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相人术对汉代史传人物书写的影响

2023-08-08 03:22:16方坚伟
关键词:高祖汉书刘邦

方坚伟

(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 公共管理学院,广东广州,510640)

汉朝多袭秦制,其中最重要的是意识形态的改造。秦始皇采用齐人邹衍五德终始之说,以水德代周之火德而居之,但是,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改制运动始终未能在统治集团上层统一思想。《史记·秦始皇本纪》曰:“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无所不胜。”[1]237汉代秦而立,刘邦定鼎天下后面临和秦始皇同样的问题,对于新生政权合法性的解释是每个王朝建立初期甚至也是长期的任务,所以,鼓吹受命改制的政治运动是汉代前期政治文化领域的核心任务,一直到汉武帝都在争论这个问题。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曰:“德侔天地者称皇帝。”[2]201后汉班固撰《白虎通》,以汉朝天子承继上古三代“圣人”之道统对这个问题加以补充,同时,在《汉书》编撰过程中也遵循了这个思路。《史记》在叙述上古三代圣王形象时未赋以异相,表明司马迁对当时盛行的“圣人不相”观念是不认同的。但是,在《高祖本纪》中,汉高祖的形象却以异相附会,刘邦的出生、长相及经历都充满了神奇色彩,后来《汉书》也全盘采纳了《史记》的史料。从这个角度来看,汉代建构圣人崇拜的国家神话是成功的,相人术在这个过程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奇相附会与帝王受命而王

符瑞思想始于战国中后期,两汉臻于盛行,是先秦时期殷周天命论观念发展的延续。《尚书·召诰》曰:

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3]399

殷、周以天为尊,符瑞是作为天命的一种现实凭证出现。有学者认为:“符命,又称符瑞、符应、瑞应,是将奇异而美好的白然现象或物体附会成天赐帝王吉祥物,是君主得到上天授命、统治大下的凭证和象征。”[4]汉代由国家主导构建的符瑞思想从刘邦建国初便开始,但是,到了汉武帝才算全面铺开。《春秋繁露·符瑞》曰:“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至者,西狩获麟,受命之符是也。”[2]157就连汉武帝太初元年西伐大宛获得汗血宝马的事也成了一种祥瑞。《汉书·武帝纪》曰:“四年春,贰师将军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来。作《西极天马之歌》。”[5]202《汉书·礼乐志》载此歌曰:

太一况,天马下,霑赤汗,沬流赭。志俶傥,精权奇,薾浮云,晻上驰。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元狩三年马生渥洼水中作。天马来,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来,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天马来,历无草,径千里,循束道。天马来,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天马来,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天马来,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5]1060-1061

将汗血马喻为天马,通过制乐称颂汉武帝丰功伟绩。应劭注曰:“言天马者乃神龙之类,今天马已来,此龙必至之效也。”[5]1061天马与龙同为祥瑞之象征,以喻太平盛世之功。到了东汉章帝时期,各郡国上报至朝廷的符瑞多不胜数,已成了地方歌功颂德的主要政治手段。《后汉书·肃宗孝章帝纪》曰:

章帝素知人厌明帝苛切,事从宽厚。感陈宠之义,除惨狱之科。深元元之爱,著胎养之令。奉承明德太后,尽心孝道。割裂名都,以崇建周亲。平徭简赋,而人赖其庆。又体之以忠恕,文之以礼乐。故乃蕃辅克谐,群后德让。谓之长者,不亦宜乎!在位十三年,郡国所上符瑞,合于图书者数百千所。[6]159

东汉章帝,在位不过十三年,但各地争相上报符应成百上千例。其实,这也怪不得各地官员争先呈奏瑞应,上好下效是其主要原因,《白虎通》已经为东汉的继祚定了基调。《白虎通·封禅》曰:

天下太平,符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王者承天统理,调和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休气充塞,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7]283

可见,汉代符瑞是作为意识形态而存在。古代政治文化两种情况下需要符瑞:一种是为昭示天下太平,安抚民众以安居祥和生活;一种是政权顺利过渡或合法化继承。帝王奇相属于后一种情形。

