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必有烈焰

2023-08-15 00:49祁晓鹿
青海湖 2023年10期
关键词:钢厂二姐大姐

祁晓鹿

二姐打来电话时,他正坐在一个胖子对面面试。他手忙脚乱地挂断电话。胖子至少比他年轻十岁,细小眼睛里流露出的审判与质疑却让他不寒而栗。他没听清刚才的问题,客气地请求再陈述一遍,胖子没有了耐心,收起桌上的几张纸,表示再找时间谈。他知道已无多少机会,收起简历离开。二姐在西城照顾父亲,没有重要事情不会轻易打电话,他有些不安,一走出电梯回拨过去。二姐的声音没有异常,只说一周之后是父亲七十四岁的生日,她希望他到西城给父亲过生日。印象里父亲刚过七十岁生日,那年父亲独自一人提前半个月回到哈尔滨,白天找老工友唠嗑、喝酒、钓鱼,晚上有时回来一声不吭地睡在客厅沙发上,有时索性在工友家或澡堂子里过夜,玩性大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走的时候,父亲特别舍不得,强忍着泪水,这才像个可怜的小老头儿。他安慰父亲,等换了大房子就把他接过来。一转眼四年过去了,他别说换房子,半年前把工作都给丢了。丢工作的事,他没跟父亲说,起先他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工作,没想到大多数公司只想要年轻人,他一点机会没有。

“爸确定要我回西城,而不是他要来哈尔滨?”他问二姐。过年时,父亲还嚷着要来哈尔滨,说四个关系好的工友就剩下两个了,再不来就晚了。他一边嘴上迎合着他,暗地里让二姐稳住他。

“是,他要你回西城,你大姐也回来。”二姐轻描淡写地说,在他听来却感觉是怕他不来,拿大姐给他施压。

他们一家搬到西城时,大姐刚初中毕业,没合适的工作,索性在家里照看他和二姐,19 岁结婚,不久和老公一家人迁居到新疆喀什。那时是90 年代,没有便利的交流方式,父亲会写信给大姐,只简短几句问好,有时随信附寄一两张十元或二十元面值的钱,这意味着他和二姐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新衣服。那时他八九岁,记得大姐大篇幅的回信,每次开头都是:父亲好,母亲好,嘉敏好,嘉敩好。起先他很在意二姐和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信里,一定要等父亲看完后,再认真看一遍,看是否会问他别的事,自然一次也没有。之后再有信,他就只看开头那句问好是否有变化。新世纪后,大姐开始寄来包裹,巴旦木、葡萄干之类的干果,叫不出名字的茶叶,让他们的大小节日充盈起来。大姐来西城探亲则到了2006 年夏天。他记得很清楚这个年份,那一年他刚结束高考,成绩比预测的好,他听从父亲的建议报了东北农业大学。父亲比任何时候都开心。那次他几乎没认出大姐,她胖了,体态和面容上已经开始向永远停在46 岁的母亲靠拢。那之后,他定居在哈尔滨,再也没见过大姐。

他从哈尔滨坐动车到北京,再转乘到西城的动车。车窗外不断有城市退后,远去。困乏中,大段大段的梦境涌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到西城时,这座旧城正陷在一场暴雨中,乘32 路缓慢穿过华溪东路,低矮破败的建筑依旧围绕着那座硕大的钢厂。此刻,钢厂悄无声息,像匍匐在城市里的巨大怪兽。那座高近五米的钢铁巨人雕塑仍在3 号门前蹲伏着,他右手在前左手在后紧握着一根铁棒,眼睛紧盯着面前的大铁门,脸部的肌肉紧绷着,铁棒深入地表之下,仿佛顷刻间可以撬起那座工厂。瓢泼的大雨中,钢铁巨人又多了一丝孤勇的气息。他擦擦被雾气覆盖的车窗玻璃,直到钢铁巨人彻底融入城市模糊的灰色背景。

