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文,练丹娜,钟金萍
(五邑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江门 529020)
晚清一批批有识之士留学海外,他们在接触西学的过程中,开始用中西对比的眼光和视角,重新审视中国社会面临的一些问题。这其中,梁启超就是一位杰出的思考者。比如1896年他在《沈氏音书序》中写道:“国恶乎强?民智斯图强,民恶乎智?尽天下之人而读书,而识字,斯民智矣。德、美二国,其民百人中识字者,殆九十六七人。欧西诸国称是。日本百人中识字者,亦八十余人。中国以文明号于洲,而百人中识字者,不及三十人。”[1](P112)在他看来,当时欧美国家识字者几乎达到百分之九十六七,日本也有百分之八十,而当时的中国,识字者不到百分之三十,他看到了中西方在教育方面的巨大差距,认为要赶上这种差距,必须普及国民教育,启发民智。而启发民智最为重要的途径就是识字教育。因此,他在汉字与语源方面,提出了很多自己的思考,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梁启超先生认为:汉语的文字系统,并不完全是象形系统,其实也植根于音。“流俗之论,每谓中国文字属于衍形系统,而与印欧衍声之系统划然殊途,此实谬见也。倘文字而不衍声,则所谓‘孳乳浸多’者末由成立,而文字之用,或几乎息矣。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是曰六书,自班孟坚、许叔重以来,皆称为造字之本。象形、指事、会意,衍形之属也;形声、转注、假借,衍声之属也。”[2](P231)
他提出的汉字“六书”既有“衍形”,又有“衍声”。那么文字的音义关系如何,学术界历来有两种不同看法:一种认为二者没有联系的“约定论”,如西方语言学家索绪尔等,“某一语义要求用什么语音形式来负载,一开始就具有偶然性。同一个声音可以表达多种完全无关的意义,而相同或相反的意义完全可以用不同的声音来表达。这是个常识问题,用不着多说了。”[3](P95)另外一种认为存在联系的,称之为“本质论”[4](P121),如中国古代很多思想家均持此观点,如墨子提出的“实、举、言”,庄子的“物、意、言”,陆机的“物、意、文”和刘勰的“事、情、辞”(见《墨子·经说》《庄子·秋水》、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熔裁》)。后来现代语义学又提出的“三元论”(物体、符号和意义)[5](P15),有点类似于中国古代思想家的观点。
梁启超显然认为汉字的音义关系也是很紧密的,他认为汉字的意义也植根于音,其实是受到中国传统音韵学的影响,特别是清代学者。但他认为清儒重视古韵的研究而疏于声纽的探讨,是一大缺陷。“自来言六书者,每谓形声为易解,忽而不讲。有清一代,古韵之学大昌,于声音与文字之关系,渐知注重矣。然其研究集中之点,在收音而不在发音,重视叠韵而轻视双声,未为至诣也。刘成国《释名》,每字皆诂以双声,《尔雅·诂》《训》《言》三篇,用双声为解者亦过半,其必有所受矣。”[2](P231)他认为“六书”大部分与声部有关,汉语的声母对于理解语义及其来源很重要,“《说文》万五百十六字,形声之字八千四百零七,象形、指事、会意之字合计仅一千有奇,其间兼谐声者尚三之一,依声假借而蜕变其本义者亦三之一,然则中国之字,虽谓什之九属于声系焉可也。单字且然,其积字以成词者更无论矣。”[2](P231)他认为:“(一)凡形声之字,不惟其形有义,即其声亦有义。质言之,则凡形声字什九皆兼会意也。(二)凡转注、假借字,其递嬗孳乳,皆用双声。”[2](P232)任公(梁启超)这种观点显然是受到清代江永和戴震的影响。江永首创“同位”(声母发音部位相同)之说[6](P1),弟子戴震又提出“从声原义”和“声义互求”说,其《转语二十章·序》曰:“人之语言万变,而声气之微,有自然之节限。是故六书依声托事,假借相禅,其用至博,操之至约也,学者茫然莫究。今列为二十章,各从乎声,以原其义……凡同位则同声,同声则可通乎其义。位同则声变而同,声变而同则其义亦可以比之而通。”[7](P5)
