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荣,周世菊
(1.山西大同大学云冈学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2.山西大同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云冈石窟装饰纹样研究较早见于《云冈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一文中,梁思成、林徽因认为莲瓣、璎珞、花绳、狮子纹、大多是从希腊、波斯和印度传入的母题和表现;龙、凤、端首、正面饕餐等是中国本有的式样。[1]宿白通过对比云冈第9、10 窟与司马金龙墓出土的装饰纹样,推断出云冈石窟分期,[2]并在《平城实力的集聚和“云冈模式”的形成与发展》中对华绳、兽面、宝帐龛饰进行论述。[3](P130、136)水野清一、长广敏雄在《云冈石窟》第四卷序章《云冈石窟装饰的意义》中探讨了云冈装饰纹样缘起、分类等。[4](P1-14)王晨在其著作中对云冈石窟装饰纹样分类、装饰位置等进行系统研究。[5](P1)目前,学者们继续对云冈装饰纹样展开丰富的研究,内容较广,成果也较显著,尤其对忍冬纹和莲花纹、飞天纹研究较为系统。本文试图结合生物学“基因”理论,梳理云冈装饰纹样特征与演变,筛选云冈石窟装饰纹样文化基因样本,并通过识别装饰纹样物质性和信息性主体基因,最终构建云冈装饰纹样基因谱系。
由于装饰纹样题材丰富、内容广泛。在此仅对具有代表性的云冈装饰纹样构建基因谱系,基因样本筛选采用以下原则:即是否具有主导文化属性;是否具有识别功能;是否能够在传承过程中发生良性变异;是否为出现频率较高的装饰纹样。笔者结合实地调查与文献查阅,筛选出云冈典型装饰纹样为忍冬纹、莲花纹、山花蕉叶纹、圣树纹、金翅鸟、龙纹、狮子纹、象纹、兽面纹、鹿纹、联珠纹等。非典型如大象装饰铃纹、水池纹、鱼草纹等[6](P407-418)未纳入研究中。结合李姃恩[7](P15-16)对北朝装饰纹样的分类,将云冈装饰纹样基因样本分为植物纹样、动物纹样、几何纹样、其他装饰纹样。(图1)①据张焯《云冈石窟全集》(青岛出版社,2019年)整理形成。
图1 云冈石窟装饰纹样分类图
每种文化基因都具有物质性(存在方式)和信息性(根本属性)双重属性。[8]云冈石窟装饰纹样融合中西文化、多民族文化、世俗与佛教文化等,理所当然含有丰富物质性与信息性基因。云冈石窟装饰纹样物质性和信息性基因谱系构建,可以更清晰地梳理其显性设计法则与隐性认知文化。
云冈石窟装饰纹样物质性基因信息链可以按照装饰部位、色彩、造型特征、组织形式来解析纹样物质性基因。从色彩来讲,林徽因认为:“佛像多用朱,背光绿地;凸起的花纹用红或青或绿......”[1]云冈石窟的颜料采用的是辰砂、铅丹作为红色颜料,绿铜矿作为基本的绿色颜料。[9]因此,云冈石窟原始颜色主要为赭红色、绿色、青色以及石头原色。
