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故人史浩盛(三章)

2023-07-27 09:40玄武
山西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教鞭老太太母亲

浩盛死了。酒桌上得知,我吃惊地喊出了声,然而仍有点迷瞪。今晨醒来,再想,他的确死了。没有了。

微信中存着他的号,叫皮克,久无动静。查见与他最后一次联系是1月26日。他说一对夫妻辞职在内蒙古搞养殖业的事,又说聚聚去敦化坊吃饭。我年前恶忙,知道他不会介意,推脱了。

若是去,大概就遇到他出事。酒毕,他站起来,倒下去。再不会像我们,在每个陈旧的清晨醒来。

我用了一个不恭的说法:“他死了”。一般都不会这么讲,我也不这么讲。于他,我脱口而出“浩盛死了”。觉得亲近,这样喊出来,似乎能减轻一点猝不及防的刺痛。

二十年前他就是后来的样子,没怎么变化。笑得温和,慢吞吞地说话。他有慧心,人的质地好,属于始终保持朴真的一个人,知世态凉薄,而仍然温和对待。就文字水准而言,我认为他胜过我在报纸时的许多同事,也胜过我在当下文学界的一些同仁——太多人玩弄文字,或曰被玩弄。他们已经认为那样的模式便是文学。他们也拥有蒙昧状态下的善良,和善良之后的冷漠。

浩盛不然。他是早早开悟的人。他就像荒蛮的原野里裂开的巨石缝里忽然长出的花,虽然微弱,却是自由地飘摇着。他的天赋使他一眼就看淡许多事物。他认为那与价值无关。与喂养自己的心灵无关。他是一个有自由之心的人。这样的人,我这一世,并未多见。我有时叹息,这样好的悟性的人,这样看事明白的人,可惜底子稍薄。但他这样已够了。

他的文学审美能力也是好极。我委实实常觉得可惜。年龄愈长,愈觉得人最终是看原本质地,后天只能加强原本具有的质地,厚者愈厚,奸者愈奸,混沌者愈混沌,有悟性的人愈是清醒。

浩盛是清醒的人。

他清醒而混世。

他体壮。力大。在城市我少见力大于我的人,他是。少见饭量大于我的人,他是。以前某次吹牛,他说十几岁时割了五斤猪肉,做红烧肉,他一个人慢慢吃完。我认为是真的。

他下象棋。特殊人才不计,一般人对弈,我认为可以显示其智力水平。他的棋厉害。以前常和他下,他人无可置喙,但是他赢得多。我十七八年不和他下棋了。后来我也下一点,而于今,有至少五年不碰棋。

再不能和他下了。

我最早觉察到他说话语速比以前更慢,也有点啰唆,是五年以前。大概是酒的原因。某次有外地朋友来并想去五台山,浩盛是五台人,于是约了他同去。夜间,酒后,他带我入南山寺。无月,但可见暗黑中台阶。四下静寂无人,有夜鸟呱呱叫着群飞而起。我们坐在石头上,像陷进石头里,成了石头的部分。他叨叨地说着什么,我漫无边际想着什么。忽然他说,我看到一张女人的脸,她在咱们旁边坐着。

我一惊,扭头,仿佛来得及捕捉那张人脸的消失。

我从不惧怕这些,但认为他是真的看到了。幽冥之事,不可测度。如昨日之事,人的寿数。如明日之事,世事前景。谁知道呢。

五臺景区,人多芜杂,令人叵烦。他带我们绕山,去不在景区的佛光寺。山间遇数次微雨。庙门口大片的青草地,阳光细斜,将挑着雨滴的青草尖照得通彻。几头牛在那里,或卧或站吃草。

我记得心头涌动的感动。这样的场景,和寺中或站或卧了一千两百多年的雕塑,有着相同的性质。它像极了人能够具有的最安然最平和的梦境。我相信当年林徽因和梁思成来时,也感触到这样的祥和宁静。

我认为浩盛心中,常有这样的澄明境界。那是他的造化。

返回时长虹跨天,我们数次驻车,下来站在微雨中仰望。绮丽的虹桥下面,站着微小如芥的几个人。

我以后再望虹,浩盛已在虹上望我,或他已成虹的部分。他死了。四十五岁壮年。据说酗酒所致。古人豁达,常有不置产业者。浩盛是这样的人。无婚配,无子息。昨夜有老者引某艺人的话,说:“去就去了吧。这人间,人活个几十年,又有什么意思?”