从本质上说,帝王奇相是天命论的直观表现形式,也是“受命之符”。汉代董仲舒在天命论的基础之上衍说成天人感应学说,成为两汉政治的权威解释系统。两汉史传附会帝王奇相,是古代史官的一种职业行为,为了王权的合法有序接力进行的官方解释,这在《史记》、《汉书》、《东观汉记》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汉高祖刘邦、汉宣帝刘询、光武帝刘秀三位皇帝以相人术的语言来描述相貌。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执掌皇权的不确定性,或者是开国皇帝,或者是落难皇孙,与其他皇帝相较而言,他们是以“流动”的形式上升至皇朝的至高权力位置。所以,这三位帝王的异相符会有受命的意义,也明显有史官有意为之的痕迹,当然,这也是刘氏皇朝继承者们乐意看到的结果。在司马迁之前,《荀子》、《晏子春秋》诸书均有对上古三代圣人的相貌进行描述,《史记·范睢蔡泽列传》也明确提及“圣人不相”,但是,《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及《周本纪》里的上古圣王却没有载录他们的相貌。相反,《高祖本纪》却对刘邦相貌进行了异化,由于没有直接史料证明,我们只能推断两种可能性:一是《高祖本纪》有改篡的嫌疑,二是司马迁为刘氏皇权的合法性进行有意粉饰。《高祖本纪》形容刘邦形貌曰: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1]342

隆准,意为鼻子高挺,刘邦相貌作“隆准”,秦始皇则作“蜂准”。《史记集解》引徐广注曰:“蜂,一作‘隆’。”《史记正义》也作高鼻解。《史记索隐》引文颖注曰:“高祖感龙而生,故其颜貌似龙,长劲而高鼻。”[1]343隆准属于两汉相人术的范畴,鼻子形态与地域相关,按照汉代五行分类,不同方位地形生长的人有不同的外形,五官气脉各有差异。《淮南子·地形训》曰:

东方川谷之所注,日月之所出。其人兑形小头,隆鼻大口,鸢肩企行,窍通于目,筋气属焉,苍色主肝,长大早知而不寿,其地宜麦,多虎豹。南方阳气之所积,暑湿居之。其人修形兑上,大口决眦,窍通于耳,血脉属焉,赤色主心,早壮而夭,其地宜稻,多兕象。西方高土,川谷出焉,日月入焉。其人面末偻,修颈卬行,窍通于鼻,皮革属焉,白色主肺,勇敢不仁,其地宜黍,多旄犀。北方幽晦不明,天之所闭也,寒冰之所积也。蜇虫之所伏也,其人翕形短颈,大肩下尻,窍通于阴,骨干属焉,黑色主肾,其人惷愚,禽兽而寿;其地宜菽,多犬马。中央四达,风气之所通,雨露之所会也。其人大面短颐,美须恶肥,窍通于口,肤肉属焉,黄色主胃,慧圣而好治,其地宜禾,多牛羊及六畜。[8]352-354

后来光武帝刘秀的长相竟也符合《淮南子》的描述。汉代相人术中,隆准为王室贵胄之相,纬书作“山准”,意思相同。《春秋纬·合诚图》曰:“伏羲龙身牛首,渠肩达掖,山准日角,岁目珠衡,骏毫鬣鼠,龙唇龟齿、长九尺有一寸,望之广,视之专。”[9]762又《孝经·援神契》曰:“伏羲大目,山准日角,衡而连珠。”[9]964以纬书所载古圣人形象为准的,光武帝刘秀的形貌几乎便是与古圣人相一致。《东观汉记》曰:

上为人隆准,日角,大口,美须眉,长七尺三寸。[10]2

范晔《后汉书》载录光武帝形象袭自《东观汉记》,刘秀的长相也以此为标准。刘邦“隆准而龙颜”,刘秀则为“隆准日角”,实际都是形容古圣王之相,东汉纬书多以“龙颜日角”并称。《白虎通·圣人》说“圣人皆有异表,《汉书·贾谊传》中载贾谊以“明圣威武”称颂汉高祖,《汉书·武帝纪》汉武帝下诏也称“绍休圣绪”。这些都是汉代学者试图从理论上说明皇帝异相与古圣王是枝脉相继的关系,而并非人力所能为之的结果。

