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闫香,张道俊
(湖北师范大学语言学研究中心,湖北 黄石 435002)
中古侵覃谈盐添咸衔严凡九韵(举平以赅上去入)的上古来源一直是汉语古韵研究中的重点问题。顾炎武《古音表》[1]主张侵谈合部。江永《古韵标准》[2]首次提出侵谈分部,侵部辖侵韵及覃谈盐三韵部分字,谈部辖添严咸衔凡韵及覃谈盐三韵部分字。尔后的古韵学家多持侵谈分部观,但具体归部时有差别。本文考察段玉裁《六书音均表》[3](以下简称《音均表》)与严可均《说文声类》[4](以下简称《声类》)侵谈分部的异同,并探讨其分部差异的形成原因。
段玉裁侵部声首82个,严可均侵部声首89个。
段玉裁谈部声首38个,严可均谈部声首63个。
考察段、严对以上声首的归部情况,我们发现:
2.严氏将冬韵从东部中分出来,并纳入了侵部所辖范围,如中声、蟲声、躳声、竆声、宫声、戎声、终声、冬声、宗声、夅声、降声、隆声等。段氏的冬韵未独立出来,仍在东部。
3.严氏侵谈两部的部分声首,段氏分别归入之部、幽部、蒸部、阳部、脂部、支部。如陟声,严氏归入谈部,段氏归入之部;幽声,严氏归入侵部,段氏归入幽部;朋声,严氏归入侵部,段氏归入蒸部;彭声,严氏归入侵部,段氏归入阳部;世声,严氏归入谈部,段氏归入脂部;卑声,严氏归入谈部,段氏归入支部等等。
段玉裁与严可均的声首归部都是有原则的,主要的依据材料有谐声、韵文、反切、异文、注音(如读若)、声训等。
大多数情况下,段玉裁和严可均划归某一具体声首的归部原则不相同,导致二者的归部结果很可能也不一致。如:
(1)从戈声。段注:“从戈,读若咸。”咸在段氏侵部,段氏根据读若判断从戈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从戈声归入侵部。又从戈,大徐子廉切。廉在严氏谈部,严氏根据反切下字判断从戈在谈部,提取声符后将从戈声归入谈部。段氏从读若归部,从戈声在侵部;严氏从反切归部,从戈声在谈部。
(3)冘声。《音均表》表四第八部古本音字表:“枕,冘声在此部,今入寝。”表四第八部有萏俨枕押韵,表五第八部有坎枕窞押韵。萏、俨、坎、窞在段氏谈部,段玉裁根据押韵判断枕在谈部,提取声符后将冘声归入谈部。月冘声和沈声是冘声的下位声首,段氏将其也归入谈部。又冘,大徐余箴切。箴在严氏侵部,严氏根据反切判断冘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冘声归入侵部。月冘声和沈声是冘声的下位声首,严氏也将其归入侵部。段氏从押韵归部,冘声在谈部;严氏从反切归部,冘声在侵部。
(4)眾声。段注:“眾,之仲切。九部。”仲在段氏东部,段氏根据反切下字判断眾在东部,提取声符后将眾声归入东部。又《说文解字》[6](以下简称《说文》):“,读若欽崟。”“眾,从目。”《声类》:“眾,均谓亦声。《广韵》误入东送。古读若箴。”欽、崟在严氏侵部,严氏根据读若判断也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声归入侵部。严氏认为眾的声符是声,根据谐声判断眾也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眾声归入侵部。此外,箴也在严氏侵部,严氏此处的读若是根据谐声拟出来的。段氏从反切归部,眾声在东部;严氏从谐声归部,眾声在侵部。
(5)意声。《音均表》表四第一部有辐侧直億特食押韵,辐载意押韵,等等;表五第一部有佩好代意置载僃異再識押韵,意事押韵,等等。辐、佩、僃为古本音字,好为合韵字,都不能作为判断依据。但是侧、直、特、食、载、代、置、異、再、識、事在段氏之部,段氏根据押韵判断意和億也在之部,提取声符后将意声归入之部。又《说文》:“意,从心从音。”《说文解字系传》[7](以下简称《系传》):“意,从心音声。”《声类》:“意,小徐音声。”音在严氏侵部,严氏根据谐声判断意也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意声归入侵部。段氏从押韵归部,意声在之部;严氏从谐声归部,意声在侵部。