梁启超虽然评判清儒不太注重声类的研究,但其实清代大家里还是有重视声类研究的,例如王念孙在《广雅疏证》中运用声训来揭示同源词之间的音近义通现象,在训诂学史上具有重要影响;钱大昕《声类》一书,对古声纽部位的划分及实践即是依照他对语音正变转的认识编排而成的。任公认为汉字的声类研究很重要,因此,他还提出了四点建议,以引导后学者深入研究:“一、先研究古代音读与今不同者,例如古无轻唇音之类。使追寻声系不致沿讹;二、略仿陈澧之《声类表》,别造一新字母以贯通古今之异读。注音字母,恐须改正者甚多;三、略仿苗夔之《说文声读表》,以声类、韵类相从,以求其同异相受之迹;四、制新字典,一反前此以笔画分部之法,改为以音分部,使后之学子得一识字之捷法。”[2](P238)这几点建议对于我们后世深入汉语声类研究具有重要指导意义。
语源学(etymology)是专门研究词语意义来源的学科。索绪尔曾经说过:“词源学首先是通过一些词和另外一些词的关系的探讨来对它们进行解释。所谓解释,就是找出它们跟一些已知的要素的关系,而在语言学上,解释某一个词就是找出这个词跟另外一些词的关系……词源学并不以解释一些孤立的词为满足,它要研究词族的历史。”[8](P265)我国学者对于汉语语源的探索,自《尔雅》、《释名》始,早期作为经学的附庸,随着清代小学的兴盛,汉语语源的研究得到了大大的推进,这一时期的大家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王念孙(《广雅疏证》)在语源的探求方面用力颇多,成就斐然。特别是程瑶田的《果裸转语记》,第一次比较系统地系联复音同源词,标志着汉语语源研究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清末民初的章太炎《文始》、黄侃手批《说文》《尔雅》,在同源字(词)考证与系联方面又更进一步。特别是章、黄对语源学理论的全面探讨阐述[9](P181),到了二十世纪,有王力的《同源字典》、刘钧杰的《同源字典补》《同源字典再补》,张希峰的《汉语词族丛考》《汉语词族续考》《汉语词族三考》,殷寄明的《汉语同源字词丛考》,任继昉的《汉语语源学》,殷寄明的《语源学概论》等等成果,国外则有高本汉的《汉语的词族》和藤堂明保的《汉语语源词典》。这些成果使得语源学逐渐成为现代语言学的一个学科分支。
任公为说明同声母字之间的同源关系,以当时流行的切音字母举例:
“假使吾国如用字母,则其字体之结构当何如?试以‘戋’字为例。如凡‘戋’之字皆用‘Ch,ien’之一音符号以表之(与英文训‘薄’之 Thiua字音全同而义亦近),而其所谓从偏旁则以其字之首一音母添附语尾,则前举之十七字者当如下写。
Ch,ien—戋 Chiens—线 Thinj—笺
Thinp—牋 Thinch—钱 Thinb—贱
Thinm—栈 Thinm—盏 Thiny—琖
Thints—醆 Thins—浅 Thins—溅
Thiny—諓 Thinj—俴 Thinsh—饯
Thints—践 Thind—刬 Thind—残