父亲穿着灰色外套和黑色长裤,站在小区前的公交站牌旁,右手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左边胳膊肘紧紧夹着另一只长柄黑色的伞,认真搜索一阵从公交车里下来的乘客,继而又保持肃立张望的姿态。他眼看着父亲的眼神扫过他的脸,努力从人群中脱离出去,两三米距离时,父亲才认出他,眼角露出一丝安心的微笑,好像他是第一次自己上学平安回家的小男孩。父亲脑门比以前更凸更亮了,两鬓的发丝有两三厘米长,稀疏地搭在两边,眼窝也比以前陷得更深,鼻子向右倾斜,鼻头红红的,嘴角和下巴上的皱纹细密网状分布,脖子上的肉松弛地坠着。四年前的那个活蹦乱跳的父亲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走路时,父亲谨慎地向前迈步,拣水浅的地方走,不断费力转身看他。

“这次回来请了几天假?”进小区时,父亲问他。

他一怔,才想起一直没告诉父亲他不上班的事。“请了七天。”他平静地撒谎。

“怎么才七天?四天坐火车,就只剩三天。”父亲似有不悦,表情里更多的是遗憾,好像在说车费花得不值当。

“大姐到了没?”他问。

“还没到,嘉敏说她明天到,坐飞机。哎,手里有几个钱就想上天入地,我看还是坐火车好,安全不说,啥风景都能看,还能认识天南地北的人。”父亲自顾自说着,往里面走。小区是二姐几年前凑钱买的,去年她小女儿上大学后父亲才搬过来。父亲在电话偷偷透露在这里过不惯,他假装听不出父亲的意思,敷衍过去。

但凡不是歇了半年,哪怕两三个月,我也不会乘火车遭那份罪。他想,但嘴上没说什么。

到了房门口,父亲举起两把伞抖抖雨水,整齐摆在楼道里。他没用钥匙开门,而是将右手攒成一只拳头,用突起的中指关节敲门,咣咣咣,极响亮的三声。二姐应了一声,好一会儿不见开门。父亲转头嘴唇抿成一截线段,像犯错的孩子在扮鬼脸。门开了,一张陌生的脸庞出现在乍然亮起的视线里。

“二姐。”他招呼着,慢慢看清眼前已显疲态的女人。她把头发剪短,又烫卷,此刻不规则地翘在耳朵两边,像被两股调皮的风反方向吹着。

“嘉敩,快进来。”二姐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话毕即恢复之前的神情。

他听父亲说过二姐买的新房很大,三室两厅两卫,住在里面空落落的,总觉得缺了个人。他趁换拖鞋的时刻,悄悄打量房子内部,没觉得宽敞,更没感到父亲说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客厅被沙发、茶几、破旧写字台、书架、电视机挤得满满当当。沙发上盖了厚厚一层旧床单——其中一条蓝格子图样的他高中寄宿时用过——看不出沙发新旧和材质。茶几上铺了一层塑料布,要命的是被烫了好几个大包。写字台、书架都是从旧家搬来的,每一件他都清楚来历。只有电视机是新的,正在播放一部上映了近十年的宫斗剧。二姐给他倒水的时候,看一眼电视,把遥控器递到他的手里。

吃完饭后,父亲照例出去散步。雨没有停,他看着父亲单薄的身影在楼下小亭子里来回晃动。二姐洗完碗后进了自己的卧室,房门紧闭,没有响动。

他记起小时候二姐郑重地向父亲要求独立房间的情景,彼时他们一家五口挤在钢厂生活区里,姐弟三人住卧室,父母住客厅。父亲在他们房间安装了高低床,底宽上窄,两姐妹睡下面,他睡上面,剩余空间放了写字台和书架。客厅做了隔断,隔断里面摆床和小衣柜,外面放一张刚够四人吃饭的桌子。他记忆里,母亲从没有坐下来吃过饭,总是在厨房里两三下扒拉完。面对二姐的要求,父亲勃然大怒,二姐则把头埋在被窝里哭了一晚,大半年没跟父亲说一句话,也许更久,他记不太清。