想想也是。我们毫无意义地活着,毫无意义地死去,已经好几代人了。行止仓皇,内心沮丧,努力装得体面,时时有屈辱感并忍气吞声。然而活着的人仍要悼念先去的人,写下没有意义的话语,如我今日所为。

清明至时,浩盛我为你烧一副象棋吧,酒酹其上。

我仍要行走一些年头。日后在山野遇到孤兀的树,突起的鸟兽,想必时常念你,想是你魂魄所寄。于我,你是人世间很不同的一个人。

范老师

每说起老师,我都本能想起一人:范老师。我不是有意讳其名,而是的确一直这么叫她,从没想过她叫什么名字。直到这一年,才觉得应该问问母亲。

我在乡村旧关庙改成的学校念完小学,范老师带我课到三年级。我上学早一年,个子又小。母亲送我去学校,范老师叫她到一边去,不知嘀咕什么。后来我知道范老师问我母亲的话。她疑惑地说:你娃尿裤子吗,会不会给尿到课堂上?

升二年级,同学们排队领新课本,最后才轮到我。范老师手里拿着课本,像是递给我,又像要缩回去。她说,你先回去问问你妈吧,看让不让你升二年级。你记住我原话说给你妈:按学习成绩你可以升级,可是你太小。让你妈拿主意。

我一字一字记下。我记得放学路上,我心里一字一字地念范老师的话,飞跑着回家告诉母亲。我太想要新课本了。母亲说:没事,那就升二年级!

范老师瘦弱,大约一米五的样子,今天想来她体重顶多八十多斤,而今天我知道当年她如何宠我。每期末考试,须到五里地之外的大村会考。范老师骑二八梁的自行车,脚够不着脚蹬,须用脚尖来勾。她让其他同学步行抄小路,唯我坐在她自行车前梁上。她就那样用脚尖勾着自行车脚蹬,吃力地驮我五里地去参加考试。我记得有次母亲看见了,大呼小叫说范老师你让他走上啊,驮他那么远的路那么累。范老师笑笑说,路远,走去太乏就考不好了。我还就指望他给学校拿个好成绩呢。

我小时嘎,我想我愿意学习和后来愿意学习,部分是因为范老师。在少年幻想中,在干坏事挨了母亲打时,我曾没出息的遗憾,范老师为何不是我妈妈呢。我记得魏巍写老师的文章,那真切的情感,真正是我于范老师。

大约三年级时,有一段我没来由的逆反。忘记做了什么坏事,范老师气极了,在教室一边批评一边举手打在我肩膀上。我不躲,犟着脖子直勾勾盯着她看,她又打不疼我。教室高大阴暗,她那么小,从破开的纸窗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梳剪头发,有几缕头发不时滑过脸庞,别处仍然是暗和凉。这一幕留在记忆中,今日我犹清晰地想起。我直勾勾盯着她看,范老师突然停下手,我看见泪从她眼里涌出来,她哽咽着说,我还以为你能有点出息,你怎么能这样……

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击中我,我哇地哭了。

很长时间里我为羞愧折磨,觉得对不起范老师。但我不会说,不知如何表达;每晚睡前,我都想到范老师在阳光里涌溅得满脸泪。我想起她的教鞭总是被同学们折断她总发愁,好吧,这事难不倒我,爬树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我折来很多树枝,做了十几个教鞭。剥去树皮,刮得光溜溜,晾在屋后园里。小我四岁的弟弟偷一根玩,我打了他一顿。当然我又挨了家人一顿揍。挨揍时我也在想,范老师会喜欢哪一根教鞭呢。

我想做出最好的一根教鞭,终于出事。冬天笨拙手滑,又用力过猛,一刀砍在左手虎口,血喷出来。抓把土掩住,血很快洇湿又冲开土。惊慌甚于疼痛;我一路小跑回家去。天空晃动,坡路灰白。多少年后我记得那一幕:天空晃动着,高高低低的路灰白,我吃力地往家的方向跑,吹在脖颈的风又干又冷。

整个冬天这伤口折腾着我。化脓,然后冻肿。我需要经常在炉火上烤我的手。快好的时候,伤口那么痒,痒得人想尖叫。我就剥那死皮扔进火里,借火光出神地看长起的粉嫩的肉。几十年后的今日写下此文、写到这里,我低头看左手,虎口上还留着一个月牙形的约五厘米长的伤疤。

