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论孟浩然诗歌的哲学意蕴*

2023-08-07 21:21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孟浩然诗歌

李 明

(湖北经济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孟浩然诗歌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在于诗意的淡美,情感不浓郁但不失韵味,正如沈德潜所说的“语淡而味终不薄”(沈德潜《唐诗别裁》)。语言清淡但又有深刻内涵,也如苏轼所说“似淡而实美”(苏轼《评韩柳诗》),表面平淡,内里功力深厚。“语淡”“似淡”揭示的是孟浩然诗歌的浅表层面。而“味不薄”“实美”则揭示的是孟浩然诗歌的内核层面。概括地说,孟浩然诗歌的哲学意蕴是比较鲜明的,他喜欢用淡语表哲思,无论是“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还是“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都具有一种引人深思的哲学意蕴。

探讨孟浩然这种哲思的源头,无疑和佛教的偈语颇有相似之处。我们来看禅宗神秀最著名的偈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从这则偈语中我们可以得到两点启示:一方面,它使用的是口语(淡语),偈语的语言不能成为大众理解佛法的障碍。另一方面,这些平淡的语言,必须寄托深刻的佛理才行,字面之下要蕴含有一定的哲理。偈语的这种用“淡语传播佛法禅理”的模式,和孟浩然的“语淡而味终不薄”的表达无疑是同一的。余恕诚先生说:“透过每一种文体的发展,几乎都能看到异质的引入,及其与其他文体相融的交叉性,综合性”[1](P19)。孟浩然是否借鉴了佛教偈语这种“异质”丰富其诗歌创作并表现出创新精神,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孟浩然受佛教影响不是偶然为之,据王辉斌研究,“仅孟浩然在诗题中言及的僧人,其主要者就有湛上人、聪上人、空上人、业禅师、业公、明禅师、易禅师、皎上人、辨玉法师、融上人、岳上人、就禅师、义公等十数人之多。其中,除聪上人(生平见《续高僧传》卷十六)、融上人(见张说《襄州景空寺题融上人兰若》)等少许为圆寂于孟浩然之前以外,其余则大都为与孟浩然具有直接交游关系的僧人,且其生平事迹亦有可考者,如湛上人即为其例。”[2](P44)“其诗或诗题中所标明佛寺禅居之名者,依次有香山寺、云门寺、翠微寺、龙泉寺、玉泉寺、石城寺、龙兴寺、总持寺、景空寺、大禹寺、凤林寺、耆闍寺、万山寺、东林寺,以及符公兰若、明禅师兰若、业师山房、空上人房、义公禅房、立公房、辨玉法师茅斋、惠上人房、融公兰若、聪上人禅居,等等。”[2](P44)因而,孟浩然诗歌体现出的禅思哲理是有现实根据的,是和他的生活实际密切相关的。

孟浩然的哲学思维,当然更深受儒家哲学和道家哲学的影响。从儒家来看,对孟浩然的影响是全方位的:“维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沾末躬”(《书怀贻京邑同好》),从生活习俗、学习习惯、家世乃至思维方式都无不受儒家哲学影响。如孔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近不失亲,远不失举”“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这种辩证对举的思辨方式与表达方式在孟浩然诗歌中屡次出现。道家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清静无为”等哲学思想自然也深刻影响到孟浩然,其诗中多次提到道家人物老莱子,如:“明朝拜嘉庆,须着老莱衣”(《夕次蔡阳馆》),“水乘舟楫去,亲望老莱归”(《送王五昆季省觐》),“从孟浩然的涉‘道’诗歌的用典和所反映出的心性、情趣和追求来看,他也是接受了道家思想的影响的。”[3](P88)。

从诗歌作品来看,孟浩然“用淡语表哲理”的倾向也较明显。不妨以《宿建德江》为例略作说明:“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第一句的“移”“泊”,传达的是“移动”和“止泊”,“移”是动态,“泊”是静态,一动一静,辩证统一,融合在一句诗歌之中。第二句的“日暮”“新愁”,“暮”表示太阳落山的时候,是一天的结束。而“新”却表示的是新的开始,同样包含有新旧交替的哲学意趣。第三四句,“低”“近”“旷”,天肯定比树高,月亮也离我们很遥远,但在情感的统一下,“天低树”“月近人”充满情趣,诗意耐人咀嚼玩味,似乎含有不尽的画外音。所以,细品起来,这首诗歌是具有浓郁的哲学意蕴的。但它采用的语言却是接近于日常口语的“淡语”,给人朴素清新、自然淡雅之感。既没有使用生僻字词,又没有使用典故,句意明白显豁,一看就会,一听就懂。至于像《晚泊浔阳望庐山》:“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那种哲思就更浓烈了。由此看来,生活在佛教氛围浓厚的唐代,孟浩然诗歌不自觉地潜藏有一个特点——“用淡语传哲思”。

