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秋日的深夜,她突然在他耳边来了一句:“好无聊的生活啊。”
他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快睡着了,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看着她熟睡的脸,缓慢想起那句话,怀疑自己做了一个梦,反复推测之后,他意识到是真实发生的。于是,仿佛一阵遥远的钟声,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变成了刺耳的警笛。
他们是对没有长大的夫妻,他三十五岁,她三十四岁。她动不动就像孩子一样流泪,擦破皮啦,饭不好吃啦,或者根本没有原因,等她意識到时,泪水已经淌了出来。而他呢,喜欢窝在房间里玩游戏,那些游戏大多是中学生玩的,几乎不费脑子,但他乐此不疲。他还愿意在嘴上下功夫,买乱七八糟的零食,关注各式各样的饭馆,每天一杯热红酒。有段时间他迷上了做饭,一下班就钻进厨房,得了一次肺炎后,停止了,没再开过灶。
“你们家像个什么样子啊,连点烟火气都没有。”每次他的母亲来家里时,都要来这么一句。
“出去吃多省事啊。”他找的理由也都一样。
她的父母就显得轻松多了,偶尔来给他们做饭,或者把他们叫去家里吃,吃的时候聊一聊新闻和亲戚们无聊的琐事。她不喜欢听那些事,他却听得津津有味。
她是民办高校的老师,去年刚评上副教授,他是狱警,晋升也很顺利。他们在尧溪的生活一直不错,刚结婚就有两套房子,一套是他父母买的,另一套是她父母买的。他们住在大一些的房子里,小的那套出租。婚后这些年,他们又买了两套房子,她打趣说都是因为没有孩子,钱才会省下来。
在外人看来,这对没有长大的夫妻的生活,比大多数人的生活要轻松得多。社会上存在一种约定俗成的道理:必须吃一定的苦,才能换来一些甜。可这对夫妻吃过什么苦呢?久而久之,人们都暗暗期待这对夫妻的生活掀起波澜,好让他们吃些苦头。
于是在那样一个秋日的深夜,波澜来了。“好无聊的生活啊。”他细细思索她的话,希望她醒来后给出一个解释。但随着她的眼睛缓缓睁开,温柔地望向他,他又希望她不要解释了。
“这么早就醒了。”她说,伸了个懒腰,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被尿憋醒的。”
和往常的周末一样,她先洗了个澡。他穿好衣服,靠在一旁等她。然后他们一起出门吃午饭,吃完开车去郊区的公园里逛逛,到了晚上,去超市买一些零食和水果,回家边吃边看电影。
“你昨晚做梦了吗?”他问。
“什么都没有,一觉睡到天亮了。”洗完澡后,她走过去抱住他,在他嘴上吻了吻。
他也抱住她,吻了又吻,拉着她的手出了门。看来她心情不错,蹦蹦跳跳地下楼,时不时凑过来碰他一下,发出娇滴滴的声音。“我爱你。”她会突然说。“我也爱你。”他会立即回复。这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模式,是她从国外电影里学来的,一开始,他觉得十分难为情,朋友们或者父母,他认识的每一对夫妻,都不会像他们这般直接说爱。后来他渐渐习惯了,在这种模式之下,亲吻和抚摸去掉了性的意味,生出了细水长流的温情。每当这时候,他都感到特别幸福。可今天,因为想着昨晚的耳语,他变得有些不自在。
“你怎么啦?”她察觉到他的情绪,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没什么。”他低下头,捏了捏她冰凉凉的手指,走出小区大门后,又说,“你最近有没有不开心?”
