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吴国伦文集中的兴国州民俗书写*

2023-08-07 21:21王艳君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兴国

王艳君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0)

明代兴国州,受辖于湖广布政司武昌府,今为湖北省黄石市阳新县。吴国伦身为土生土长的兴国人,自幼治儒术,习科考,举湖广乡试第一,会试赐同进士出身,在江西、贵州、福建、广东、河南等地为官,福泽全国,致仕时品秩达从三品。他不仅具有极高的政治才能,同时识见不凡、文采斐然,是明代著名文学流派后七子的领军人物,《明史》记其文学影响,令全国各地的文人士子,争相奔走兴国:“不东走太仓,则西走兴国。”[1]兴国州一时名动全国,文盛天下。兴国州培育了一大批优秀士子,吴国伦只是其中一员,真可谓人杰地灵。兴国州的人与地,存在深层联系,地灵滋养人杰,人杰彰显地灵。吴国伦书写的兴国州民俗,揭示了这一和谐人地关系。

一、建筑民俗书写:与竹共居;好修寺观

兴国州翠竹繁茂、迎风自摇,当地居人喜傍竹筑居,倾心翠竹中空直立的谦雅品格。兴国民居的特色搭配是绿竹荫后檐,这与当地地貌及气候类型有关,兴国属山地丘陵地带,山虽不高却不失险峻,同时是亚热带季风气候,阳光充足,降水丰沛,地形与气候皆适宜竹类生长。远离城市的民居,傍山而筑,许多树种不适应崎岖陡峭的山势,此时竹子顽强的生命力便显现出来,临水村落依傍崇高山岗,怪石嶙峋,竹子仍苍翠蒙密:“左右皆水村,而后有崇岗竹树蒙密。”[2](P531)兴国人善于发现自然的馈赠,居所附近的竹林,每逢冬春季节,无性繁殖的竹笋便大量破土,不需人力一年一度进行栽种、浇水施肥,只需采挖,即可获得,其鲜甜脆嫩的口感,俘获了他们的味蕾,成为其餐桌上喜食之物。若客从远方至,农家无精致吃食,便烹饪竹笋供君享用,“趋童子烧笋炊糜俟之矣”[3](P532)。

兴国屋舍多傍竹,不仅是自然条件适宜竹类生长,更是兴国人对竹类的情有独钟。他们喜植竹为房屋增色:“所居并因田家之旧,无所更置,稍稍相地培竹木翼之,越十余年,生意蕃殖为泉石增幽胜。”[3](P532)普通的农家茅草屋,放眼观之,虽不如富贵人家房舍华丽,却也不失淡雅温馨,正因屋外培植了翠竹等树木,与潺潺泉水、层叠山石织成幽静之境,能享自由朴素的天真之乐。于居所植竹,能开拓游乐审美空间,提升居住幸福感。如一人端坐密闭的房屋中饮酒,难免生出些许愁闷,置一桌一椅于舍旁空旷的竹树边:“归而饮舍旁竹间。”[3](P532)正午烈日下,觅得一抹清凉绿意;夜分月明时,寻得林下清风对饮。竹子成为居人消释压力的审美对象,建构了“家”的港湾形象。有客来访,房屋空间小,不足以容纳主客酣畅对饮,主客又皆有亲近自然之心,竹林便是聚会佳处:“已从小径造竹间,席地饮二客。”[4](P533)竹影婆娑,席地对饮,泥土、竹子与酒的清香萦绕鼻尖,翻飞的思绪万千,屋舍旁的竹林,成为主客情感交流的审美空间。另,兴国人对竹有特殊的审美情结,认为苍翠笔直的竹子,象征着清狂高雅的逸士:“竹之名此君也,盖自王子猷始,其后士大夫好事者,慕子猷之为人,而此君益重。”[5](P541)竹有“此君”之美称,与梅、兰并列三君子,自魏晋起,便深得名士喜爱,志趣清雅的兴国士大夫,也对其热烈追捧。据吴国伦记载,兴国好竹者颇多,对竹子的君子风致十分痴迷,纷纷以“此君”命名个人园林:“诸所为亭轩楼槛,而以此君名者多矣。”[5](P541)亭、轩、楼、槛,非寻常居住空间,与厨房卧室不同,它们远庖厨之油污、卧房之慵懒,可供驻足赏景、伏案苦读、凭栏远眺,而近芳草之怡人、书卷之文雅、独处之自得,不仅是肉身的归属之处,更是精神的寄托空间,兴国大夫们以“此君”名之,可见竹在士大夫心中的清雅地位。