考察孟浩然的那些名句,大多凝练深刻,往往比较注重对哲理的体悟,对人生的思考,其明显的做法是,以冷静的思考代替热烈的宣泄。在行文章法上,孟浩然更类似于杜甫的“波澜老成”“静水流深”,而不似李白的“喷薄而出”“浓烈奔放”。综合来看,了解孟浩然诗歌的哲理大致可从以下四个层面展开。

一、儒道虽异门,云林颇同调

孟浩然有一首《题终南翠微寺空上人房》:“翠微终南里,雨后宜返照。闭关久沈冥,杖策一登眺。遂造幽人室,始知静者妙。儒道虽异门,云林颇同调。两心相喜得,毕景共谈笑。暝还高窗眠,时见远山烧。缅怀赤城标,更忆临海峤。风泉有清音,何必苏门啸。”诗的中间三联,特别富有启迪意义,“遂造幽人室,始知静者妙。”这两句让人联想到庄子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进入名山古刹,感受到佛寺的清静。“儒道虽异门,云林颇同调”,意思是说儒家道家佛家虽然教义不同,但本质都追求“山林之乐”。这一联透过现象看本质,体现了孟浩然朴素的辩证思维。“两心相喜得,毕景共谈笑”,正是因为有共同的认识,才会快意谈笑,一直延续到太阳落山。“风泉有清音,何必苏门啸”尤具含蓄韵味,据《晋书·阮籍传》:“籍尝於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4]只要胸怀情趣,最普通的山水清音也会胜过苏门山孙登的啸声,强调的是精神上的认同。

从“儒道虽异门,云林颇同调”我们能够品味出“求同存异”的哲理思想,它告诉我们,任何事物都有对立统一性。事物之间既有普遍的差异性与多元化。但相互之间又具有同一性,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孟浩然在儒家与佛家的教义中感受到,虽然两家信仰与表象略有差异,但本质都在追求人与自然的自然和谐,都在追求“山林之乐”,孟浩然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抓住事物的根本性逻辑,不被现象所迷惑。作者采用的表达方式是,前句用“异”,后句用“同”,对立统一。从异中见出同,求同存异。类似的句子似乎不在少数,其诗歌中包含“异”“同”字眼的句子如下:“出处虽云异,同欢在法筵”(《陪柏台友共访聪上人禅居》);“执手恨为别,同舟无异心”(《与白明府游江》);“秦楚邈离异,翻飞何日同”(《书怀贻京邑同好》);“笑语同今夕,轻肥异往年”(《临涣裴明府席遇张十一房六》)等,这些句子中既有“同”,又有“异”,辩证对立又相辅相成,充满哲学意味。

孟浩然的这类诗歌,不以形象见长,而是以思理为妙。仔细品味,有一种难得的韵味。有些诗歌,虽然没有使用明显的对立辩证的词语,但依然充满辩证思想。例如:《和张丞相春朝对雪》:“迎气当春至,承恩喜雪来。润从河汉下,花逼艳阳开。不睹丰年瑞,焉知燮理才。重推江汉理,旋改豫章行。”雪去春来,水流花开,一切景物都自然平常,却又充满哲理,表达出大自然的自适转化与生生不息。