“怎么会呢?”她反问,压着嗓子。
他只好不再开口询问昨晚的声音,仿佛只要一问,厄运就开始了。奇怪的是,她和平日一样开心地撒娇,或者流着泪躲进他怀里,他也和平日一样,柔声安抚她的情绪,带她去买喜欢的东西。但他的心中却盘旋起年轻时候的事。
从大学到现在,他们在一起十多年了。最初那几年,和她结婚是他的梦想,好像除了这件事,上天再没有给他安排别的任务。本来,她是要去南方工作的,那是一个特别好的机会,被他苦苦挽留了下来。
为了结婚,他们都牺牲了一部分,她没有去成南方,他也没有成为父亲。孰轻孰重呢,他偶尔会偷偷做比较,往往没得出结论就心惊胆战了:这无疑是在破坏原有的幸福,一旦选定了一条路,就不该回头看。每当这时候,他都会跑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她的颧骨,那迷人的部位让他的内心渐渐舒展。她有没有后悔过呢,他暗想,应该不会吧,毕竟婚后生活较之从前,自由只增无减,她父母本来管她很严,一结婚就放手不管了。现在没人能管得了她。
他尽情回想着从前那些美好的、纠结的记忆,妻子的形象在回忆中忽然陌生起来,于是悄悄瞥了一眼,她脸上依然是那副特有的忧郁神情。
“时间过得真快。”走着走着,她在一块兔子形状的石头上坐下,侧着头,望向远方。一条细细的小河在落日的余晖下流淌,橙红色天空上点缀着几朵厚厚的晚霞,树叶全黄了,落在地上,满眼萧瑟。“真快啊。”她又说,把手背放在额头。
感伤刻在她的基因里,没办法纠正。她的父母也如此,遇到点小事就战战兢兢,唯恐天下大乱。起初他不习惯这一点,大好的时光,什么事值得如此呢,久了之后,他习惯了她的脆弱,甚至需要起这种脆弱来——是他展现男子气概必不可少的基础,也是相处模式的基础,不然他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时间过得快,是必然的嘛。”他说。
“多可怕呀,一眨眼就过去了,你能想象咱们已经快四十了吗?”她皱着眉头,声音颤抖。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如果在平时,她的感伤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可今天他觉得不太对劲,一整天,他的头脑发蒙,想着她昨日的耳语,什么都干不下去。
可到了晚上,他们的性爱依然酣畅淋漓,结束后,她像小猫一样躲在他怀里,亲吻他的下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张着嘴巴,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这一刻的幸福令他浑身舒展,他摸着她有些松垮的皮肤,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2
几天后,他们去参加朋友们的聚会,庆祝某位朋友的孩子顺利进入大学,地点在郊区的农家菜馆。他下了班,开车到学校接她,赶往饭店。她有些心不在焉,呆呆坐在副驾驶上,路灯在脸上压出一道阴影,刻在基因里的感伤仿佛渗出了浅灰色罩衫,一层一层蔓延到空气里,让他透不过气。
“你怎么了呢?”他问。
她想了想,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没有回答。
他把车停到路边,熄了火,在黑暗中望着她。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觉得她十分美丽,为了聚会,她特意化了妆。四周静得像在坟墓里,偶尔传来一声野猫的叫声。他等着她开口,时间缓慢流逝,朋友们的聚会快要开始了。
“到底怎么了呢?”他着急起来,“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呀?”
她叹了口气,把手放到脸上,闷声哭了起来:“我什么都干不下去……论文写不出来,实验做不出来,今天我去上课,讲着讲着就讲不出来了,学生们吓坏了,把我送到了校医院,可我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什么都干不下去……”
“那你应该歇一歇,去散散步什么的。”他解开安全带,凑过去抱住她,“写论文本来就很难,怎么可能一直有思路呢,不要硬逼自己嘛。”
“我当然去散步了,沿着操场走啊走啊,还是什么都干不下去,就连走路也走不下去,走一会儿就觉得快昏过去了,赶紧坐下来,可一坐下来就又开始发呆。”
“那你发呆的时候想什么?”
