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思宇
魏士衡在《中国自然美学思想探源》指出:“当一个人具有洞察一切、哲人般的眼光,有文学、艺术家们一般丰富的想象力的时候,大自然就会毫不吝惜地向他敞开怀抱,使他得到比常人多得多的美的享受。”从这种观点来看,王安石和柳宗元都可以被称为“山人冥合”的文人。他们虽处于不同朝代且志趣各异,但都能以独特的眼光发现“非常之观”的魅力,并由此生发出对于人生和家国的感悟。就目前已有的论著来看,学界对两位作家及其作品的对比解读较少,而这类研究还存在很大空间,有助于丰富读者对作品理解的层次和维度。本文即从文学比较视角出发,尝试从三个层次对比《游褒禅山记》与《始得西山宴游记》的异同,领略王安石与柳宗元异曲同工而各具风采的艺术气韵。
一、同是记游,但心情不同、所感不一
总体来看,王安石游褒禅山是一次未能“极夫游之乐”、半途而废的游记,作者是怀着懊悔和遗憾的心情来写此文的。游览途中,他本“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但由于友人中“有怠而欲出者”担心火把熄灭,众人“遂与之俱出”。然而,离开这“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的奇幻之境后,作者流连忘返、懊悔不已,随即感叹:“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所以,只有具备志、力与相助之物这三个条件才能到达理想的境地。由于目的不达,王安石满腹憾恨之情溢于言表,从这里也可以窥见他对不畏艰险、积极进取精神的推崇。不过退一步讲,就像后文所说“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那就“可以无悔矣”。作者在此处的反思是十分深刻的,他将游览景观的感想推而广之到为人处世的法则,文章的格局和视野就此上升到新的高度。在这里,文本话语所表达的客观意义已然远超其记游价值,由文学层面的点滴感想延伸到哲学层面的思辨价值观,具有超越时代的价值。
此外,他还对古书不存而造成碑文漫灭的事实深表遗憾。作者从仆碑上残留的“花山”之“花”,今人误读为“华实”之“华”联想到古籍,进一步提出“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启发人们对待传闻要“深思”而“慎取”。这一观点对学者整理和研究古籍、鉴别真伪、恢复其本来面目有着指导意义,对今人为人处世亦有启发。从这里不难看出,《游褒禅山记》并不以题为旨,“游”与“记”仅为线索,文章重点是要记叙在这过程中悟出的种种哲理,充满辩证色彩。
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游记》却不尽然。与王安石到达“人之所罕至焉”类似,作者同样未曾细心留意西山,也未曾观光游览西山。对于柳宗元这样一位爱好巡游的诗人来说,何处别致新奇可谓了然于心,他也自称“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可是,西山偏偏起初还进不了他的眼,遨游遍野竟也遗漏了这奇观,所以说“未始知西山之怪特”。与王安石不同,柳宗元“与其徒上高山”,同行人并未由于外界环境的限制而停止探索的脚步,反而是“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可谓完成了王安石所想实现的“极夫游之乐”。抵达绝妙之境后生发出的情感自然不同,面对眼前奇异的景观,作者胸怀顿觉开阔,于是“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以至于暮色降临也浑然不觉、不愿归去。此时此景,作者心似凝结,形体似已消散,身心同运动变化着的外物交织融合,达到了物我合一的理想境界。由此,柳宗元在精神层面升华到一个新境界,他从政治失败、被贬谪的消沉中解脱出来,看到了希望,找到了出路。
二、同存叙事,但记述有别、侧重相异