这是孟浩然诗歌哲学意蕴的第一个方面:用辩证思维表达人生哲理。

二、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道德经》),这句话能够启发我们用另一种思维方式去领略孟浩然诗歌的奥妙。“道家认为,真正的哲学智慧,必须从否定入手,一层层除去表面的偏见、执着、错误,穿透到玄奥的深层去。”[5](P219)道家这种生命的智慧类似于“减法”,引导我们破除干扰,直达事物本质。放眼孟浩然的诗歌,亦是如此,往往在一句之中既有肯定,也有否定。略举几例:“犹怜不才子,白首未登科”(《陪卢明府泛舟回作》)使用了表示否定的“不”和“未”。“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山潭》)使用了“不”;“去矣勿淹滞,巴东猿夜吟。”(《岘山送张去非游巴东》)使用了表示否定的“勿”;“沿洄自有趣,何必五湖中”(《北涧浮舟》)使用了表示否定的“何必”。这种否定表达,可以理解为哲学上的“扬弃”思维,孟浩然用否定的方式,抛弃事物中坏的一面,从而引导人们走向事物的另一面,给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绝处逢生之感。《道德经》所说的“反者道之动”即是此意,它的语气比肯定表达更委婉曲折,也更耐人寻味。加之否定表达的同时隐含有作者肯定性的预设意义,读起来又显得辩证统一,含有一种对旧事物的“超越”,哲学意蕴也更浓厚。

任何物质既有肯定的一面,也有否定的一面。偈语“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的“莫”,意思是“不”,即是用否定的方式来表达肯定。“莫使惹尘埃”的“莫”,表现出一种理解的取舍,见出一种智慧的通脱。孟浩然诗中用到“莫”字的诗歌似乎也不少。例如:“津无蛟龙患,日久常安流。本欲避骢马,何如同鹢舟。岂伊今日幸,曾是昔年游。莫奏琴中鹤,且随波上鸥。堤缘九里郭,山面百城楼。自顾躬耕者,才非管乐俦。闻君荐草泽,从此泛芳州”(《与黄侍御北津泛舟》)。此诗写孟浩然与友人泛舟情景。泛舟中的感悟尤其值得注意——“莫奏琴中鹤,且随波上鸥”,其言下之意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珍惜当下的美好生活。这样一种劝诫,就和“莫使惹尘埃”一样,具有一种禅意,包含有一种“扬弃”哲学。告诫我们珍惜当下的快乐,忘却过去的忧伤。类似的诗句还有很多。如:“归客莫相待,寻源殊未还”(《题李十四庄兼赠綦毋校书》);“故人今在位,歧路莫迟徊”(《送丁大凤进士举》);“月明全见芦花白,风起遥闻杜若香,君行采采莫相忘”(《鹦鹉洲送王九之江左》);“坐中殊未起,箫管莫相催”(《夏日与崔二十一同集卫明府席》);“当杯已入手,歌妓莫停声”(《晚春》);“武陵川路狭,前棹入花林。莫测幽源里,仙家信几深”(《武陵泛舟》);“莫愁归路暝,招月伴人还”(《游凤林寺西岭》);“莫辨荆吴地,惟馀水共天”(《洞庭湖寄阎九》)。这些诗歌中都包含有一种难得的反向思维模式,一种不同于他人的思辨方法,一种独特的人格魅力,一种朴素的哲学意蕴。这种思维有“扬”有“弃”,有肯定,也有否定。这种思维方式,否定旧的范式并重新形成新的不同范式,能将自己的认识提升到更合理的新范式当中,具有“超越”的哲学意味。

扬弃思维正如“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论语》),不偏执固执。这在《与崔二十一游镜湖寄包贺》一诗中有所体现:“不知鲈鱼味,但识鸥鸟情。帆得樵风送,春逢谷雨晴……沧浪醉后唱,因此寄同声。”此诗中的“不知鲈鱼味,但识鸥鸟情”尤为醒目,它蕴含的哲学韵味类似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前句用否定,后句用肯定,辩证中有对立。镜湖之游不是冲着人人都需要的鲈鱼美味而来,湖面上的鸥鸟更契合作者的心意,将感官体验提升到情趣之乐。“帆得樵风送,春适谷雨晴。”意思是风调雨顺,一片和谐,自然风物如此美好,游人自然得到熏陶。天下清明,我们全力施展才华,实现抱负;天下黑暗,我们隐居自得其乐。孟浩然用“不知”式的扬弃方式,指出“鸥鸟情”才是自己的追求,是复杂多变的唐代政治社会生活在诗歌中的微妙反映。