她看着他的表情,把脸别过去,不再说话了,泪水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
“别想了,这都是正常的,谁没有过发呆的时候呢。”他心里想着聚会。
“你有过这种时候吗?”她望着他。
他想了想说:“也许是有的。”
她抽泣着。他不再说什么了,吻了吻她,重新系上安全带,随后加大油门,握着她的手。
到了飯店,他才看到她的妆哭花了,眼睛也又红又肿。朋友们好奇地望着她,当初结婚时,他们都觉得这一对不太合适,劝他们再考虑考虑,可还是结了婚。在朋友们的注视之下,他喝了不少酒,她安静地坐着,偶尔夹点菜吃。
考上大学的孩子坐在他父母中间,换了个卷发造型,看起来长大了不少,他的父母没有读过大学,早早就结了婚,当他是个婴儿时,他就见过他了。那孩子脸很长,挂着青春痘,和他母亲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读的什么专业?”他问那孩子。
“导演。”
“在电影学院吗?”她突然插了一句。
“是啊。”孩子挠了挠头。
“学艺术的,艺术,艺术,嘿。”孩子的父亲笑眯眯地说,“当初想让他学医,非要学什么电影,那能有什么前途啊,又不赚钱,也找不到好工作。”
“这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要喜欢。”她突然严肃起来,想了想又说,“人生很短,但有时候又很长,如果不做自己真正喜爱的事情,那还有什么意义呢?”紧接着是一声叹息,“年纪轻轻就明白这一点,多么好啊。”她赞叹地望着那孩子,“等到了一定年龄,就不可挽回了啊,是这样吧?”
这番话说完,时间有了一瞬间的停顿,大家左看看,右看看,露出了尴尬的神色,仿佛听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后那孩子父亲干咳了一声,举起酒杯说:“是的是的,让我们为了艺术喝一杯。”沉默打破了,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他们重新聊起了工作、钱、好饭好酒,气氛相当热烈。
“你赞同我吗?”她悄悄问他。
“当然。”他脱口而出,但他根本没想赞同不赞同的事。
“我同事李芳,你还记得吧,我今天才知道她是居士,经常去凤凰山上的那个寺庙里。我觉得她很好,因为她在做自己相信的事,她有目标。我还有个同事,叫朱丽,明年就去北京读研究生了,她也好,也有目标……”
“是啊是啊。”他附和着她,心里却想着如何喝完杯里的酒。
“我喜欢有目标的人,这个孩子也有目标,多么好,可惜他的父母并不懂他。”她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
没一会儿,那孩子走到她身边,和她交谈起来,她脸上的感伤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种沉静的、入迷的、顺从的神情,因为穿着宽大的灰色袍子,像凤凰山上吃斋念佛的尼姑,她时不时点头,冲那孩子微笑,眼睛眨都不眨,仿佛在揣测某种难解的事物。他一边和朋友们聊着天,一边想听清他们在谈什么,可她从始至终没有侧过头看他。
“那孩子真不错。”回去的路上,她说,“才十几岁,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任性的孩子。”他闷闷地说,“根本不考虑他爸妈的感受。”
“你怎么这么说?”她惊讶地侧过头看他。
他想到她发表“演说”时的严肃神情,还有朋友们看向她时不自在的举动,一股火升腾起来。“要是他是我的孩子,我非揍他一顿不可。”酒精的催化下,他的声音变得又大又凶,把她吓得一激灵。
她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没再接话。随着路灯的一闪一灭,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大学时候的艺术节,她穿着吉赛尔长裙在舞台上表演芭蕾舞,结束后一个舞蹈老师联系她,希望她毕业后加入省剧团。最好趁年轻去读个舞蹈学院,不要浪费了天分,那老师语重心长地叮嘱她。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
她沉湎在骄傲的思绪中,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可很快脸色一沉,忍不住叫了出来:“多么可怕呀!”
他已经靠在副驾驶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后,他忘记昨晚说了什么,她噘着嘴,冷冷地看着他,那种表情他以前也见过,在讨论政治问题、性别不平等问题的时候,她都是这样看着他的。她在这类问题上绝不认输,可他只觉得好笑,这些问题和真正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些假大空的概念罢了,唯一确定的,只要他退让就会相安无事。
“你不应该那么说那孩子。”她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那么说了。”他赶紧认错。
她笑了笑说:“好吧,原谅你了。”笑容还未彻底消失,又被感伤的神色覆盖了,她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倒希望我是那孩子,可是我年轻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关心,一心只为了拿个学位,好去高校做老师,其他的什么都没想过……哎,你看看饭桌上的其他人,过的都是什么生活啊?”
