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启洁
《观沧海》是曹操在平定中原、等待南征的过程中所作的诗歌。东汉末年,自黄巾之乱开始,群雄逐鹿,北方有很多势力威胁。其中,以袁绍为代表,在官渡之战中,曹操击败袁绍;曹操在平定并州后,已基本实现中原北方的统一,但袁绍的两个儿子—袁尚和袁熙逃到了辽西地区,投靠了乌桓。为防止袁尚和袁熙在曹操南征时从后方偷袭,于是曹操和郭嘉远征乌桓,完全清除了袁氏势力,真正地一统了北方,成为北方霸主。但是,曹操心怀大志,看着万里河山,将目光看向了更远方,便写下这首《观沧海》。
曹操的《观沧海》以其大气磅礴的写作风格、神奇的想象表现出崇高感。诗歌中自然物体形态的数量多和力量大,激发出诗意的崇高,这是崇高的重要根源;同时,虚实结合的意境将崇高感以具体的形式呈现出来;在思想层面,达到较高的思想境界。面对自然的震慑,曹操迅速激起反抗意识,实际上也属于崇高的范畴,通过各方面来表达崇高感,体现了曹操对平定乱世、统一中原的信念。诗歌以第一人称视角,展现在面对壮观自然时,人的思想进一步上升。通过曹操的眺望和想象,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了崇高感,这也带给了读者更深层次的阅读体验。在崇高感的来源上,朗吉努斯更倾向于从壮大的自然客体中去寻找;而康德则更多的是从理念中去寻找,他强调,“崇高不应该在自然物之中,而只能在我们的理念中或心里去寻找”(《判断力批判》),即崇高感是客体对主体所唤起的一种由压抑的巨大转化而来的激昂的反抗精神。这就对崇高的来源有了一个更全面的阐述,即自然物不会有崇高感,只有主体和自然客体产生交际时,崇高感才能产生。
一、数量多、力量大的物象表现崇高感
康德描述的崇高是“高耸而不垂威胁着人的断岩,天边层层堆叠的乌云里面挟着闪电与雷鸣,火山在狂暴肆虐之中,飓风带着它摧毁了废墟,无边无界的海洋,怒涛狂啸着,一个洪流的高瀑,诸如此类的景象……我们称呼这些对象为崇高”(《判断力批判》)这种“绝对大”的事物。审美对象是“数学上的崇高”与“力学上的崇高”,即数量无限大,并超出了主体认知的恐怖之物,如自然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在《观沧海》中,自然界的崇高感主要体现为客体的数量多,如碣石山、沧海、山岛、树木、百草、秋风、洪波、日月、星汉等等。首先,诗歌交代了曹操初登碣石山,观察的对象是沧海。其次,诉说“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何”是从曹操观看波浪翻涌的角度强调“多么”的意思,水波荡漾,一重接一重的浪花相互拍打,这样的大海在浪花的作用中更能体现旺盛、勃发的生命。“山岛竦峙”的“峙”表达的是对立、对峙之意,陡峭的岩石高低错落,山石在海水和海风的腐蚀下模样各异。诗人描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虽是秋日,也显出一派生机、安静祥和,碣石山上的树木,长势甚好,遍布岛屿;众多的草木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摆。但是,沧海的平静只是暂时的,秋风萧瑟地吹着草木,吹起不尽的波澜。诗人最后铺陈“日月”“星汉”,星河漾漫,数不胜数。曹操用“何”“竦峙”“丛”“百”这样的表达,从大视野落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大海的全景,着力描写大海雄伟壮观的氛围。海水摇晃、山岛耸立、众多的树干和草木都展现在眼前,突出了自然物的种类之多与数量之大,以曹操的视角,从读者的阅读审美中,无意识地营造了壮阔、博大的景象。特别是“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句,集中描写了沧海吞吐漫天繁星、浩浩荡荡、气势磅礴的声势,天连水、水连天,浩浩荡荡、无边无际。