除此,以代表祥瑞的“龙”图腾作为帝王受命之符的其中一种,相人术中,将之附会于帝王的外貌形容,“龙颜”更多的是一种图腾色彩的附会,无法形象化,连想象空间都不可能具备,是一种象征,但却是典籍中描绘帝王相貌最重要的用语,是古代帝王的专属符号。《后汉书·襄楷传》曰:“夫龙形状不一,小大无常,故《周易》况之大人,帝王以为符瑞。”[6]1078汉代非常重视龙瑞应的出现,《汉书》、《后汉书》都有载录:

《汉书·宣帝纪》曰:“乃者凤皇甘露降集,黄龙登兴,醴泉滂流,枯槁荣茂,神光并见,咸受祯祥。其赦天下。”[5]269

《汉书·郊祀志》曰:“其夏,黄龙见新丰。建章、未央、长乐宫钟虡铜人皆生毛,长一寸所,时以为美祥。后间岁正月,上郊泰畤,因朝单于于甘泉宫。后间岁,改元为黄龙。”[5]1252-1253

《后汉书·光武帝纪》:“夏,甘露降南行唐。六月,黄龙见东阿。”[6]59

《后汉书·肃宗孝章帝纪》:“是岁,零陵献芝草。有八黄龙见于泉陵。”[6]141

汉代龙瑞应多以黄龙为主。《宋书·符瑞》曰:“黄龙者,四龙之长也。不漉池而渔,德至渊泉,则黄龙游于池。能高能下,能细能大,能幽能冥,能短能长,乍存乍亡。”[11]796《史记》形容刘邦的长相为龙颜,是其母亲与蛟龙交合的结果。《史记·高祖本纪》曰:“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1]341刘邦的出生与《诗经》传述商周祖先人神遇合相类,是一种受命瑞应,这种于官修史籍神化开国皇帝的传统,从《史记》开始便堂而皇之的进入了正史。《史记索隐》引《诗含神雾》注云:“赤龙感女媪,刘季兴。”[1]342就连刘邦酒醉睡觉时也有龙盘其上。巧合的是,光武帝刘秀发梦的也是赤龙,其言“乘赤龙上天”,汉初刘邦以火德自居,赤龙为火德,以此相呼应,刘秀此言多出于表示其承继帝位是正统的借口,受命符瑞体现在刘邦和刘秀与众不同的形貌就是身材高大。《史记正义》引《河图》注曰:“帝刘季口角戴胜,斗胸,龟背,龙股,长七尺八寸。”[1]343刘秀则为“七尺三寸”[6]1;后来汉昭帝也是有“八尺二寸”[5]3964。这样的身段可算是俊朗,先秦两汉时期以高大为美。《庄子》形容盗跖是:“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12]993《荀子·非相》曰:“昔者卫灵公有臣曰公孙吕,身长七尺。”[13]73这些人物形象均为大贵之相,是为了配合突出“龙颜”的威仪。

汉代史传除了刘邦、刘秀这种由草根阶层及落魄皇室后裔借助异相以作符瑞之外,汉宣帝是唯一一位非立国帝王在史传中也有异相符会的人物形象。《汉书·宣帝纪》曰:“(宣帝)身足下有毛,卧居数有光耀。每买饼,所从买家辄大仇,亦以(是自)怪。”[5]237汉宣帝是汉武帝的曾孙,由于巫盅之祸牵累而从小流落民间。汉宣帝的经历有两处与汉高祖相似,一个是他们所到过的店,生意便出奇的好,另一个便是有“天子气”。《汉书·宣帝纪》曰:“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杨、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5]236长安牢狱中的天子气就是宣帝当时所在的地方,汉高祖的天子气在秦始皇时期便流传开来,由此也吸引了众多追随者。《史记·高祖本纪》曰:“秦始皇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严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1]348帝王有特殊云气萦绕是古代数术组成部分之一,汉代纬书的解释是有德之君才会有这种云气,也就是所谓的“天子气”。《孝经援神契》曰:“王者德至山陵,则景云见。”[9]975东汉史官往往借助谶纬的解释来附会各种符瑞,以证明东汉政权的合理性。祝平一先生说:“比较《东观汉记》和《后汉书》对于明帝相貌的记载,东汉史臣利用谶纬说明东汉政权合法性的用心更可一览无遗。”[14]116《东观汉记》对于明帝的记载以《春秋纬合诚图》中形容尧的形貌为依据,而《后汉书》则删除了过于神奇的部分。《东观汉记》对明帝的长相描述为:“丰下锐上,颜赤色,有似于尧,上以赤色名之曰阳。”[10]54而《后汉书》则只言明帝“帝生而丰下”,由此可见,范晔在取材过程中更多的出于史学要求进行提炼材料。