若能将全部《说文》之形声字,按其声系以求其义,或能于我文字起原得一大发明,未可知也。”[2](P232-233)此例虽然早就在宋代王圣美在“右文说”中就提出来了(见沈括《梦溪笔谈》卷十四),但任公首次以拼音字母的形式,直观明了来说明这些同源词之间的音义关系。
他又继续举例,比如:“从可知凡用‘Dee’之一音符所表示者,总含有在下之意,或含有由上而下之意,无论其写法为‘氏’、为‘低’、为‘底’、为‘地’、为‘弟’、为‘帝’、为‘滴’……而其为同一语原,即含有相同之意味,则历历可睹也。”[2](P233)他认为中古的明母字如雾、冥、濛、晦、暮、幕、昧、蒙、慕、毛、盲、寐、魔等等,乃至一些明母的双音词如蘼芜、磨灭、泯没、懵懂、酩酊、微茫、渺茫、模糊、迷离、迷茫、麻糊、摸索等等,都有同一语源[2](P234-235),此条台湾学者黄永武也曾论及[10](P100)。
任公又首次从生理学和心理学角度来阐释同源词之间的音义关系:“以上所举八十三语皆以‘M’字发音者,其所含意味,可以两原则概括之:其一,客观方面,凡物体或物态之微细暗昧难察见者或竟不可察见者;其二,主观方面,生理上或心理上有观察不明之状态者。诸字中孰为本义孰为引申义,今不能确指。要之,用同一语原,即含有相同或相受之意味而已……不宁惟是,有一字而其义分寄于形与声,后起孳乳之字,衍其形兼衍其声而即以并衍其义者……以上所举四十四字,皆用‘P’母发音者,所含义不外两种∶(一)事物之分析分配分散,(二)事物之交互错杂,而其语原皆同出于一。”[2](P234-236)对于声符的文化心理是什么,何九盈先生曾经举“恥”字进行论述:“‘恥’之所以从‘耳’。不能说与心理无关,‘一点红从耳根升起’,这是羞恥之心与‘耳’的关系。割掉耳朵使人受辱,也是‘恥’从‘耳’的原因。”[11](P238)
从现代语音学和训诂学的角度来看,梁任公对于汉语语源的探求,无疑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从现代语言文字学观点来看,‘声与义同原’是语言问题,不仅汉语中有‘声与义同原’的事实,别的语言中同样有‘声与义同原’的问题,故此研究同源词才有可能。”[11](P235)苏联语言学家布纳克说过:“在声音的形象成为各种表象的一定范围内的必要因素以后,这些声音形象就具有了意义的基本内核,而这个基本内核可以把各种不同的表象连结起来。”[12](P271)西方学者研究不同国家幼儿称谓父母的发音时发现:“发辅音时,在声道中遇到阻碍,发元音时,则无此阻碍。辅音和元音的这种对立,在辅音是冲破完全闭合(特别是在口腔前部)的音,元音是开口程度很大的音时,最为明显。幼儿的双亲称谓词,就象最初出现在儿童语言中其它词一样,所采用的音位正是那些元音辅音对立最为明显的音位。”[13](P449)丹麦语言学家叶斯泊森也指出元音[i]有“小”“弱”“快”等意念,他举的例证有little(英)、kleine(德)、petite(法)、piccola(意)、minor(拉丁)、kis(匈)、mikros(希)[14](P437)。傅懋勣认为:“语根就是最初表示共象的语音形式。共象和意义不同,意义是某个字或词所特有的,共象是某些字或词所共有的,可是又各有各的专有之性。”[15](P30)
“语言必有根。语根者,最初表示概念之音,为语言形式之基础。”[16](P168)概念之音,自然也就是有其产生的原因。清代陈澧更是提出了“声像乎意”《东塾读书记》中曰:“‘大’字之声大,‘小’字之声小,‘长’字之声长,‘短’字之声短。又如说‘酸’字口如食酸之形,说‘苦’字口如食苦之形,说‘辛’字口如食辛之形,说‘甘’字口如食甘之形,说‘咸’字口如食咸之形。故曰以唇舌口气象之也。”后来章太炎所说:“语言者不冯(凭)虚起,呼马而马,呼牛而牛,此必非恣意妄称也。”[17](P40)“首先,越是原始的语言越是简单,越是接近于动物的鸣叫,随着人类的进步,语言才逐渐丰富发达起来;其次,即使是最原始的有声语言,也不能违背以声音表示意义、以声音区别意义的基本原则。否则的话,就不可能达到传递信息的目的,就不可能实现人与人之间的交际。”[18](P129)蒋善国认为:“由于人类用口势拟意,出现了语音。概念近的口势近,口势近的声音近,所以‘音近义通’”[19](P115)。