从造型特征来讲,有写实、变形、抽象、夸张与简化等。从组织形式来讲,有适合形、综合形、连续形和独立形等(表1①据张焯《云冈石窟全集》(青岛出版社,2019 年)和现场调查整理形成,但由于人为或自然破坏,数据存在收集不全面问题。)。由于云冈石窟经历三个时间段的佛教造像。因此,笔者在梳理谱系时对装饰纹样文化基因进行不同时间段的标注②石头原色可能为颜料剥落后露出天然颜色,也可能为北魏时期未做上色处理,因此,在没有实验检测的情况下根据肉眼所见对原始颜色进行标注。由于早中晚期色彩复杂多变,谱系中也未将色彩特征进行时间段区分。,标注后的谱系贡献两方面价值,不仅可以体现每个时期纹样基因特征,同时又能体现整体文化基因。
表1 云冈装饰纹样文化基因物质性谱系
云冈石窟装饰纹样文化基因信息性谱系信息链包括雕刻技艺、形态取材、象形含义、信仰寓意(表2)。雕刻技艺包括浮雕与圆雕;形态取材指装饰纹样外部特征;象形含义指装饰纹样文化内涵;信仰寓意指在佛教中所含寓意。
表2 云冈装饰纹样文化基因信息性谱系
从信息性谱系我们可以清楚理解纹饰之间关系,因此,本节重点将对物质性基因谱系进行分析。
1.早期纹样物质性基因谱系解析
早期采用的装饰纹样较少,仅有飞天、莲花、联珠纹、火焰纹、龙纹、山花蕉叶纹、帷幕纹、忍冬纹、狮子纹、摩尼宝珠纹、璎珞纹、三角垂饰纹。装饰部位有盝型龛下缘、圆拱型龛楣尾、背光、头光、盝型龛楣内、宝盖。纹样组合少,常见有莲花搭配忍冬纹、火焰纹组成佛的头光;龙首返顾装饰圆拱龛楣尾;莲瓣装饰莲台;联珠纹组合连续形忍冬纹、联珠纹组合环形忍冬纹装饰于佛衣上;忍冬纹搭配联珠纹、莲花装饰菩萨宝冠。其他还有摩尼宝珠出现在背光中。
2.中期纹样物质性基因谱系解析
中期出现所有基因谱系中的纹样,包含所有基因谱系中装饰部位,是云冈石窟装饰纹样最辉煌最具有代表性工程。
植物纹样常见搭配有:三角形火焰纹内置三叶忍冬纹对称装饰在屋型龛的屋脊上;莲花组合飞天、龙纹;莲花组合飞天;多个莲花组合等装饰窟顶。以莲花纹外绕火焰纹、忍冬纹装饰头光;同样以莲花纹外绕飞天装饰窟门顶以及明窗顶。
独立形式出现植物纹样有:三叶忍冬纹出现在圆拱形龛楣中央上方,或者见于覆钵型塔顶四角。三叶忍冬纹、横向环形和波形忍冬纹都可作为边饰分割造像空间,亦装饰在须弥座、胡榻边缘和明窗、窟门边框;另外中期忍冬纹变形立柱式装饰于龛楣尾和门柱;莲花变形为莲瓣组合形成装饰带分割壁面形成多层次空间,亦可用于填充圆拱形佛龛上部使雕刻面整齐划一,又起到隔离作用;圣树纹常以独立形态出现于屋型龛内、明窗顶部、佛经故事中,体现树下思维、坐禅比丘、山林修行等,使洞窟充满了禅修的意境。山花蕉叶纹主要装饰于壁面浮雕塔塔顶和中心塔柱塔顶。
动物纹样独立形较多,如龙纹以夸张龙首返顾对称出现在龛楣尾,以双龙缠绕对称形式装饰窟门顶部、须弥山和窟顶天井。 狮子纹多出现在佛龛基座两侧。写实象纹运用于佛菩萨坐骑、佛经故事以及塔基。金翅鸟纹以写实形象装饰屋型龛龛顶中央部位以及窟门上两侧;鹿纹常出现在佛祖初次讲经鹿野苑画面中,另外还被雕刻在自然山岳、须弥山中,模仿现实的山野。凤鸟纹常以凤首返顾形象装饰在龛楣尾,或独立形象立于龛顶鸱吻旁,装饰屋型龛顶。兽面纹常与帷幕纹结合形成绾结装饰在盝型龛下缘,并装饰斗拱,形成兽形斗拱纹(少见)。
几何纹样搭配有:折叠帷幕与三角垂铃纹组合装饰于屋型龛下缘、宝盖;折叠帷幕纹与三角垂铃纹组合搭配弧形帷幕纹、璎珞纹装饰盝型龛下缘;三角间宝珠纹搭配忍冬纹、鳞纹、折叠帷幕与三角垂饰纹组合装饰中心塔檐,或装饰成为宝帐龛,或填充盝型龛和圆拱龛上隅形成一个方形装饰龛;三角垂饰搭配弧形帷幕纹围绕平棋一周形成装饰带;三角垂饰纹搭配弧形帷幕纹装饰屋型龛开间;三角间宝珠纹搭配波形忍冬纹、折叠帷幕与三角垂铃纹组合形成宝盖龛或装饰于盝型龛边缘;折叠帷幕纹与三角垂饰纹组合装饰于盝型龛边缘和上隅、四壁顶。
