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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15 00:49
青海湖 2023年10期
关键词:姥爷

海 桀

程序员啦啦从清醒中醒来——

深秋的天空正在放亮,朦胧的光影里,有清风似的脚步,在晨曦的薄雾里缓缓滑过,走得轻盈飘逸,走得毫不迟疑。

他慢慢眯起眼睛,熟悉的影子显现出来,不是彩色,也不是黑白,深邃的眸子,质感的皮肤,模糊的形状,异物的气息,像飞碟里的小灰人……

他知道是幻象,意识里明明白白。

允儿走了,和之前的她们一样,永远永远地走了。

不同的是,之前的她们,走就走了,散就散了,像扫码的单车,随便骑到哪里,随便扔到哪里。

而她有诡异的味道,有顽强的痕迹。

走之前,她在晨辉里化妆,发现眼角网着细密的皱纹,像一道道雕镂的水线,她惊恐地尖叫,喊他过来看是不是真的。

他说是真的。

她撅起粉嘟嘟的小嘴,瞪直眼睛,说你要负责,这是你弄出来的。

他说拜托,我有这本事吗?

她眼波汹涌,说我来的时候没有,一直都没有,昨晚也没有,这你知道!可现在有了,是你弄出来的!你让我抑郁烦躁,还让我老了,一下就老了!别否认,你在我身上在我心里,留下了可怕的疤痕,已经不可逆转地撕裂了我,成了永远的伤痛,成了永远的阴影。

他有点恍惚,她说的可能是真的,但也可能是假的,她一向思维活跃,心随意走,如同灵感张扬的诗人,天知道此刻她什么状况。

昨天,也可能是前天,抑或前天的前天。

俩人躺着的时候,她累了,像午睡的猫儿卧在他跟前。

和煦的光晕里,她肢体异常柔软,散发着幽幽的味儿。他喜欢她这样,无所谓心情,无关乎欲望,就是单纯的喜欢。安静私密的氛围里,甜腻的气息,自在的慵懒,在绝对简便的空间里扩展弥漫。他像品鉴宝贝那样,细细地欣赏她,触摸她,愉悦她,体味她。

而这就是他的当下。

是他存在的理由,是他活着的全部——

可能是光影的效果,也可能是诱惑的刺激,还可能是惬意的想象,她的肤色细嫩极了,光滑极了,一点儿斑点,一丝皱纹都找不到,尤其是脸。

他不由得惊讶。

太精致了,一点儿瑕疵都没有。

一夜之间,她老了。

真的在老,细密的皱纹就是例证。

大惊小怪后,她无所谓地说,瞧你那样,不就几道皱纹嘛,我才不在乎呢!放在未来,或者先前,都是魅力,我们干嘛不纪念一下。

她故作开心地说着,系上丝巾充当围裙,兴高采烈制作早餐。

有趣的是,她把仅有的两片面包烤糊了,它们无辜地躺在盘子里,她用叉子野蛮地戳着,笑嘻嘻地说,瞧啊啦啦,这就是我,这就是你,两片焦黑的面包,两具活着的道具,代表着我们的昨天和现在……

太阳更高了,啦啦平展展躺着,尽量深长地呼吸。

他不是不想动弹,而是懒得动弹,或者说动弹不了,那就不动。

要说是活,那就活着;要说是死,那就当死。

无所谓死活的时候,也就无所谓心念。

无所谓心念的时候,脑子里悠悠忽忽空空荡荡,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像忧伤境界里的弯曲的河流,还像落日下的寂静的沙漠。

当然会饿。

饿过头的时候,胃里的疼痛和痉挛平缓下来,他会想起食物,一根香蕉,一碗泡面,或者一杯研磨的热咖啡,加上一个刚出炉的鸡腿堡,牛肉卷也不错,最好是麻辣味的。

这是意念。

纯粹的意念,也是能量。

是能量就有阀门。

是阀门总得打开。

生命里的许多东西,如烟似雾,深奥得很。

但凡深奥,就说不明白,也无须明白。

没了明白,就没了执着,一切的一切都很简单,你就是快乐的鸟儿,享有辽阔的天空,你就是涌动的溪流,拥有绝对的自在。

自在里的自在没有挫折,也就没有孤独。

所有的存在都是馈赠的理由。

这可以是悟性。

也是功夫。

是悟性,是功夫,无论情愿与否,都是追求的结果,都与安享有关,那就躺着,能躺多久是多久。

之前,为这事他抗拒过,挣扎过。

母亲是医生,他讨厌去医院。成人后,每次生病,不到迫不得已,他是不会看医生的。即使看医生,也不会是母亲,而且不会告诉她。免得她小题大做,又是埋怨,又是唠叨,又是照料,没完没了。

那个和母亲年龄相当,面容姣好的女医生怀疑他有抑郁症。

他拒绝深入检查,他恐惧抑郁。换个医院,又是女医生,问诊不到一分钟,就怀疑他精神有问题,建议他看神经科。他当然不接受。手机线上咨询大牌专家,又在市内各大医疗网站来回问询核对,几经折腾,才在同学姨妈的建议下,去郊区私人诊所,看传说中的尤半仙。

尤老先生看上去七八十岁了,反复望闻问切后,让儿媳妇给他做了仪器检查,说是当下最先进的离子诊断。确诊说,他受了寒邪侵扰,阳气不足,气血两虚。他们给他静脉点滴金黄色的草药制剂,还拔火罐,还扎针灸。大剂量的镇静药,还有丸药,还有比胆汁更苦的汤药,对他的神经系统和消化系统,产生了作用。五天治疗结束后,他看见网游就冷颤,听到音响就腿软,尤其不能忍受快节奏的流行乐。视频里的男女镜头,性感画面,亲爱场景,看见就会头晕目眩,以至于肆意冥想,疲累不堪。

他在床上瘫了两天,百度了两天,在数百条最佳答案和专家问答里,对号入座,最终证明他确实有病。

既有心理疾病,也有生理疾病。

为了不使病情恶化,他再次去了大医院,挂了神经内科专家的号。那位头发黑亮嘴唇精致眼睛高度近视的女专家,在让他做了血检尿检彩超CT 心电图还有核磁共振后,口气严肃十分肯定地说,年轻人,你的大脑没发现病灶,心血管也还健康,神经系统和认知方面也没啥毛病。这么说吧,你的病有可能来自心理,应由心理专家进行心理干预,越早越好。

心理咨询门诊医院就有,他还真就去看了。

耐心很好的中年女医生看了他的病历,详细问诊后,面无表情地说,年轻人,去工作吧,打打零工跑跑外卖送送快递就好了。实在不想工作,做驴友也行,徒步几个月,吃些苦,受些累,胃口开了,睡眠正常了,精神好了,也就啥事都没了。要不就买个照相机,跟团去旅游,名山大川,游山玩水也不错。再不的话,就去练拳击,最好是散打,咬牙挨揍,狠狠揍人,尽情发泄。

告别医院,他失望极了!

他不是傻瓜,知道除了那个尤半仙,所有医生都认为他没病。

可他还是认为自己有病,而且病得不轻,不是宅得过久宅出来的,是实实在在身体有问题脑子有毛病。

身体有问题,脑子有毛病,精神不能不恍惚。

有时昏睡中惊醒,或者半夜里睁眼,他不是没想过,与其躺着就是活着,活着就是躺着,不如就随医生所说,买些装备,找个驴友团,远离城市,徒步新生。可一想到他几乎忘记了所有该忘和不该忘的人,不愿和任何人打交道,去趟超市上下楼梯都是负担,怎可能跋山涉水做驴友啊。

他可以不是人,但也不是驴。

他不要再吃苦,不要再受累,不要再遭罪。

他只要舒坦。

他只要轻松。

他只要自在。

焦虑之下,他随意翻出个微信号,凭感觉打了个视频过去,还真像是他期待的老朋友,以前她是他的小姐姐。可人家不理他,骂了句神经病,就把信号给掐了。不能再打视频了,那就打电话,接二连三地打,把自己的境况和遭遇,添油加醋告诉那些前网友,也可能是前女友。

有个声音很熟悉,听上去关系还不错,她对他的状况很同情,可他想不起来她叫啥,只是感觉还好,有印象,这不怨他,怨只怨她们都有着差不多的长相、爱好和声音,看得多了,经得多了,没人能够记得住。

她惊讶俩人没有相互拉黑。

说她已经不是曾经的她了,所有困扰过她的问题和遭遇,都在悬崖之上一风吹过,现在到处旅游,天天快活,已经去过二三十个国家,新生的感觉真好,每一根毛发都在微笑,而且就要结婚了。

他问嫁的是什么人?

她说当然是有钱人了,父母以前都是中学里的名优教师,现在辞职搞教培,收益好得不得了。

俩人聊了很久。

他请她吃饭。她拒绝了,说谢谢,一周之内都排满了,真的没时间。说她之所以忙碌,是幸运的结果,这得益于大师的点化,她得珍惜自己的缘分。

他依照她发给他的地址,去了那个传说中的寺院。

那个岁数比他大不了多少的被称为仁波切的大师,耐心听了他的叙述,认为他现在精神在散失,心灵在失控,处境很危险。说人的心理健康,比身体健康重要得多得多,没了心理健康,心灵就没有了安放的地方,人就处在了空悬的状态,像是没人居住的阁楼,除了越积越厚的灰尘,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倒塌是迟早的事。而要重获心理健康,或者说重获心灵,需要激发先天的活力,修炼后天的觉悟。前提是,你得主动和真诚。任何人,任何时候,没有内在的动力和真诚,没有心灵的需求和驱动,外力的干预和作用都是隔靴搔痒。说着,拿起一个苹果,说这个苹果现在对你有用吗?他疑惑地摇了摇头。大师说,没错,苹果在我手上,对你没有任何作用。即使你闻到了它的清香,拿到了你的手上,也还是没有作用。只有你把它吃下去,消化了它,吸收了它的水分和营养,它才会对你的生命起作用。

他似懂非懂,请教如何修炼和觉悟?

