里的咕噜声,差不多像盛夏蓄满水的水库,快要崩溃了。
外公说,先让豆豆吃一点吧,要不会饿过头的。
我爸说,饿一顿不要紧的。饿一顿,让他知道,吃好吃的,不是想吃就吃的,是要等待的。
在我们家里,我爸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只要是涉及到原则的事情,他说了算。
我很不情愿地说,爸,过个节咋这么啰嗦?
你给我坐规矩,不啰嗦还叫过节吗?片刻,我爸又自言自语道,随随便便过节,隔三差五过节,没个等待和仪式,算个啥节?我爸好像对仪式很是看重。
二姐儿安慰豆豆说,豆豆听话,等大姨来了一块儿吃。
豆豆实在忍不住了,他撇了一下嘴说,妈,大姨什么时候来呀?
二姐儿说,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呀?
二姐儿没有说话。
外公坐不住了,他拿起硕大的菜刀。轻轻切下来一块两指儿厚的西瓜,红色的瓜汁四溅开来,不偏不斜溅到了豆豆的嘴唇上。豆豆贪婪地舔了一下,好像舔到了蜜蜂屎,甜得晃了一下脑袋。他望着外公,聪明地用语言行贿道,甜呀,甜死了!
外公接受了豆豆的贿赂,他望着我爸,我爸没有表态。
片刻,外公仰望着当空的月亮,把红色的瓜瓤和黑色饱满的瓜子神情凝重地掐散开去,就像清明上坟时在坟地里掐散着点了红印子的馒头。他是不是想着让月亮也种出西瓜来呢。他让更加寂寞的失去人间烟火的嫦娥和玉兔们吃了,就给豆豆切了一块三指儿厚的西瓜。
豆豆望着我爸。我爸慈祥地看着豆豆,这是一种无声的允准和鼓励。豆豆就大胆接了过去。
外公说,吃吧,现在没事了,敬了天也敬了地,囊囊儿吃。
没听见一丝响声,豆豆吃完了。外公已经切下来巴掌大的两块,一块给了豆豆,一块给了我。
院子里早已飘满了肉的香气,但一家人就让这难忘难熬的香味持之以恒地飘荡着,迟迟不肯揭开锅盖,好像要全部一厢情愿地献给月亮和这个夜晚。
我想,月亮快要挂在湟水的上空了吧,因为这会儿月亮已经亮得不能再亮了,还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水汽,因为连院子的南墙根里都没有一点阴影了。外公走进屋里,披了一件外衣,坐回原处。
门响了。我飞奔过去,豆豆紧跟着我的屁股,一把拉开门,进来的是队长。队长是我爸约好的客人,是一家人意料之中的,就让我白白欢喜了一下。
一切好像都准备妥当了,我妈从厨房里走出来,抖了几下围裙,她让我把王家奶奶请过来一同入席,却怕我太小,诚意不够,解下腰里的围裙,亲自去邀请。
我说,妈,王家奶奶是我们家的亲戚吗?
我妈说,不是,是五保户。她一个人干嘴没食得太孤单了,中秋节,让她也吃一口吧。
噢,那我也当个五保户行不?
我妈说,五保户都是没儿没女的人,你咋能当呢!你要当了五保户,你爸跟我的脸往哪儿搁?
村里人都给我送好吃的呀!
我妈在我头上撮了一下说,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吃!
队长插话道,这娃儿真逗人,还有争着当五保户的。
我爸笑了。
我妈一跨出门槛,小狗花花就像一条尾巴跟了出去。月亮把村子照得跟白昼一样,山和云树清晰得跟白天一样,只是有树的地方留下许多无法捉摸的暗影来,就有些美中不足了。小狗花花处世不深,它朝一个暗影扑过去,没有捉到什么,就空欢喜了一场。它不成腔不成调地吠了两声,表现出一种失败感来。
绕过一块篮球场大的空地,就到了王家奶奶的家。她独自坐在院子里,仰望着天空里的月亮,想必正在回忆着什么,脸上的皱褶像一些藤条盘踞在一棵老柳树上,只留下一对儿看得见的眼睛。得知我妈的来意,她进屋披了一件衣服,就一同出了门。
屋外有说话声,大姐儿跟我妈一块儿进来了。大姐告诉大家一天的忙碌与喜悦,她去省上参加一年一度的基干民兵大比武,刚到的,是县上的嘎斯车拉回来的。大姐儿枪不离身,那杆七九步枪跟大姐儿一样,一身风尘仆仆、披星戴月的样子。
外公站起来,他高兴地把大姐的那杆七九步枪抱在怀里,像抱着他心爱的孙子一样,一脸笑容。
我爸说,就等你呢,把枪放好了快入席。
队长把屁股立马挪起来,想要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大姐儿,我爸摁了一下队长的肩膀说,他就是成了董存瑞、黄继光,也还是家里人,让她自己坐。队长把屁股又收了回去。
我妈在厨房里揭开了锅盖。院子里闻到了一股更加浓烈的香味,这种香不是麦面的香,不是肉的香,也不是青油的香,是一种黏黏稠稠无法言说的香,害得大家都流出了口水,异口同声地说,香呀!你想,这种气味一般都在一年里的腊月二十三打发了灶娘娘之后,现在这么早就防不胜防地出现了,还有不香的嘛!你再想想,这是吃了菜园子里许多虫子的鸡,还有不香的嘛!