王文主要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记游,讲述褒禅山的由来历史及作者游洞前后的心态变化;第二部分则是抒情、说理结合,抒写游览感想。前后两部分也是紧密勾连的,前文的记游为后文的说理埋下伏笔,说理又时时回扣记游,记叙、议论便契合无间。从篇首“盖音谬也”到“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结束的前两段,主要铺叙游玩的经历,记载平实详尽。紧接着的“于是余有叹焉”到“此余之所得也”,则是作者书写放弃深入洞穴而出后的心路历程。在这段论述中,作者以游览风物为对象进行总结,“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显然,王安石对自己与友人半途而废的行为进行了反思。总体来看,行文叙事脉络分明:先从古人的行事说起,而后又回到游览风物上来加以议论,结构圆融完整。
既然如此,究竟如何才能欣赏到奇景异观呢?作者从几个方面展开详细论述。一是“非有志者”则“不能至也”。这里强调了一个“志”字:胸怀鸿鹄之志方能抵达理想之境,这是“致远”的“行之始”,也是王安石所列举的三个条件中最基本的一项。其次,拥有志向还不够,不能止于此,因为“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作者在这里又强调了一个“力”字,这里的“力”是指气力。倘若力不足以至而如王安石一行人的“有怠而欲出”,那样也是很难抵达目的地的。最后,文章还指出,当我们具备“志”与“力”两个条件却仍未实现目标时我们就无须责备自己了,况且已“尽吾志”,那谁还能嘲笑我呢?不必在意别人如何讥讽自己,只要自身竭尽全力便是力近事成。作者以积极昂扬的姿态从正反两方面把道理说得清楚明白,按记叙和议论的层次层层递进,指引读者深入现象表面进行多维度思考。
与王安石侧重叙议结合不同,柳宗元更倾向于寄情于景、托物言志。《始得西山宴游记》开篇则点明作者对西山景色总的评价:怪特。作者自称为“僇人”,还用“恒惴栗”三个字概括自己被贬后的心情。这个开头包含了他长久积压在内心的悲愤心情:自被贬永州便时时感到屈辱、压抑—政治上失败,才华得不到施展,平生的抱负无法实现。这样看来,他的“宴游”就很有些排忧解难的意味,而不只是一般“闲人”沉浸山水尽享畅游之乐。
文章第二段开始正面写游西山的情景,这段文字紧紧围绕着“始”字展开。时值穷秋,他于法华寺西亭远眺西山,于是“始指异之”。西山之“异”吸引着他,于是他一直攀登到西山的最高处。下面一段则采用反衬的方法描写西山之高:“岈然洼然”,地势高低不平,深山洼地相间,可谓颇形象的摹状;“若垤若穴”,又把这西山土地比作蚁封、洞穴,将这“怪特”描绘得格外形象。紧接着便是“尺寸”和“千里”构成的强烈对照,千里以内的景物仿佛容纳于尺寸之幅,内聚拢于眼底,“攒蹙累积,莫得遁隐”。四目远眺,只见白云青烟缭绕,“外与天际,四望如一”。这般景象使作者如至仙境,飘飘然不知所至,正如《赤壁赋》中描绘的,“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飄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有了这种亲身体验,然后始知“是山之特立”,柳宗元此时才领悟到西山和那些小土山不可相提并论。奇观在前,作者不由得气息舒畅,满目杳然,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油然而生:“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广大得如同浩气看不到它的边际,欣喜满意地同天地交游而没有尽期。至此,作者的心情由低沉转向昂扬,情绪在景观的描写中得以抒发,情境合二为一,显得含蓄而自然。他不过是在山水之间浇灌自己的情感,孕育出心灵的新生之花,赋予山水以个人的情志。
三、同赏“怪特”,但原因各异、目的不合
文中,褒禅山的后洞也呈现出一种奇异之美,“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这就像柳宗元游历的西山一般,“盖余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所属都为险远难至之境。在这一点上,两位文人在思想上存在共同之处,都选择了“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的“非常之观”“险远之境”。