独立形式出现几何纹样有:联珠纹出现在背光和头光中分割飞天、坐佛与火焰纹增添层次感。三角垂饰纹装饰宝盖或宝盖龛、盝型龛下缘;三角垂铃纹常出现在盝型龛下缘,或者形成装饰带分割壁面,或出现在天宫伎乐楼阁下间隔并列坐佛与四壁;独立形锯齿纹、三角垂饰纹是须弥座边沿、层柱塔的塔檐上主要装饰之一;锯齿纹装饰带也常出现于平棋一周形成装饰带。
其他纹样常见搭配组合有:璎珞纹弧形和V 形造型搭配形成装饰带,装饰窟顶边缘、圆拱龛楣中。V 形与弧形璎珞纹,结合帷幕纹和莲花纹组成装饰带,分割天宫楼阁与并列坐佛,使壁面充满空间层次感。飞天手持璎珞装饰于圆拱龛楣上隅、盝型龛和门楣。火焰纹主要装饰部位为佛头光和背光,固定搭配为火焰纹围绕核心莲花形成头光。火焰纹还与摩尼宝珠组合形成适合纹样出现在背光和背光角隅中。陶索纹搭配环形忍冬纹装饰立柱等。飞天手持璎珞装饰于帷幕纹、屋型龛;独立形飞天以连续的形式还出现在明窗边、壁面下缘。
独立形其他纹样常见有:陶索纹装饰须弥座沿、柱头、背光、立柱侧面以及形成装饰带修饰壁面边缘。山岳纹主要出现在佛经故事里,构建自然环境。另外,山岳纹代表的须弥山,整体装饰于窟门门楣等。独立形的弧形帷幕纹装饰在圆拱龛、盝型龛、屋型龛的下边缘,亦或填充盝型龛、圆拱龛上部,形成宝盖帐面,也可形成装饰带填充在并列佛龛上部,起到平整和分割空间,保持壁面整齐划一。流苏纹作为常见纹样,出现在佛龛帷幕、佛塔两侧。兽面纹绾结搭配帷幕纹形成方形宝帐。独立形飞天纹常以六身飞天装饰于盝型龛中,形成固定搭配。飞天还出现在身光、佛龛内、壁顶等部位。
3.晚期纹样物质性基因谱系解析
晚期出现的纹样有璎珞纹、莲花纹、三角间宝珠纹、龙纹、三角垂饰纹、帷幕纹(折叠帷幕纹、弧形帷幕纹)、忍冬纹、火焰纹、兽面纹、凤鸟纹、象纹、山岳纹、狮子纹、飞天纹、圣树纹、流苏纹。常见装饰部位为窟顶、盝型龛下缘、头光、方形龛、方形宝帐、圆拱龛楣尾、圆拱龛楣、壁顶。
常见的搭配有:三角间宝珠纹搭配鳞纹、三角垂饰、弧形帷幕纹形成宝帐龛;三角间宝珠纹搭配折叠帷幕与三角垂饰纹组合装饰于盝型龛边缘;三角间宝珠纹搭配鳞形、三角垂饰形成方形宝帐;三角间宝珠纹搭配三角垂饰填充于圆拱龛和盝型龛上隅空间形成方形宝帐;弧形帷幕纹形成方形帐式装饰在圆拱龛上隅和供养人上隅;三角垂饰纹形成带饰装饰于四壁顶、圆拱龛上隅。窟顶呈现一莲花八飞天、一莲花四飞天、五莲花四飞天、二莲花二飞天、八飞天,以及蟠龙组合飞天、团莲的多种平棋样式。动物纹样中兽面纹绾结搭配帷幕纹形成方形龛;凤鸟和龙首仍然出现在圆拱龛楣尾;在壁基中央和窟顶都有象纹的搭配。分割壁面的带饰仅见莲瓣纹。另外还有头光以莲花搭配忍冬纹为主。
根据上述对云冈文化基因谱系构建与分析,可概括如下几方面功能。