用扬弃思维来评判孟浩然的下列诗句,我们发现它们身上都有一些共同点:具有批判意识;有抛弃,也有保留;有发展,也有提高;带有辩证色彩。例如,《游精思题观主山房》:“误入花源里,初怜竹径深。方知仙子宅,未有世人寻……渐通玄妙理,深得坐忘心。”《本阇黎新亭作》:“地偏香界远,心静水亭开……戏鱼闻法聚,闲鸟诵经来。弃象玄应悟,忘言理必该。静中何所得,吟咏也徒哉。”《陪姚使君题惠上人房》:“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迷心应觉悟,客思未皇宁。”《赠萧少府》:“上德如流水,安仁道若山……去诈人无谄,除邪吏息奸。欲知清与洁,明月在澄湾。”《除夜乐城逢张少府作》:“予是乘桴客,君为失路人。平生复能几,一别十馀春。”《赠道士参寥》:“知音徒自惜,聋俗本相轻。不遇钟期听,谁知鸾凤声。”《题大禹义公房》:“义公习禅处,结宇依空林。户外一峰秀,阶前群壑深。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涧南即事贻皎上人》:“弊庐在郭外,素产唯田园。左右林野旷,不闻朝市喧。钓竿垂北涧,樵唱入南轩。书取幽栖事,将寻静者论。”限于篇幅,本文就不一一分析。总之,留其精华,去除糟粕,是孟浩然的根本目的。

这种“扬弃”思维,强调的是一种“统观”和“会通”。道家哲学认为,肯定和否定都是一个事物的两面,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既然是事物的“一体两面”,我们既可以从正面切入,也可以从他的对立面切入,探讨新的物质平衡,老子在《道德经》中常常采用的方式是诸如“无形”“无为”“无状”“无象”“不仁”“不德”,通过“否定”来表达“肯定”,精神内敛,默然返观,相互作用。孟浩然诗歌无疑精准领略了这种“新事物取代旧事物”的理论精髓,利用“扬弃”思维建立起自身与他物的界限,读其“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犹怜不才子,白首未登科”,一种有才不被任用的矛盾就凸显在诗句之外。这种思维方式不但准确地表达了意旨,同时强化了诗意,而且能够表达出哲学思辨,一举三得。

三、草木本无性,荣枯自有时

任何事物都有自身运行规律,不论是人事还是自然。遵从自然规律,顺势而为是儒、道两家都坚持的哲学思想。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老子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候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道德经》)。都阐述了对自然的看法,作为源头的儒、道两家哲学思想自然影响到这位孟子的后代。孟浩然曾长时间地隐居,对“自然”的理解也超过常人。我们在孟浩然的诗中一共发现两处用到“自然”一词,第一句出现在《越中逢天台太一子》,全诗如下:“仙穴逢羽人,停舻向前拜。问余涉风水,何处远行迈。登陆寻天台,顺流下吴会。兹山夙所尚,安得问灵怪。上通青天高,俯临沧海大。鸡鸣见日出,每与神仙会。往来赤城中,逍遥白云外。莓苔异人间,瀑布当空界。福庭长自然,华顶旧称最。永比从之游,何当济所届?”“福庭”——释义为最幸福的地方,这个仙界一样的地方,处处和谐自然。而天台山的顶峰,更是最美的地方。这两句诗表明在孟浩然的认识中,顺应自然规律,才是最和谐的。第二首是《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卜筑因自然,檀溪更不穿。园庐二友接,水竹数家连。直与南山对,非关选地偏。卜邻依孟母,共井让王宣。曾是歌三乐,仍闻咏五篇。草堂时偃曝,兰枻日周旋。外事情都远,中流兴所便。闲垂太公钓,兴发子猷船。余亦幽栖者,经过窃慕焉。梅花残腊月,柳色半春天。鸟泊随阳雁,鱼藏缩项鳊。停杯问山简,何似习池边?”“卜筑因自然,檀溪更不穿。”写出了别业的特点是择地筑室,顺应自然,面山临水,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卜邻而居,邻里关系融洽。这种对自然的明确态度构成孟浩然的自然观。

可以看出,“自然”概念在孟浩然的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自然就是自然而然,不违背事物自身的规律,没有人为的干扰。这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自然观在孟浩然的诗歌中当然不止一处。《游精思题观主山房》:“误入花源里,初怜竹径深。方知仙子宅,未有世人寻。舞鹤过闲砌,飞猿啸密林。渐通玄妙理,深得坐忘心。”诗歌描写的是远离尘世的充满生机的大自然,房屋坐落在竹径桃林深处,远离尘嚣。人与动物、植物和谐相处,主人渐通玄理而达到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