关于兴国建筑民俗的书写,吴国伦关涉的不仅有民居,亦有公共建筑,如寺庙、道观。兴国寺观众多,亦与得天独厚的地理形貌有关,其地山地、丘陵占比大,吴国伦常书写的州境名山便有三座:西塞山、西山、回山,更毋论名气稍小之山有几何,灵山深处见仙佛,兴国诸山成为寺观的优选之地。吴国伦游览溪南镇山时,见南朝陈的道观遗址,“得陈时灵仙观故址,仅一老树存,而石弩斧剑诸异不可复睹矣”[4](P534)。南北朝时期,宗教勃兴,兴国作为南朝陈的重要城邑,道观丛生。后兴衰更替,光阴瞬变,积淀了兴国宗教底蕴。游西山时,吴国伦书写:“故吴王避暑宫,后废为寺,晋名僧惠远,尝于此说法。”[6](P535)三国时期的吴王孙权,曾于西山建避暑行宫,废弃为寺庙后,又有晋代明僧惠远说佛法,兴国宗教历史悠久,州境的一山一木,一水一鳞,皆浮动着淡淡禅香。游西塞山,吴国伦登石阶,“石穷见一荒寺,叩之无僧,又西上数十折,皆蹑石梯行,梯穷而道观出”[6](P537),蹑石阶而上西塞山,五步得一寺,十步得一观,虽已荒废,仍呈现佛道和谐共存的宗教生态。吴国伦游历的州境诸山寺,集中分布在相对有限的地域,有时一山不止一寺,足见兴国浓厚的宗教氛围。

兴国作为宗教名邑,拥有悠久宗教历史,灿烂宗教文化,光阴流转至明代,兴国人仍不减宗教热情,热衷修缮寺观。境内诸山的寺观荒废,并非州人不喜求道拜佛,众人皆有好生乐生之心,只因连年的饥荒,贫困者饿死病死,富足者被赋税困住难以脱身,兴国的大夫长者忙于救民赈灾,无暇顾及荒废的寺庙:“里巾长者,岂无善心属,累岁大饥,益以流疹贫民,迫于救死,富室困于责逋,力有所不暇。”[7](P347)州境闹饥荒,宗教境遇亦艰,寺庙建筑呈断井颓垣之象,僧众流落殆尽,“梵宇僧僚,颓废且尽,不惟事佛难,即棲僧难矣”[7](P347)。后世对古代僧众有所批判,认为僧人是大地主,占有寺庙、农田等土地,对民众行以剥削。兴国僧人不是如此,他们不事生产,惟诚心事佛,祈佑州境安宁,日常生活靠信众布施,与州内百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灾年食无粮,州人饥馁,僧人亦饥肠辘辘;丰年仓储满,州人温饱,僧人亦要有庇护。兴国灾后恢复生机,“今者,年榖稍登,而州大夫又时时下宽恤之,令民间渐有生气,而善硕易生”,士大夫便着手寺庙重建,邀请吴国伦撰疏募捐,“属予题疏曰:此千万劫一时也,子其图之”[7](P347)。

兴国人好修缮寺观,有修复灾后创伤作用。州人历经饥荒,遭遇深刻苦难,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留下巨大创伤。此种境况,对物资的使用,理应更加审慎节俭。寺庙的重修耗资甚巨,此时大兴土木不似明智之举,吴国伦也注意到这一点,他以此事咨询州大夫,大夫言:“此千万劫一时也,子其图之。”[7](P347)又咨询各族长老,长老言:“此千万劫一时也,吾与子共图之。”[7](P347)德高望重的州大夫、长老支持重建,综合了全州的意见,是集体意愿的体现:“一郡宰官善男女,同声齐愿为之。”[7](P347)“千万劫”是佛教用语,意为极长时间,极多灾难。唐代姚合有诗,“尘沙千万劫,劫尽佛长存。”“千万劫”过后,便是佛光永存,众生平等安宁,无疾病灾乱。“一时”也是佛教用语,意为佛与虔诚者的片刻冥会。重建寺庙,能使佛光再度普照兴国,令向善者得到神佛庇佑,寻得今生与来世的归宿,抚慰灾后的心灵疮痍:“使丛林再辟,像教重兴;种福之田,芜而复治;照寂之火,灭而复燃。此所以树无量德,结最上果也。”[7](P347)

