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极寒,不宜水田”:日本遣渤海使眼中的渤海国风土与疾病

2023-08-03 01:53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遣唐使风土渤海

胡 梧 挺

(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哈尔滨 150028)

在古代东亚的医疗观念中(古代东亚世界的医疗、疾病观念是以中国传统医学观念为主干的,而朝鲜半岛、日本等地的医疗疾病观则是对中国传统的沿袭与尊崇,日本至17世纪末才出现对这一传统观念严厉批判的“古方派”[1]。因此,本文所说“古代东亚医疗观”“古代东亚疾病观”等,都是指中国传统医学文化对医疗、疾病的认识而言),疾病与风土二者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所谓“风土”一词,在魏晋以后经常出现在“风土记”这类地志著作的题目中(如西晋人周处的《风土记》、唐人莫休符的《桂林风土记》、元人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等),指某一特定地域的自然地理与风俗习惯。据《黄帝内经太素》记载:

故东方之域,天地之法始生也,鱼盐之地,滨海傍水,其民嗜鱼而食咸,皆安其处,美其食,鱼者使人热中,盐者胜血,故其民皆黑色疏理,故其病皆为痈疡,其治宜砭石,故砭石者亦从东方来。西方者,金玉之域,沙石之处也,天地之所收引也,其民陵居而多风,水土刚强,其民不衣而叠篇(“叠篇”,一作“褐荐”),其民笮(“笮”,一作“华”)食而脂肥,故邪不能伤其形体,其病皆生于内,其治宜毒药,毒药者亦从西方来。北方者,天地所闭藏之域也,其地高陵居,风寒冰冻(“冻”,一作“冽”),其民乐野处而乳食,藏寒生病(“生病”,一作“生满病”),其治宜灸焫,灸焫者亦从北方来。南方者,天地所养长,阳气之所盛处也,其地污下(“污下”,一作“下”),水土弱,雾露之所聚也,其民嗜酸而食胕,故其民皆致理而色赤,其病挛痹,其治宜微针,故九针者亦从南方来。中央者,其地平以湿,天地所生物色者众(“所生物色者众”,一作“所以生万物也众”),其民食杂而不劳,故其病多痿厥寒热,其治宜导引按蹻,故按蹻(“按蹻”,一作“导引按蹻”)亦从中央出[2]585-587。(按此段引文亦见《黄帝内经素问校注》,个别文字略有不同,所注异文即据此书[3])

由此可见,传统医学认为,不同地域的自然地理、气候物产与衣食风习等方面的差异,使得不同地域的致病因素各异,从而可能导致形形色色的地方病[2]588。这种早期医籍中的观念,在汉唐时期具有相当影响,如东汉仲长统在其《昌言》中即提到:“北方寒,其人寿;南方暑,其人夭。此寒暑之方验于人也。”[4]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认为:“夫四方之气,温凉不同,随方嗜欲,因以成性。若移其旧土,多不习伏。必因饮食以入肠胃,肠胃不习,便为下痢”(《诸病源候论校注》卷十七《痢病诸候·不伏水土痢候》)[5]540;“江东、岭南,土地卑下,风湿之气,易伤于人。”(《诸病源候论校注》卷十三《脚气病诸候·脚气缓弱候》)[5]416又唐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也提出:“河洛关中,土地多寒,儿喜病痉”(《备急千金要方校释》卷五《少小婴孺方上·惊痫·灸法》)[6]96;“关中土地,俗好俭啬,厨膳肴羞,不过菹醤而已,其人少病而寿。江南岭表,其处饶足,海陆鲑肴,无所不备,土俗多疾,而人早夭。北方仕子游宦至彼,遇其丰赡,以为福佑所臻,是以尊卑长幼,恣口食啖,夜长醉饱,四体热闷,赤露眠卧,宿食不消,未逾期月,大小皆病。或患霍乱脚气胀满,或寒热疟痢,恶核疔肿,或痈疽痔漏,或偏风猥退,不知医疗,以至于死。”(《备急千金要方校释》卷二七《养性·养性序第一》)[6]575而且,前述《黄帝内经太素》中的观念及唐以前典籍中的相关论述在此后逐渐传入日本,并为日本现存最早的医籍《医心方》所著录[7],成为当时东亚地区的普遍认知。由此可见,以东亚古代医学的观点来看,地域风土,特别是不同地域间在季节、气候、环境等自然因素以及饮食起居等社会风习上的差异是十分重要的致病因素。正由于在东亚疾病观中疾病与风土密切相关,所以,在古代东亚世界的历史背景下,探讨特定疾病与地域风土的关系,往往对于揭示其背后疾病观念的历史衍变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毋庸讳言,关于渤海国历史的文献资料十分有限,因而许多相关历史问题的讨论都受困于文献不足而难以展开,渤海国的风土与疾病关系问题就是一例。虽然理清这一问题对于从多角度理解渤海国历史有重要意义,但相关史料的匮乏,使得这一问题长期以来几乎没有进入相关学者的研究视野,更遑论形成相应的问题意识。幸而,《类聚国史》《延喜式》等古代日本史籍中的相关记载为探讨上述问题提供了重要的线索。笔者不揣谫陋,拟从日本相关史料入手,探讨古代日本对渤海国风土与疾病关系的认识,以就教于方家。