大师说,我已经说过了,首先是主动和真诚。你能自己来这里,并不能说明你的主动和真诚,因为能到这里来的,除了善心和祈祷,或许有人带着私心,有人带着隐秘,有人带着过失,甚至带着罪孽。大家各有所求,都很真诚。也就是说,带着目的的主动不是主动,带着目的的真诚不是真诚。

那么究竟什么是主动,什么是真诚,大师没说。

他讲得最多的是悟性。

有了悟性,还得有行为,有行动。

行为和行动,与他所说的主动和真诚是有关系的。

而这关系,事关能否找回散失的精神。

更进一步说,只有强大的精神,能使人重获失控的心灵。

他还是似懂非懂,搞不清是不是要交钱,交多少,才算是诚心。

大师很失望,临别给了他本书,指点他皈依,可以先做居士,在家吃斋念佛,打坐静修,滋养慧根。

他答应了。

他什么都想做,可什么都做不了。

觉着大师的话,和他中学时代大学时代学过的读过的背过的,以及现实社会虚拟世界听到的想过的看到的知道的,没什么本质区别。

哪怕倾其所有,真的剃度皈依,也没啥意义。

毕竟耳闻目睹所看所知的歪道士假和尚太多了。

感觉虔诚就是愚蠢,真心就是傻瓜。

打开手机随意一看,所谓的修炼,所谓的觉悟,很多都是成精的骗术。

至于寺庙里的与宗教有关或无关的学问资讯,还有揭秘,还有案例,不用百度,就能蹦出一长串儿,加上通灵成仙天堂地狱的润色,心灵不死魂魄不灭的悬念,还有黑洞虫洞折叠宇宙的加持,还有动漫视频电影图书的渲染,等等等等,很容易成为洗脑入迷的噱头。

这是实话,是现实。

甭说修炼和觉悟,也甭说谎言和骗术。事实上,无论多么科学、多么学术、多么前卫、多么深邃,甚至多么神圣的真经或理论,只要和世俗和利益沾边,就能是娱乐,就能是消遣,自然也能是宝典,通灵的宝典。

要的就是刺激。

要的就是魔幻。

要的就是颠覆。

而这一切都是本能,都是魅力。

魅力来自想象。

想象成就虚拟。

现实沉重,虚拟轻松。

越是轻松,越要虚拟。

在虚拟里轻松,在轻松里冥想。

他就在冥想里一杆钓上过三条不同的大鱼。

三条大鱼都会说人话,其中最大的一条是金色的,甩着耀眼的尾巴,瞪圆惊讶的眼睛,说上帝,不可能啊,怎么会是你呢?你还记得我吗?是你带我们来这儿的啊!石斑色的老二怨恨地说,你说过的,天堂里只有红虾,没有渔夫,可垂钓的怎么会是你本人呢?黑头白尾的小弟,使劲眨巴痛苦的眼睛,说是啊,我的心都疼碎了,我最信任最崇拜的就是你,可是你用谎言欺骗了我。求你放了我们吧,你永远是我们下辈子的下辈子的神。

他惊醒了,紧握的鱼竿成了紧攥的手机。

那天,他坚信三条鱼是三个古老的寓言。

寓言不就是哲理嘛。

哲理是分层次的,有层次就有等级,有等级就有利益,有利益就有权贵,有权贵就有垄断,有垄断就有阴谋。

阴谋是动车。

时代是车轮。

车轮为财富而转,上面坐着黑衣人。

而你只是车轮上的螺丝,或者铆钉,无论怎样拼命,怎样努力,只是为了保证车轮的运转。

所谓梦想,所有励志,都是放血,都是蛊惑。

你知道,你似乎什么都知道,可还是套里的兔子。

不,不是兔子,是韭菜,是肥美的韭菜,越是疯长,就越是挨刀,而一旦停止挣扎,就成了碍事的野草。

至于那些曾有过的经历,在他看来,都是白日做梦。

他原先对梦没有偏见,现在也没有。

所有的只是对梦的否定。

本质上讲,幸福也好,快乐也好,都是哲学家的解释和说教,他看过不少这方面的书。然而对他来说,本质的构成是程序。离开了程序,也就失去了当下。所谓本质也就没有了意义。剩下的,就只是反复咀嚼反复吞咽的无奈,还有那些防不胜防的遭遇,还有那些如影相随的噪音。

因为如此,生存也好,经历也好,无论多么顺畅,多么曲折,多么可怕,都已经是过往,像身后的路。

过了就过了,丢了就丢了,即便童年,即便青春。

而回到当下,回到生物属性,你就是一堆细胞,就是一堆元素。

时间的陷阱里,白昼左右不了暗夜。

左脑无法组合右脑。

既生死相对,又相互陪练。

格斗久了,暴虐久了,就从擂台上的难兄难弟,变作把酒言欢的醉汉,勾肩搭背鼻青脸肿倒在通天的路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唱的是一样的得胜歌,哼的是一样的狂想曲,自然而又美好,享受而又和谐。

然而自家兄弟也会翻脸,也会仇恨。

那就复制往事,粘贴现实,将一组组闪回的镜头,一次次熟悉的经历,一张张亲切的脸面,剪辑成好玩的记忆。

啦啦是艺术细胞多维生长的理科生。

他的人生履历中,那些在幼儿园里接受规矩,忍受惩罚,被母亲强行拉到琴房里学琴,被父亲骗到精武馆里练拳,一年级学英语,二年级背唐诗,三年级学国画,四年级学奥数,五年级争五好,六年级战赛场,考初中,应中考,拼高中,上大学,都是人生的马拉松。不但要跑,还得咬碎恒牙,忍受极限,吃尽苦中苦,流尽汗中汗,才能活着到终点。

大学是什么,别人咋想咋说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对他来说,既是娱乐城,又是疗养院。

打游戏,谈恋爱,追明星,耍个性,吃喝玩乐嗨刺激,无拘无束任逍遥。

可要说不努力没梦想那也不是真的。

大三他突然爱上了编程,他的专业不是计算机,但对数字的敏感和执着,不可思议地爆发了。从Basic 语言开始入门,一切都是跨越式的,不仅很快熟悉了程序的基础语法与相关逻辑,顺利进阶C 语言。而且凭借出色的理解和感觉,快速进阶C++,在程序设计的逻辑的网脉里,他敏锐,坚定,像深海中游刃有余的鱼儿。在他的前方,他看着的一直是程序高级语言的更加广阔的领地,他游向哪里,哪里的海域就向他开放。

教授们对他的天分十分欣赏。

从入门到精通,他用一年时间,走过了别人四年的路。临近毕业,他能为先进的数控机床独立编程,还能在痛饮冰啤的感觉里,凭借优美的编程语言,写出诗一样的迷人代码。

他是被明星国企从校园里挑走的。

整整五年,他不知道生活是何滋味,一头扎在工作间,凭借过人的能力脑力和体力,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完成了属于他或不属于他的各项任务,还凭借偶尔获得的机会,在创新领域脱颖而出,攻克了对企业来说,具有前沿意义的重大的科技难题。意料之外的是,他的拼命和成果,并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荣誉和利益。成就是大家的,他只是团队的一份子。荣誉大家得。奖金大家分。主管和老总事先的承诺全都是说辞,实惠不翼而飞,期待化为乌有。

年轻人为公司作贡献,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

你是公司的人,是公司培养了你,是公司为你提供了广阔的视野和研发的平台,要懂得报答和感恩,而不是索取和贪心。

接下来,更加巨量的工作任务压到了头上。

就在他踌躇满志,想要继续努力的时候,从一离职的工程师那儿偶然得知,一些资历和他差不多,能力和贡献远不如他的人,不但地位比他高,薪水也比他高得多,而且从他挣得的创新奖里得到的奖金也比他要高得多,至于头头脑脑,那就只有天知道。

这事严重刺激了他。

再看身边的业务骨干,个个都是硕士博士。

细细观察,惊讶地发现,这些人不仅学识渊博,还都是顶尖高手。一旦项目拿到手,资金落实到位,个个都是创新人才,行业精英。而他却是排挤对象,别说重用,连人家的圈子都进不了。

他看清了,你就是有天大本事,如不卑躬屈膝,就只能单打独斗。

如果不服,你的想法,你的创意,甚至你的成果,很可能与你无关。

再看与他同病相怜的年轻人,个个忍辱负重,业务熟练了,经验丰富了,羽翼丰满了,能力强大了,也就跳槽走人了。

他是有抱负的人,不能有辱使命,不能心灰意冷。

为了梦想,他要跳槽。

选择的结果还是国企。

就他了解过的私企,无论多么出色,都急功近利。

强大的国企,具备先进理念,长远目标和全球视野。

跳槽的结果,是过五关斩六将,他做到了。

单位很不错,工资福利没得说,后果是再次掉进漩涡里。

两年多时间,他好不容易进了课题组。

工作内容是当助手,哪里需要哪里去,叫你干啥就干啥,没有任何自主的空间和余地。每天单是听从调派整理资料干杂活儿,就得七八个小时,累得筋疲力尽,且没完没了。还得随时随地参加会议听报告,写学习心得抄读书笔记。偶尔,会有艰巨的研发任务交给他,不是他个人,是大家,他是大家的一份子。就这也是对他的高看和培养,他得全力以赴,他得感激涕零。至于成就大小,成功与否,和他基本没关系,能让你进入圈子,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你只要服从,只要听话,只要有头脑,只要有眼色,只要有干劲,只要出活儿,只要能适应,就是烧高香,就能有机遇。

而这只是起步走,要扎根,要成长,还必须在社会关系上,人情世故上,情商做派上,尽快敏感和成熟。之后加倍努力,千方百计得到上司的赏识和信任,才有可能得到提拔和重用。否则,智商再高,能力再强,工作再主动,表现再积极,也很难进步和上路。没有政治上、组织上、思想上、意识上、行为上、情感上的提升与作为,就没有发展的机会。那么你渴望的工作成果,研究项目,进取目标,高额收入,就成了梦中花,水中月。你也就成了圈中马,笼中鸟,先前所有的努力和拼搏,挣扎与奋斗,就没有了任何价值和意义。

越是这样,就越强烈地感觉到,他的知识结构感知能力创意水平奋斗意愿,在断崖式下降,不说编程高手,就和刚招录的研究生相比,已有隔代差距。

现实面前,果断放弃梦想,及时止损,回归现实,努力做一个衣食无忧的人,也是可以的,至少是理性的。

像他这样有天分有能力的年轻人,经过了社会摔打,心灵洗礼,避免淘汰,稳步前行的办法多得是。国企,尤其大国企,只要站上金字塔的基座,哪怕上不去,也很难掉下来。

可他偏偏走出安全门,进了逆行道。

他惶恐。

他焦虑。

他不想接受惩罚。

他不想被动淘汰。

那么结局只有一个——

立刻走人!