后来他偷看二姐的日记,看到很多类似这样的句子:一定要走出去!越远越好!!!他记得那些笔触用力的感叹号,像几把锋利的匕首。只可惜,二姐走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这个城市的最西边。二姐上了一年高中,母亲得了重病,大姐远在新疆,父亲只好托人在钢厂替她谋了个活儿,她不愿意,又没办法,整天哭丧着脸,挤在一群妇女中间干活,晚上一有时间就看书。一年后,他发现她下班回来总是很晚,也不那么爱看书了。没多久,他看到她和一个高个子一起下了公交车,高个子把她送到小区门口,一直注视着她进单元门。那时候西区还没开发,高个子家算农村,父母种菜,他蹬着三轮给钢厂食堂送菜。母亲刚去世,父亲知道了二姐和高个子的事,坚决不同意。可拗不过二姐,她说,书你也没让我读,还管我和谁在一起?父亲说,这事儿我还真管定了!那高个儿我一看就是靠不住的主儿,啥苦都吃不了。二姐又说,你能吃苦,非得我们一家人跟你吃苦吗?父亲脸色一变,站起来巴掌狠狠摔在二姐的脸上。她扑倒在墙角,身体扭曲着,脸上污血和泪水混作一团,不屑地笑着说,我的人生在我手里,由不得你。二姐跟了高个子后,不来钢厂上班,一门心思住在农村种菜。父亲一次也没去过那里。他曾和同学骑行到西区,几个小工厂和蔬菜棚之后是大片农田,连缀到山脚下。五年后,二姐带着两个女孩回来时,那间卧室空了,正好够三人居住。她卖早餐、摆地摊,辛苦十几年攒一笔钱,开了家服装店,养活两个女儿。谁也没问过她和那高个子的事,她也从没提起。

他还在迷迷糊糊的梦里,听到客厅里乍起的喧闹声。是大姐一家人,她和她的丈夫、儿子、儿媳、四五岁大的孙子。他们手里都提着很多东西,原本拥挤的客厅更是堆放得乱七八糟。姐夫扛着一只被塑料袋装着的全羊,四五人帮他取下来放在阳台上。大姐看到他,热情地招呼过来,和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大姐比以前瘦了许多,皮肤紧实黝黑,看不出太多皱纹。

“提这么大只羊,坐车挺不方便吧?”父亲看着羊问大姐。

“出发前邮寄过来的,不仅这只羊,还有其他东西也都提前邮寄了。这些东西比我们提前一天到你们楼底下呢。”

父亲不解地看着羊,好像觉得羊是自己长腿跑来的。

饭后,大姐的儿子他们三人出去玩,父亲带着姐夫到附近路口去转。姐夫没上新疆前,也在钢厂干,对这一带有感情。大姐和二姐在厨房忙活,不停地说着话,有时会故意压低声音,有时不管不顾地大笑。他坐在放满东西的沙发上,手不由自主地点开手机里的招聘软件,快速翻一遍,又心烦意乱地退出来。

“嘉敩,你来一下。”大姐在厨房叫他,口气像还拿他当小孩,要给他安排点家务活。

他走到厨房门口,二姐背靠橱柜站着,手里拿着父亲的手机。大姐在她侧面盯着手机看。她们表情都十分严肃,二姐甚至看起来有点气愤。他突然开始心慌。

“前两天我发现爸在给别人转钱,”二姐说,“1000 块,我一开始以为他被诈骗了,可奇怪的是,微信里只有这么一条转账记录,聊天或视频通话都没有。我看了他的转账明细,好家伙,一看我就坐不住了。爸从去年开始给她转钱,零零碎碎地快转了六万。六万啥概念,就是我可以把服装店关了,啥事也不管,安安心心在家里躺一年。咱爸一句都没跟我提起过。”

六万,够我还一年半房贷了,他想。他拿过手机,看那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注意到对方的微信名:为了家人的幸福。

“她叫赵庆美,爸没几个好友,我都能对上号。”二姐说。

“赵庆美?我好像有点印象,可具体想不起来是谁。”他说。

“问题就出在这个赵庆美身上。知道旧小区的房子被谁租了吗?就是她,原本一千五一个月的房租,我还在以前认识的份上给她减了三百,她倒打起咱爸的主意。”

“是那个钢厂门口卖早餐的女人,卖了好长时间。”大姐说。

卖早餐的多了去,二姐都卖过一阵儿呢,他还是想不起是谁。

“就那个,”二姐不耐烦地指着自己的下巴,“这里有块胎记,老用围巾裹着。”

这么一说他想起来了,赵庆美应该有两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儿子,他记起有时上学路上,那俩男孩像猴子攀附在餐车上,脑袋和他妈一样捂得严严实实,只见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

“本来和她没啥交情,大概前年过年时,东北老工友们在钢厂旁的一家餐厅里办老乡会,我带着爸去了。她认出了爸,说以前多亏了他照顾,原来有次她餐车坏了,爸帮忙修好了。他们互相加了微信,把我也加了,没多久她就问我以前的旧小区租不租,我想空着也是空着,二话没说租给了她,现在想想她应该早就和爸商量好了。”二姐说。

