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源
中国古代有关作者素养的论述,大多不外“才气”与“修养”两方面。“才气”指作家的创作天分和个人气质,是先天难变的;“修养”则包括学习知识、培养德行,是后天可变的。《世说新语》以魏晋士人的言谈举止为主要记录对象,其中有不少内容反映了時人有关作者素养的观念。
一、重才思想
先秦诸子之中,已有一些人的论述涉及作家素养,其中儒家格外重视德行。汉武帝之后,儒家思想成为官方主流,其重才抑德的倾向也随之深入人心。直至魏晋,这种情况才有了很大的改变。时代的动荡和礼教的崩溃,让“才”的重要性格外凸显。于是,人们对“才”的重视,逐渐突破了“德”的压制,如曹操“唯才是举”的《求贤令》,不仅重才,而且不计较个人品德。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认为,文艺和政治是会相互内化的。魏晋时期的文艺界,对作者的创作才华表现出了格外的欣赏,与政治上的“重才”思想相互呼应,这在《世说新语》一书中有较为集中的体现。在这里,仅仅举“快才”这一群体为例。
在诸多才华形式之中,“快才”表现得最为明显,也最易被人们津津乐道,流传至今的“文不加点”和“倚马可待”等成语就是明证。“文不加点”首见于祢衡的《鹦鹉赋序》,不过《世说新语》中已经出现了与之相似的用语:“魏朝封晋文王为公,备礼九锡,文王固让不受。公卿将校当诣府敦喻。司空郑冲驰遣信就阮籍求文。籍时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书札为之,无所点定,乃写付使。时人以为神笔。”(《文学》第67则)文中的“无所点定”,其含义与“文不加点”相同。阮籍在酒醉之中写《为郑冲劝晋王笺》还能一气呵成,可见其才思敏捷。“倚马可待”则明确出自《世说新语》:“桓宣武北征,袁虎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辍笔,俄得七纸,殊可观。东亭在侧,极叹其才。袁虎云:‘当令齿舌间得利。”(《文学》第96则)桓温北征,命令袁宏靠立在马背上写紧急文告,袁宏“手不辍笔,俄得七纸,殊可观”,也是快手妙才。
魏晋时期盛行清谈,这也让《世说新语》中的“快才”拓展了范围—下笔著文之外,还有唇枪舌剑。清谈以老庄玄学为主要内容,要求参与者具有较强的思辨能力和表达能力,能将抽象的玄理条理清晰、生动明确地表达出来。与此同时,清谈也与士人的个人评价息息相关,这也导致了魏晋士人在清谈时轻易不肯相让,甚至将原本平和深思的闲谈发展成激烈的辩论。在《文学》第31则中,孙盛和殷浩辩论,二人争执甚烈,最后殷浩气呼呼地说:“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盛则回击道:“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卿颊。”孙盛的反应十分迅速,他不仅没有被殷浩的“人身攻击”镇住,反而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以更加狠烈的比喻迅猛回击,可谓是口才敏捷的突出表现。
其实,不论是下笔著文的快速还是口头辩论的迅捷,在《世说新语》之前,都少有著作如此大篇幅地记载并加以褒扬。尤其是口才,虽然孔门四学中设有“言语”一门,但是儒家一直对“善辩”不大推崇。孔子说“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可见比起口才敏捷,孔子更重视实际行动;对善辩的弟子宰我,孔子也多有微词,尤其是当宰我问“三年之丧”的问题时,夫子从逻辑上无法说服宰我,最后只得愤愤地评价宰我为“不仁”,从道德品格上对宰我进行贬斥。据《孟子》记载,公都子问孟子为什么要热衷于和人辩论,孟子的回答是“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用“不得已也”来为自己辩解,说明“善辩”确实不是当时儒者所推崇的才华。由此可见,魏晋士人对口才敏捷的格外推崇,是对先秦儒家压抑辩才的一大突破,这既得益于魏晋清谈的流行,也深受当时个性解放思潮所带来的评价标准多元化的影响。
二、对作家气质的要求
受玄风的影响,魏晋人偏爱超脱世俗、专注本心的“虚静”之气和自由洒脱、放荡不羁的“旷达”之气,如“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识鉴》第10则)。“人问王夷甫:‘山巨源义理何如?是谁辈?王曰:‘此人初不肯以谈自居,然不读《老》《庄》,时闻其咏,往往与其旨合。”(《赏誉》第21则)张翰摆脱功名利禄的外在束缚,一心追求内在的安宁祥和,“虚静”对他而言,已经内化成了个人的气质;山涛虽不善清谈、不读《老》《庄》,但其言论往往与老庄思想暗合,可见对他而言,“虚静”亦是长存于身的气质。可以看出,这种“虚静”气质会对作品风貌产生相应的影响,并引发人们的推崇与追求。
首先是文学创作领域。与陆机《文赋》中“伫中区以玄览”这种单纯的创作状态相比,《世说新语》已经对作者提出了自觉涵养“虚静”气质的要求,如“孙兴公为庾公参军,共游白石山。卫君长在坐。孙曰:‘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庾公曰:‘卫风韵虽不及卿诸人,倾倒处亦不近。孙遂沐浴此言” (《赏誉》第107则)。孙兴公即孙绰。《晋书·孙绰传》载:“于时文士,绰为其冠。”可见孙绰在东晋文坛地位之高。所以,孙绰的言论很能代表当时文坛的主流意见。受玄学的影响,魏晋士人将远离俗世的自然山水与淡泊名利的“虚静”气质联系起来,如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中的“闲步于林野,则辽落之志兴”。所以,孙绰所言的“山水”并非皆指实体,而是也包括不为世俗所困的“虚静”气质。