他是在父母在所有亲朋好友最为激烈的反对声斥责声中辞职的。

一向性格内敛的父亲,为此大发雷霆,差点和他断绝关系。他无所谓,父亲在他眼里,是同情和可怜的对象。一家三口,他收入最低,待遇最低,一辈子干着守摊子的活儿,一个月五千来块的工资,要职称没职称,要地位没地位,辛辛苦苦几十年,眼看要退休了,一官半职都没捞到,有啥资格教训他。再说了,他那套老掉牙的意识和观念,说说也就罢了,似乎不做公务员,就只能在大国企里做白领,才算得上是靠谱的工作和前程。

他不屑和他理论,更不愿和他争吵,反正我行我素,我的人生我当家。

至于母亲,为了早日评上高级职称,实现做副主任医师的梦想,每时每刻都在岗位上拼命工作,早出晚归加班加点是常态。有点儿时间,还得培养情商,开门路,写论文,啥时候进家都是精疲力竭,脾气还大,偶尔顾及到他,不是逼婚,就是训斥。

离开国企进私企,是名列世界500 强的大私企。

他要从头开始,他要奋起直追。然而,梦想是梦想,现实是现实。以前你可以在高薪的岗位上随大流,贡献大小看利益,干多干少随心情。现在则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填慢点了就出局。

按说这种反差和挑战,正是他所渴望的。

可现实不仅骨感,而且残酷。

残酷到你焦头烂额,痛不欲生。

先前当学生做徒弟,天天学的是高大上,汲取的是正能量,你可以拼死拼活争上游,也可以灵活多变求生存。只要记住那些绝对正确的座右铭,基本上就能轻松拿钱过日子。而现在你面对的,是市场闪击的光辐射,是全球浪潮的冲击波,是弱肉强食的大丛林。身处其中,一切都身不由己,除了挑战和迎击,没有任何躲闪和逃避的可能。

问题是冲击波也好,光辐射也好,大丛林也好,都与你所思所想没关系。

每天早上一睁眼,脑子里就是打卡上岗拼任务,如同一架超级版的智能机,定时启动,饱和亢奋,满载运行,还得时刻处于最佳状态。即使中午短暂的餐饮时间,手机也会随时发来临时任务,即时接收即时处理,不能迟缓,不能推诿,不能质疑,更不能拖延。白天累成机器狗,晚上还得挤出时间搞创新。有时加班到深夜,还得咬牙上网充会儿电。否则天亮就可能掉队,同行就可能赶上来,岗位就会受威胁。

如此这般,也就罢了。

致命的是,企业的行为或作为,并不完全由产品或当下的市场所决定,高科也好,前沿也罢,实用也罢,全都笼罩在看不见摸不着的规则里。明里是高精尖,暗里是赚快钱。你说他短视行为吧,企业追求资本利益最大化,并没有错。你说应该着眼未来注重研发吧,他说那是长期规划,是美好愿景。作为专业技术人员,你的工作就是服从指令,就是完成任务,其他就是非分之想,就是不务正业。

可以疑虑,不能困惑。

然而放眼望去,全球天天在变化,整个世界在共享。

有钱有权有靠山,企业足够大,雄心足够大,胃口足够大,有的是一流的教授专家工程师,有的是高官律师会计师。产品可以上市,融资可以跨国,市场可以垄断,技术可以转让,设备可以买卖,资产可以收购,还可以打造王国,拥有智库,伸延膨胀的欲望,克隆伟大的伟大,实现想象的想象。

一句话,想要的都是可以得到的,想做的都是可以做到的。

心有多大,前程就能有多大。

但都与他无关。

可要说绝对无关,绝对是误判。

虚拟不等于虚假,空不等于无,无不代表空。

真实并不一定是现实。

日月轮回,星移斗转是真实,写字楼高速路飞机高铁互联网都是真实。

你自己也是真实。

而越是真实,越有可能真的在过时。

就像你凝视不了自我的视野。

就像你主宰不了机体的欲望。

人工智能,脑机互联,火星移民,都是视野,都是欲望。

但都与你无关。

你就要三十五岁了,研究生毕业也就七八年,按说正是脑力智力创造力趋向爆发趋向成熟的好年华,可对日新月异的现代化要求和贪得无厌的企业来说,你已经老了,你的感应能力理解能力反应速率思维形态激情动力,和更年轻更强壮更敏锐的佼佼者们相比,已经有了明显的差距,已经满足不了利益、效益和权益的要求了。像一枚高能电池,释放完了蓄积的能量,就只能废弃。即便你是技术人才,是管理人才,或特殊人才。

至于你是否在恋爱,是否有房贷有车贷,是否成家生娃,是否在赡养老人,失业后能否二次就业,命运是否就此改变,人生是否还有未来,家庭社会有何影响,等等等等,都与他人没有关系。

社会不相信眼泪。

利益不需要理由。

你没处申诉,没处抗议,找不到公平,寻不到正义,除了没用的乞求,廉价的同情,没有任何人帮得了你。

原以为学工科走的是实业的路,和吃青春饭的行业不一样,你可以速跑,可以竞走,还可以跑马拉松,无论怎样,都有成功的可能和机会。

哪里知道,现实的残忍,除了当下,还有未来。

至于权益,你不知道它在哪里,它也不知道你为何物。

赢家自然是大企业,是大公司,是大老板。

招聘广告一打,各路人才成群结队,趋之若鹜,硕士、博士多如牛毛,本土的、海归的,要啥有啥,应有尽有。

廉价本科生,随便一抓一大把。

年轻,激情,效能,素质,要啥有啥。

无论招标还是竞标,无论市场还是官场,都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人世人心两码事。

精神物质两回事。

他惶惑,他挣扎。

感觉自己就是程序里的一个符号,一个数字,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如果一定要算是人的话,和流水线上的装配工或机器人没啥两样,只是按照技术标准操作规则重复装配,什么都不要你想,也不允许你想。

你的使命就是对老板忠诚。

你的价值,就是对机器坚守,既不能快,也不能慢,更不能停。

否则你就是麻烦,就是故障。

面对的不是修理,就是更换。

可他还是拼死挣扎。

明知道企业扩张,为的是利润,为的是利益。

老总的利润,利益者的利益,与你所理解的科学发展,幸福快乐,人类贡献,个人命运关系不大,互不搭嘎。

他开他的豪车,你赶你的地铁。

他炫他的座机,你挤你的公交。

他走他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

可关键时刻由不得你。

不是你掉链子,是你放不下。

所谓企业精神,企业文化,企业品质,倒是无处不在。

进公司那天你就得学,就得背,就得考,跟从小到大反反复复“学背考”的那些个思想公式道德原则行为条例差不多,只是内容更丰富,条目更具体,囊括人类历史所有先进理念文明准则和行为规范。房里挂的,墙上写的,电光闪的,抬眼就见。

问题是你记不住。所有人都记不住。不论背过多少遍,考过多少次,熟得不能再熟,还是转眼就忘。

周围充斥的是泛高压,是冷暴力。

所谓文明尺度,价值底线,生命意义,个体尊严,集体情怀,能一时解渴,但绝不经饿。

你明知压榨逼迫,内心却无力抗拒。

信息时代,各有各的网路,属于你的只能是粘网。

你情愿吃瓜,甘当傻瓜。

人家让你付出,让你奉献,让你洒汗水,让你熬心血,让你896,让你不当人,还要道德绑架,要你舍生忘死,要你甘受奴役,还要收割你的爱心,还要嫁接他的谎言。

可能吗?

当然可能——

有权钱市场,有超人站台,有暗箱交易,有媒体鼓风,有大师忽悠,还有纸牌屋里的老大老二老三大姐二姐三姐。

那个了不起的曾在富豪排行榜中夺魁的首富,就在演讲中直白地说过:

不要动不动就怀疑人生,就给公司讲待遇,讲福利,讲人性。要讲就讲你给企业付出了多少,贡献过什么!永远不要忘了,是公司给了你就业的机会,工作的平台,养家的薪水。拍拍胸口想想看,你有没有主动报答,有没有真诚感恩啊?尤其年轻人,不要以为你名校毕业,学历高,有知识,有能耐,就不知天高地厚翘尾巴。我郑重其事给你讲,从现在起,你首先要做的,不是自以为是,不是夸夸其谈,而是改头换面——

要用你的奉献,成就我们的企业精神!

要用你的创造,成就我们的企业文化!

要用你的无私,成就我们的企业品质!

啦啦累了,太累了,极度疲累中,深深地知道,他对世界对知识对智慧对社会对生存对快乐对幸福的理解太狭隘,对人生的追求太单纯,对活着的感受太肤浅,对美好的愿望太执着。

就在年前的年前,他还固执地认为,生存的首要目标是赚钱,他有赚钱赚大钱的潜力和能力。

世界大得很,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天生我材必有用!