实验心理学告诉我们:当我们感知当前的事物的时候(联想起点),一般都会联想起与此事物相关的事物,我们称之为相关性联想。现代实验语音学的实验也发现,人类口腔的发音,感知的事物是人感觉到的参与发音的口腔器官(及其部位)的动作和形态以及所产生的语音,按联想规律这些都可以成为联想的起点。比如:
“与联想起点‘声母圆唇化’对应的联想项有三:1、‘圆,弯,围,转’,如:团(圆球形物),抟(揉成球形),滚,辊,郭(围城的墙),环,回,还(回归)……;2、‘噘嘴外凸’如:凸,突(超出),啜(啜茗,啜粥),撅,噘,努(突出);3、‘聚拢’,如:撮(聚拢),簇(丛聚),蹙(收缩),吹(撮拢嘴唇用力出气),堆(聚集在一块),会(聚拢)……。圆唇动作有三个形象特点:1、嘴形圆;2、唇外凸;3、唇缩聚,它们成为联想的三个方向,以上三项联想项分别与之对应。”[20]
“联想起点‘鼻模糊音’对应的联想项:1、‘模糊,混浊,迷惑’如:霾,颟,盲,茫,昧(不明白),濛,曚,朦,懵……;2、‘温暖,柔软’如:霉,糜,绵,棉……;3、‘缓慢,绵延’曼,慢,漫,芒……。”[20]
该文还认为:“音义的对应不直接取决于音,而是取决于该语音的联想起点与联想角度。每一个语音一般有多个联想起点(例如声母m是双唇音,同时又是鼻音,就至少有二个联想起点),每个起点又可从不同的联想角度进行联想,因此同一语音必然联想到不同事物,与之对应,可表达多种完全无关的意义。一词多义往往也与此有关。”[20]也就是说,同一个发音部位,可以对应多个联想项目,从而产生一系列有音义关系的同源词。“一声可示多义素,声符所示之义素与声符字关系非一,声符所示之义素又可有引申,不同声符可示相同义素,等等。”[20]同一声符甚至可孳乳出反义的同源词,比如前面任公举出的“戋”类同源词,从“曾”“尧”类同源词,除了有表“小、少”义,还可表“大、高”义[21](P76)。
“汉语词汇的产生和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原生阶段、派生阶段和合成阶段。原生阶段是从汉语起源时期开始的,这个阶段人们通过直接用一定的声音和一定的意义相结合的方式造词,并且积累了一批原生词。”[22](P92)“声音是意义的物质外壳,没有无意义的声音,也没有脱离声音的意义。以什么声音表示什么意义,最初是约定俗成的。此后语言发展,新词派生。派生词在声音和意义上往往与原生词有一定的联系。”[18](P106)正因为有了现代实验语音学的支持,我们认为任公有关汉语词源的这些探讨是有一定的科学道理的。它正反映了汉语早起原生词的孳乳和派生情况。
任公还认为,同源词之间的音义关系,声母固然重要,但是汉语也可以通过语音的内部曲折,即通过韵母的变化来实现同源词的分化和孳乳,因此,他在本文中利用《尔雅》为证:“《尔雅·诂》、《训》、《言》三篇,其所训亦多用声转之字,如‘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除‘元’、‘胎’、‘落’三字外,其音皆相近;如‘永、羕、引、延、融、骏,长也’。除‘骏’字外,余尽双声。他如怡、烽、悦、愉、豫之训乐,展、谌、允、慎、亶之训诚,粤、于、爰之训曰,爰、粤、于、繇之训於,貉、谧、密之训静,永、悠、远之训遐,大抵皆同一发音,而语尾有若干之变化而已。”[2](P237)