然而,王安石欣赏怪奇之美的原因与柳宗元迥然相异。作为政治家的王安石不仅是为了写游记作文,也不只想着游山玩水。正如他一贯认同的为文主张,文章应“有补于世”“以适用为本”(《上人书》),“他更多的是从政治层面去思考问题,作为一个政治家,他一直都在关注和思考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想借此文表达对改革的一些看法,如说进洞很艰难,就像改革的路一样艰难”(黄满星《〈游褒禅山记〉:别样的人生探险》)。同时,此次出行的遗憾实质上是对他早年遗憾的一种重复,所以游褒禅山还给予了他警示:“他身上还肩负着政治使命,此文也是他任地方官时改革的反思,既然地方上的改革和游山洞一样艰难,全国范围内的改革也绝不能像以前的地方小规模的改革和这次失败的游览一样半途而废,留下遗憾,而要坚持到底。”(黄满星《〈游褒禅山记〉:别样的人生探险》)此后,王安石在变法中的政见与此文中体现得如出一辙,如文中“有志矣,不随以止也”“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等思想都与他的改革方案一脉相承。在熙宁变法中,王安石的态度跟此文的思想也是一致的,如不轻易跟从别人,不人云亦云,要“深思慎取”等。当他倡导的改革遭到反对时,他依靠坚定的“志”坚持了下去。可以说,王安石是借对褒禅山后洞景观的认同传达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负,探索改革的发展之途。
而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作者开篇首段就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怪特”可以说是“奇异特别”,那么西山的“怪特”在文中是如何体现的呢?在笔者看来,西山的怪特的前提是由山本身的特质决定的。“山”在人们心目中千变万化,或是人们求道成仙之所,或是寻访佛殿之地,或是宴饮娱乐之处……总而言之,不同的山各具特色,以其独有的某种“功用”吸引着人们来访。然而西山并不如此,“怪特”“奇险”以至于它无所吸引,这里也就人迹罕至了。不过,这是对一般游人而言,对柳宗元来说,反而正是西山这样的特质吸引了他,历经“斫榛莽,焚茅茷”,终而到达,反而增添了它别样的魅力。而西山也果然不负作者所望,“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的景色确如人间仙境。不止如此,西山的“怪特”还在于表现为它的高特。古人钟情于登高望远,杜甫登临泰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王安石登飞来峰,“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登飞来峰)》;李白登峨眉山,“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登峨眉山》)。柳宗元同样有着类同的审美趣味,西山的“攀缘而登”正成为吸引他的重要条件。
从文中种种描述来看,我们不由得会发出作者为何会如此钟情于“怪特”之美的疑问。笔者认为,作者独特审美趣味的造就与他的人生经历和政治理想息息相关。“永州在唐代时是未经开发的地方,偏远而荒凉;西山是永州西山的一山,它虽然高特独立却鲜为人知。”(王麦巧《山人冥合的怪特美—〈始得西山宴游记〉赏读》)柳宗元来到永州后发现西山,并为它的“外与天际,四望如一”却遭弃置而鸣不平,本质上是换一种方式为自己政治失意鸣不平。有史料可知,柳宗元年少有志,二十岁之后便走入仕途参加科举考试。“他虽然有不凡的政治理想,却仕途坎坷。永贞元年,参与王叔文倡导的革新运动”(王麦巧《山人冥合的怪特美—〈始得西山宴游记〉赏读》),可惜还未到任遂再被贬为永州司马。然而,历史上的州司马只是一种名义上的职务,无实权更无法施展作者的抱负;何况柳宗元“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时刻处于担惊受怕之中,内心悲苦可想而知。作者立足于自身处境,给予被弃置的西山以深切的同情与怜爱,也表明了自身祈求赏识的愿望。
由此观之,王安石和柳宗元都可以称为“山人冥合”的文人,他们都能以独特的眼光发现“非常之观”的魅力并由此生发出对于人生和家国的感悟。两位大家虽同样记叙“非常之观”的出游经历,但心情不同、所感不一,记述有别、侧重相异,原因各异、目的不合。我们从两篇传世之作中也可看出,王安石与柳宗元将自身的政治抱负与理想情怀寄寓在挥洒自如的字里行间,于起承转合之中呈现出异曲同工的风采,给我们留下“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滄浪诗话·诗辨》)的悠长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