孙绰拿“虚静”的有无判定一个人能否作文,其心目中“虚静”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其次是书画领域对作家“虚静”气质的欣赏,如“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壻(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逸少,因嫁女与焉”(《雅量》第19则)。面对来选乘龙快婿的使者,王羲之似乎全然不予理睬。他坦腹而卧,潇洒自在。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分析道:“羲之之器量,见于郗公求壻(婿)时,东床坦腹,独若不闻,宜其书之静而多妙也。”正如刘熙载所说,王羲之书法“静而多妙”的特色与其“虚静”的气质是相辅相成的。《晋书·王羲之传》评价羲之的书法“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其实,类似的说法,在《世说新语》中早已出现,不过不是用来评价书法,而是用来赞美气质,“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容止》第30则)由此可知,王羲之的“虚静”之气,确实影响了其独特的书法风格,以至于同样的评价,既可以用来概括他的个人气质,又可以用来评价他的书法。
又如“戴安道中年画行像甚精妙。庾道季看之,语戴云:‘神明太俗,由卿世情未尽。戴云:‘唯务光当免卿此语耳。”(《巧艺》第8则)庾龢认为戴逵的画太俗,原因是戴逵作为创作者“世情未尽”,被世俗情感纠缠。简言之,不够“虚静”。戴逵是东晋著名隐士,《世说新语·栖逸》第12则刘晓标注引《续晋阳秋》载“逵不乐当世,以琴书自娱,隐于会稽剡山”,可见其追求之清高。然而,庾龢还是不满意,认为其画“神明太俗”,这确实有些过于苛刻了。
玄风带来了专注内在的“虚静”,也带来了自然洒脱的“旷达”。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漫步》中指出:“魏晋时代人的精神是最哲学的,因为是最解放的、最自由的。”在返归自然的玄学思潮影响下,魏晋士人大多率性真诚,拒绝矫饰,随性而言,随心而动,乃至于行为怪异,惹人讥笑。刘伶纵酒放达,有时甚至不穿衣服,人们因此讥笑他,他却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刘伶的作品今只存《北芒客舍》和《酒德颂》。《文学》第69则言“刘伶著《酒德颂》,意气所寄”,说明《酒德颂》是刘伶的志气所托,深受其旷达之气的影响。作为“竹林七贤”之一,刘伶的旷达气质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独特追求,其《酒德颂》则充分反映了这种独特追求对文学创作的影响。
从《世说新语》中可以看出,当时的书法领域也深受作者旷达气质的影响。王徽之是东晋著名书法家,他的书法挥洒自如、笔法多变,与个性的自由落拓、放荡不羁相一致,“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任诞》第47则)兴起而来,兴尽而去。王徽之潇洒自如的心态和行为,反映到他的书法作品上,就是自由挥洒、卓荦不羁的潇洒气韵。《宣和书谱》评价其书法是“作字亦自韵胜”,可谓是对他旷达气质的高度肯定。
三、对学识的重视
创作者的学识有浅薄深厚之分,反映到文艺创作上就是作品内容的单调与丰富,还有作品含义的浅薄与深奥。学识对创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重视学识的积累一直是历代文艺创作的共同要求。然而,在魏晋时期,由于时风对“个性”的过度追捧,一些人不再注重学识修养,而是在放纵怪诞的行为中哗众取宠,以图获得“名士”的称誉,因此社会上出现了一批不学无术或少学缺术的“名士”,如“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任诞》第53则)余嘉锡先生认为,《赏誉》篇记载“王恭有清辞简旨,能叙说,而读书少”,故所谓的“不必须奇才”,只需“熟读《离骚》”,只是王恭为了掩饰自己读书少的空话,不可依从。这说明,在魏晋时期的确存在着一批以王恭为代表的学识空疏却善于清谈的“名士”。他们也许思维敏捷,善于言谈,但学识的空疏仍会对他们的表达造成负面影响,如上文的王恭,他常常因为读书少而不得不重复使用相同的语词。无怪乎傅亮如此感叹读书学习的重要性:“若使殷仲文读书半袁豹,才不减班固。”傅亮的话,既肯定了天资的价值,又格外强调了学习积累对作家写作的重要性。看来,无论是创作还是批评,只要是有追求有见识的真名士,都不會一味强调作者的天纵英才,而是天资与学识并重。
对于文学创作而言,作家广泛阅读书籍,不仅是在积累必要的学识,也是在学习前人的创作范式。在傅亮用班固和殷仲文作比较,就是把班固的作品视为了一种创作范式。除了文学领域,同时期的其他文艺领域也是如此,如书画领域,东晋王廙在《平南论画》中说:“画乃吾自画,书乃吾自书。吾余事虽不足法,而书画固可法。欲汝学书,则知积学可以致远,学画可以知师弟子行己之道。”他认为,弟子们学习书法需要学习老师的“法”,这个“法”,就是范式,是书法家必要的学识积累。当创作者积累了足够的学识,他的理解能力和鉴赏能力就会发生质的变化。这种提升无疑是一切文艺创作者所必需的。
需要注意的是,《世说新语》中不仅表现了魏晋时人对学习模仿的重视,还突出了他们对创新精神的欣赏,如“殷中军云:‘康伯未得我牙后慧。”(《文学》第27则)“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文学》第79则)殷浩赞赏韩康伯,专门挑出对方不重复他人言语的特点;谢安面对众人的盲目模仿,毫不客气地批评为“俭狭”,这都反映了时人对作者创新精神的重视。这对后代文论家也有影响,如南宋的张戒就用“屋下架屋,愈见其小”(《岁寒堂诗话》)来表达学习古人不能只会模仿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