这会儿,他认命了。

你不就是个不得不掉链子的程序员嘛,在没法儿继续求学保障升职保持活力有效竞争的情况下,工作赚钱养活自己,就是第一要务。

要赚钱,就得保职业,保住了职业,就保住了饭碗,就保住了性命。

不要再谈初心,不要再说本意。

那都是动人的歌谣。

那都是天真的笑话。

他心神俱疲。

他厌倦不堪。

就在他惶惑抑郁,深陷泥沼,无力挣扎的时候,他的好友郝东出事了。

之前有过预兆。

端午节那天晚上,大概十点来钟,郝东突然给他打电话,说我出了点事儿,已经没地方住了,也没地方去,你那儿宽敞,能不能借宿一阵。他说没问题。不一会儿郝东来了,拖着个行李箱,背着个双肩包,额角并排贴着两块创可贴,头发凌乱,灰头土脸,一看就是打架打的。

郝东比他大两岁,是公司最优秀的程序员,连续三年业绩最佳、效率最佳、创新最佳,薪水和奖金也没得说。

打从俩人相识,郝东就一直为结婚作准备。一拖再拖,是因为买不起婚房。首付需要八十万,父母攒的,自己存的,亲友借的,加起来能有六十多万,眼看差不多了,全家动员正想办法,怎料房价说涨就涨,一涨再涨,不到百天,首付款就由八十万涨到了一百一十万。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两房换一房,或是换郊区。可女友家坚决不干。理由很充分,老两口辛辛苦苦几十年,一辈子住的就是一居室,现在身体垮了,罪受够了,就一闺女,不能再受他们的苦了。从长计议,为将来为第三代着想,两房要求并不高。郊区也不行,老爷子心脏不好,有个啥大事儿指望的就是他们俩,太远不方便。如此这般,不等郝东创造奇迹,姑娘移情别恋,他还想挽回,好歹谈了几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可事与愿违,连面谈的机会都没有。

郝东从伤痛中解脱,靠的是玩命工作。

他说他并不恨那姑娘,毕竟相爱过,这就够了。

至于将来,他表示绝望。

他诚实,聪明,不会自欺欺人,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差距有多大。况且已到淘汰年龄,焦虑不堪的路上,凭他个人的奋斗和努力,跟买婚房没啥两样,永远在追赶,永远在拼命,永远可望而不可即。

有家发廊是郝东光顾的地方。

他对啦啦说,那儿俩姐妹体贴得很,尤其姐姐,不光会做生意,还格外暖心。说我在你这不能白住,下周调休,我带你去,费用我请。

说完拉开罐啤酒,一气喝完,倒头便睡。

就那天夜里,他被异常响动惊醒,本能感觉出事了。

推开郝东房间,灯亮着,郝东坐地上靠着床,耷拉着脑袋,捂着胸口,使劲盯着桌上的笔记本,沉重地喘息。

他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啦?

他挣扎起来,坐在床沿上,说刚才我差点儿死了。

他吃了一惊,问咋回事儿?

他说突然胸闷胸疼,喘不上气,就跟噩梦魇住似的,想站起来,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现在没事了。说着,情不自禁坐到桌前,拿起鼠标,点开页面。

他说你不要命了!

他说没事,刚才可能是兴奋的缘故,我刚敲掉了一个瓶颈,一个又厚又窄的瓶颈,这会儿大路畅通,停下来会短路,麻烦你给我冲杯咖啡,谢谢啦!

他急了,说都两点多了,明儿你不上班了?

他像没听见,手指在键盘上敲个不停。

第二天一早,郝东手机按时响了,他在床上懒了几分钟,想起来,可意识像是游离,肉体不听使唤,怎么都起不来。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儿。

见啦啦紧张,他咬紧牙关,挣扎起来,忧心忡忡地说,啦啦,谢谢你昨晚照看我,我可能真的有毛病,万一哪天我死了,你不会忘了我吧。他以为他开玩笑,说好啊,你真要是死了,我送你去火葬场。说是说,眼看时间已到六点十分,再要磨叽,连喝粥的时间都没了。他不再理他,急急忙忙跑下楼,吃完早饭,见郝东还没动静,给他带了两个包子一杯奶茶。

当天中午,俩人在食堂见面,郝东说早上九点来钟他胸闷头晕恶心,实在坚持不住了,请假去医院,挂号排队缴费,快十二点了,才做了个心电图,医生看了下结果,说一切正常,让他注意休息,有休假的话去度个假。

说着不由得焦躁起来,很是不安地说,那医生不是冒牌货就是实习生,我能感觉到病情很重,难受得要死,可他就凭那十几秒的心电图,就断定没事儿。我可不能听他的。明天星期天,得到大医院,挂个专家号。

晚上俩人加班回来,已是十一点多了。

啦啦又饿又累,就想到楼下的德克士,吃个汉堡,喝杯可乐,然后泡个热水澡,再然后好好睡一觉。可郝东说啥都不去,说太累了,心慌胸闷,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说完倒头就睡,一气睡到第二天下午三点半,才醒了过来。

醒是醒了,可就是不起来,说他没力气,连去医院做检查的心情都没有,说人活着真没意思,就想一次睡个够,睡过去了才幸福。

这话他听多了,压根没往心里去,说是说,他了解郝东,也佩服郝东。

这人最大的能耐是闷头吃苦,典型的工作狂,经常加班到深夜,渴了喝口水,饿了叫外卖。第二天到公司,还是继续玩命,像吃了大麻,打了激素,谁也玩不过他,拼不过他。

啦啦喜欢休息,一有时间就想吃喝玩乐,时间一长,真的受不了郝东,觉着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迟早神经得崩断。

郝东是敏感的人,不等啦啦把话挑明,就找了出租房,是合租,地段不错,价钱合理,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没准是和女生。

没想到,搬走不到一周,就出事了。

郝东死在岗位上。

出事的时候,正是上午工作高峰,大家都在自己的隔断里忙乎。有人看见他趴桌上,电脑开着,以为在等数据,乘机趴着眯会儿。可他一直趴着不动,主管喊他没反应,上前一看觉着不对劲儿,急忙喊叫打120。有个懂点儿急救的,摸了下他的颈动脉,说人已经没了。

监控录像上看,他进入隔断就开始工作,大概干了一个半小时,拿起桌上的一瓶水,像是想喝的样子,身体突然就僵了,紧接着脑袋往下一垂,就趴在了桌上,再没动过。

公司宣布,郝东心脏骤停是个意外,纯属个人原因,公司已根据国家相关法规以及本公司相应条例,妥善解决了善后问题,家属及时得到了抚恤和补助。事情到此为止。禁止任何人通过互联网和手机散布不实信息和不当言论。否则,公司有权维护自身利益,并对涉事人进行追究和处理。

啦啦沉浸在压抑悲痛不堪重负的状态里,无论干什么,冷不丁就想起郝东,想起他父母悲痛欲绝当众崩溃的情景,太惨了……

整整一周,他神情恍惚,吃饭喝茶的心情都没有。

他对公司不满,对老板不满,对制度不满,对环境不满,对加班加点压榨员工,惨遭盘剥无法可依,以及所有看到的想到的事关生存和权利的非法的待遇和现状都不满,却无可奈何,连最起码的发泄渠道都找不到。或者说,找到了也没用,《劳动法》是《劳动法》,“现实法”是“现实法”。

他不敢想象自己的明天和未来。

就此下去,每周工作七十二小时以上,总有一天,激情耗尽,储备耗尽,气血耗尽,倒下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儿。

就像郝东,死就死了。

什么伟大梦想,什么人身自由,什么美好未来,什么幸福生活,等等等等,就都成了过往的风,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他想过逃离,想到快要崩溃的时候,得到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和他同龄的一个好友,把父母给的婚房卖了,得了二百多万,果断辞职,租了个五十来平的一居室,过上了逍遥自在的好日子。

他得意洋洋情真意切地对他说:

醒醒吧啦啦,想想郝东的下场吧,我们还年轻,人生都没开始呢,干吗要拿生死赌明天,干嘛要为他人的利益当奴隶!我就想做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好也罢坏也罢,不招谁不惹谁,不给社会找麻烦,不给他人添负担,活自己的人,做自己的事儿,哪怕天天遛狗养猫怎么啦,爱谁说谁说,我正常我自由我自在,喜怒哀乐都是自己的。过两年,日本的IA 技术成熟了,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性爱机器人,买上一个回来,天天享受,有啥不好啊?

然后就给他讲,父亲知道他辞职卖房的事儿,差点儿气昏过去,几乎和他断绝关系。对此他有准备。说这不是他的错,之所以走到这一步,都是社会和父母给逼的。公司和工作的事儿就不说了。每次回家,对他来说如同炼狱。父母长辈各路亲戚轮番逼婚,尤其母亲,只要见面或打电话,两句话之后必定要提婚姻的事儿,仿佛他不谈对象不结婚,就不是个正常人,就会遭人歧视,就会连累父母,就会万劫不复,就不是他们的儿子。在反反复复恋爱相亲谈婚论嫁分手失败,再恋爱再相亲再分手再失败之后,他在崩溃的边缘里,陷入深深的痛苦和厌倦。

他承认自己是无能的人,公司里满足不了老板的贪欲,岗位上忍受不了主管的尖刻,家里满足不了父母的要求,社会上承受不了他人的挑剔,当然还有那些从钱财到地位,从房子到车子,从才气到能力,从情商到智商,从身材到相貌,以及社会关系,人情世故,床上功夫,彩礼薄厚,等等方面反反复复审视他,验证他,拷问他,逼迫他,淘汰他的女孩们、姑娘们,以及不堪面对的仙姑们和佛爷们!

真正受够了,痛够了,烦够了的时候,也就明白了。

他就一差生就一人渣怎么啦,干嘛非要跟人比成功,非要跟人比贵贱,非要结婚生孩子?活人不就活自己嘛,既然活的是自己,干嘛要给自己绑绳子戴枷锁,拼死累活找罪受!

接受失败怎么啦,不肖子孙怎么啦,与他人有关系吗?

既然没关系,那就随心所欲!

况且这世界本来就没人真正在乎你,即使父母亲,又何曾走进过你的内心,理解过你的处境呢?他们只是要你成为他们希望的样子。

所谓真情,只是个人的一厢情愿。

你就是你。

你看到过蚂蚁窝吧,密密麻麻忙忙碌碌的蚂蚁们,每时每刻都在为生存而挣扎,都在为不劳而获的蚁后而卖命而战斗。一巴掌拍下去,一脚踩下去,甭管死多少,会有蚂蚁在乎吗?不会的,生为蚂蚁,它们的命运早就决定了。问题是,你和蚂蚁有区别吗?蚂蚁死了,会被同类拖回洞里进贡给蚁后,成为美味的大餐。你走了,或许连只蚂蚁都不如。想想郝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既然明白,干嘛讨好他人,干嘛虚情假意,干嘛任人忽悠!