“有没有可能那钱她是向爸借的呢?”他若有所思地说。

“不可能!”二姐坚决地说,“咱爸啥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把钱看得比命还重,我买这房子,他也才给了我三万。”

他当时买房时,父亲给他转了二十万,又从工友那里借来五万,他后来还了一万,父亲还了四万。看来这些事,二姐并不知情。他转眼一想,眼下父亲手里应该没啥钱了,他大学时钢厂收益不错,父亲是技术骨干,工资还不错,那二十万大概就是那会儿攒的,没几年钢厂运转困难起来,干一阵歇一阵,好几个月都领不到工资。看来这些钱差不多就是父亲的养老钱了,他想。

“那我们怎么办呢?要不报警吧。”他说。

“先别报警,万一爸乐意给她的,报了警也没用。明天不是咱爸的生日吗?我在钢厂公园旁的餐厅里订了一桌饭。钢厂公园是钢厂一号区原址上新修的,刚开放。爸老嚷着去看看,我们明天早点过去,让姐夫领着他转,我们三人找借口去旧小区找赵庆美。”二姐说。

“时间来得及吗?万一让爸看出问题,或者找不到赵庆美呢?”我说。

“怎么来不及?你忘了我们旧小区就在一号门的上边,十分钟都能走个来回。”二姐说。

大姐迟钝地应和着,神情却像是没听明白的样子,嘴唇微微开启,好像有很多问题不知怎么开口。他看着二姐,感觉到一种久违而有力的牵引。初知此事时内心翻起的惊涛骇浪已不知不觉平静下去,仅有的一点感叹全部与二姐有关。他知道,他们姐弟三人并不善于处理这样棘手的事,二姐更甚,那种性格里的孤绝在她幼年的岁月里长成枝繁叶茂的荆棘,将她束缚得没有丝毫空间。此刻他意识到,在与生活漫长的较量中,二姐早已冲决出来。

钢厂公园除了门口扎成几串的彩色气球几乎和钢厂无异,宽阔的地面,灰色的车间,竖直的巨型烟囱,围在墙上的栅栏,甚至是门口摆摊的人,都与他记忆相叠,同样困顿、萎靡。

“哎?你看!”父亲兴奋地拉扯他,指着里面的一团灰色建筑。昨晚二姐一说今天的出游计划,父亲就显得十分激动,今早更是起了个大早,收拾好帽子、水杯、雨伞等,像去春游的小学生。

他一点都开心不起来,那件事一直折磨着他。他想了很多。二姐干不过赵庆美怎么办?大姐和他肯定帮不上什么忙。又或者父亲知道了他们三个人去对付赵庆美,会怎么想?毕竟他们都不清楚父亲和赵庆美有什么关系。他甚至想,假如真要回来那笔钱的话怎么处理?全部给父亲还是他们三人分掉——前者意味着告诉了父亲这件事,后者显然并不地道。一连串的问题,让他没睡好觉,此刻又在想他们三人该怎么顺利脱身。他一直注意二姐的动向,她倒是乐呵呵地向大姐比画着什么,看不出焦灼的样子。

“你看那烟囱里有火焰!”父亲又说。

他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到灰色建筑前竖立着的三根烟囱,中间的高三米左右,两旁的高近两米。三团若有若无的火焰跳跃在烟囱上方,一看就是仿生火焰。

“假的。”他说。

“怎么会呢?铁水飞溅出来的火花白天看就是这样丝丝缕缕的,晚上才是通红一片,特别震撼。”父亲认真地说。

“哎,难不成人家还会在公园里加工钢铁?”他有点不耐烦。

“吃不准,毕竟这是钢厂公园。”父亲说着往里走,一探究竟的认真样子。

他焦急地向后看,二姐不在原地,大姐和姐夫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他只好摆摆手,跟着父亲往公园里面走。

二姐这时发来一条语音:“我买水的工夫,你和爸就不见了,正好你俩好好转转,我们先去餐厅点菜。”

他反应过来,快步跟上父亲,故意把二姐的语音大声放给他听。父亲没停下脚步,说:“破这费干啥呢?”