可见,符瑞思想不可避免地影响着汉代史官的编撰思路,在这个过程中,通过采用汉代流行的相人术“圣人不相”附会皇帝,特别是汉朝的开国皇帝以说明受命的合法化,实际上是汉代史官的一种职责和使命。

二、女相尊贵与汉代外戚专权

通过史官虚构皇帝奇异的形貌以说明皇权神授,西汉政权的建立和东汉皇权的回归自然便显得顺理成章,两位刘氏王朝的缔造者在正史中以异相出现,表明古代史官独立精神空间的渐趋压缩的开始。两汉相人术对于国家政治神话的构建有着不可替代之作用,对于社会中层及以下的士阶层和民众而言,对一个国家政权的认可是从最高统治者的认同开始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刘邦、刘秀的异相是强化这种思想的必要途径。《史记·三代世表》曰:

天命难言,非圣人莫能见。舜、禹、契、后稷皆黄帝子孙也。黄帝策天命而治天下,德泽深后世,故其子孙皆复立为天子,是天之报有德也。人不知,以为氾从布衣匹夫起耳。夫布衣匹夫安能无故而起王天下乎?其有天命然。[1]505

由此可见,在司马迁的眼里,刘邦、刘秀能够统治天下看似由草根起步,实际却是天命使然,生而异相与天命的必然性成了最好的说服手段。但是,对于女子而言,面相生而富贵也很重要,相人术往往成为汉代功利化政治婚姻的工具。

两汉史传载录了借助相人术而促成的政治投机型婚姻,在这种以相人为手段的婚姻中,《史记》、《汉中》中被相的对象为女性,只有汉高祖刘邦例外,是由吕公相中的男性。《史记·高祖本纪》曰:

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愿季自爱。臣有息女,愿为季箕帚妾。’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妇子所知也。’卒与刘季。[1]344

吕公相人在《史记》中只此一例,但其水平之高超可见一斑,从这段话看来,吕公为其女儿即后来之吕后促成的婚姻,主要是以相人为依据,而并不考虑当时刘邦是否有权势。《高祖本纪》叙述刘邦的奇异出身与奇相是通过吕公的相人得以呼应,并有具体事例的印证,后来刘邦经过多次的检验,对本人的大贵之相也深信不疑。《史记·高祖本纪》曰:

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餔之。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1]346

等到刘邦听闻此事之后,于是寻问对方,得到的结果是“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的回答。《史记》以此史料为例,可视为吕公相刘邦之旁证。吕后、惠帝及鲁元公主的贵相归根结底是凭借刘邦的,这是吕公为何不顾吕媪的反对而坚持将其女嫁给刘邦,原因在于汉人认为男女之间的贵贱是需要相互匹配。王充《论衡·骨相》举吕公相高祖为例曰:“类同气钧,性体法相固自相似。异气殊类,亦两相遇。富贵之男娶得富贵之妻,女亦得富贵之男。夫二相不钧而相遇,则有立死;若未相适,有豫亡之祸也。”[15]114王充之论可反映汉代婚姻关系的一种普遍看法。