一、日本遣渤海使所见之渤海国“风土”

古代日本与渤海国的交往由来已久。自元正天皇养老四年(720)至嵯峨天皇弘仁二年(811),日本先后14次派出遣渤海使[此据维基百科日文版“遣渤海使”条所列“渤海使一览”表(https://ja.wikipedia.org/wiki/遣渤海使)。又据日本学者上田雄的统计,遣渤海使的发遣次数为15次(上田雄:《渤海国の謎——知られざる東アジアの古代王国》,第二章《渤海国からの使者》表2《送·遣渤海使発遣記録表》)[9]66]。这些遣渤海使到达渤海国境内,对当地的社会风习、山川地理等有一定程度的观察与了解,如由诸君鞍男等6人组成的首次遣渤海使团即以“观其风俗”为目的[9][按上田雄并未将此次出使统计为“遣渤海使”,而是将圣武天皇神龟五年(728)“送渤海客使”引田虫麻吕等62人前往渤海国视为日本第一次派出“遣渤海使”][8]68-69。此外,一些经由渤海国而前往唐朝游历或求学的日本人,出于亲见或耳闻,对渤海国的情况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如桓武天皇延历十五年(795)在唐学问僧永忠等奉上天皇书就曾言及渤海国的情形[永忠为日本平安时代初期的著名僧人,宝龟年间(770—780)入唐,于长安西明寺留学,于延历二十四年(805)返回日本。据上田雄的研究,永忠是经由渤海国而入唐,其对渤海国的实情有所见闻;而延历十五年永忠“传奉”回国的书信(即“永忠の書”)也是经由渤海国并由渤海遣日本使吕定琳等带至日本。由于“永忠の書”所反映的渤海国情况出自其本人的耳闻目睹,因此,该段记录作为描述渤海国国情、气候、文化等情况的第一手资料,其史料价值不言而喻(上田雄:《渤海国の謎——知られざる東アジアの古代王国》,第六章《急がばまわれの渤海路》中《永忠の渤海路経由の渡唐と通信》《「永忠の書」の真偽》《バィパスを利用した通信·送金の実例》三节)[8]234-241]:

渤海国者……以天之真宗丰祖父(文武)天皇二年(698),大祚荣始建渤海国。和铜六年(713),受唐册立其国。延袤二千里,无州县馆驿,处处有村里,皆靺鞨部落。其百姓者靺鞨多,土人少,皆以土人为村长。大村曰都督,次曰刺史,其下百姓皆曰首领。土地极寒,不宜水田,俗颇知书,自高氏以来,朝贡不绝[10]。

所述虽然简短,但举凡渤海国政治、社会、气候、经济、文化等都有提及,几乎无所不包,这也足见古代日本人对渤海国风土的了解程度。而这其中就提到了渤海国“土地极寒,不宜水田”的情形,即气候十分寒冷,不宜种植水稻。这是对渤海国风土的基本概括。