(6)戠声。《音均表》表五第一部有識喜押韵,司職押韵,職極服则押韵,福極德直力服急息德毒忒食告则慝職鞠押韵。福、服为古本音字,急、毒、告、鞠为合韵字,都不能作为判断依据。但是喜、司、極、则、德、直、力、息、忒、食、慝都在段氏之部,段氏根据押韵判断識和職也在之部,提取声符后将戠声归入之部。又《说文》:“戠,从戈从音。”《声类》:“戠,均谓音亦声,读若簪。《豫》盇簪,《虞》翻作盇戠。”簪在严氏侵部,严氏根据异文判断戠也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戠声归入侵部,但异文材料只有一条,证据不充分。严氏此处的读若是根据异文拟出来的。段氏从押韵归部,戠声在之部;严氏从异文归部,戠声在侵部。关于戠声,段玉裁的归部证据比严可均充分。
(7)彭声。段注:“彭,薄庚切。”《音均表》表四第十部有彭旁将刚方押韵,彭锵光押韵,等等。旁、将、刚、方、锵、光在段氏阳部,段氏根据押韵判断彭在阳部,提取声符后将彭声归入阳部。此外,庚也在段氏阳部,也能证明彭声在阳部,反切能与押韵形成互证。又《说文》:“彭,从壴彡声。”彡声在严氏侵部,严氏根据谐声判断彭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彭声归入侵部。严氏认为彭声古音本在侵部,后语音演变转入了他部。段氏从押韵归部,彭声在阳部;严氏从谐声归部,彭声在侵部。
(8)戎声。《音均表》表四第九部有戎东同押韵,有蟲螽忡降仲戎押韵,仅2例;表五第九部无韵例。东、同、蟲、螽、忡、降、仲在段氏东部,段氏根据押韵判断戎在东部,提取声符后将戎声归入东部。又《声类》:“戎,《广韵》误入东。均谓读若任。戎菽谓之荏菽。”《尔雅·释草》[8]:“戎叔谓之荏菽。”严氏认为戎字古有“任、汝”二读,此处读若任。戎菽和荏菽都是同一种豆类的名称,同音为训。荏在严氏侵部,严氏根据声训判断戎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戎声归入侵部。此外,任也在严氏侵部,严氏此处戎字的读若是根据声训拟出来的。段氏从押韵归部,戎声在东部;严氏从声训归部,戎声在侵部。关于戎声,段玉裁和严可均的归部证据材料都比较少。
(9)陟声。段注:“陟,竹力切。”力在段氏之部,段氏根据反切下字判断陟在之部,提取声符后将陟声归入之部。又《声类》:“陟,《广韵》入职。均谓读若涉。”涉在严氏谈部,严氏根据读若判断陟也在谈部,提取声符后将陟声归入谈部。段氏从反切归部,陟声在之部;严氏从读若归部,陟声在谈部。需要指出的是,《声类》涉、陟下方都没有相关的韵例材料或异文材料,小徐本和大徐本也没有相关的读若证明材料,严可均此处的读若来源不明,合理性存疑,而段玉裁的反切与大徐本、小徐本的反切是一致的,所以关于陟声,段玉裁的归部结论比严氏的可靠。
第一类,段玉裁与严可均同样从谐声归部,但某一声首的上位声首或者下位声首在二者的不同韵部,则二者该声首的归部结果就不同。如:
(1)山朋声。《说文》:“山朋,从山朋聲。”山朋声的上位声首是朋声。朋聲在段氏蒸部,段氏根据谐声将山朋声归入蒸部。又朋声在严氏侵部,严氏根据谐声将山朋声归入侵部。
(3)赣声。《说文》:“赣,从贝竷省聲。”赣声的上位声首是竷声。竷声在段氏谈部,段氏根据谐声将赣声归入谈部。又竷声在严氏侵部,严氏根据谐声将赣声归入侵部。
(4)箄声。《说文》:“箄,从竹卑声。”箄声的上位声首是卑声。卑声在段氏支部,段氏根据谐声将箄声归入支部。又卑声在严氏谈部,严氏根据谐声将箄声归入谈部。
(5)貰声。《说文》:“貰,从贝世声。”貰声的上位声首是世声。世声在段氏脂部,段氏根据谐声将貰声归入脂部。又世声在严氏谈部,严氏根据谐声将貰声归入谈部。