“此外同一事物稍变其语尾而示其种类之微异者,在《尔雅》中多见之,如《释宫》云:‘枳大者谓之栱,长者谓之阁。’《释水》云:‘川注溪曰谷,注谷曰沟,注沟曰浍。’‘大波为澜,小波为沦。’《释器》云:‘黄金美者谓之镠,白金谓之镣。’诸篇中如此者尚多,试以拼音写之则如下:
栱(Kun) 谷(Ku) 澜(Lan) 镠(Liao)
沟(Kou)
阁(Ko) 浍(Kuei) 沦(Lun) 镣(Liao)
此等变化法,绝似英文中man之与men,只变其字中之一母或两母以示同一事物中种类之征别也。”[2](P237)
任公有关这方面的研究,后来崔枢华在《说文解字声训研究》中得到了印证。崔枢华通过八个例子,对《说文》中存在的声训实例所做的分析和考察:“譬如‘高’系的同源词声纽以喉牙音为主,韵部多集中在豪部;‘八’系同源词声纽几乎全部为唇音,韵部集中在前鼻音韵尾的阳声及其对应的阴声、入声;‘聚’系同源词声纽几乎全部为齿音,韵部则集中在侯部和东部;‘曲’系同源词声纽几乎全部为喉牙音,韵部集中在侯部;‘光’系同源词声纽以喉牙音为主,韵部多集中在唐部;‘小’系同源词声纽多为齿音,韵部集中在豪部和沃部;‘坚’系同源词声纽几乎全部为喉牙音,韵部相对集中在前鼻音韵尾的阳声及其对应的入声;‘长’系同源词声纽多为舌头音,韵部相对集中在唐部等。”[18](P122)
“尤有极奇之一例,《公羊传》云:‘伐者为客,伐者为主。’据何注所释,则‘上伐字指伐人者,短言之;下伐字指被伐者,长言之’。其所谓短言、长言者,今无从确知其音读为何如。试以意写之,则:主动位之伐字Fat,被动位之伐字Fā。此种变化法,与英文之Strike, Struck等类,宁非极相肖?特因吾文字结构与彼殊科,故其变化不能以音符表现耳。”[2](P237-238)
任公这些中西语音变化对比,确实很有启发意义。但我们认为,这种对比,二者性质不同,汉语的语音变化导致词义的变化和新词的产生,而英语的语音变化主要是语法的标志。“长言”“短言”有可能指声调的不同,也有可能指的是辅音韵尾的不同。孙玉文认为就是上古的变调构词,也就是说表主动的征伐读作去声,表被动的伐为短言,读作入声[23](P308),其说又见于庞光华《长言短言问题》[24](P225)。
《说文解字·叙》:“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学术界对于“转注”的看法颇多,明代之前,关于转注的研究主要有形转说(如宋代陈彭年《广韵》)、声转说(宋张有《复古编》、顾炎武《音论·六书转注之解》)、义转说(如徐锴《说文解字系传·说文解字疑义》、清代江永《六书说》)、文字组合说(如元代杨桓《六书统》)。清代学者互训说(戴震、段玉裁、桂馥、王筠、黄式三、张度、胡琨、黄以周等)、引申说(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义转音近说(曹仁虎《转注古义考》)、省文说(吴锦章《六书类纂》)、多义字加注偏旁说(郑知同《六书浅说》)等。现代学者有关“转注”的专书研究就有孙雍长(1991)、孙中运(1993)、钟如雄(2007)、钟如雄《转注系统研究》(2014)四本。从我们现在观点来看,这些观点主要分为两大派,即用字法说(如戴震、段玉裁等)与造字法说(徐锴、江永等)。