《观沧海》的崇高感还表现在客体的力量大这方面。在文学创作中,使用不受控制的意象能给读者带来特别的阅读享受,这种力量大的自然客体可以带给读者无穷的想象空间,使作品的含义丰富起来。伯克认为,模糊、含糊、不确定的形象对于幻想比较清晰、确定的形象具有更大的力量,形成更崇高的情感。人类本能地害怕未知事物和现象,尤其是这种力量感大、似乎知道但又难以征服的事物,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大海的平静只是暂时的,秋风瑟瑟地吹着草木,也吹起曹操的衣襟和须发,更触动了他慷慨的情怀。随着萧瑟的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突然涌起了滔天的波浪,“涌”字的使用,传达出海水的惊涛骇浪之感,拍打在碣石山底,巨浪和峭岩的碰撞,发出激烈的声响,巨浪瞬间散开,化成白色的飞沫。这也许才是沧海的真面目,给人一种坚强、倔强的感觉,也只有这时,才能显示出沧海那苍茫浑然的气概、吞吐日月星辰的含量、震撼心魄的力量!对力量感极强的洪波,对碣石山的攀登难度,不确定性增加。瑟瑟的秋风、翻滚的洪波、石头的坚硬等自然物不经意传播的压迫感,既带给读者崇高的精神享受,也引起了读者更大的阅读兴趣。
《观沧海》始终带着一股恐怖的气息:滔天的洪波、陡峭的岩石、耸立的碣石山,但这种恐怖不仅带给人惊惧,还有一种诗意的恐怖。人们面对自然物的壮美,往往会产生敬意和征服欲,正是这种敬意和征服欲,让曹操在恐惧过后产生了崇高的審美体验。无论是客体的数量多,还是描写的对象力量大,都激发了曹操这种诗意的崇高。
二、在虚实结合的意境中营造崇高感
曹操平定乱世、统一中原的胸襟气魄在“歌以咏志”中有所体现。客观的物象,如碣石、沧海、山岛、树木、百草、秋风、洪波等都是曹操实实在在看到的;想象的意象,如日月、星汉均是曹操所想象。“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中的代词“其”非指沧海。按照生活经验,日月不可能运行于沧海中,星汉也不可能排列于沧海里。曹操站在碣石山,茫茫大海一望无际,清涌漫流、细涟微波轻轻地抚摸着沙滩、峭岩,远远海面上的岛屿竦峙,岛上的草树也历历可见,眼前所见固然是实景。当巨大的波澜奔涌而来,曹操不是选择躲避,而是进一步展开神思:日月的运行好像就在沧海中,星汉的灿烂仿佛也在沧海的里面,沧海掌管了宇宙的一切。浮载日月和星汉的沧海也只是曹操精神世界的投射,最重要的是曹操建功立业、一统天下的抱负和决心。这种崇高感是力的崇高。
东汉末年,自黄巾之乱开始,群雄逐鹿:各方地主豪强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互相攻伐,有野心的更是进一步扩张自己的地盘,增加个人单兵和马匹的数量;再加上官府朝廷内部斗争激烈,贪污腐败,政治黑暗,使其无法控制地方势力,造成权贵分裂的局面,使得本来不稳定的局面变得极不稳定。在《观沧海》中,曹操尤其描写了大海中的山峰及山峰上的树木,使之有层次感。此外,为了展现沧海的浩瀚,太阳、月亮和星星均被吸入其中。“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作为虚写,未见所谓“沧海吞吐日月星辰”,这种夸大可以说是曹操在气概和魅力上的崇高。“沧海吞吐日月星辰”在《观沧海》中不是完全写实,也是着充斥虚拟描写,可以说是真实的错觉,毕竟海的尽头,天水相接。“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这部分诗句中所呈现的是生机勃勃的大海,波涛汹涌的大海、竦峙的山岛、秋天的风,还有巨大的波浪,实际上是在歌颂壮丽的山河。壮丽的山河激发了曹操前往南方,统一山河的强烈愿望,于是他借助沧海吞吐日月、排列星汉的想象来展现自己平天下的气概。“创作主体思想的崇高确保了诗人想象所呈现的画面逼近事物的真实,而想象又反过来促成创作主体心意奔驰、仰视伟大的精神境界。”(温晓梅、何伟文《论朗吉努斯“崇高”视域下的艺术“想象”》)曹操在“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描写中,以沧海自比,通过写大海吞吐宇宙的气势,表现自己宽广的胸怀和豪迈的气概,扩充了诗歌的恢宏意境,崇高感也显现出来。
三、高尚的心灵表达崇高感