由于永忠是经由渤海赴唐的“学问僧”,确实到过渤海国,因而其书信中对渤海国情况的叙述确是得之于亲身见闻。其中,“土地极寒”是对渤海国寒冷气候的描述。渤海国与日本的气候差异较为明显,以渤海国的中心地带中京、上京地区和日本的平安京、平城京为例相比较,根据现代气象学的统计,前者属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冬夏温差较大,冬季气候寒冷,1月份平均温度都在-10℃以下[11];后者则基本属于濑户内海式气候,气候温暖少雨,冬季平均气温都在0℃以上[维基百科日文版“気候区分”条(https://ja.wikipedia.org/wiki/気候区分)、“瀬戸内海式気候”条(https://ja.wikipedia.org/wiki/瀬戸内海式気候)]。因此,渤海国的“极寒”气候应该是甫入其域的日僧永忠能够切身感受到的。而关于渤海国“不宜水田”的认识却似乎与实际情况不完全相符,因为《新唐书》卷二一九《渤海传》所提及的渤海国名物特产中就有“卢城之稻”[12]6183(“卢城”即卢州,为渤海中京显德府所辖州,其具体位置,一说在今吉林省和龙市东130里船口山城[13],一说在今吉林省和龙市西古城[14])。不过,一方面我们不能确指“卢城之稻”究为水稻抑或旱稻;另一方面,即使“卢城之稻”确为水稻,我们也无法确定其稻作区域的广狭,因此也就不能就此即断定永忠的报告有误。事实上,就渤海国总的自然条件来看,其地域属于一年一熟旱地农业区[15]253[16],这就决定了渤海国种植的粮食作物是以粟、黍、菽(大豆)等旱地农作物为主的[17]8-20,而其中又以粟最为重要。另据记载,辽圣宗太平九年(1029),因南京(今北京)地区饥荒,时任户部副使的王嘉曾“请造船,募习海漕者,移辽东粟饷燕”;辽道宗统治时期,东京道“咸、信、苏、复、辰、海、同、银、乌、遂、春、泰等五十余城内,沿边诸州,各有和籴仓……所在无虑二三十万硕”[18]。由此可知,与辽的其他统治区一样,辽东京道,特别是辽东地区,也是将粟作为赋税来征收,而且粟的仓储量还不低,以至于荒年尚有救灾的能力。可见,粟是辽代辽东地区最主要的粮食作物。而以辽东为中心的东京道,其居民主要是原渤海国遗民,又由于靺鞨先民和渤海人一直有种植粟的传统[19],据此可推测,渤海国当以粟为其主要粮食作物。另据研究,粟也是金代女真人在其本土地区种植的主要作物[15]251-252,而金本土地区又与渤海国的疆界接近或一致,这又为渤海国粟作农业的重要性提供了旁证。据此分析,即使以“卢城之稻”为代表的稻类作物的确是水稻,其种植面积、规模也是极为有限的,而远不能与粟等旱地作物相比。唯其如此,“卢城之稻”才能如史书所载被称为渤海人“俗所贵者”,因为“物以稀为贵”,一种物产为人所珍视,除了其品质优异外,产量稀少也是重要原因。

有学者指出,永忠认为渤海“不宜水田”是由于其在所经过的地方没见到水稻之故[17]10。揆诸史籍,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根据记载,日本遣唐使及留学僧、学问僧等前往唐朝,一般是从北九州的博多出发,或经壹岐、对马,沿朝鲜半岛西海岸北上,横渡黄海,在山东半岛的登州登陆[此即所谓“北路”,为前期遣唐使,也即第一次(630年)至第七次(669年)遣唐使所走航路][20]2-7;或经五岛列岛,然后横渡东海,抵达长江沿岸的扬州等地[此即所谓“南路”,为后期遣唐使,也即第八次(702年)至第二十次(894年)遣唐使所走航路][20]7-9。除了这两条直接入唐的路线外,还有从日本经由渤海国再到达唐境的选择,入唐学问僧永忠的情况即属此例。根据史籍记载的渤海国交通路线情况,可以大致推知日僧永忠的入唐路线,即从日本海沿岸的越前或加贺等地出发,向北渡日本海至渤海国栅城府或南海府的沿海港口登陆,随后反向经新罗道或日本道到达上京龙泉府,再西行沿朝贡道渡海在登州登陆(关于渤海国交通路线的记载,见《新唐书》卷二一九《渤海传》)[12]6182;关于唐朝“入四夷之路”的记载,见《新唐书》卷四三下《地理志七下》[12]1146-1155;关于渤海国对外交通路线走向及相关遗迹情况,参见魏存成《渤海考古》[21])。这一路线不仅途经渤海国的“五京”核心地区,而且还穿越了出产“卢城之稻”的卢州及海兰江流域。由此可见,永忠入唐所走路线势必要经过渤海国可能出产水稻的区域。而在这种情况下,永忠之所以还得出了渤海国“不宜水田”的结论,一方面是基于渤海国水稻种植稀少的实际情况,另一方面则是根据其亲身体会到的渤海国“极寒”的气候,结合其所了解的日本水稻种植的气候条件,综合权衡而做出的判断。