“他们的生活怎么了?”他想起她总是站在一个高点上评判别人的生活,又想起她讲起那些慷慨激昂的问题时皱着眉头的神情,一点都不美丽,也不可爱了。
“……很没有意思,密不透风,死气沉沉的……”她语无伦次,不安地看着他。
“你不应该用你的标准去判断别人。”他忍不住了,语气强硬起来,“你觉得不好,别人乐在其中,干嘛给所有事情分高下呢,男人和女人分个高下,国家和国家分个高下,现在你连生活都要分个高下了,难道你不满意我们的生活吗?你后悔了吗?”
她的泪水已经淌了出来,皱着眉头望着他。他不理解,她咬着牙,想大声训斥他根本不理解她的意思。可她什么都没有说。
3
冬季学期过去之后,她请了一学期的假,不去上班了。这是个大胆的决定,工作这么多年,她从未缺席,学校也不准长假。她用的理由是“身体不适,需要调理”,对方追问之下,她回答“流产”。因为没有孩子,年纪又不小了,自然赢得了同情,她顺利搬着论文资料回了家。
办公室昏暗的光线,还有实验室刺鼻的药水味,像囚笼一样牢牢控制着她,只要待在里面,就会心神不宁,什么都写不出来,论文啊,数据啊,就连一道小学的算术题都无法解开。她感到无穷无尽的时间朝她涌来,憋闷得透不过气。总是矛盾的,她希望时间快点走,把当下的时刻熬过去,又希望不要那么快过完,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享受到生活的乐趣。
他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工作就是工作,哪能轻易不做,有问题就克服嘛。对于像他这般乐观的人来说,生活中的困难不值一提。他非常喜欢上班,喝喝茶,看看报纸,无聊了就打发犯人干活,或者来一场思想教育。
“你得在没意思的事情里找意思。”他对她说。
“是的,你说得对。”她耷拉着眼皮,左手抚摸右手的手指。
她不再当着他的面流泪,可他知道她不开心,于是把她的母亲请到家里来开导她。她母亲穿着墨绿色长裙,肩膀又窄又薄,提着一大兜食物进了厨房,先给她做了一桌子菜,看着她大口大口吃下去。
“人得吃饱饭,吃饱了就好了。”母亲说。
她的头发蓬乱,无精打采地看着母亲的嘴角,回答:“是的。”
“你得上班去,越不上班越不行,人会呆傻的。”
“是的。”
母亲站起来,把碗筷收拾到洗碗机,又佝偻着背走回来,仿佛自言自语道:“要个孩子就好了,孩子能把所有的困难事解决,一个不行就要俩,俩不行要仨,年纪大了生不了了,那就找别人抱一个,对嘛,南方这种弃婴多的是。”
她沉默,聆听母亲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声音里传递出的信息加重了她的心神不宁。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来。后来她也走来走去,觉得胸口发闷,喘不上气。
“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在舞蹈班学过芭蕾吗?”
母亲沉思:“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小时候学的东西可多呢。我和你爸爸的工资都花在你身上了。”
“我当初应该坚持学下去,我很有天分,对吧?”
“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呢?”母亲说,“人家只是客套话嘛。”
“谁?”她问。
“你不是跟我说过吗,你刚上大学的时候,在艺术节还是什么节上表演芭蕾舞,有个老师夸你有天分,让你退学读舞蹈学校去,那怎么可能呢?”
她大惊,原来很早以前就告诉过母亲这件事了,但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她一直觉得这是藏在心底的甜蜜往事。
“那不是客套话。”她颤抖着说,“要是我当初去了舞蹈学校,没有一直读到博士,也没有来这里工作……那该多么好啊,我过的就是别的生活,而不是现在的生活了。”她的脑中勾勒别的生活的原貌:在舞蹈学校上课,跳舞,吉赛尔裙的薄纱闪出珍珠般的色泽,老师同学都喜欢她,毕了业,她去了剧团,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演出,收获了无数的鲜花和掌声,她活在人们的焦点之下,所以不会变老,也不会觉得没有意思。
她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要去舞蹈学校。”她抓住闪烁的灵光,激动地说,“我要去舞蹈学校,继续学芭蕾,年龄不是问题,时间也不是问题,如果没有学校愿意要我,那我就申请国外的学校,反正语言也不是问题,都不是问题。”
“你疯了。”母亲睁大眼瞧着她,“我看你是真疯了。”
她靠在床上,眼皮肿得又大又宽。高烧持续了三天三夜,意识混乱了,边输液边说胡话:青春啊,芭蕾舞啊,孩子啊,伴随着一声声哭喊。他吓坏了,守在她身边,给她做营养均衡的饭。但她沉浸在可怖的梦中,脸上的泪痕一刻都没干过。
中途她醒了一次,睁开眼看到他,第一句话是:“我们得试试别的生活。”
他仔细地望着她,希望她只是烧糊涂了,问:“什么别的生活?”