第二类,段玉裁与严可均同样从押韵归部,但韵例认识不同或韵文材料不同,则二者的归部结果也会不同。如:
(1)毚声。《音均表》表四第八部有涵谗押韵。涵在段氏谈部,段氏根据押韵判断谗也在谈部,提取声符后将毚声归入谈部。又毚,大徐士咸切。《声类》:“毚,均谓读若岑。《小雅·巧言》见涵字下(涵谗相协)。《左传》《韩非子》有谗鼎,《明堂位》作崇鼎,《吕氏春秋》作岑鼎,知谗、崇皆音岑也。”涵在严氏侵部,严氏根据押韵判断谗也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毚声归入侵部。此外,咸、岑也在严氏侵部,也能证明毚声在侵部,反切和异文能与押韵形成互证,严氏此处的读若是根据异文拟出来的。段、严都是从押韵归部,但对于韵脚字的归部不同,导致毚声的归部结果也不同。
(2)中声。《音均表》表四第九部有仲宋忡押韵,葑东庸中宫押韵,等等;表五第九部有窮同中功押韵,中邦押韵,等等。宋、葑、东、庸、宫、窮、同、功、邦在段氏东部,段氏根据押韵判断中在东部,提取声符后将中声归入东部。又《声类》:“中,《广韵》误入东。均谓读若箴。《七月》沖陰协音。《九辨》中湛协音……”陰、湛在严氏侵部,严氏根据押韵判断沖和中也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中声归入侵部。此外,箴也在严氏侵部,严氏此处的读若是根据押韵拟出来的,有4条押韵材料证据。段、严都是从押韵归部,但二者选用的韵例不同,导致中声的归部结果也不同。
(3)蟲声。《音均表》表四第九部有蟲螽忡降押韵,蟲螽忡降仲戎押韵。螽、忡、降、仲、戎在段氏东部,段氏根据押韵判断蟲也在东部,提取声符后将蟲声归入东部。又《声类》:“蟲,《广韵》误入东。均谓读若郴。《云汉》蟲宫宗临躳协音。”宫、宗、临、躳在严氏侵部,严氏根据押韵判断蟲也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蟲声归入侵部。段、严都是从押韵归部,但二者的韵脚字归部不同,导致蟲声的归部结果也不同。
(4)终声。段注:“冬,都宗切。古文终字。”《音均表》表四第九部有融终押韵,諶终押韵(段氏认为此例是合韵);表五第九部有窮终押韵,中窮终押韵,等等。諶是合韵字,不能作为判断依据。但是融、窮、中在段氏东部,段氏根据押韵判断终在东部,提取声符后将终声归入东部。此外,宗在段氏东部,也能证明终声在东部,反切能与押韵形成互证。又《声类》:“终,《广韵》误入东。均谓读若箴。《荡》諶终协音。”諶在严氏侵部,严氏根据押韵判断终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终声归入侵部。此外,箴也在严氏侵部,严氏此处的读若是根据押韵拟出来的。段、严都有注意到了諶与终押韵的情况,段氏认为諶与终押韵是跨部合韵,处理成了偶然现象,而严氏则认为諶与终是音近而押韵,諶、终同属侵部,二者对同一韵例的认识不同,导致终声的归部结果也不同。
(5)宗声。段注:“宗,作冬切。”《音均表》表四第九部有潨宗宗降崇押韵,饮宗押韵(段氏认为此例是合韵),蟲躳宗臨躳押韵,等等。臨是合韵字,不能作为判断依据。但是潨、降、蟲、宫、躳在段氏东部,段氏根据押韵判断宗和崇也在东部,提取声符后将宗声归入东部。此外,冬在段氏东部,也能证明宗声在东部,反切能与押韵形成互证。又《声类》:“宗,均谓读若簪。《公刘》饮宗协音。饮,《说文》作酓欠,今声也。”饮在严氏侵部,严氏根据押韵判断宗也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宗声归入侵部。此外,簪也在侵部,严氏此处的读若是根据押韵拟出来的。段、严都注意到了饮与宗押韵的情况,段氏认为饮与宗押韵是跨部合韵,处理成偶然现象,而严氏则认为饮与宗是音近而押韵,饮、宗同属侵部,二者对同一韵例的认识不同,导致宗声的归部结果也不同。