同时,永忠基于渤海国气候所做出的这一判断,可能也是出于其对渤海与日本饮食习惯差异性的考虑。从饮食结构来看,古代日本以水稻为最重要的粮食作物,日本律令制度规定的田租即以稻米为准:“凡田,长三十步、广十二步为段,十段为町。段租稻二束二把,町租稻廿二束。”[22]又据载,在内膳司每月及节庆日供给宫中的食料中,以稻米(包括米及糯米)、海产(包括鲍鱼、乌贼、鲣鱼、紫菜、海藻等)及其相关制品(如糯糒、坚鱼煎、杂鮨等)为大宗(《延喜式》卷三九《内膳司·诸节供御料》《供御月料》)[23]867-870。由此可见,古代日本人对稻米和海产情有独钟。与之相比,渤海人的饮食习惯则有很大不同。从粮食作物来看,虽然渤海国已有水稻种植,但如前所述,粟应为渤海人的主粮。除此之外,作为靺鞨人传统的养猪业与渔猎业的发达又使得动物肉类食物在渤海人的食谱中占有很大比例,这从渤海国时期遗址出土的动物残骸中可见一斑:在位于俄罗斯滨海边疆区的8—13世纪村落遗址康斯坦丁诺夫卡-Ⅰ出土的动物残骸中,野生和家养哺乳动物的骨头占85.5%,鸟、鱼等其他动物残骸占14.5%;在哺乳动物骨头中,家养的占55.3%,以猪和狗的骨头数量最多,野生的则占44.7%,以狍子和野猪的占比最大[24]。据此可知渤海人对家猪、狗和狍子、野猪等家养和野生动物肉类较为偏爱,同时,鸟和鱼在其饮食结构中也占有相当比例。渤海人的这种饮食习惯在日本史料中也有所体现,据《日本三代实录》卷四三记载:“[阳成天皇元庆七年(883)正月]廿六日癸巳……下知越前、能登、越中国,送酒、肉、鱼、鸟、蒜等物于加贺国,为劳飨渤海客也。”[25]以肉、鱼、鸟等为接待渤海人的主要食物,也可见当时日本人对渤海人偏好肉食的饮食习惯已经有所认识。

综上可知,永忠根据其亲身体验,在通信中提及渤海国“土地极寒,不宜水田”的情况,在反映渤海国真实风土的同时,也代表了古代日本人对渤、日间气候、饮食等差异的基本认识。

二、遣渤海使团出使中易患疾病推测

由上文的讨论可见,古代日本人对渤海国的风土及其与日本的差异,形成了独特的认识。在此基础上,古代日本人进而对渤海国的疾病也形成了自己的理解与认识。关于这方面的直接记载并不见于中日相关史籍,不过,《延喜式》中的一些记载则为探讨这一问题提供了宝贵的线索。

《延喜式》卷三七《典药寮·遣诸蕃使》记载了典药寮为出使东亚各国的使团所配备的各类方药、草药、制作及贮存药物的用具等内容,其中提及遣渤海使所备方剂清单为:“渤海使,十七种:素女丸半剂,五香丸三两,练仲丸、吴茱萸丸、干姜丸、犀角丸、四味理仲丸各一剂,七气丸、八味理仲丸各二剂,大戟丸半剂,度嶂散、百毒散各二剂,茯苓散三剂,黄良膏、升麻膏各一剂,神明膏二剂,万病膏三剂。”[23]825除此之外,书中还记载了遣唐使及遣新罗使所配备方剂的情况(见表1)。