而我不知,我根本没有机会把教鞭送给范老师。我很快就要失去我的范老师。听母亲说,范老师丈夫患癌,脾气不好,老欺负范老师。有一天他就为了什么事来到我们学校。他高大、阴沉,不知厉声说什么,一下子就把范老师拽倒了。我矮小,挤在学生群里,我看到时范老师已一身土坐在地上哭。我记得我骂脏话往那男人身上冲,那些高大的男生,他们死死拽住我。

范老师再没来给我们上课。她就是我们村的,我家村最西;她最东。好多次我攥了薄铁片磨成的刀子,夜晚去她家院外偷听,听有没范老师声音。我知道我矮小,打不过她丈夫,但我有刀。刀把多少次在我手心汗透。

我没有听到什么。没有看到什么。有人说她去城里陪丈夫看病。再后来她丈夫死了。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范老师。听说她改嫁到别村。

而于写下此文的三四十年间,我再没见到我的范老师。

两手捧着花苗的老人

一个刚搬来不久的老太太,小区偶然遇见,远远就打招呼,有事没事搭话——其实一直没事。她开口就是夸你儿子机灵之类。我走路魂不守舍,我不在场,我只是在游走。总被她打断,免不了回问几句。我以为她六十多,七十,却原来八十多了。

她抽烟。递一根过去,我说您好身体啊。

她说,不行啦浑身疼。几年前我还在地里种菜呢。

她耳朵好,只是方言重,听不太懂。她眼睛真好!她说,你院里那蓝花可真好看啊。我不敢靠近,你家狗好大。我站院门口外面,远远地看,看了好几次。

我不吭气。

她说,你那个花,剪个枝能插活不能?

我笑。我插的,春天全死光光了。

她泄气。开始说她搬来地方的事。她说北xx拆迁,院子不算面积,不给补偿,人们气不过,也没办法。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从楼上跳下来,当场死了。

我吃惊。人们活得杂草一般听天由命。

老太太不甘心还在说:你那蓝花花真好看啊……她眯着眼睛说方言,侧着身子望向我院门,我看不到她的脸了。听声音,是几乎要流口水的感觉。

这么老的老人了,迷恋一枝花。

我说,你等着,花下面有殷出的苗,我帶根挖一颗给你。

老太太眼睛放光,整张脸皱起来,皱纹深处仿佛都有光。她连说好好,我不敢进去,怕狗,我等着,我等着。

我觅来一只小钢铲,开挖,蹦一脸土。老太太心疼花,在外面喊,你浇点水,带点细根根……

挖出来了。捏了原土团在根部,递给外面老太太。老太太是早早伸长了手,两只手来捧。她的手好干硬啊,像田野里被刨出来露在外面晒蔫了的树根。

她捧着小苗快快地回去,之所以快,是怕手烫着苗,苗要尽快种下。我想不到她跑得那么轻盈。她捧着的动作小心翼翼,我熟悉。我想起小时在野外挖起一颗小杏苗捧着回家的感觉。杏苗从杏核里长出,核裂开两瓣,杏仁里伸出白白的人腿一样的细根,随着人碎步行走的颤悠,根部的细土从指缝里滑落,暴露出嫩的根须,颤颤悠悠。有时候就折断了,沮丧地扔下,挎篮子回家去。我只种活过一棵,但没有吃到杏,少年时那个房子卖掉了。我看到过那棵树长得高大,满枝的青杏微风里晃悠,呆呆望了很久。

老太太要种蓝雪花的地方,是她家用拆迁款买的我一个朋友的房子。她说,拆迁没办法,欺负人,憋屈啊,受气啊,死了也是白死没人管。她郁闷、难过,但至少这个下午,这一刻,她得到一点快乐,可以追溯到我自己童年的一点快乐。我们的童年,都是从土里生出。我们都是放在这地上的物。又被时间拘拿,而她,很快就要回去了。

天黑前,我又移栽了三棵。如果她那棵不活,我再送她。

(有天告诉小臭,那个老奶奶好多次在门外看这个蓝雪花,为了搭话就总是夸你机灵。说当时她移了一棵,当时我说如果不活我再给她一棵。结果有次老人说,挪的那棵没活。

让小臭捧着一盆分出并开过花的蓝雪花,送去老人家里。

小臭回来说,老奶奶不在家,家里人说老人病了,住医院了。他放下花,回来了。)

【作者简介】玄武,晋人。作家,诗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作品散见于《今天》《十月》《人民文学》《诗刊》《花城》。入选百种以上选本。获奖若干。著述十余种,新著有《种花去》《物书》《更多事物沉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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