董仲舒便以男属阳、女属阴来解释两者的关系。《春秋繁露·阳尊阴卑》曰:“达阳而不达阴,以天道制之也。丈夫虽贱皆为阳,妇人虽贵皆为阴。阴之中亦相为阴,阳之中亦相为阳。”[2]325在汉代儒生们看来,阳贵阴贱,则女子从属男子是天道,也属于天命。《白虎通·妇人无爵》曰:“妇人无爵何?阴卑无外事。是以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7]21然无独有偶,终两汉之始末,刘氏政权反复在外戚的干扰下进行专权与复归的较量。吕后之后,文、景、武三朝吸取吕氏之祸的教训,时刻警惕外戚干政,到了宣帝时期,由于许、史、王氏等外戚日渐受宠而引起大臣们的不安,由此纷纷上疏,其中以王吉上疏言阴阳异位以说明当中的危害为代表。《汉书·王吉传》曰:

又汉家列侯尚公主,诸侯则国人承翁主,使男事女,夫诎于妇,逆阴阳之位,故多女乱。古者衣服车马贵贱有章,以褒有德而别尊卑,今上下僭差,人人自制,是以贪财利,不畏死亡。[5]3064

为了避免重蹈前代因后宫干政造成的动乱,王吉呈议:“宜明选求贤,除任子之令。外家及故人可厚以财,不宜居位。”[5]3065王吉的建议实际上击中了汉代政治不稳定的核心问题,但是汉宣帝认为其言甚为迂腐空泛而不予采纳。汉代从理论上构建起阳尊阴卑的思想,但现实政治运作过程中,后宫外家通过嫔妃地位的上升往往权势熏天,进而形成庞大的政治势力,最终成为削弱皇权的强势力量,王莽篡汉是这种现象的极端史例。所以,相人术显得异常重要,不管如何,这等于前瞻性作了婚姻规划。

吕后被吕父相为大贵是这样的,后来汉宣帝时期的许皇后与汉元帝的王皇后也是如此。《汉书·外戚传》曰:

时许广汉有女平君,年十四五,当为内者令欧侯氏子妇。临当入,欧侯氏子死。其母将行卜相,言当大贵,母独喜。[5]3964

许皇后未尊为皇后之前原已婚配,未婚夫却早死,当其母得知女儿是大贵之相之后,尽管许广汉允诺张贺将女儿许配给尚在落难之中的汉宣帝时,许皇后的母亲并不同意,张贺的说辞是“曾孙体近,下人,乃关内侯,可妻也”[5]3964。颜师古注曰:“曾孙之身于帝为近亲,纵其人材下劣,尚作关内侯。”[5]3965张贺认为,曾孙(宣帝)即使才能再低下也还算是皇室贵胄,事实证明,许广汉的决定是明智的。汉元帝时期王皇后的经历和许皇后甚为相似,王皇后的祖父王翁孺获罪被免,有人对其说“今王翁孺徙,正直其地,日月当之。元城郭东有五鹿之虚,即沙鹿地也。后八十年,当有贵女兴天下”[5]4014。后来王皇后因连续两次未过门便死了未婚夫,其父亲王禁对此甚感怪异,让术士相王皇后。《汉书·元后传》曰:

及壮大,婉顺得妇人道。尝许嫁未行,所许者死。后东平王聘政君为姬,未入,王薨。禁独怪之,使卜数者相政君,“当大贵,不可言。”禁心以为然,乃教书,学鼓琴。五凤中,献政君,年十八矣,入掖庭为家人子。[5]4015

与许皇后的母亲一样,王禁通过相人术,相信其女为大贵之相,后来果然成为了元帝的皇后,对于这种以荣耀家族为目的的政治婚姻,仍然遵循阴阳相配的思想。祝平一先生认为:“在阴为阳助的观念之下,还藏著福份相当的观念。大贵之人方通相匹,否则即使有大贵之妻,亦没法享其佑助。”[14]120于此,从两汉史传中可发现,和汉代皇帝与相人术发生联系的特点相类似,汉代与相人术相关的皇后均为出身非王侯贵族之家,巧合的是这种现象的背后也往往是汉朝外戚专权最为严重的时期,元帝王皇后侄子王莽甚至最终废汉更立新朝。