“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呜咽,“反正不是现在的生活。”
她又睡了过去,牛奶在桌子上凉透了,他的心也被一阵冰冷的风缓慢吹着。他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别人的妻子喜欢孩子,乐于为家庭奉献,家里到处充满了温情,而我呢,就像个可怜的小丑不停被命运耍弄,他细细数着伴随着成长的众多阴影:小时候挨爸妈的揍、高考发挥失常、被企业拖欠工资、进现在的单位也费了不少劲,好不容易安稳了,可她……他看了看她熟睡的脸,站起来,绕着房间走来走去,到处都冷冰冰的,像母亲说的那般没有一丝烟火气。
烧退了,她醒来了。
他把她扶起来,给她热牛奶,她握在手里,一口都没喝。“我想到了,我要去北京上表演班。”她张着开裂的嘴唇说,“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不能待在這儿了。”
“跟我结婚,你后悔了吧?”他痛苦地问。
“不,不是你的原因。”她泪眼蒙眬地望着他,“我没有后悔,我依然爱你。是我的问题,我就是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他想哀求她留下来,就像当初求她留下来结婚那样,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冷笑:“走吧,走你的吧,追求你的幸福去吧!”
亲戚们陆陆续续走进来,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礼品,亲切地呼唤她的名字。有些人她对不上号,无论是他那边的亲戚,还是自己这边的。这些年,她很少和亲戚往来,过年过节也碰不到,大家都默认了她古怪的作风。
“不能冲动啊,年纪也不小了,折腾什么呢?”
“平平淡淡才叫过日子。”
“又没有饿着肚子,不是挺好的吗?”
亲戚们你一言我一语,把空荡荡的房间塞得满满的。她坐在沙发上,微笑地看着他们,眼神、嘴角,乃至整个面部都被一股闪耀着的坚定力量支撑着,她没有多说什么,只表达了感谢的话,随后,这些救兵们摇着头一个个走掉了。
他开车把她送到车站,再次期待她改变主意。他好久没有和她对话了,虽然她每天都试图和他谈一谈,期待他能和自己一块离开,投身到更有意思的生活中去,但他要么躲到外面,要么一言不发躺在她身边,连呼吸都小心谨慎。他的身体失去了知觉。
他搬下她的行李,轻轻问:“我们得去离婚了吧?”
“你怎么这样想?”她想抱住他,他躲开了,“我只是去试试别的生活,何况北京又不远,动车很快就到了。你为什么不跟我一块去呢?”
他露出讥讽的笑,目送她离开了。
4
她给他打过几个电话,他都没有接,也没有去北京看她。他终日枯坐在家中,梳理这一切如何发生,又如何走到了这一步。他把她的东西装进箱子封了起来,但家中依然充满了她的影子,幽灵一样晃来晃去,缠绕在身边。后来他终于意识到,往昔的生活烟消云散,再也无法挽回了。
他不能再待在家里,于是周末也去单位值班。同事们离他远远地,从前他和蔼可亲,现在萦绕着极为阴郁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把单位的报纸全搬到值班室,摞成厚厚一堆,在灰尘和墨水味中入睡。但他什么都看不进去,睡得也不安稳,乱七八糟的梦境引得他嚎叫、痛哭,却不愿意醒来。白天他泡茶,喝进嘴里又酸又涩,连这个爱好也无法继续了,便把茶叶冲进马桶,看着回旋的水涡上一片黑乎乎,心里仿佛有千万只小虫子爬来爬去,除了移开眼睛,他不知道怎么办。
他依然天天去牢房给犯人进行思想教育,他们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只会用毕恭毕敬的态度对待他,使得他短暂逃离“被抛弃的男人”的身份。但最初的乐趣消失了,他看到的不再是犯人的改邪归正,而是实打实的痛苦,所以他不觉得有成就感了。他猜测这些犯人们服刑几年甚至十几年,他们的妻子会不会等他们,会不会还爱着他们。爱这个词太矫情了,要不是因为她,他一辈子都不会说这个词,怎么现在张口就来了呢?