“西方则强调自然领域的崇高,往往是人对自然物的恐惧,转而升华为对自己人格的崇敬。”(黄药眠、董庆炳《中西比较诗学体系》)所以,崇高大都表现在主体被自然客体所震慑,但主体迅速激起反抗意识,反过来压倒自然客体。朗吉努斯在《论崇高》中认为:“上天创造人类,带我们到森罗万象的宇宙中来参加这场盛会,我们不仅要做造化万物的观光者,还要做追求荣誉的竞赛者。因此,我们所欣赏的不是小溪小涧,而是气势恢宏的河流,尤其是海洋。”观光者类似于朱自清写春、老舍写济南的冬天,没有到现场,只是作为观光者在一旁叙述。“崇高”则是主体亲自面对自然和社会的巨大挑战。曹操是个志在远方的行者,不会因为踩出某个漂亮的脚印而欣喜,也不会因为自己被石子绊了趔趄而沮丧;即使曹操打了败仗,他也会重整旗鼓,再创辉煌。“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更为表达作者的想法。面对沧海的洪波涌起时,他会惊叹于它浮天载地的气概、包容万象的含量、永恒不变的动荡,而后想要创造出超越沧海的勇气。面对沧海,日月星辰的承载者,这无限的度量,曹操没有被自然的壮美所压倒,而是开始把自己放置在永恒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之中,个体渺小、宇宙伟大的对比油然而生。沧海波澜壮阔的景象烘托曹操平定天下、統一天下的政治抱负,体现曹操雄才大略、俯视一切的气概。
“崇高的概念和英雄的概念一致,因为英雄是生活中表现崇高的最鲜明的形式。”(奥夫相尼柯夫、拉祖姆内依《简明美学辞典》)诗词的崇高常常表现在诗人对无限景仰、无比巨大、无限向往的英雄形象的描写上,诗人常常通过到访英雄的故地、有象征意义的地方来抒发壮怀。碣石山,古称海门,面对渤海,是海之门户,在秦皇岛的昌黎县。历史上有两位重要人物—秦始皇、汉武帝登上碣石山于此祭海,“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北山》)。《观沧海》中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前省略了主语“曹操”,“临”字则说明了曹操观察的地点。碣石山山顶,有种“君临天下”的意味。曹操此时已基本控制北方,马上他就要实现和秦始皇、汉武帝一样的目标—实现完全统一。于是,他便站在海之门户这里宣示:不但大陆是我的,大海也是我的,在泰山上祭天,在泰山底下祭地。这里虽没有直接写到曹操,但我们仿佛看到了曹操登山观海的英雄意气。有了这个大大的“我”布局在整首诗最醒目的位置,然后才有碣石山,才有沧海,才有山岛,才有树木和百草,才有日月和星汉……才有这一切的一切。如果没有主体“我”来“观”,那宇宙中的一切景物都没有存在的意义,曹操在抒发崇高志向和远大理想的时候,不自觉地创造出自我形象。
汉末的人口死亡率很高,杜甫《石壕吏》载:“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死去的人不可能再活过来了,但是活着的人也只是苟且偷生。这个时代的诗歌,究其根本都是一种悲凉的情怀,而曹操的伟大在哪里?在于他要做点儿事情,要平定战乱,看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蒿里行》)的情形,内心深处涌起一种意识:沧海包容日月星辰,我曹操可以平定乱世。故《观沧海》在悲凉的写作环境中又带有曹操个人的慷慨。悲凉不是尽头,而是开始,但真正的人杰能在悲凉的环境中寻找到这种慷慨,这便是意境的崇高。所以说,“观”沧海其实也是“观”天下!
黑格尔说,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渺渺无限的观念,人类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对自己的有限的时候,自己就被激起了勇气,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曹操将大海纳入了诗词的表现领域,在写海的时候不仅限于写水,而是特别写到了海边的峭岩、滔天的巨浪、萧瑟的秋风、沙沙的树叶声、日月星辰。他将大海的壮阔和浩渺展示出来,视野开阔,他的胸怀便被沧海激起勇气,心志显露无遗。秦始皇如此,汉武帝如此,曹操亦如此。
当下的崇高更具有意义,因为现代的审美越发“精致”,乃至发展出很多的“审丑”。当然,“审丑”也有其意义,只是我们更需要崇高的作者精神,来为我们的生命注入一些激昂、豪迈、豁达、振奋的勇气。中国的艺术作品和思想中洋溢着崇高美:面对太阳的炙热,其他民族大多选择敬畏,中国的后羿选择射日;面对洪水的泛滥,其他民族大多选择流亡,中国的大禹选择治水。山若阻我,搬开这山;水若溺我,填平那海,这是中华民族自古便有的、一脉相承的崇高气概!
本文系广西教育厅研究生教育改革与创新专项课题项目(项目编号:JGY202103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