西汉如此,东汉中后期由于多是幼主未成年便即位,外戚专权的情况则更为严重。根据《后汉书》对光武帝至献帝十七位皇后的记载,有四位皇后有被相的经历,当中有的外戚集团已经可以到了挟天子以令诸候之势力,下面列举四位皇后被相的史例。《后汉书·皇后纪》曰:

后尝久疾,太夫人令筮之,筮者曰:“此女虽有患状而当大贵,兆不可言也。”后又呼相者使占诸女,见后,大惊曰:“我必为此女称臣。然贵而少子,若养它子者得力,乃当踰于所生。”[6]408(明德马皇后)

家既废坏,数呼相工问息耗,见后者皆言当大尊贵,非臣妾容貌。年六岁能书,亲家皆奇之。[6]415(章德窦皇后)

后尝梦扪天,荡荡正青,若有钟乳状,乃仰嗽饮之。以讯诸占梦,言尧梦攀天而上,汤梦及天而咶之,斯皆圣王之前占,吉不可言。又相者见后惊曰:“此成汤之法也。”家人窃喜而不敢宣。[6]418-419(和熹邓皇后)

相工茅通见后,惊,再拜贺曰:“此所谓日角偃月,相之极贵,臣所未尝见也。”太史卜兆得寿房,又筮得坤之比,遂以为贵人。常特被引御,从容辞于帝曰:“夫阳以博施为德,阴以不专为义,螽斯则百,福之所由兴也。愿陛下思云雨之均泽,识贯鱼之次序,使小妾得免罪谤之累。”于是帝加敬焉。[6]440-441(顺烈梁皇后)

马皇后、邓皇后及梁皇后等被相之事也见于《东观汉记》。史籍载录有被相事迹的四位皇后,均出身于将相之后,且都是聪慧过人、德行卓异。马皇后还是贵人身份之时,皇太后赞其“德冠后宫,即其人也”。和马皇后在家道中落之时力挽家势于将颓一样,窦皇后“六岁能书”,且又“性敏给,倾心承接”,君臣对其称誉有加,其兄弟窦宪、窦笃及窦景在和帝时期权势显赫,后来由于密谋造反而被诛杀。而邓皇后更具传奇色彩,自小不习女红而专攻经传,其父逝世,邓皇后日夜号泣并三年不食盐菜。梁皇后未入宫时便“善女工,好史书,九岁能诵《论语》,治《韩诗》,大义略举。常以列女图画置于左右,以自监戒”,其兄梁冀官至大将军,后来竟毒害质帝,残害忠良,以致人神共愤而后被诛。

可见,这些被相的女子能成为皇后,有几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出身名门、品行出众、面相尊贵。但或许恰恰正是由于这些经过皇室相工渲染,被美化之后,使得这些女子最终进入皇室权力中心之后,其家族也凭借这种优势得以位极人臣甚至功高震主,并最终引发皇权之争。

从这个角度看,汉代儒士们鼓吹阳尊阴卑和阴为阳助,便不仅仅是一套伦理纲常可以概而论之,实际上也可视为是政治秩序的一种思想约束。

三、以貌举人与汉代将相选拔

汉代对以貌取人的争论由来已久,汉文帝时期韩婴对于选拔人才重容貌的现象就提出批评。《韩诗外传》曰:“夫文王非无便辟亲比己者,超然乃举太公于舟人而用之,岂私之哉?以为亲邪?则异族之人也。以为故耶?则未尝相识也。以为姣好邪?则太公年七十二,齳然而齿堕矣。然而用之者,文王欲立贵道,欲白贵名,兼制天下,以惠中国,而不可以独,故举是人而用之。”[16]146汉朝自刘邦立国后,便开始下诏求士。《汉书·高帝纪》曰:

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御史大夫昌下相国,相国酂侯下诸侯王,御史中执法下郡守,其有意称明德者,必身劝为之驾,遣诣相国府、署行、义、年。[5]71