孟浩然的自然观表现在自然界和人世社会两个方面。对自然界的看法,主要体现在《江上寄山阴崔少府国辅》:“春堤杨柳发,忆与故人期。草木本无性,荣枯自有时。山阴定远近,江上日相思。不及兰亭会,空吟祓禊诗。”诗人由杨柳发芽,想到草木荣枯,时间的流逝,都有自身的发展规律,不会受人为的干扰。“草木本无性,荣枯自有时”揭示了一种哲学思维:任何事物发展有自身的客观规律。草木不像人那样有七情六欲,不受性情干扰。但是它们的繁盛与枯萎却同样必须遵循一定的自然规律。作者用草木和人进行比较,用草木的荣枯来表现人世生死的自然规律,其潜台词非常明显,生命丰荣之时自当绽放,否则,便会快速枯萎,似乎在向读者诉说自己求仕的不如意。

这种“自然观”,本于道家哲学的“道法自然”。因而,我们总能够感受孟浩然诗意的“自然而然”,有如清水出芙蓉。无论是《春晓》还是《过故人庄》,亦或是《夏日南亭怀辛大》都是如此。“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诗意如潺潺流水,也像意识流,一气呵成,略无挂碍。皮日休称它“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诗人在不经意之间,摄取眼前看到的寻常景色:夕阳、月亮、荷花、翠竹,自然而然地引出所思之人。正是遵循最简单的自然规律的结果。

这种自然观在人世社会,则体现在对于时运、命运的思考。例如,其诗歌中表达的“时”“命”的诗如下:“顺时行杀气,飞刃争割鲜”(《从张丞相游纪南城猎戏赠裴迥张参军》);“昔时风景登临地,今日衣冠送别筵”(《和卢明府送郑十三还京兼寄之什》);“逆旅相逢处,江村日暮时”(《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顺时”“昔时”“正当其时”,这是从时间的角度思考问题。“穷通若有命,欲向论中推”(《晚春卧病寄张八》);“三十既成立,吁嗟命不通”(《书怀贻京邑同好》);“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忧”(《送席大》),“有命”“命不通”“命不偶”,这是从命运的角度思考问题。“顺时”“穷通”这些句子都表达了孟浩然“草木本无性,荣枯自有时”的自然观。

四、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孟浩然有些诗歌表达了一种古今茫茫的历史沧桑感。如《岁暮海上作》:“仲尼既云没,予亦浮于海。昏见斗柄回,方知岁星改。虚舟任所适,垂钓非所待。为问乘槎人,沧洲复何在?”首句运用孔子的典故,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6]仕途不得志的孟浩然,不得不泛舟江湖。接着写日月星辰的变化,而“虚舟任所适”一句则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感觉,结尾“为问乘槎人,沧洲复谁在”以问句引导读者展开空间的想像。诗歌从先贤孔子开始叙述,到最后“沧洲复何在”,时空跨度大,表现了孟浩然的宽广的历史观。

有些诗歌用今昔对比来表达哲理,“昔时风景登临地,今日衣冠送别筵”(《和卢明府送郑十三还京兼寄之什》);“当昔襄阳雄盛时,山公恒醉习家池。……一朝物变人亦非,四面荒凉人径稀。意气豪华何处去,空馀草露湿征衣”(《高阳池送朱二》);“物变人亦非”传达物是人非的人事变化。他有时也用到“今夕”和“往年”的对比,如“笑语同今夕,轻肥异往年。晨风理归棹,吴楚各依然”(《临涣裴明府席遇张十一房六》);有时则用到过去和现在的对比,如“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田家元日》)有时还用到高和低的对比,“自古登临处,非今独黯然”(《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在时空穿梭中表现其宇宙时空意识。

孟浩然诗歌中最有哲理的一首诗当属《与诸子登岘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全诗又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一句最为警策。以“往”“来”和“古”“今”互相呼应,以“代谢”概括出来,形成了一个互相交替又不断前行的规律。它既可囊括无数生活中的具体事件,又可引发读者生发出更深刻的哲思。再如“童颜若可驻,何惜醉流霞。”(《清明日宴梅道士房》)古与今,穷与通、短暂与永恒,都是孟浩然在诗中思索的话题。其启示意义是,生活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只有随时调整,顺应自然,面对变化,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才可能感受、领悟到更深刻的人生真谛。