表1 《延喜式·典药寮》所载遣诸蕃使配备方剂、草药种数[23]824-826

“遣诸蕃使”所配备的各类药物,显然是用于防治在出使过程中可能罹患的各类疾病的。每种方药因配伍不同,其功能主治亦有区别。如果从这些配备的方药入手,弄清每一种方药所主治的疾病,那么就可以此为线索,探讨当时日本人对出使过程中易患疾病的认识。因此,以下根据中古医籍记载,对《延喜式·典药寮》中所载之“遣渤海使”所配备方剂的功能主治作一梳理(见表2)。

表2 《延喜式·典药寮》所录遣渤海使所备方剂功能主治一览

通过上文对遣渤海使所配备方剂功能主治的逐一梳理,可将这些方药所能治疗的相关疾病归纳为以下三类:第一,呕吐下痢,不能饮食(心腹痛、肿胀不食、宿食不消、大便难等),涉及七气丸、八味理仲丸、大戟丸、四味理仲丸、吴茱萸丸、练仲丸等6种方剂;第二,瘟疫毒气(恶毒瘴气、天行瘟疫等),涉及度嶂散、百毒散、五香丸、干姜丸等4种方剂;第三,疮肿(痈、肿、癣、疮疡等),涉及犀角丸、黄良膏、升麻膏、神明膏等4种方剂(还有一种方剂“茯苓散”,由于主要用于强壮滋补,故不涉及)。由此可见,遣渤海使所配备的方剂,主要就是为了应对以上三类疾病的困扰。

除了上述诸方剂主治功能所体现的疾病情况外,其他文献的记载也为遣渤海使易患疾病情况提供了旁证。虽然不见这方面的直接记载,不过,由于上述药剂中有不少是遣唐使和遣新罗使也同样配备的(如神明膏、七气丸、八味理仲丸等),据此可以推测,上述三类疾病可能是当时日本“遣诸蕃使”在出使过程中都要面对的困扰。日本遣唐使、留学僧留下了不少关于赴唐途中遭遇及见闻的详细记录,如日僧圆仁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就以日记的形式较为详细地记录了承和五年(838)他随第十九次遣唐使[20]3-7赴唐的种种经历。因此,如果对圆仁的记载加以梳理,则可从一个侧面反映“遣诸蕃使”在出使途中罹患疾病的真实情况。

据圆仁记载:“[承和五年(838)七月]十三日,大热……(圆仁)患赤痢”[30]12;“(七月)廿四日……准判官藤原贞敏卒尔下痢……第四舶判官不忍汤水”[30]20(所谓“不忍汤水”,即对上吐下泻、水米不进的委婉说法[30]22);“(七月)廿五日……人人患痢”[30]22;“(八月)八日……(第四舶)船中人五人身肿死”[30]31;“(八月十日)船师佐伯金成患痢,经数日……(八月十七日)入夜,比及丑时,病者金成死亡”[30]32、34。据此可知,包括圆仁在内的日本遣唐使团成员,在入唐以后几乎全部遭受到疾病的困扰,而他们所罹患的疾病则以呕吐下痢、身肿等为主。可见,遣唐使所面临的疾病困扰与前述遣渤海使的情况基本相同,这也为前文所述遣渤海使可能罹患的疾病提供了旁证。

综上分析可知,古代日本对遣渤海使团出使中易患疾病的认识,主要集中于呕吐下痢、瘟疫毒气和疮肿等三类疾病上。这种疾病认识的形成,既源于遣渤海使团在出使途中的真实遭遇(考虑到日本遣唐使在赴唐途中曾遭遇类似的疾病困扰),也与古代日本对渤海国风土和疾病关系的认识密切相关。