汉文帝时察举制开始正式成为汉代举士的主要方式,先后两次下诏曰:“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1]422沿着这种选拔人才的思路,汉武帝时期在董仲舒的操作下,自下而上“举孝廉”的察举制及征辟制成为汉代官员的主要选拔制度,依据标准主要是德行与通经。《后汉书·百官志》注引应劭《汉官仪》曰:“一曰德行高妙,志节清白;二曰学通行修,经中博士;三曰明达法令,足以决疑,能按章覆问,文中御史;四曰刚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决,才任三辅令。皆有‘孝弟廉公之行’。”[6]3559但是,一方面要求士人通经明修,另一方面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以貌取人的观念又时时影响着汉代人才的选拔。

《盐铁论·地广》曰:“孔子不容,不为不圣。必将以貌举人,以才进士,则太公终身鼓刀,宁戚不离饭牛矣。”[17]209

《潜夫论·思贤》曰:“人君也此君不察,而苟以亲戚色官之人典官者。譬犹以爱子易御仆,以明珠易瓦砾,虽有可爱好之情,然而其覆大车而杀病人也必矣。”[18]86

《潜夫论》所说的“色官”,汪继培笺曰:“谓以面目姣好为官者。”[18]87从王符的批评中,可以看出单有官宦子弟的身份似乎还不够,还要形貌长得好。实际上,在汉代的官僚体制中,身居高位且容貌俊伟的将相能得到皇帝更多的好感,有时甚至由此避免杀身之祸,张苍便是如此。

《史记·张丞相列传》曰:“苍坐法当斩,解衣伏质,身长大,肥白如瓠,时王陵见而怪其美士,乃言沛公,赦勿斩。遂从西入武关,至咸阳。沛公立为汉王,入汉中,还定三秦。陈余击走常山王张耳,耳归汉,汉乃以张苍为常山守。”[1]2675

张苍被赦免的原因竟然便是因为其身体高大肥白,似乎这样的理由显得有点儿戏,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看出汉代的审美风尚,张苍后来官至北平侯之高位。除此,江充也是如此。

《汉书·江充传》曰:“充衣纱縠禅衣,曲裾后垂交输,冠禅丽叔摇冠,飞翮之缨。充为人魁岸,容貌甚壮。帝望见而异之,谓左右曰:‘燕赵固多奇士。’既至前,问以当世政事,上说之。”[5]2176

江充能够获得汉武帝的赏识,并不是凭借其德行和学识。从汉代史籍看来,汉武帝时期统治阶层偏爱高大奇伟之人,就连司马迁也是这种态度。《史记·留侯世家》曰:

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1]2049

在司马迁看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张良应该是有着伟岸魁梧的形象,但见其画像时才发现貌如美妇一般,从司马迁的评价可以看出,汉代对官员的外貌是格外看重的。

汉代选士以身材高大为上,多以“七尺”、“八尺”及“九尺”等相人术语来表现将相容貌不凡。淮阴侯韩信为刘邦定鼎天下立下赫赫战功,卑微之时受胯下之辱,羞辱韩信的少年还特别强调“若虽长大”,后韩信亡楚归汉时,因连坐差点被杀,滕公便是“壮其貌,释而不斩”。《史记·韩信卢绾列传》曰:

韩王信者,故韩襄王孽孙也,长八尺五寸。[1]2631

从刘邦欲废储新立太子一事中也可见汉代对人的形体壮大的偏爱。《史记·吕太后本纪》曰:

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孝惠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1]395

至汉武帝时期,这种爱“长大”的审美成为统治阶层选人的标准,武帝选立昭帝便是以“壮大多知”且“类我”而定。在武帝、昭帝身边的权臣也多类此,如车千秋、金日磾、霍光及东方朔等。

《汉书·车千秋传》曰:“是时,上颇知太子惶恐无他意,乃大感寤,召见千秋。至前,千秋长八尺余,体貌甚丽,武帝见而说之,谓曰:‘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此高庙神灵使公教我,公当遂为吾辅佐。’立拜千秋为大鸿胪。数月,遂代刘屈氂为丞相,封富民侯。[5]2884