所以我心安理得,我不亏欠任何人,包括父母。

是的,你没听错,我说的就是父母。他们生我,是他们的事儿,本质上讲,他们服从的是自然规律,是生命原则,和我没有必然关系。我的诞生是神灵的安排。是因果的神秘。自然之所以是自然,相互间的关系是依赖,而非感恩。正如海洋不会感恩江河。种子不会感恩花朵。他们生我是获得,不是失去。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无论偶然还是必然,无论无私还是奉献,都是本能,都该知足。自然,生命和世界,就是这样。如果一定要讲报答,讲感恩,那才叫自私,那才叫索取,那才叫贪婪。我是这样想的,也决心这样做。既不在乎遭遇,也不在乎诅咒,更不在乎结果。我没本事求真相,玩真活,做真人,说说真话还是可以的。

这话严重刺激了啦啦。

好友说得没错,人活着不是为了满足他人,不是为了艰难度日,不是为了适者生存,更不是为了无聊乏味。以前以为,只要年轻,只要奋斗,没有扛不起的重担,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敢于梦想,勇于努力,太阳就会升起,希望就会诞生。然而,愿望是愿望,社会是社会,生活的真相,拼搏的结果,只是心灰意冷,只是痛苦烦闷,只是悲愤厌倦。

前路苍茫,遥不可及。

他觉着自己开窍了,不想再装,不愿再做傻蛋了。

中秋节到了,母亲带他去看姥姥。

姥姥花了俩月时间,给自己找了个养老院。入住之后,说是想啦啦了。

姥姥干了一辈子公务员,之所以要从家里搬出去,毅然决然和老伴儿分道扬镳,一个人住进养老院,是因为再也忍受不了老伴儿的挑剔和唠叨。俩人相依相伴半个多世纪,生了三个孩子,都八十多了。照她自己的话说,痛苦了一辈子,忍受了一辈子,就要老到头了,终于想明白了,不想再折磨自己,再伺候他人,再斤斤计较了,得真正过几天轻松自在的好日子。

老两口身体都好,有着不错的养老金,住着令人羡慕的大房子,三个子女都在跟前,孙子也都大了,按说可以安享晚年。

可事与愿违。打从啦啦记事,姥爷和姥姥就一直在争吵,互不相让,水火不容,任何一点小事,都能相互翻脸,恶语相向。奇怪的是,吵归吵闹归闹,俩人一路凑合下来,竟然过了几十年。即使姥姥不顾全家反对,强势霸道,甩下姥爷一个人去住养老院,也没离婚。

那天,啦啦实实在在见识了姥姥全力挣得的新生活。

她和一群年龄相仿的老头老太太,在霞美养老院花园内的广场上排练红歌大串唱,姥姥先是领唱电影《英雄儿女》里女主角王芳唱的“烽烟滚滚唱英雄”,然后在铿锵有力的军乐中走队列。她上身穿着绿军装,下身穿着军短裤,头戴绿军帽,手握木质步枪,跟着雄壮的节奏,扭着肥胖的腰身,像是故意跳给女儿和外孙看。

啦啦惊讶地发现,奔九的姥姥不但强壮了许多,年轻了许多,还像是有着使不完的劲儿,满脸都是幸福的甜蜜和微笑。她对女儿和外孙的到来十分满意,不无炫耀地说,明天下午三点整,他们霞美歌舞团要在新城广场参加全市歌舞比赛,让啦啦立刻给所有的亲戚发微信打电话,务必前去捧场,还必须参加网上投票,每个人至少投十次。说她精神愉快,生活美满,一切都好,不仅摆脱了烦恼苦难,摆脱了精神枷锁,而且回到了过去,获得了新生。接下来的人生目标,是轻松活过一百岁。

也就那天下午,姥爷去桃源小学接最小的外孙女放学回家,过马路的时候,被外卖小哥的电动车给撞了。

据目击者说,责任不在外卖小哥。当时天气不太好,路口是红灯,外卖小哥右转弯,速度也不快。姥爷领着孙女在人群里等绿灯,突然风紧,吹掉了孙女头上的帽子。小姑娘喊了一声,本能地挣脱姥爷的手,冲上路去捡帽子,正巧碰上右转的外卖小哥。眼看孙女要被撞倒,情急之下,姥爷突然爆发神力,猛冲上去,一把将孙女拉了回来,自己却被撞倒在地。

姥爷住院几经抢救,暂时保住了性命。

啦啦这才知道,姥爷的身世不简单。他年轻时家境优越,爷爷有个面粉加工厂,算是当地的资本家。他本人师范毕业投笔从戎,在阎锡山的手下做过仪仗队的队长。一九四八年部队起义,他所在的队伍改编成了解放军。一九五一年调到部队战斗文工团,去朝鲜前线慰问演出,穿越封锁线的时候,遭到炮火攻击,他从燃烧的卡车上救出了一个伤员,立了三等功。一九五四年,当上了市文工团的团长。一九五九年被打成漏网右派。一九六二年摘了右派帽子,回文工团工作,任创作员。一九六七年,被造反团认定为美蒋特务,因拒不交代罪行,批斗大会上,被革命群众打断四根肋骨,发配农场劳教改造,直至一九七九年彻底平反。

姥爷和姥姥的关系像剧本,既冰火对立,又水乳交融。

一九五一年在朝鲜前线,姥爷冒着生命危险救出的那个伤员就是姥姥。当时她还不满十六岁,能歌善舞,是人见人爱的百灵鸟,三年后嫁给了姥爷。这里不仅有缘分。重要的是,姥姥的叔叔是厅官,姥爷后来当团长,摘右派帽子,恢复工作,都与他有关。而所有这一切俩人都隐藏得很好,啦啦一点都不知道。偶尔问起或者好奇,俩人都是巧妙应对,讳莫如深。尤其姥爷,只要提起往事,立马蔫头耷脑。这就怪不得俩人总吵架,每次都是姥姥挑事。姥姥强势极了。姥爷虽说每次都应战,但每次忍气吞声败下阵来的必定是他。至于姥姥和姥爷的感情为啥没破裂,他不清楚。他只知道姥爷最喜欢最疼爱的是他。母亲说,姥爷和姥姥生了三个女儿,三个女儿生了五个孩子,只有啦啦一个是男孩,这大概是姥爷格外宠爱他肯为他买婚房的重要原因。

啦啦不喜欢小孩。

每次路过幼儿园,看到排队接娃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父亲母亲们,看到那些从大门里踩着一二一的步伐唱着儿歌呼呼啦啦涌出来的孩子们,看着那些手持警棍臂戴袖章如临大敌的保安们,他的后心就发凉,后脑就发胀。不敢想象,或许有一天,他会是接娃大军中的一员。

他和允儿谈论过这事。

她和他观点基本一致,甚至更激烈,说就算能结婚,宁可养猫养狗,也不要生孩子。原因很简单,生来命苦,工作太紧张,生存太艰难,累都要累死了,而前路茫茫,没有希望,从早到晚,连照顾一下情绪放松一下心情缓解一下体力的愿望都难以实现,人又不是神仙,哪来的精力再操持家庭,抚养孩子。

她妈为这事儿没少骂她。

每次教训之后,她的意志更加坚定,宁可独身,也不愿结婚,不愿生孩子,无论跟谁较劲,都绝不妥协。偏执也好,逆反也好,她只在乎内心的声音。那就是我的人生我做主。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有个阴雨的日子,她一直睡到了下午三点多,还是不想起来,懒不兮兮地说,求你了啦啦,不要管我行不行啊,他们说女人七天饿不死,我想试一试。你不信是吧?那我做给你看。你别小看我,我早就想这么干了,不要做梦,不要吃喝,不要苟且,不做好人,也不做坏蛋,放弃念想,远离欲望,做个唯我独尊的机器人,不求人,不求己,或享乐至死,或游戏至死,或孤独而死,或无聊而死,或绝食而死都可以,就是不想受罪,不想老死,可以吗?

不可以又怎么样?

事实如此,她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学,除了旅游度假,网购消费,吃吃喝喝,洗衣服搞卫生下厨房,一概没兴趣,连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都没有。作为还算漂亮的女孩子,实在邋遢得不行了,才会去价廉物美的地方将就一下。只要过得去,永远是凑合。恨不能天天休息,一觉睡一月,睁开眼睛工资到账,打开手机喜讯来临。

当然,手机玩够了,游戏厌倦了,或者从婚宴从庆生从派对的场合里回来了,俩人也会聊死党聊闺蜜,或微信群里的大事儿,谁谁谁娶了红三代,谁谁谁嫁了高富帅,谁谁谁跳槽成功,谁谁谁上当受骗,谁谁谁辞职出国,谁谁谁创业失败,谁谁谁分了又和,谁谁谁好了又分,以及明星八卦,隐私空间,娱乐洞天,有钱人如何代孕代养,贫困者如何销售贫困,等等等等,总之,坏处末了总是好过好处,好处末了总是烂过坏处。

叹息过后,怨恨过了,俩人也会警醒,也会思考。

他们不是傻子,拥有大量的人文知识,科学知识,智商指数高过常人,世界也好,社会也好,生意也好,亲情也好,人性也好,没有什么不清楚,没有什么不明白,但就是懒得敏感,懒得深入。

照啦啦的话说,深陷丛林,最好的出路不是探险,不是与猛兽争斗,而是与蛇蝎共存,因为你所在的领地与你无关。

至于社会上微信里呼吁的传说的,诸如免费医疗免费教育免费育娃带薪休假,以及未来社会的高福利高消费,全民安乐,全民富裕,全民幸福,对他们来说,跟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一直唠叨一直信奉一直梦想的未来一样,像视频里的乐子,看了就看了,笑了就笑了。

啦啦还带允儿去看过姥姥。

是姥姥想他。

遗憾的是,姥姥的记忆突然就出问题了。她外出做理疗,把外孙带对象要来看她的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接到电话,她大发脾气,说你们来干吗呀?不知道提前打个电话呀!都多大的人了,咋一点儿道理都不懂啊?我有失眠的毛病,你们这是存心气我,非要把我气死才罢休啊!