兴国人好修缮寺观,还有保存历史文物的因素。“宋苏学士子瞻尝游此而奇之,大书铁壁二字,留镌石上,后人因建苏公亭于寺侧以表高风,遂为一方名迹”[7](P347)。宋代著名文人苏轼,曾于银山寺游览,在寺内一石上书写“铁壁”二字,字若游龙,遒劲飘逸。兴国后人追慕苏轼,特建“苏公亭”,纪其洒落无拘的风度,及心系苍生的高格。该亭后成为兴国名胜,诉说着兴国的人文积淀。但到明代嘉万年间,寺庙荒败破落,已非宋时可供文人交游结社胜地,苏轼塑像随意置于佛殿案几上,“苏公亭”也不知所踪:“寺渐荒落,无可结社处,而苏公遗像亦已移置伽蓝案头,叩之沙弥不知亭所在。”[7](P347)若重建银山寺,能够恢复历史文物,同时承续苏轼遗留的文学气脉,吸引更多文人士子访问山寺,促进兴国文学交流。

兴国人好修缮寺观,是全州凝聚力的体现。州境寺观重建的模式基本一致,首先,通过募捐获取经费。重建银山寺时,吴国伦邀请州人参与捐献,乡民自量财力,布施粮食,捐助钱财,“乃僭题缘疏,用告十方,各发欢喜心,破悭吝识,称家度力,布粟捐金”[7](P347)。重建蓬莱宫时,从政或是经商者,财力雄厚,为修道观捐百金,赠百粟:“家三兄既捐数百金,饰帝居以重焕,家四兄亦移百余粟,拓寮庑而一新。”[8](P339)经济实力稍薄弱者也十分积极,量力捐献田产、金钱,多寡不一,令蓬莱宫主体建构完毕,“捐田数十亩,易贾数十金,虽栋梁榱桷之材,业已粗构”[8](P339)。其次,具体营建工作,由州内人士自发操持。州大夫负责统筹,招募工师监管寺庙营建,按规章考察工师成果,“召工师经始领袖董役,州大夫将按籍以考其成”[7](P347)。州长老负责筹集资费,既包括物料费用,亦包括匠人薪资。古代服徭役少有报酬,服役百姓多饥劳困苦,疲于兴建。兴国寺观的重建不是如此,因出于一州人民的请愿,经费并非政府提供,而来自州人自发捐献,建筑匠人通过劳动,能够获得可观薪资。若经费不够,诸负责人上请州大夫,下求各族长老,筹集经费以发放匠人酬劳,“匠石徒庸之费,尚多不敷,于是上白郡大夫,下告乡长老”[8](P340)。寺庙的修建,能够提供大量就业机会,培养一批专业匠人,相较于从事农业,有效规避靠天吃饭的随机性,促进当地经济的恢复与发展。

吴国伦书写兴国州的建筑民俗,民居多伴竹而筑,竹为居所增设诗意空间,此种思路亦为现代所沿用,庭院成为许多居住空间的单独规划;兴国寺观等公共建筑,于灾后修缮重建,能有效抚慰州人心灵创伤,同时提供就业机会,后世面临灾后重建问题,或是信仰危机时,可从明代兴国经验得到一定启发。

二、交通民俗书写:遇水行舟;逢水架桥

兴国多丘陵,地势高低错落,车马行驶相对不便,但其被长江水道贯穿,河网密布,总体呈现水伴山行、山水相依的地质风貌,非常适宜行舟,丘陵地带的交通难题被轻易化解。舟船是兴国常用的交通工具,吴国伦记录个人出行时,舟船出现频次非常高,同友出游,选择行舟走水路,“裹粮买舟,偕方山人仲美江行”[6](P535),与家人赏景,亦选择乘舟,“乃停舟江口,携儿无忌步过山径”[2](P531)。舟船具有陆地交通工具不备的优势,这一点吴国伦深有体会,乘舟久感疲乏,便随停休整,“舣舟纳凉久之”[4](P534),靠岸即停,灵活便利,若是陆地的牛、马车,还需要照顾牲口进食草料、饮水,考虑其栓停位置,以免走失,忧心其疲累程度,能否长途跋涉。舟船则较为省心,还能搭载吴国伦,至陆地车马不能至之所,“舟登龙蟠矶”[6](P536)。龙蟠矶是江心岛,若无舟船,则难涉足。舟船延长人们探索自然的足迹,使其领略非凡风光。在物品的承载运输上,舟船也有独特优势,依靠水的浮力、流速与风速而行,与陆地马车相比,更为省力节能,速度更快,更少颠簸,兴国的外来官员察觉舟船之便利,以舟载母榇东归,“扶榇东下,舟过蕲”[9](P320),能有效避免尸体撞击受损,同时缩短行路时间,避免尸体腐烂。舟行于浩渺水中,如儿沐于绵绵母爱中,在彼此陪伴的最后一程中,舟船提供了宁静的温情空间。