我爸把一个大个头的鸡头慷慨地搛给了外公,把一个小个头的鸡头搛给了大姐,大姐又把自己的鸡头谦让给了队长。
队长说,你是英雄,你来吧。
大姐用筷子把鸡头挡了回去,说,我再英雄,也是你亲眼看着长大的。
大家就秩序井然地伸出了手里的筷子。等待已久的中秋节之夜终于拉开了序幕。
外公和王家奶奶牙齿松老,吃得慢,每嚼一口就拌一下嘴,把嘴拌出了我从未听过的响声,好像一辈子也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豆豆足足等了一天,等累了。他吃饱喝足后,还没有赏月,还没有听到我妈关于吴刚和嫦娥的故事,很快就在二姐的怀里睡着了。他还在轻轻吧唧着嘴巴,好像嘴巴里亲着一个橡胶的奶嘴儿,想必把那香味吧唧得更响,想必中秋节之夜的月亮就是等待,就是吃饱喝足,这种刻骨铭心已经驻足在了他的童年。间或,发出轻轻的呻吟声,然后“咯吱咯吱”磨牙,他一定是吃多了。
月亮偏西。一家人入睡了,我还不想睡,守着天上的月亮,守着一院子的月亮。净水里的月亮也太亮了,简直就是一面镜子,连院子里的果树叶子都透出白天一样清亮的光来。因为我怕一觉醒来,满院子好吃的东西就不翼而飞了。
月亮就那么银盘一样挂在天上。月亮落在院子里,发出沙子一样流动的声音。月亮落在盛满盆器的水里,发出露水滴在桂树上的声音,渐渐地,更加饱满起来。
空气里,一种冰凉的淡淡的香味弥漫开来。
月亮是冰凉的,似乎还能让人相信。月亮会有香味儿,这似乎是不可能的,除了狗谁还闻到过呢?因为小狗花花这会儿就窝在我的旁边,一边张望着天上的月亮,一边不停地嗅着鼻翼,不停地摇着尾巴,偶尔用尾巴轻轻痒着我的脸,想必它要告诉我,月亮的气味是冰是凉、是清是冷。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没有闻到过,说明你压根儿就没有在我家的院子里接过月亮,更没有守过月亮。你若是在中秋节的夜晚一直守到天亮,守着月亮从西面的山巅落下去的,你就知道月亮是什么香味儿的了。
亮半夜,我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瞧了瞧琳琅满目的果实,一个也不少。奇怪呀,月亮整整走了一个晚上,这会儿却离我越来越近了。因为月亮明显长大了一圈,而且还在周围长出了若有若无的绒毛,月亮好像是童话里一个高贵的公主,稀稀拉拉的星星只能在天的边缘遥望。有的星星身上长着一层毛茸茸的白霜,有的星星像森林里雨后衍生出的马蹄泡子,当然更多的星星借着月亮的光长出几只尖尖角来,有三角的,有四角的,有五角的,甚至还有六角的,这让我想起大地上盛开的无数个花朵。
这时候,七里庄一片寂静,连一丝风儿都没有,只有离我家五十步开外的湟水发出轻轻的呼吸。我抬头向湛蓝的天空望去,月亮就好像挂在村口的那棵大柳树上,周围似乎长着一层茸茸的毛,我想,那肯定是玉兔的毛。月亮里挂着几根依稀的树杈,树底下隐隐约约坐着两个穿着高贵的锦衣人,想必那定然是传说中的吴刚和嫦娥,他们一边喝着桂花酒,一边说着情投意合的悄悄话。这时候就有一缕特别的香气幽幽弥漫而来,那香气不同于肉的香,也不同于水果的香,美妙至极,难以言表,终生难忘。
这一年,在我的印象里我爸好像时常勒着围裙,围着锅灶转圈子。他做了大半年的饭,洗了大半年的衣服。
深秋时节,村里降了两次白寡寡的霜。早晨,多了一些冰凉的感觉,傍晚,就有人添上了冬天要穿的棉袄。大片大片的杨树叶子落得纷纷扬扬,簌簌的声音连绵不绝,从树上一直响到地上。时刻提醒着人们,冬天来了。
队里的菜园子开始拉秧的那天,五个姐姐不约而同地回来了,大姐儿还带来三个女民兵。我爸说,人多力量大,来得正好,帮我拉秧去。
大姐半开玩笑地说,给不给工分呀?
我爸说,你们的户口都带到了婆家,给的啥工分?就算给爸帮个忙,等爸有一天发财了补偿吧!
二姐说,这是在给生产队干活,你就不能要一些工分?
我爸微笑着摇了一下头说,不行,让我守菜园子已经是特别照顾我了,就为几个工分,我才不捣队长的牙茬。
我妈开始下地干活了。我妈从久病的心理阴影里走出来,眉宇间重新浮现出自信的欢笑,好像秋天盛开的雏菊。
我妈虽然只干一些微不足道的轻活,但我爸还是感到了一种春天般的和煦,好像草长莺飞,一家人不由自主地回报以更加暖和的笑容。
这年冬天,家里晒了许多南瓜和向日葵,还有晒干的甜菜根和土豆片,我觉得是最富足的一个冬天。一家人围着火炉磕个没完,啪啦啪啦磕出了一屋子的香气。我爸和我妈安详的眼神里充满着说不清的向往。
我爸在生产队的菜园子一守就是两年。春天,我妈卸下了臃肿的棉袄,走在田间地头,她好像从眼睛上摘下了眼镜似的,欣喜地看见一缕缕阳光普照着村前村后和更远的田野,听见遍村都是春天麻雀的喳喳叫声,闻到了一阵阵已经飘到门口的春风的气息。在众多人的帮助下,一场重病并没有因为她一时的气馁显得暗淡衰萎,反而显得更加坚挺了。在已经隔得一格一格的菜园子里,正在融化的残雪是那样的诱人、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