(6)臽声。段注:“臽,八部。”《音均表》表四第八部有檻菼敢押韵,萏俨枕押韵,監嚴濫遑押韵,等等;表五第八部有坎窞押韵,坎枕窞押韵。枕是古本音字,遑是合韵字,不能作为判断依据。但是菼、敢、俨、嚴、坎在段氏谈部,段氏根据押韵判断檻、萏、監、濫和窞也在谈部,提取声符后将臽声归入谈部。又《声类》:“臽,均谓读若酓欠。《泽陂》萏俨枕协音。《说文》引诗俨作女酓。韩诗亦作女酓。女酓,今声也。孙愐臽,户犭音切。犭音,本音窨。”俨、枕在严氏侵部,严氏根据押韵判断萏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臽声归入侵部。此外,女酓、犭音也在严氏侵部,也能证明臽声在侵部,异文和反切都能与押韵形成互证,严氏此处的读若是根据押韵、异文和反切拟出来的。段、严都注意到了萏与俨、枕押韵的情况,但由于段氏还注意到了檻与敢押韵的韵例,監、濫与嚴押韵的韵例,坎与窞押韵的韵例,通过敢声和欠声推断臽声也在谈部;而严氏则是通过异文材料佐证臽声在侵部。二者用于佐证同一韵例的材料不同,导致臽声的归部结果也不同。
第三类,段玉裁与严可均同样从反切归部,但反切下字不在同一韵部,则二者的归部结果也会不同。如:
(1)兼声。兼,大徐古甜切。甜在段氏侵部,段氏根据反切下字判断兼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兼声归入侵部。又严氏认为甜的声首是甘声,甘声在严氏谈部,所以甜在谈部,严氏根据反切下字判断兼在谈部,提取声符后将兼声归入谈部。
(2)僉声。僉,大徐七廉切。廉在段氏侵部,段氏根据反切下字判断僉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僉声归入侵部。又廉在严氏谈部,严氏根据反切下字判断僉在谈部,提取声符后将僉声归入谈部。
(4)邑声。邑,大徐於汲切。《说文》:“汲,从水从及,及亦聲。”及声在段氏侵部,则汲也在段氏侵部,段氏根据反切下字判断邑在侵部,提取声符后将邑声归入侵部。又及声在严氏谈部,则汲也在严氏谈部,严氏根据反切下字判断邑在谈部,提取声符后将邑声归入谈部。
总体看来,谐声和押韵是段玉裁和严可均归部的首要参考依据,谐声可将相应的辖字系联于同一韵部,韵文可将彼此间无系联关系的不同声首归纳于同一韵部;缺乏谐声和韵文材料时,反切、异文、注音(如读若)、声训等其他材料也可成为他们的归部依据。段、严在声首归部时,尽量切合了多种材料证据。若各材料无法互证,则会择其一从之,这时二者材料的选择对其声首归部至关重要,会直接影响二者韵部的辖字范围。段玉裁与严可均都从层次牵连、相互嵌套的网式结构——谐声关系切入研究古韵,某一声首所属韵部发生变化,就会引起与其相协的多个声首也归入不同的韵部,所以二者侵谈两部声首差异很大。而侵谈两部声首的归属又取决于二者主观的归部原则,因此,段、严侵谈分部有异的根本原因是二者归部原则不同。
从整体上看,严可均侵部的下辖声首比段玉裁更多,侵部的辖字范围比段玉裁更广,这是因为段玉裁将中声、蟲声、躳声、竆声、宫声、戎声、终声、冬声、宗声、夅声、降声、隆声等声首归入了东部,而严可均则将这些声首归入了侵部。孔广森《诗声类》[9]从东部中分离出了一部分字,另立为冬部。严可均认同孔氏东冬分部的主张,把中声、蟲声、躳声、竆声、宫声、戎声、终声、冬声、宗声、夅声、降声、隆声等声首从东部中分离了出来;但又因为严氏注意到了这些声首的谐声字经常与侵部字相互押韵,同时存在这些声首的谐声字与侵部字互为异文的情况,所以严氏又不同意将这些声首独立为冬部,而是将其归入了侵部。因此,严氏关于中声、蟲声、躳声、竆声、宫声、戎声、终声、冬声、宗声、夅声、降声、隆声等声首的观察比段氏更为细致。严可均谈部的下辖声首也比段玉裁更多,谈部的辖字范围也比段玉裁更广,这是因为段玉裁侵部下辖缉葉怗三韵,谈部下辖合盍洽狎業乏六韵,而严可均则直接将缉葉怗合盍洽狎業乏九韵全部辖于谈部,这体现了二者入声匹配观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