兴国舟船有重性能方面的,也有重舒适体验的。水滨百姓家家有舟,偶尔做摆渡的营生,或是出赁自家船只,恰逢州中兴修建之役,被征作运输工具,装载土石等物料支援营建,少有自用船可供居人出行,吴国伦亦为此稍恼,只能另购一舟出行,“会郡中有成城之役,湖滨居人,趋运土石,自利不得,猝买一舟往”[4](P533)。水滨居人各家有舟,吴国伦也能即兴买舟,说明兴国州的家用舟船,价格合宜。“趋运土石”可观舟船的制作工艺纯熟,坚实牢固,适用于高强度的生产活动。而重舒适体验的舟船,虽不似楼船流光溢彩,却也简约自得。吴国伦常乘的小舟,与竹筏较似,能载客五六人,比今轿车大些,“自具舟如筏,仅仅受五六人”[4](P533),但不拥挤,乘坐者可“载酒脯登舟”[4](P533),几人围坐舟心,欢畅共饮,酒酣食饱后仰身一躺,以水为床,以云为被,尽得惬意。

兴国州水道纵横,距离稍远利用舟船出行,而距离近、人流量大的水道两岸,则筑桥供居人出行。兴国州东南部,水系发达,运输便利,人口密度大,形成鱼、盐、马匹等商品的交易场所,“州治之东南,有水郭焉,盖鱼盐之市,而驵脍之场也”[10](P341)。水系发达有利有弊,能为商业活动提供便利,有时也使居民生活不便。如富川门,其状与洲心岛类似,左右两侧各有一水环绕而合流入江,冬春之季水涸,两侧居民可以步行穿过水道,至富川门互市:“冬春水涸,并有小径通往来,逮夏秋则断岸,受湖水夹出,环富川门合流入江。”[10](P342)若逢雨水充沛的夏秋季节,水位上涨,河道两侧似断岸,两侧居民若想互通往来,需赤足涉水,这也给居民造成极大健康隐患:“逮夏秋则断岸,受湖水夹出……小民之附堤而居者,近百家,当水溢时,涉者往往称病。”[10](P342)夏秋气温高,病菌依附水中腐殖迅速滋生,涉水居民易染疾病,另内陆江河中多寄生虫,人体频繁与污染水域接触,易患血吸虫病、疟疾、钩虫病等难治愈疾病。考虑到人身安全事宜,沿岸居民对富川门两岸进行修整:“州大夫南海周公,筑其左,又十余年,居人通力筑其右,旁以乱石辅之,各与堤埒,遂可通舆焉。”[10](P342)于富川门两侧筑堤,坝宽能通车马,两侧居民得以联结,不再因水致病,健康得以保障,“无复病涉者矣”[10](P342)。百姓们傍水而居,临水打鱼,利用水运的便捷互市,充分运用自己智慧,克服水潦带来的不利影响,展示了人与水和谐共生的良好生态。