他给她讲姥姥的故事,讲养老院里的所见所闻。

说到贵贱等级,她不屑地说,干嘛给我说这些,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爸我妈都快退了,他们的理想,是卖掉房子去移民,找个老有所养的好地方,要么加拿大,要么新西兰。只要我结婚,他们就行动。

那咱们就结婚呗!他实实在在地说。

她笑了,说我才不呢,父母是父母,我是我,他们干嘛是他们的事儿,与我啥关系啊?与结不结婚啥关系啊!

啦啦想了下,说是啊,你说得不错。可我说的是咱俩的事啊,我们结婚,拥有自己的家,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她无所谓地说,不是不好,是没必要!就算必须得结婚,也是几年之后的事,干嘛着急,自由自在不好吗?再说了,就咱俩这样,结不结婚有啥区别啊!

允儿说得对,如果人生是选择,干嘛一定要结婚!

她说她有个叔叔,小时候家境贫穷,十三岁辍学,十四岁进城务工,十五岁偷人钱包进了劳教所,十七岁跟人偷渡缅甸,十九岁在泰国做变性手术,之后一直做人妖,二十四岁重新做人,贩水果做中介倒香料开餐馆做旅游,一路下来,有了自己的公司和酒店,却在生日那天,把所有财富捐给寺庙,当了虔诚的大和尚。

她问他信不信命?

他说不知道,原以为自己一定会成为一流的数学家,或成就斐然的工程师,拥有绝对独立的意志,自由的思想,奔放的生命。痛苦煎熬不属于他,绝望挣扎更不属于他。然而,命运捉弄人,拼搏之后,跌宕之下,除了原点后退,他什么都不是。学历无用,奋斗无用,体能无用,智力无用,成果无用。他既没有钱财人脉,也没有权力资源,连可靠的生活保障都没有。不但要当寄生虫,还跟睁眼瞎没啥两样。

如果这就是命,他已经认了。

他承认自己心高命薄,承认自己无德无能。

承认意味着放弃。

既然昨天的昨天是今天。

既然明天的明天是今天。

那他拥有的就是今天,就是此刻,他不要再拼再傻了,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第二个郝东不属于他,他要把剩下的那点儿气血留给自己。

他越来越喜欢陌生,喜欢忧伤,感觉有时像柜子里的老鼠,啃得动的任何东西都有滋有味,都超级满足;有时像摆脱了控制的机器狗,在洪荒大地招兵买马,在太阳的轨道上发动战争,在超人的王国里尽情疯狂。

无所谓死活,无所谓真假。

一台手机一张床,睁眼是太阳,闭目是星光,渴了开可乐,饿了喊外卖!

手机真好!

美团真好!

被窝真好!

享受真好!

这就是真实,这就是自由,这就是快乐!

他来到窗前,用力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汹涌的噪声中,看着窗外的楼群,看着路上的车流,看着缤纷的色彩,感觉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划开手机上的日历,猛然想起是自己生日。

是的,傍晚时分,是他出生的时刻。

他满三十四岁了。

他抖擞精神,拎起能装十斤散酒的塑料桶,倒了一大杯酒,在冰箱里翻出两节肉肠,切成厚片,在微波炉里深度加热,然后一屁股下去,重重窝在沙发里,端起酒杯,给自己庆生。

现在还三十三呢,他自嘲地笑着,抓起剃须刀,认认真真剃掉胡须,瞅着镜子里虚肿的眼泡,心说,待一会儿就三十四了,不,应该是三十五,姥爷说过,咱中国人计算岁数,得虚上一岁,把在妈妈肚子里的日子也算上。

姥爷说得对,姥爷可爱,姥爷智慧,姥爷英明!

突然就有点儿想家,怀念姥爷,想念妈妈,以往这一天,最在意他最关心他最念叨他的就是姥爷和妈妈。

姥爷自从被外卖小哥撞击之后,语言有了严重障碍,似乎大脑结构也有了某种改变,见他像是陌生人,不是不认得,而是拿他当外人,不但不理他,还动不动眼睛里就会有仇恨,像是他把他给撞伤的,弄得他心里七上八下,不敢见他。直到他去世,俩人都没亲近过。大姨说,姥爷的脑子受伤了,十有八九是把他当成外卖小哥了。这完全有可能,姥爷被撞后,外卖小哥把他送到医院,在病床边守护了两天两夜,直到他脱险,交警部门有了明确的责任认定才离开。那小哥和他年龄相仿,甚至长得有点儿像。可他知道,大姨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安慰他罢了。他觉得姥爷的脑子并没有坏,之所以不理他,是因为他没让他抱上外孙,令他过于遗憾和失望。

妈妈也把他忘了。

不,不是忘记,是他实在不成器,让她失望,让她焦虑,也就破罐子破摔,听天由命,不在乎他了。

心里不由得疼了一下,针扎似的。

他瞅了眼杯里的酒,满怀仇恨端起来,狠狠来了一大口。酒在嘴里停了几秒,随着口腔灼疼舌头发麻,刺啦啦冷冰冰的液体,棒槌似的,恶狠狠捅开嗓门划开食道,沉甸甸吞咽下去,落在空荡荡的胃里,炸弹似的膨胀开来,火辣辣地割裂般的疼痛,烧穿肠道,直达腹部。

他不由得哆嗦起来,抽搐起来,剧烈可怕的痛感,令他眼前发黑,胡思乱想,觉着吞下去的是毒药,十有八九该死了,死就死吧,他使劲憋住气,抱住胃,身体像油锅里的大虾,挣扎着,颤抖着,蜷缩着,直到脑袋里轰的一闪,一口浊气倒出来,随即痉挛似的一抖,奇迹发生了,他不但没死,那致命的疼痛,又一次不可思议地缓解了,消失了,他还是他,他亢奋,他冲动,他挥起拳头,像胜利的拳王,狠狠砸在桌上,砰的一声,他又活了过来。

身子热乎了,意识回来了。

他使劲摁住心窝,安慰似的揉了揉,抓起一节肥腻的肉肠塞进嘴里。

他喜欢这痛快!

他需要这疼痛!

他要做自己的朋友,做自己的亲人,做自己的情人,做自己的儿子,做自己的父亲,做自己的坟墓。

这才叫过瘾。

这才是潇洒。

手机在响。

他不理会。

再次抓起酒杯的时候,他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晕晕乎乎飘飘悠悠的感觉里,酒劲儿不仅麻痹了抑郁,也抑制住了胃里的实况,似乎苦涩干辣,自残折磨,还有疼痛,都是需要,都是亢奋的一部分。

是的,没有疼痛,就没有刺激;没有刺激,就没有激情;没有激情,就没有欲望;没有欲望,就不会飞翔。

疼痛唤醒的,不仅是僵死的意识,还有归来的酒神。

他崇拜的酒神,既不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也不是老祖宗崇拜的仪狄和杜康。

而是他自己。

在又吞下了两大杯,酒神终于不可思议地附体了。

他胡乱扯去衣服,一丝不挂,翻找出能用的颜料画笔,剪去干硬的笔头,给丑陋的愚蠢的懦弱的乖僻的亢奋的啦啦画像。

打底是浓重的黑色和红色,他从黑暗中诞生,从血色中走来,肤色粗糙,凸眼下垂,五官不正,挽着似是而非的发髻,披着云霓幻化的斗篷,瞅着拎在手里的自己的背影,而貌似女巫的绝色美人,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肩上,怀里抱着没脸的孩子,像是砍刀斩断的人形的树杈。

而这女巫这美人不就是允儿嘛!

是的,就是她!

她在这房里住了一百天,认真地说,是一百零八天。

姥爷赠送他这套房,明确说明是婚房。经典的两居室,套内面积八十平,一厨一卫两阳台。符合年轻人的基本需求。客厅里挂满了他的画儿,风格凌乱,题材各异,墙边堆着书,桌子底下台案下面到处都是旧衣烂衫。

房子装修好,姥爷一次都没来过,怎么请都不来。

说我给你买的是婚房,你不结婚,我去干嘛呀!

姥爷挺可怜的,中年得过严重的胃病,好像是胃出血,手术切了半个胃,后来肝脏出毛病,又切掉了三分之一,五十出头,就干不动了,由单位劝退在家,是吃过大苦受过大罪的人。

房子过户到他名下那天,他陪姥爷喝酒,姥爷给他讲家史讲自传,可惜他心不在焉,加上酒的后劲儿,什么也没记住。

听母亲说,生他的时候,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守在产房门口等顺产,失望后,又守在手术室门口等消息,当他从母亲肚子里被手术刀完美地剥离出来,医生护士对大家说,35 床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四个老人中,就姥爷当场流下了热泪,怎么止都止不住。

从小到大,对他最好的是姥爷。

爷爷奶奶姥姥对他也都相当好,可无论多好,都不如姥爷。两家聚餐的时候,四个祖宗都想讨好他,而他只跟姥爷在一起。

为什么,他不知道,也没想知道。

感觉就是喜欢和姥爷在一起,听他没完没了讲故事。

姥爷肚子里的西游记,跟他看过的动画片和电视剧都不一样。唐僧是野心家,想最终独霸的是太阳系;孙悟空有激光眼,能使原子炮,但心眼太实,一直受蒙蔽;猪八戒是煮不烂打不死的墙头草,随时可以做叛徒,可唐僧认为他最忠诚;而白骨精是外星系生成的女魔王,一心一意要吃唐僧肉的就是她,为了达到目的,她差点儿嫁给猪八戒,而她最得力的卧底是沙和尚。

后来他大了,知道姥爷胡编乱造,可他就是喜欢,感觉姥爷的版本,比任何动画片和电视剧都精彩,都带劲儿,直到现在都忘不了。

姥爷走的时候没啥痛苦,吃完饭,喝了杯酒,自己出去遛弯儿,坐在小区花园的条椅上,看孩子们打篮球,看着看着头一歪,魂儿就飘了。现场的人说,他走的时候,嘴角带着笑,给人的感觉像是想起了开心的好事儿。

入土为安那天,母亲烧完纸,淌着眼泪跪在墓碑前对他说,收拾姥爷遗物的时候,她发现一摞精心保存的手稿,是姥爷写的《南游记》。因为啦啦喜欢听他讲故事,为了保持故事的新鲜和完整,他迫不得已想了个更好玩的《南游记》。开始是瞎编,编着编着就有了想法和干劲儿。每天早上一睁眼,先在被窝里想故事。想好了,怕忘了,写在稿纸上,牢记在心里,晚上认认真真讲给啦啦听。时间一长,竟然写了十几万字,都够编一本书了。

母亲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也蛮感动,问那些手稿在哪里?