公园里没几个人,他们很快走到三根烟囱旁。其实在十米外父亲就看出那三束火焰不是真的,走得缓慢极了,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现如今假玩意儿可太多了,连火焰都可以伪造。”父亲站在最高的烟囱下面,半昂着头不甘心地说。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转眼看身后的一排排灰色建筑,都是一些由废弃车间改成的游戏室。一张铁门上面写着车间体验馆,心想说不准那里可以看到真正的火焰,就对父亲说:“我们要不去体验馆看看吧?”

父亲也看到了那几个字,点点头,跟着他走过去。体验馆门口堆着一堆黄色安全衣,一个穿黑色短袖短裤的年轻人坐在一张凳子上靠着墙专注地打手机游戏,不断传出刺耳的枪击声。他在小窗户里买票,父亲认真看帖在窗户边的购票须知。

“体验啥呀?一个人要二十块钱。”父亲说。

“大概是真的体验加工钢铁吧。”他生硬地开玩笑。

父亲没笑,反而更严肃了。“啥?那不是浪费资源吗?挣钱也不是这个挣法!”这时旁边的年轻人扔过来两件安全衣,噗的一声重重落在父亲脚下。父亲不悦地看一眼,转头对他说:“走!退票去!在车间里卖了快四十年命了,有啥好体验的。”

“哎,你看不是这机会你还能进车间吗?”他边赔笑,边给父亲穿上安全衣。

室内出人意料的亮敞,看来在设计上花了一些心思。三台巨大的车床被涂上鲜亮的颜色,上面铺着一张银色的铁丝网,一条铁绳和钢管编成的软梯在铁网上面径直盘旋着,像一座空中飞桥。那个年轻人从身后帮他们挂上保险绳,他看见软梯的起点就在脚下,这才明白所谓“体验”不过是从软梯这头走到那头。

“爸,你能走过去吗?”他问。

“能。你看那个冲压机。”父亲指着第二个机床,“我可是厂里第一个掌握冲压机的技术。那会儿刚从东北来西城,明面上说的是引进人才,可谁都知道我们都是下岗了没处去才拖家带口来的这里,那些本地小年轻没一个把我们放在眼里。那会儿厂里进了一批新型冲压机,谁都不会,专业技术人员也教不会,我就偷偷下功夫,不出一周就学会了,这才变成了技术骨干。”

“我以为你来西城之前就是技术骨干。”

“来之前我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嘛,车间主任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他扶着两边的绳子走上软梯,倒也不难走,就是得要抓紧两边的绳子,不然晃得厉害。他慢慢走上机床上面,转头看父亲。在一米之后,父亲双手紧紧攥着绳子,神情里有四年前那股劲了。他继续向前走,到中间看清楚父亲说的冲压机,构造看起来复杂而别致,颇有些像陈列在艺术馆的现代工艺品。他的脑海中第一次出现父亲站在这台机器旁专注操纵的情景。

他走下来,父亲也很快跟下来,脸红扑扑的,很激动的样子。“说老实话,这家伙儿我有十几年没见了。”他说话时,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走出体验馆,太阳在头顶,比刚才还灼热。他掏出手机,二姐在七分钟前发来一条微信。“赵庆美说是咱爸几年前找她借的钱,第一笔是2015 年,借了五万,不过有一万年末就还上了,第二笔是2019年,借了两万。别看她说得有板有眼,我才不信呢,咱爸借这些钱干啥呢?她非说什么我爸写了借条,这会儿正在翻箱倒柜地找呢。我看她使出什么幺蛾子。”

他看着信息,心里不禁咯噔一下。2015 年正是他买房的年份,当时父亲只说从工友那里借的五万,不着急还。当时解了燃眉之急,他却没过问是谁,一来他被房子、婚姻、工作的事弄得焦头烂额,二来父亲工友很多,他只认识走动多的一两个。年末时,他得到了一笔年终奖金,拿出一万还给父亲,不料父亲却说工友不着急,他能慢慢还,好说歹说才收下那一万,那之后他没再过问这事。

父亲的手突然软塌塌搭在他的胳膊上。他转头一看,父亲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面色潮红,神情迷糊而痛苦。他背起父亲,往公园外面跑,划动水流般努力冲决出去。他头昏脑涨的,感觉地面在晃动。他努力踩稳每一步。

公园前停着一辆出租车,正有人往外出,他连忙跑过去。司机下来,帮他把父亲安顿在后座上。

“中暑了是吧?”司机问。

“不清楚,以前从没这样过。”他说。

“去厂医吗?”