后来,他连单位也待不下去了,总觉得有股难以忍受的臭气,便挨个检查牢房,想找到味道的来源,但什么都没有。他的眼睛也出了问题,一片雾水横亘在眼前,看东西模糊不清。有次召集犯人的时候,他滑了一跤,把腰扭伤了,只好送回家养着。朋友们劝他,工作不要太拼命,随便做做,安心等待退休吧。退休这个词令他难受极了,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越来越老了,以前她在的时候,他觉得他们还有很多可以享受的时间。
他的心脏总是疼,不知是因为想念她,还是因为怨恨她。一次,他梦到自己死了,躺在棺材里,身上落满了白色的花瓣,孤零零一人,他寻找她,渴望触碰她的身体,但是死人怎么寻找呢。醒来后,他看到一扇阴森森的大黑门,往外冒着可怕的寒气。死亡,难道这就是逐渐逼近的死亡吗,他的心脏又一阵抽搐。
母亲来看他,在他面前流泪,数落他当初不该和她结婚,多么怪的女人,不生孩子,也不维护家庭生活,过年都不知道回家看看,这种女人不会给男人带来幸福,只会带来灾难。
“你条件不差,赶紧再找个女人,生个孩子,现在还来得及。”母亲说。
也许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照顾孩子中,就可以从现在的状态脱离了。不然,他做什么呢?她去过别的生活了,他也得过别的生活才是。忽然之间,他惊悚地意识到,自从结婚后,他们一直按着她的意愿生活,她说不要孩子,那就不要孩子,她说吃什么,那就吃什么,她说看什么电影,那就看什么电影。这个结论激起了他的胜负心,于是他动摇了,不想再履行忠诚的义务,答应了媒人安排的相亲。
地点是女方定的,到了门口才发现,和她以前来过,她觉得不好吃,气呼呼地说再也不来了,果真也再没来过。他走进去,想起当时坐在哪个位置,她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一切都像昨天刚发生过。
女人比她年轻十几岁,圆圆的脸,身上却很干瘪,说话粗声粗气,像个男人。她想明年就生小孩,不然年纪大了,对身体的损害会越来越大。他们谈起学区房、育儿、孩子的姓氏、奶粉钱、上哪个学校。他顺从地听着,说不出哪里怪怪的。
“我可以等你离婚,但是你的房子可不能给前妻啊,以后我们的孩子还得用。”女人说。
他终于知道哪里怪怪的了,女人谈起所有的事,唯独没有谈起爱,恐怕在以后的生活中也不会。不像她在的时候,他们可以随时随地表达爱的念头。仿佛一阵强劲的风吹过眼睛,如果将来有个同样冷冰冰的小孩,他肯定招架不住。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事实上,他不知道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日子就这么流淌了。
但是他想着她,想着那些娇滴滴的话语,感伤的泪水,孩子一样的爱。从前的他们多么幸福,她为什么要离开这种幸福呢?