母亲说,被姥姥给烧了,说都是些胡说八道,哄外孙玩儿的,留着不合适。

不幸的是,就那天回家,他把姥爷的大名给忘了。

真忘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只知道姥爷姓歹。

能记住姥爷姓歹很容易。

母亲说,她之所以跟姥姥姓喇,不姓歹,是因为上学的时候,同学们总把她当坏人,男生背地里都把她叫歹女。她回家又哭又闹,父亲无奈之下,就让她随母亲姓喇。喇和歹在姓氏里都很少见。但对母亲来说,姓喇比姓歹强多了。

而他的真名不是啦啦,是喇啦,身份证上写着呢。

之所以叫喇啦,是母亲的决定。

母亲有过两次婚姻。

别的嘛,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记忆里,十二岁之前,他一直和姥爷姥姥生活在一起,很少回父母那儿。

接送幼儿园带他出去玩儿的都是姥爷。

有次下雨,姥爷让他自己打伞走,他不想走,姥爷说,啦啦,你得学着自己走,刮风也好,下雨也好,自己的路就得自己走。姥爷已经老了,身体也不好,天气阴了关节就疼痛,肩上的旧伤也会作怪,已经背不动你了。再过几年恐怕连路都走不动了。再然后呢,就躺床上起不来了。他说没关系,到时候我就长大了,有劲儿了,我给你买轮椅,推着你到处玩儿,还背你上楼下楼,还给你买好吃的,你让我干啥就干啥。姥爷说真的啊?他说真的,我保证!然后就和姥爷拍手。姥爷好开心,好得意,逢人就讲,我这外孙可懂事了,这才刚满十岁,就要给我养老呢!

现在想想,别说给姥爷养老,给父母养老,天晓得自己能不能活到老。

就算活着,就算结婚成功,就算侥幸生娃,就算把娃养大,所谓养老,无论对谁,感觉就像说另一个世界的事儿。

想到姥爷,他不能不愧疚。

姥爷过世才三九,连一个月都不满,他就把姥爷给他的房子卖了。

卖了一百六十万。

他的盘算是卖了房子租房子,一年租金也就两万多,一百六十万,够吃几十年的。还可以买辆车,倒点儿外汇,买点儿理财产品。运气过得去的话,就算发不了财,生活是有保障的。

生活有保障,活着有希望。

但允儿劝住了他。

她口气坚决地说,这房你不能卖!为什么?因为卖房不是长远打算。看似你成了百万富翁,可坐吃山空,到你后悔的那一天,世上绝对没有后悔药。你不如把走廊左侧的客厅和大卧隔开,右侧留一卧室,用来出租,厨房卫生间公用,这对你没啥影响,每月都有一笔收入,房子的所有权还是你的。

允儿说得有理,可她还是走了。

她走是因为看透了他。

正如她说的,随便换个活法,都能活得比他强,都能活得像人样。

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离开的第二天,她就找到了工作,在一个年轻人创办的文化公司给人做助理,制作可以带货的短视频。她曾对他说过,这活能赚钱,还能开心,只要有创意,天天都是新鲜事儿,一点都不枯燥。

可他就是不感兴趣。

他承认自己无能,承认颓废。

自以为不欠谁,不惹谁,不求谁,不给他人找麻烦,不给家人添负担,做天和尚撞天钟,心安理得过日子,有啥不行的。

事实上,从记事到现在,他一直都是好孩子,好学生,好员工,好男人。

即便现在也不坏。

他发现,打发日子有讲究。

但凡打发走了的,都是好日子。

而所谓美好,绝对不是你自己。

你与自己无关,无论灵魂还是肉体。

太阳升起来,红云飘过来,你就是凉爽的风,你就是盛开的花,你就是海里的浪,一层一层涌上来,一波一波退下去。

啦啦想念允儿。

不错,他的确多次相亲多次恋爱,本性也好,无奈也罢,重要的是,他没骗过任何人。

那些和他有过交往的女孩,本质上说,也都不坏,大家都是各取所需,合适就在一起,和睦相处,公平生活,你情我愿,不合适拉倒,谁也不欠谁。

所谓爱情,形同快餐,可以喜欢,但不依赖。

如果你经受过肉体创伤,不会害怕第二次疼痛。

如果你经历过精神损害,不会在乎魔咒降临。

十七岁那年,他上高三,为来年高考拼得要死要活,感觉在熬地狱。

一天夜里,大概一点来钟,迷迷糊糊似睡非睡,被异样的声音惊醒。

父母在吵架,母亲要离婚,父亲不同意。

母亲是三甲医院的内科主治医师,工资待遇有保障,求她帮忙的人很多,一年四季都在忙,节假日都很少安闲。他的印象里,母亲身上啥时候都有消毒水的味儿,几乎不做饭,很少干家务。父亲原先是国企的部门领导,好像是某个分部的副部长,企业改制后,分流改行,没多久再次遭遇破产重组,被人抛弃,一蹶不振。打那之后,家里就充斥着母亲的抱怨,她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火,随便一点儿小事就能擦出火花,茶浓了菜咸了米硬了地脏了天热了,等等等等,都是爆发的由头。

父亲真能忍。

无论母亲做什么,吵完闹完,除了沉默还是沉默,除了抽烟还是抽烟。

这引起了他的好奇。

正因为好奇,他才隐隐约约从姥姥那儿知道了些许内幕。

原来父母都是二婚,而他到现在也不知道生父到底是谁,也不想知道。

大概受此影响,他说话做事,从不拐弯抹角,也不和女孩吵架,哪怕再烦恼再郁闷,都是闷在心里。

有一次,他和允儿看完电影说痛苦,说的是男主人公的不幸和遭遇。

她说得了,你懂什么叫痛苦,你不懂,你永远都不会懂,不就那点儿烦闷和压抑嘛,装什么装啊,是男人最好忍着点儿。

接着就给他讲,十六岁那年,背着母亲在私人诊所做人流,出血不止,差点儿丧命,然后破罐子破摔的事儿。

她讲得轻松,却疼在他心里。

由此知道,她受过的伤害有多重。

伤害是伤害,关键是话里有话,他就此明白,她的话不可以当真,她从没打算和他长期生活在一起,更别说嫁给他。

可他愿意为她深度疗伤,喜欢和她厮守。

问题是这话也不能当真。

就像刚刚喝下去的酒。

辣过了,烧过了,胃里疼过了,酒劲儿上来了,心气儿一散,脑袋里一晕,就会感觉她的存在和到来。

他能预感她的动态,能知觉她的体温,嗅得到她的气味。

而她每次都转瞬即逝,像传说中的鬼魂儿。

她是怕鬼的。

她怕,他不怕。

他喜欢孤独,他渴望见鬼!

他最受欢迎最受赞扬的画,要么牛头马面,要么邪灵鬼相,代表着他内心的不安和欲望,也代表着个性的挣扎和反抗。

然而个体的欢迎,并不代表市场的认可。

真正喜欢的人,大都是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们要的是感觉,要的是刺激,要的是共鸣。但买画是不可能的。不是价钱高,也不是买不起,而是不会买。即便送给他们,也都没心要,生怕家里人反对,看多了忌讳,更别说挂客厅了。对此他心知肚明,换他也一样,即便在乎的不是自己,眼睛里盯的不是名气,不是利益,也不会随意投资。一句话,认可归认可,现实归现实。至于势力强大的实力派,以及那些来自官方美协宣传部门的形形色色的艺术家,与他这样的艺术爱好者,原本是两条道上跑的车,压根不是一回事儿。

可她还是鼓励他画画,甚至幻想去海边,找条艺术街,租上一个小门面,他画画,她卖画,自由自在过日子。

他不为所动。

她说干脆出国,圣彼得堡有她俩同学,在那边种大棚蔬菜,生意好极了。投奔他们,干上几年准发大财。他架不住她的热情和信心,冲动之下就想卖房走人。但事到临头,又忽然清醒。

自己的斤两自己知道,异国他乡不是梦想的地方。

她还出过拍性爱视频或开网店的主意。

他都动过心,都没行动。

自从经历了人间冷暖,公司职场,心理生理的多重洗礼,他早已不是曾经的他。不但没了生活目标,生命激情,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犹豫多疑,更加胆小怕事,更加需要安慰。

他学画,纯粹是学龄前母亲的意志。

他从没想过做艺术家,更没想过以画谋生。

可他的确有画画天分。

有段时间,他玩腻了王者荣耀,拼够了复仇联盟,厌倦了卿卿我我,确实想在画布上浪漫爱情,期待战争,渲染恐怖,渴望灾祸,欣赏惊悚。不幸的是,有意无意间,他所表达的都是极度烧脑的绝望情绪,那些个牛头马面邪灵鬼相的作品,就是那时的产物。它们像雨后的蘑菇,从他脑袋里的草地上不可思议地冒出来。结果他越是亢奋,离他想要的标杆就越远。没了标杆和底线的束缚,他随心所欲,他率性狂舞,在不可能的界面上表达可能,享受到了个性的张扬,表达的自由,血脉的喷张。