兴国人与自然的生存博弈中,最为可贵的是其对自然的敬畏。富川门筑堤,只考量了人的主体性,未充分考虑对环境的影响,并非一劳永逸之策。因人为筑坝,水流受阻,河水改道,不再流经富川门两侧,“两水阏塞矣,故道泛滥远徙”[10](P342)。这本不足为道,居民不再为涉水而病所扰,四季互市都不再受阻,且环富川门之水只是极细小流,不影响当地水运交通。但当地居民却:“疑且惧焉。”[10](P342)因未改道时的水绕富川门,被形家认为是“绕龙水也”[10](P342),即该水庇佑升腾袅袅龙气的富川之地,使得百姓安居乐业、人才辈出,而河水改道,则“为形家所大忌”[10](P342)。乃至吴国伦言,“病涉其害小”[10](P342),“一方风气无少损”[10](P342)事大。若以现代观点评价明代兴国人,很可能以迷信帽子扣之,但细悟会发现他们以天地人和的理念,祈求“一方风气无损”,殷切希望栖身之地安宁腾飞。河水改道,立马充满危机意识:“堤为计久远,固当不废第,须穿堤为桥,使两水复由故道出。”[10](P342)保留堤坝,但需改成桥,既可使居人不复病,又使水流回归原道。兴国人对河流改道的恐惧,既有对大自然神性的敬畏,同时从实用科学的角度考虑,河流有固定河道,若降水异常导致泛滥,原水道居民有足够的应对经验,能够及时采取水灾应急措施,新改道之水道居民,则少应对灾害经验;且新改水道易造成该地生态紊乱,对原生动植物造成打击,造成耕地的破坏。兴国人改坝为桥,实是明智之举。

兴国地势起伏大,又水系丰富,人们出行方式多为行舟,同时充分利用密布的河网,发展渔业、水运、商业,在接受自然的馈赠时,并非一味索取,而是关注自然,爱护自然,与自然和谐共生。

三、丧葬民俗书写:乐生乐死;砥砺自我

兴国州十分重视人生礼仪方面,诞生、婚姻、丧葬等礼仪,都置办得隆重讲究。吴国伦因自身年岁渐长,对丧葬礼仪有所关注,书写个人后事的准备,后人选先人墓址等问题,展现兴国人乐生乐死的生命态度,自我砥砺的奋进理念。

“乐生”即乐观、积极应对人生,追求生活的情趣;“乐死”即“乐生”的延续,是面对生命尽头,坦然无惧的态度。明代湖广(今湖北、湖南)西北部与四川接壤,兴国州位于湖广东北部,虽未与四川直接交界,但被长江联结,鉴于交通的便利,吴国伦不远千里于四川购置文杉,打造棺材,“蜀岭多文杉,长标挺如矢”[11](P57),“裁为周身棺,岂必楩与梓”[11](P57)。四川文杉价格并不低廉,有闲有钱的士大夫阶级,都需要“爰倾卖赋钱”[11](P57)。路途遥远、价格不菲的文杉,成为吴国伦倾心的制棺之木,主要因其品质的优良,蜀地出产至外地的文杉,生长时间长,木质细腻,纹理美丽,能够整根雕刻棺材,不需要进行拼接,“风霜不知年,出峡数千里。蟠根七尺余,坚凝凑肤理”[11](P57)。有意思的是,买木、制棺等事宜,为吴国伦生前亲手操办,他得到心怡的文杉后,发自肺腑感谢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谁其操斧斤,为予忽致此”[11](P57)。吴国伦不畏惧死亡,在世时就积极治备上等棺木,主要受兴国当地“乐生乐死”风俗影响,在他的意识中,草率随意地裸葬,是荒诞不经的,“羸葬虽不经,聊以警余侈”[11](P57),但又不必过于奢侈,毕竟“况乃天地间,有形必有毁”[11](P57),人与自然类同,都是天地滋养之物,生死都是自然现象,如同草木有荣枯、四季常变换,体现吴国伦“乐死”生命观。

明代鄂中、鄂东,普遍存在“乐生乐死”观念。崇阳县人汪宗凯,与妻子对饮,酒过数巡、酣畅淋漓,突然告诉妻子他将离世,请妻子为其更换头巾与鞋子,“趋酒具与叶宜人饮,饮数行,遽谓宜人曰:其易吾巾履,吾将逝矣,遂端坐而逝”[12](P412)。汪宗凯并未流露对阳间的强烈不舍,亦不为死亡恐惧痛苦,死亡仿佛吃饭穿衣,是自然常事,可见轻死之态。但又充满仪式感,必须要“易巾履”,换一身崭新的行头,才能仙去,足见重死情结。沔阳州人陈柏,在逝世前二日,游兴大发,招揽友人赏牡丹,情趣怡然。傍晚时分,突然招呼家童为其挑选入棺敛具,自言即将结束人生旅途,另觅新去处,“逝之前二日,犹能招友人赏牡丹,其夕,遽令家童视敛具,曰:吾将辞逆旅往”[13](P418)。生对于陈柏而言,是旅途的一站,死又是另一站,见其轻死情愫。同时,死亡是一场没有归处的旅行,必须治备好敛具,作行路盘缠,又见重死之念。汪宗凯与陈柏虽非兴国人,但崇阳县(今湖北咸宁)、沔阳州(今湖北仙桃)与兴国州(今湖北黄石)一衣带水,风俗相似,可观明代兴国“乐生乐死”之风俗。