任公对“转注”却有自己独到的看法。他说:“许君之释转注,谓:‘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而全部《说文》未有一字明言其属于转注者,后人不得转注之确解,聚讼纷纭,至今不决。以吾所臆断,则所谓‘建类一首’者,非形之类形之首而声之类声之首也,建立一类之声以为发音之首一母,凡衍此‘一首’之声者,虽收音有变异,然皆同意而相受,是之谓转注。例如建‘戋’声为一首,而线、笺、钱等皆同意相受;建‘八’类之声为一首,而分、平、北、别、辨等皆同意相受。然则凡谐声之字,什有九兼转注矣。其例既举不胜举,故许君竟阙而不举也。”[2](P238),他认为“转注”就是同声部的孳乳,也就是同源关系。同时期的章太炎也有类似观点:“转注云者,当兼声讲,不仅以形义言。所谓同意相受者,义相近也。所谓建类一首者,同一语原之谓也。同一语原。出生二字,考与老,二字同训,声复叠韵……假借之与转注,正如算术中之正负数,有转注,文字乃多;有假借,文字乃少。一义可造多字,字即多,转注之谓也。”[25](P18)。笔者个人认为,任公对于“转注”解释,可能不太准确,“转注”不仅仅是同源孳乳关系,笔者更赞同高小方的观点:“转注,是在部首上加声,从而造出与部首字同义的新字的一种造字法。最初,用转注法造出的新字,与其部首字是完全同义的。但稍后,人们出于语言经济原则的考虑,让各字有所分工,就可能变得不再完全等义了。”[26](P56-57)黄灵庚先生也有类似的观点:“‘转注’造字之法应该分两个步骤进行,首先是部首偏旁的辗转引申,产生新义,是谓之‘转’,而后用部首偏旁的转义来合会新造字的字义,并把这新字隶属于该部首之下,是谓之‘注’”[27](P85)。
梁启超这些对于汉语语源的探索无疑是有启发意义的。金无赤足,人无完人,任公重视声部的研究,多次提出“则凡形声字什九皆兼会意也。”通过我们今天的研究认为,这种说法是有问题的。《说文》共收正篆9 353字,而其中声兼义字究竟有多少呢?据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说文六书爻例》统计,其中形声字共7 697字,占总字数的82%强;7 697字中,“形声兼会意”字共337字,占形声字总数的4.4%。王筠《文字蒙求·目录》认为《说文》“会意兼声而声即在意中者凡二百五十文。”可见,“形声兼会意”各家的统计结果不一样,根据黄宇鸿最新的统计,“其实,《说文》中声兼义字远远超过这个数。据我们初步统计,《说文》中许慎标明‘某亦声’的字共213个,段玉裁注明‘会意包形声’或‘形声包会意’的329个,其余许、段未标明的还有约400字左右,总数当在950字以上,约占《说文》总字数的10%。”[28](P28)而且他过分强调声部的重要性,忽视韵母的研究,也是有失偏颇的。正如崔枢华所说:“研究同源词音义相对对应关系,第一不能拘牵于文字形体,第二要对声音和意义做综合的研究,第三要对声、韵两个方面做全面的考察,必要时对声音的分析还要更细致一些。”[18](P125)
梁启超作为我国近代“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对于经学、史学、哲学、文学、宗教学、法学、伦理学等多个领域均有涉及,难免有被人指责为“博而不精”,如胡适就说:“任公才高而不得有系统的训练,好学而不得良师益友,入世太早,成名太速,自任太多,故他的影响甚大而自身的成就甚微。近几日我追想他一生著作最可传世不朽者何在,颇难指名一篇一书。”[29](P78)他自己也承认:“我于学问未尝有一精深之研究,盖门类过多,时间又少故也。”[30](P119)然而他提出的启发民智当重视识字教育、首次从心理学角度和声部角度对汉语语源进行研究,都体现了任公思想的两个特点:强烈的现实性和坚定的现代性[31](P5-6)。这种与时俱进的科学精神,这无疑是留给我们的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