为了更清楚地认识孟浩然诗歌中的这种历史观。我们以时间指向比较明显的“往”(已往)和“来”(未来)为例略作分析。“往”,过往。“来”,将来。“往”“来”合在一起,就有了时间的绵长感。“往来行旅弊,开凿禹功存”(《入峡寄舍弟》);“往来赤城中,逍遥白云外(《越中逢天台太一子》);“舟子乘利涉,往来至浔阳”(《自浔阳泛舟经明海》);“往来看拥传,前后赖专城”(《送韩使君除洪州都督》);“今夜神仙女,往来梦感情”(《送桓子之郢城礼》);“往来乡信断,留滞客情多”;(《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作》)。“往来”被分开的有,“久负独往愿,今来恣游盘”(《游云门寺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往来”变成“来往”的有:“轻舟恣来往,探玩无厌足”(《初春汉中漾舟》);“舳舻争利涉,来往任风涛”(《舟中晚望》)。举以上这些例子意在说明“往来成古今”的历史观在孟浩然诗歌中并不是个例,其哲学思想深深地潜藏在理性意识之中。

有的诗歌,虽然没有使用“往来”这种明显的时间语,但潜台词里依然有深厚的历史与时空意识。如《襄阳公宅饮》:“窈窕夕阴佳,丰茸春色好。欲觅淹留处,无过狭斜道。倚席卷龙须,香极浮玛瑙。北林积修树,南池生别岛。手拨金翠花,心迷玉红草。谈天光六义,发论明三倒。座非陈子惊,门还魏公扫。荣华应无间,欢娱当共保。”整首诗用“荣华应无间,欢娱当共保”作结,化具体为抽象,提炼出浓郁的时空意识。汉代习郁旧宅传至唐朝落入谁家?这是人事的更替。也许旧宅的新主人会将其营造得一派豪华,但是这种豪华又能延续多久,并进一步思考眼前欢娱如何共保。此诗对眼前繁华极力形容,最后归结为对历史传承的沉思,和刘禹锡的《乌衣巷》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异俗非乡俗,新年改故年。蓟门看火树,疑是烛龙然”(《同张将蓟门看灯》)一诗则会让我们联想到“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元日》)和“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王湾《次北固山下》),表达的是破旧迎新、新事物取代旧事物的历史观。这里的 “新年”可以理解为为“新事物”,它代替“故年”这个旧事物,是在旧事物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新事物,这种“新旧”的交替和上文的“往来”一样构成作者进步的历史发展观。

孟浩然诗歌中的理性成分,除了和佛教盛行有关,还和政治环境有紧密联系。唐玄宗统治后期,表面繁荣富庶,其实暗流涌动,真正有才华的诗人不被任用,孟浩然考进士落第后,对现实的认识加深,才会由衷地感概“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留别王维》)。即便如此,孟浩然还是不甘心的,他在《南还舟中寄袁太祝》说:“桃源何处是,游子正迷津”,当他认识到社会的黑暗,就说“愿言投此山,身世两相弃”(《寻香山湛上人》)、“愿承功德水,从此濯尘机”(《腊月八日剡县石城寺礼拜》),理性认识战胜了主观理想。

人生是一个不断探索走向自由的过程,这个过程,注定充满荆棘。所以,孟浩然的笔下,才会既有“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临洞庭湖赠张丞相》)的追求,也有“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过故人庄》)的留恋。这一切,必须有坚定的人生理念作为其创作的基础。只有热爱生活的诗人,才能触处生春,在生活中处处发现诗意美,这是诗性美的基础,是诗歌的第一层面——趣。同时,还必须用自己的生活理念去对生活作出理性的判断,这是美是第二个层面——理。元代评论家杨载说:“诗有内外意,内意欲尽其理,外意欲尽其象,内外意含蓄,方妙。”[7]姜夔也说:“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8]“理”能让诗歌充满深度,“趣”能让诗歌充满活力。两者一起构成孟浩然诗歌“语淡而味终不薄”的独特魅力。

最后,我们以孟浩然诗歌中含有“理”的句子作为本文的结束。“理”最初指加工玉石的纹路,后来逐渐引申为“文理”“法理”“义理”“哲理”。在孟浩然的诗歌中,理字出现的频率是比较高的。如《还山贻湛法师》:“幼闻无生理,常欲观此身”;“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陪姚使君题惠上人房》);“渐通玄妙理,深得坐忘心”(《游精思题观主山房》);“弃象玄应悟,忘言理必该”(《本阇黎新亭作》),孟浩然诗歌中的这些“理”字,直接把我们的阅读指向其诗歌背后微妙的哲理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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