“不,去省医,上高速费不了多长时间。”

司机开始发动车,打开空调,车内空间瞬间如滑入蟒蛇腹部,冰凉潮湿。他从父亲背包里找出水杯,扶着身体,给父亲喝水。父亲慢慢咽着水,呼吸均匀而舒缓,状态好像没他想象得那么糟糕。也许父亲真是中暑,他想起刚才穿过的厚厚的安全衣。

手机发来一条微信提示,不用打开他都知道是二姐。他不想看,憋了十几秒没忍住。“赵庆美还真找出来了一张欠条,是两万的那条,看字迹真像是咱爸写的。那一张她还在拼命找,我看找到的可能性不大。”

二姐的字里行间有了犹疑,好像拿不准信赵庆美还是信自己之前的判断,有些询问他的意思。“不然你先回来吧,爸的事情我们别再插手了。”他敲完那些字,像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航程,觉得累,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他把手机息屏,装进口袋里。

出租车从一片低矮的民房间冲撞而上,驶上高速,视野变得开阔。右侧的建筑群渐渐塌陷下去,他们如行驶在一条爬升的天路。

“我们要去哪里?”父亲渐渐坐起来,不解地看外面。

“去医院,你刚才晕倒了。”他说。

父亲做错事般垂下头,又用余光使劲看窗外。他注意到父亲突然抬起头,一眼不眨地盯着远处。他挤过去,顺着父亲的眼光望过去。是一束细小的火焰,闪烁在一根水泥色烟囱上,底下是一座小型工厂,再底下是一座地势平缓的山腰——和出租车正在行驶过的地势差不多。

“车窗外看着怎么这么像哈尔滨?”父亲眼睛紧紧盯着那一束火焰,似在问他,又似在自言自语。

他想说哈尔滨早没有了这样的小工厂,话到嘴边,不自觉咽下去。那不过是残存于父亲记忆中的故园印象,正贴合贫瘠时刻内心所持的点滴渴望,也许渺小闪烁,一如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细小火焰,却照亮了父亲艰险漫长的生活历程。

“嗬!这不是西城吗?我真是老糊涂了。”父亲把眼光往回收,扫过千篇一律的住宅楼,眼睛停留在比其他地方破败的华溪东路上,硕大的钢厂仿若一张斑驳的地图。“去啥医院呢?我这不是好好的吗?”父亲似大梦初醒,坐起身子。

“我不是刚说中暑吗?没啥大问题。”司机在前面笑呵呵地说。

“那麻烦师傅,从前面出口下去,折返到钢厂公园门口。”他说。

出租车刚驶出高速路口,他的来电铃声从轰隆行车声里冒出来。这回是大姐。他没来由地感到安心,猜测是他们三人离开赵庆美家叫他和父亲去餐馆吃饭,慢条斯理地按了接听键。不料还未听到大姐的声音,那边尖锐吵闹的声音先传来,他赶紧握住手机,身子往车窗边蹿。

“赵庆美没找到那张五万的借条,嘉敏咬定她骗了咱爸的钱,赵庆美说这是给她泼脏水,两人吵得越来越凶,我根本挡不住。”大姐的声音不停颤抖。

“这样,你叫住二姐,明明白白地给她说那五万是咱爸给我买房子时借的。你们谁也别吵了,现在去餐馆点好菜,咱爸要过生日。”他镇定地说话,即使父亲头转过来,慌张地看他。

“爸,我在想,要不这次你跟我回哈尔滨吧?”他挂了电话,不等父亲说话,故意岔开话题,说出那句久藏于心却没有勇气说出的话。

“真的吗?”雀跃的表情在父亲满是皱纹的脸上缓慢荡开,继而变沉静,乃至近似哀伤的肃穆。“我不去,我早不想去了。要去的话,一退休就去了,现在没那个心力了。”父亲低声而认真地说着,好像再一次确定在内心反复盘桓过的答案。

他不再说话,默然看着窗外快速流动的一切。那座钢铁巨人的雕塑迅速从他眼前划过去,只一瞬间,他却看得无比清晰。钢铁巨人依旧蹲踞状,较之前显得低矮许多,仿佛头顶遭了阳光的狠狠一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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