云冈石窟工匠以龛为基本装饰单位组织画面,形成稳定图式关系。[10]早期工程仅出现了圆拱龛、帷幕龛,几何纹样仅见三角垂饰纹。到了中期时,龛型增加了屋型龛、宝盖龛、复合龛等,为了更好装饰佛龛,三角纹衍生三角垂铃、三角间宝珠纹,组合V型璎珞纹、帷幕纹大量装饰于各类龛型。到了晚期,由于是民间工程,洞窟面积狭小,几乎不见装饰带,纹饰类型也随着减少。方形宝帐演化成方形宝帐龛,以三角间宝珠纹组合三角垂饰、帷幕、鳞形形成固定搭配修饰。同时摩尼宝珠消失,飞天秀骨清像化,显示晚期装饰艺术更加趋于程式化和汉化。早期几乎不见边饰纹样,其他纹样类型也不多见,壁面缺少层次感;中期运用大量的装饰带,分割或隔离功能分明,壁面整齐划一、均衡对称,内容多样统一,形式美法则被运用到极致。究其原因大致有三:一是国家财力物力人力在第二期时达到顶峰,有实力营造内容更为丰富的大窟。二是营造内容增加。早期昙曜五窟多呈瞻仰、礼敬功能,但到了中期营造时,大像窟减少,中心柱和殿堂式洞窟增加,禅修的功能加强,雕刻内容也随之丰富,尤其是大量佛经故事、树下坐禅内容出现,圣树、鹿纹、狮子纹等多种装饰纹样也装饰于各个空间。三是汉化政策的影响。中期汉代博山炉、凤鸟纹、兽面纹等一一出现,丰富多样性纹饰侧面印证了汉化政策的实行。三个时期共有纹样装饰模板为头光与背光的装饰,莲台、圆拱龛楣尾和盝型龛楣尾的装饰,圆拱龛和盝型龛上隅下缘和龛楣里的装饰等,是云冈纹样永恒的装饰主题。
从信息性谱系中发现,云冈装饰纹样,一种源自汉代传统装饰纹样,一种起源中亚、印度、波斯、希腊等,[5](P1-2)随丝绸之路上商旅和佛教徒传入中国。其中,中国本土纹样有博山炉、兽面纹、陶索纹、凤鸟纹、流苏纹等。外来纹样有忍冬纹、莲花纹、金翅鸟、狮子纹、象纹、火焰纹、联珠纹、圣树纹、璎珞纹、摩尼宝珠纹、飞天纹等。中外并蓄杂糅纹样有龙纹、锯齿纹、山岳纹等。装饰纹样体现了多民族文化交融、中西文化交融、佛教与世俗文化融合,见证了文化多元共存的杂糅性。
通过构建物质性和信息性基因谱系,可为研究云冈石窟装饰纹样演化和传播提供路径。
谱系不仅可以梳理云冈石窟自身纹样演化,同时也可采用此种方式探讨谱系传承问题。如洛阳龙门石窟古阳洞璎珞纹和帷幕纹,完全符合云冈石窟纹样物质基因谱系。西魏第285 窟、北周第301 窟,北响堂山佛背光、头光、宝盖的装饰以及壁面装饰带仍清晰可见云冈装饰纹样文化基因特征。因此,纹样文化基因谱系为云冈石窟同期,以及前后不同时期石窟寺装饰纹样研究提供路径,通过对比纹样之间的搭配、纹饰形态、装饰部位以及纹样类型体系,可以清楚了解云冈纹样文化基因传播范围、传播程度、传承路径等。同时,通过对比北凉及北凉之前石窟装饰纹样,也可梳理云冈石窟装饰纹样文化基因形成过程。当然,其他石窟寺纹样也可借鉴基因谱系展开深入研究。
从信息性谱系中发现,佛教永生、慈悲、吉祥、护法、自然崇拜、智慧与法力无边等佛教思想表达强烈,充分发挥图像的叙事功能。使用基因谱系,不仅可以梳理云冈三期纹样符号内涵演变过程,也能为探索信息谱系在其他石窟寺传承问题打开思路。
云冈石窟装饰纹样艺术价值无与伦比,是研究世界装饰纹样发展重要节点,但因为人为和自然因素的破坏,部分纹样涣漫不清,给全面研究带来极大困难,纹样谱系构建并完善迫在眉睫。通过纹样的物质性和信息性谱系构建,发现纹样设计有一定规律可循,设计方法高超绝妙,其不仅为云冈纹样自身演化发展提供依据,也为深入分析其他石窟寺装饰纹样提供思路,更对云冈纹样传播、扩散、传承研究提供了一定的科学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