三、古代日本对渤海国风土与疾病关系的认识

前文对遣渤海使易患疾病的情况作了推测,而在当时东亚的疾病观念中,造成这些疾病的重要原因即是地理气候与饮食习惯等渤海国的特殊“风土”。像呕吐下痢不食、身肿这类病候,在遣唐使入唐以后就常与之相伴而行,已见前述;而这类病候之所以会对前往异国他乡的日本遣诸蕃使造成同样的严重困扰,很可能是由于“不伏水土”所致。据《诸病源候论》记载:“不伏水土者,言人越在他境,乍离封邑,气候既殊,水土亦别,因而生病,故云不伏水土。病之状,身体虚肿,或下利而不能食,烦满气上是也”(《诸病源候论校注》卷二一《水肿病诸候·不伏水土候》)[5]645;“夫四方之气,温凉不同,随方嗜欲,因以成性。若移其旧土,多不习伏。必因饮食以入肠胃,肠胃不习,便为下痢。”(《诸病源候论校注》卷十七《痢病诸候·不伏水土痢候》)[5]540可见,遣诸蕃使团的成员正是由于对异国他乡的气候、环境、饮食等客观条件不适应,才产生了“身体虚肿”“下利而不能食”等“不伏水土”的症状,而这种“不伏水土”的状态在遣渤海使团中自然也时有发生。并且,这种情况又同本文开篇即提及的东亚风土与疾病的产生有密切关系的观念适相契合。因此,在遣渤海使所备方剂清单中加入克制下痢不食及身肿等“不伏水土”症状的方剂也就顺理成章了。不过,在遣诸蕃使共有的3种克制“不伏水土”方剂(七气丸、八味理仲丸、大戟丸)的基础上又增加3种方药(四味理仲丸、吴茱萸丸、练仲丸),并且还增加了用于防治瘟疫的方药,这样的意图似乎就要从古代日本对渤海国风土与疾病关系的认识上来考虑了。

由表2可知,有6种方剂是遣渤海使所独有而不见于遣唐使、遣新罗使所备方剂清单的:素女丸、五香丸、练仲丸、吴茱萸丸、干姜丸、四味理仲丸。其中,除素女丸因未见医籍记载而主治不明外,其余5种方药所主治的疾病分别属于呕吐下痢不食(练仲丸、吴茱萸丸、四味理仲丸)与瘟疫毒气(五香丸、干姜丸)两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遣渤海使所配备的用以治疗上述两类疾病的方剂中,四味理仲丸主要是用来治疗“霍乱”的,此病不见于遣唐使、遣新罗使配备药剂的功能主治之中;而五香丸、干姜丸主要用于对付伤寒、天行等瘟疫,也仅见于遣渤海使配备方剂的功能主治中。据此推测,在古代日本人看来,遣渤海使在前往渤海国途中可能遭遇的疾病折磨,霍乱和瘟疫最为突出,是遣渤海使所要特别注意的疾病。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要从当时日本人对渤海国风土所形成的特殊认识角度去考虑。

如上文所述,在当时的日本人看来,渤海国气候寒冷,饮食习惯也与本国大异其趣。这种“温凉”及“嗜欲”上的明显差异,自然更容易使深入渤海境内的日本人遭受“不伏水土”的折磨。同时,以当时的观念来看,这种风土上的差异也使遣渤海使团成员罹患“霍乱”“伤寒”等疾病的风险大为提高。所谓“霍乱”即指“呕吐而利”,是一种以“发热、头痛、身疼、恶寒、吐利”为主要症状的疾病(《伤寒论校注》卷七《辨霍乱病脉证并治第十三》)[31]210。根据当时医籍记载,“冷热不调,饮食不节,使人阴阳清浊之气相干,而变乱于肠胃之间,则成霍乱”(《诸病源候论校注》卷二二《霍乱病诸候·霍乱心腹痛候》)[5]651。同时,“极寒”的气候也容易造成伤寒、温病等疾病,据《伤寒论》记载:“冬时严寒,万类深藏……触冒之者,乃名伤寒耳……以伤寒为毒者,以其最成杀厉之气也。中而即病者,名曰伤寒;不即病者,寒毒藏于肌肤,至春变为温病。”(《伤寒论校注》卷二《伤寒例第三》)[31]30-31由此可见,越海而来的日本使团甫入渤海国,可能即触冒与本国迥异的寒冷气候,加之饮食习惯的差异,以及旅途之中“冷热不调,饮食不节”之不可避免,因而当时的日本人认为其在渤海国罹患霍乱、伤寒、温病等疾疫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这也就解释了日本遣渤海使所备药物清单中增加防治霍乱及瘟疫方剂的原因。

综上可知,古代日本人认为,“土地极寒,不宜水田”的渤海国风土,会给前往渤海的日本人带来很大困扰。在他们看来,渤海国寒冷的气候、迥异的饮食习惯不仅会加剧遣渤海使团成员“不伏水土”的症状表现,更有可能导致霍乱、伤寒等严重疾病,折磨其身心,甚或致命。霍乱、伤寒、温病等疾病俨然成了当时日本人眼中渤海国的“风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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