他的野心,像五月沙漠里蓬勃的野葱,对着天空,对着瀚海,对着风暴,发出强烈的冲动和挑战——

他要在迷幻的色彩里,歌舞寂静的荒凉。

他要在纯粹的精神里,放纵原始的本相。

他要在上帝的无奈里,写生天堂的模样。

即便蚂蚁国,即便乌托邦,即便泼洒热血,即便穿越轮回,即便炸裂毁灭,都是渴望的温暖,都是此刻的快乐……

一次次疯狂地陶醉。

一个个飘忽的瞬间。

结果只是冲动对脑波的刺激,只是无聊对孤独的反应。

下雨了。

城市像梦里的人影儿,湿漉漉地玩味着滋润。

鱼儿饿了。

不,不是饿,是想念她了,她是鱼儿的主人,命运是她的老板。

他看见她在老板的怀里。

不再是美人鱼般的鱼儿。

倒像是鱼缸里的鱼儿。

瞧啊,鱼群朝他竞相游来,翕张着诱人的圆乎乎的小嘴,紧贴着透明的玻璃,扭曲着身子,甩动着尾翼,多像活性十足的精子。

精子游泳,也像鱼儿一样。

它们短暂的生命,只会游泳,只能前行。不知道什么是进取,不知道什么叫退路,唯一指引它前行的就是本能,就是使命。

从初始,到诞生。

从序列,到终了。

沙海里的泉眼开了。

夜空里的星宿散了。

流沙漫过奥秘的眼球。

种子娩出血红的脐带。

可她走了——

带走了他的精子。

那些活泼的蝌蚪,那些活着的鱼儿,那些快乐的儿女——

然而,鱼儿真是鱼儿吗?

是的,鱼儿望着他,为他吹起一串串透明的泡泡。

鱼儿快活。

他也快活。

鱼儿是他,他就是鱼儿,他经历鱼儿的灾难,挑战鱼儿的失败。

不求风平浪静,但求顿顿美餐。

这是谁说的?

是她说的!

他眼前掠过她黑白的影子。

他知道她想干嘛,知道她正在干吗。

她也知道他在干吗。

就在昨天,抑或是昨天的昨天,也可能前天的前天。

他下楼取快递,看到了姥爷,不是活着的姥爷,也不是死去的姥爷,是和姥爷一模一样的一个老人;还看到了跟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但绝对不是父亲;还看到了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但绝对不是母亲;还听到有人在小花园里唱歌,那声音和姥姥唱得一模一样,但绝对不是姥姥。

他们似乎都是对着他来的。

他们也确实用不同的方式找过他。

每次他都在屋里,每次就是不开门,每次他们也都知道他在屋里,也都知道他故意更换手机号码,故意不开门。

他就是不想回家,不想工作,不想赚钱,不想结婚,不想进影院,不想交朋友,不想被人烦,就是狼心狗肺,就是不迁就,就是不低头。

他用性格对抗脾气。

他用脾气决斗性格。

梦里的村姑远去了,眼前的桃花凋零了,瓶里的酒水蒸发了

远去的自当远去。

他自己也在远去。

可他还是喜欢她留下的鱼儿,还有她不散的味道,还有窗台上蓬勃的雷神,金手指,虹之玉,还有盛开的宝石花,碰碰香。

这是他独有的奢侈。

真是奢侈啊!

可她还是走了。

走就走吧,天堂本无通行证,奈何桥上无奈何。

啦啦想起允儿的母亲,她是广场大妈里最年轻,最漂亮,或者说最风骚的一个,脸蛋像少妇,身材像少女。

她不让他叫阿姨。

他说那叫什么?

她微微一笑,低声说,叫大姐,你和我女儿的关系与我无关。

他心一阵乱跳,脸上发麻,不知是红还是白。

当晚,他梦见一片雪白的海滩,她躺在阳光里,用江南女孩的声音对他说,来啊,到我这来,你马上就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女人,什么是真正的快乐。老实告诉你,女孩不过是孩子,除了好奇和冲动,根本不懂什么是男人。你不用害怕,你早就是我的人了。

而就在这时,他看到的是允儿。

天亮了,他实话实说,让允儿解梦。

允儿在手机里找到了三个答案。

三个离开他的理由!

但她不该当真,不该那么残忍。

可又怨谁呢?

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来电,顿时心跳,竟然是母亲,不能不服,不论他怎么换号,她都能得到他的号码。

心里呵呵,眼睛酸涩。

这就是母亲,世界上只有母亲还记得他,记得生他的日子。

手机执着地响着,响了一遍又一遍。

他装作没听见。

姥爷去世后,他不但不接他们的电话,也不加他们的微信,那翻来覆去的训斥,无休无止的说教,毫无道理的指责,他早厌倦了,再也不想忍受了。

奇怪的是,手机沉默了,他的心却躁动起来,希望挠人的铃声再响起来。

再响,他一定会接。

响是响了,不是铃声,是短信,持续的短信。

啦啦:

我的儿子,生日快乐!

无论你现在做什么,想什么,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对你,对我,对你所有的亲人,都是快乐和美好!

我打给你,是和你告别,你不接,我们没微信,不能视频,只好发短信。

我是新冠肺炎专家组的成员,半小时后,将去疫情严重的M 市,那是抗疫一线。疫情暴发后,我在ICU 重症监护组的岗位上,已经拼了几个月了。

我想告诉你的是,许许多多濒临绝境的人,由于我们的努力,获得了重生。几个月来,我感同身受,理解最深的是,人最宝贵的当然是生命,而生活不仅是生命的延续,其根本就是人生的意义。这不是老生常谈,是自然的真理。社会文明,金钱财富,幸福快乐,或许可以衡量生活的方方面面,唯一衡量不了的,就是人的生命。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我也是刚刚明白。

所谓刚刚明白,是因为不久前,我在工作中不幸感染了新冠,并发心肌炎,在ICU 里整整抢救了三天三夜。现在的我,是痊愈后重返岗位。有了生与死的折磨和经历,重新见证人生,我不能不反省,不能不思考。

是的,在那随时可能离开人世的日子里,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你,不是怪罪,是忏悔。我们之间的矛盾和挫折,都是我的错。我是个不称职的妈妈,对你的启蒙也好,教育也好,成长也好,基本上是糊里糊涂,充满了误读和误解,想起来我就心痛!

对不起啦啦,非常抱歉!

我错了,错就错在总是自以为是,总是求全责备,很少从你的实际需要、情绪立场以及感受和心灵,真正地爱护你、理解你,更不用说人生关键时刻的支持和帮助了。

好想给你当面说,就像你小时候被人欺负,回来对我诉说那样……

……

还有,你爸爸一直梦想开一家餐馆,只卖一种绝对美味绝对安全绝对特色的地方小吃,纯手工,精制作。不为发财,不图回报。就是单纯的喜欢,真诚的情怀,还有健康,享受和快乐。每天定时定量,下午五点半开门,九点打烊。十来年了,他一直为此默默准备,眼下筹备工作已经差不多了。不幸的是,他身体垮了,昨天又住进了专科医院,初步诊断是尿毒症,没准得换肾。他本人并不悲观。可我不得不离开他,去往那个瘟疫肆虐的城市,完成我应尽的责任和使命。你们有两年多没见面了吧?去看看他。他想念你。不要胡思乱想,他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内心深处,比我还爱你,只是不善表达,只是急躁。你俩一样,都个性十足,不善理解,不懂妥协。说是说,我也好不到哪去。

可我们是一家人,血肉交融,心灵相依。

过去的事儿过去了。

从今往后,要从心开始,实实在在亲近、理解、容纳彼此的情感和内心!

好了,同事在喊我,登机口已经没人了。

啦啦,我亲爱的儿子,好好活着!

永远爱你,心疼你的妈妈!

啦啦木不愣登傻傻地看完,又看了一遍,还想再看,手机屏幕上一片模糊,他用手掌擦去上面的泪水,抽泣着,把手机狠狠摔在沙发上!

鼻涕眼泪一个劲地往出涌,他哭得稀里哗啦。

已经很长时间了,他觉得自己没心没肝,没有眼泪,即便有,心肝不会疼,泪水不会咸。

这会儿,他心疼,针扎样的疼,撕扯样的痛。

头晕目眩,后背发凉,脖根发麻,像是妈妈的手在抚摸,在安慰。

突然,脑袋里轰地一声,像是噩梦中的惊醒!

妈妈感染他不知道,病危他不知道,父亲病重他也不知道,他们是这世上他最亲的亲人……而他是故意的,就是要远离他们,就是要摆脱羁绊,就是要自由自在,无情也好,残忍也好,与他无关,他就是他,从没想过他对他们意味着的是什么,更别说对社会,对良心,对未来了……

铃声又响了,这次是门铃。

他不理睬。

心胸开裂的时候,神灵总会附体,门铃总是会响。

他就是门铃。

而他人就是电流……

曾经的他,喜欢电流,来电的时候,他的记忆格外活跃,从小学到大学,但凡学过的知识,看过的书籍,享受过的美好,幸福的往事,没有想不起来的,说他是活着的硬盘,毫不夸张。

可这会儿是恐惧。

铃声停了,门被手掌使劲拍着。

前来收费的物业,隔着门板喊,尊敬的业主,我们知道您在屋里,前几次也都在屋里,您可以不开门,也可以不管我们给您送来的账单。但如果再不缴费,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们将停止对您的供电和供水。详细通知给您贴门上了。

他哈哈大笑,威胁对他来说,犹如下水道里的回声。

这会儿,他敢吞咽液态的白烟,敢割自己的腕脉,敢跳大海,敢造车祸,革自己的命,喝自己的血,没有什么不敢的,还怕停电和停水?

可随即想到,他不是不怕,而是不敢面对真实的害怕。

他知道:

最好的伴侣绝对不是孤独。

最大的快乐绝对不是酣醉。

最好的活法绝对不是深眠。

是的,他知道,这会儿是真正的知道。

他站起来,活动了下脑袋,艰难地迈开步伐,摇摇晃晃朝着房门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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