吴国伦关于兴国州的丧葬民俗书写,除了个人后事准备,还有墓葬选址问题。他在墓葬风水书写中,宣扬砥砺自我才是最好的风水。兴国人普遍重视丧葬风水,认为祖先若葬于灵地,则佑后代昌盛。江西德兴人徐善述把握住这一点,于兴国走街串巷,以“卜阴宅”为名目,大肆宣扬峡石山为风水宝地,若得之则飞黄腾达,州中少年果然听信,纷纷连夜葬亲于峡石山,“往岁德兴人徐善述尝登兹山,为人卜阴宅,曰:得之当大贵。里中少年误信之,至有乘夜窃葬其左右腋者,率置其亲水涡中而不悔”[14](P537)。吴国伦痛责徐善述信口胡诌,“徐生何面谩人哉”[14](P537),他指谬徐生,是对兴国风气的纠偏,外乡术士的胡诌之语,竟引州中少年连夜葬亲,此番过激行为,展现兴国少年彷徨、浮躁心态,若不加以矫正,则难培植后辈人才。此番纠偏,基于“事死如生”观念。徐善述所卜阴宅位置,令棺木在水涡中冲刷浸泡,棺木易腐朽,尸骨难存。传统认知中事死如事生,阴宅类似阳宅的投影[15],生人在世,蔽身于房屋,拥有专属的私密空间,不被打扰;亡灵亦需安全、温暖的容身之所,日夜与刺骨凉水共存,实是子孙的大不敬。吴国伦批判术士后,基于自身作为儒官的成长路径,指明马山为真正阴宅福地,“偶从诸客登马山……兹山之来固有为也”[14](P537)。该地“仅二亩许,土不胜石,又孤立空旷,其三方皆欹仄,无置踵处,四顾面面受风”[14](P537),最明显的特征是一个“险”字。地险,先人能安睡,少外人涉足,又居于“西南一顶”[14](P537),是风生水起处的山巅,仰视浩瀚天穹,俯视巍峨山川,先人之灵,畅意徜徉于天地而无碍。地险,又具有一定隐喻。检阅吴国伦《甔甀洞稿》《甔甀洞续稿》,容易发现他认同的人生路径,是作儒生、治科举、为好官、扶危世,这也是封建社会共同认可的成功路径,出于知人论世考虑,对其风水观作如下阐释:“土不胜石”隐喻少年时期家境贫寒,“孤立空旷”隐喻治科举的茫茫艰苦,“欹仄”隐喻官场的黑暗逼仄,“无置踵处”隐喻希望救民于水火却又无奈无措,“面面受风”隐喻做好官需面对的四面埋伏。若面对一环接一环的困境,依然勇往直前,不泯初心;面对一轮接一轮的挫折,依旧积极处世,砥砺自我。那么祖宗包容蕴藉之灵,才能与后人勤勉不息之气,交融运作,庇佑家族兴旺。

四、结语

吴国伦书写了一幅美丽的兴国图景。民居依山傍水,屋前点缀丛丛绿竹,冬春食嫩笋,夏秋乘凉荫。高山禅烟袅袅,钟声绕耳,拂去心尘。密布河网,小舟争渡,港口繁荣。灵气祥和充盈,护佑着人地和谐、生机勃发的兴国。这并非文人虚构的乌托邦,而是真实存在的明代兴国,它亦非生来具备璀璨面貌,而是无数质朴、善良的兴国居民,携手共建而成。惨烈的灾荒过后,州人齐心营建寺庙,富裕者多出资,为受灾者提供工作机会,表面是佛力抚慰灾后创伤,实质是温暖人心为之。为解决涉水得病问题,州人合力建筑堤坝,后发觉水流因此改道,宁使人力物力翻倍,改坝为桥,也要归还自然原貌。州中少年弥漫浮躁心气,德高望重的长者及时出面纠偏,重视人才的培育。由此观之,兴国州地灵在于,山川织互,水产丰富,交通便利;兴国州人杰在于,携同互助,敬畏自然,品格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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