《汉书·霍光传》曰:“光为人沈静详审,长财七尺三寸,白晳,疏眉目,美须髯。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其资性端正如此。初辅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闻其风采。[5]2933

《汉书·金日磾传》曰:“日磾长八尺二寸,容貌甚严,马又肥好,上异而问之,具以本状对。上奇焉,即日赐汤沐冠,拜为马监,迁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5]2959-2960

可见,汉武帝本人就喜爱壮大之人,即位之初便征举贤良文学之士,东方朔投其所好,在自荐中极力突出其身高。《汉书·东方朔传》曰:“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5]2841东方朔之言颇有汉赋铺张排比之风,汉武帝向有好大喜功之趣,东方朔开篇以身长自夸,甚中武帝之喜好,这与汉代恢宏壮丽的审美风尚是相适应的。汉昭帝时期的蔡义被征为待诏,久而未见有提拔的迹象,从其上疏所言可略窥汉代官员晋升中外貌受重视的程度是一个公开的现象。蔡义曰:“臣山东草莱之人,行能亡所比,容貌不及众,然而不弃人伦者,窃以闻道于先师,自托于经术也。”[5]2898如果按照汉代高大俊美的身高标准来说,蔡义可算得上丑陋。《汉书·蔡义传》载其:“短小无须眉,貌似老妪,行叔俛偻。”[5]2899其可官至丞相实与霍光的支持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是,张敞便没有这么好运了,虽然其赏罚分明,除恶显善,并以经术辅政,但却始终不能官运亨通,《汉书》载“然敞无威仪”,故其“终不得大位”。张苍后来的孙子身高偏矮,按当时的要求未能封侯入相,可见,汉代吏制人才选拔中尤重形貌,如此一来,相人术的盛行就有了政治土壤作支撑。

《史记·张丞相列传》曰:“初,张苍父长不满五尺,及生苍,苍长八尺余,为侯、丞相。苍子复长。及孙类,长六尺余,坐法失侯。”[1]2682

东汉史籍喜用以具体身高来表现朝廷重臣姣美外貌,除上举《汉书》外,《东观汉记》也是如此,实际上已经开启魏晋风度的审美趋向。如:

《东观汉记·东平宪王苍》曰:“苍美鬓髯,腰带八尺二寸。”[10]242

《东观汉记·马援传》曰:“援长七尺五寸,色理发肤眉目容貌如画。闲进对,尤善述前事,每言及三辅长者至闾里少年皆可观,皇太子、诸王闻者,莫不属耳忘倦。”[10]429

另一方面,汉代也以“七尺”以下为耻,这可以从冯偃的例子看出汉人对身材高大的重视。《后汉书·冯勤传》曰:“曾祖父扬,宣帝时为弘农太守。有八子,皆为二千石。赵魏间荣之,号曰‘万石君’焉。兄弟形皆伟壮,唯勤祖父偃,长不满七尺,常自耻短陋,恐子孙之似也,乃为子伉娶长妻。伉生勤,长八尺三寸。”[6]909冯偃对自己不满“七尺”的矮小自惭形秽,为了避免后世子孙似其短小,故让其儿子娶高大之妻。可见有些审美风尚是不因时代改变而改变,身段高大终究更符合人类社会的审美习惯。后汉时相人术中对身高标准的重视显然并没消退,女性有时也会特别突出这点。《东观汉记》载马皇后曰:“后长七尺二寸,青白色,方口美发,明帝马皇后美发,为四起大髻,但以发成,尚有余,绕髻三匝,复出诸发。眉不施黛,装不求饰。独左眉角小缺,补之如粟。常称疾而终身得意。”[10]191在描写马皇后容貌时,首先是突出其高挑身段,其次才是发肤之美,足见时人对身高的重视程度已是一种自觉的行为。

综上所述,通过对《史记》、《汉书》载录汉代相人术的分析,可以看得出相人术在当时社会上层的普遍流行,其中,主要集中于帝王、嫔妃、将相等三类群体,且往往是和这些人物的政治生命密切相关,可见汉代相人术更多的是神话政治的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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