他痛苦地嚼着嘴里的牛排,女人说什么已经听不到了。随后他站起来,说了声再见就仓皇而逃,小跑着回了家。
到家后,才发现手机丢了,应该是从口袋掉出去了。他又出门,原路返回,低着头寻找,眼前一片雾蒙蒙的白。他绝望地想到,这一定是上天的惩罚,因为他试图对她不忠,何况,手机里存满了与她的合照,从大学到现在,都是美好的回忆。
他的心堵得更厉害了,坐在路边大口喘着粗气。到了晚上,他感觉到寒冷,站起来打车回了家。他想,他得把丟手机的事告诉她,听听她怎么说,可没有手机,怎么给她打电话?这一夜,他在饥饿和寒冷中度过,这饥饿不是真正的饥饿,寒冷也不是真正的寒冷,可就是有了类似的感觉。
第二天,他去买了新手机,补了电话卡,找店员帮忙恢复了大部分照片,一些更年轻的照片丢失了,令他沮丧又难过。随后他走进照相馆,想把所有照片打印出来,按时间顺序制作成集子,这样就永远丢不了了。他应该早点做这件事的,一张张翻看的时候,他心想她给自己带来了多少幸福啊,与那些幸福相比,现在拥有的东西是真的重要吗?稳定的工作也好、房子也好、家乡也好,是不是禁锢了他追求幸福的可能?
他似乎理解了她的选择,当然,他并不确定,因为她走之前没有好好谈一谈。逐渐清晰起来的是:他的生活是由她组成的,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生活了,他需要她的感伤,需要她的古怪,需要她对生活的期盼。
我要去北京找她,丢开这一切,只要和她一起生活!激情在心中久久回荡,灼得他又热又渴。他想象他们在北京租地下室,空气潮湿污浊,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老鼠在床上跑来跑去。可这样的畅想也令他激动不已,身子颤抖起来。
于是,他头一次主动拨了她的电话,问她在北京过得怎么样。她在电话那头哽咽了,为他的电话而高兴。她说起四人宿舍,总被卫生间的声音吵醒,芭蕾舞也重新学起来了,跳的时候腰背酸痛,花的时间比年轻的同学更长,但是每周的表演课都很有意思,没课的时候就去附近的公园逛逛,买点零嘴。他觉得她的嗓音变得厚厚的,稳重成熟了许多。
“你怎么样啊?”她问他。
“我一切都好。”他的心情果真好了起来,一时忘了要去北京的事。
5
那天开始,他们每天晚上都会通电话,聊聊各自发生的事情,她一次都没有回来过,他也没要求她回家,但他们依然说爱,说想念。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就可以安心做事,他渐渐觉得,她是一个遥远的慰藉,像挂在天上触不可及的星星,洒下的光辉却照耀着他。
有一晚,他们临时有事没有通电话,可日子依旧照常过。渐渐地,他们的通话频率变为两天一次,三天一次,四天一次。后来,他只有想她的时候才给她打过去,听听她的声音,把突然冒出的刺痛感抚平,获得平静。他偶尔也冒出去北京看她的念头,最终因为种种事情耽搁了,毕竟他们的事都不少。
母亲依然劝他要个孩子,他不再理会。一次,母亲来家里打扫卫生,翻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大箱子,打开,里面都是她的东西。他才记起有这么回事,当初悲痛到彻夜难眠的心情已悄然褪去。他给她打电话,把这件事当笑话一样讲给她听。
新的秋天又来了,他看日历,发现她已走了半年多。
他回到单位上班,恢复了喝茶看报,懒洋洋坐在值班室,跷着二郎腿。他对每个人都和蔼可亲,关爱下属,尊敬领导,也重新开始对犯人们进行思想教育,看到他们坚定的眼神,他觉得自己做了极为有意义的事。朋友们的聚会他不再缺席,他发现,她不在,就不用担心说出什么破坏气氛的话,想喝到几点就喝到几点,直到尽兴为止。
一切都和她离开前没什么两样了,他再没想过去北京的事。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年轻了,大概因为晨跑和做饭,他甚至迷上了马拉松。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觉得应该再自律一些,便把家里的游戏装备卖了,换了一台跑步机。真是奇怪,他明明不是爱运动的人啊,他想到从前,與她整天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谈情说爱,时间大把大把溜走,竟像上辈子的事了。
他似乎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开始规划晚年,想着退休后把房子卖了,进当地最好的养老院,或者找一个小岛生活,每天晒晒太阳,死在布满阳光的沙滩上。他对这样的畅想很满意。
依然是个秋日的深夜,他跑完步,吃了健康的蔬菜三明治,洗了澡,躺在床上愉快地睡下了。他梦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泳池里遨游。忽然之间,他被门锁和钥匙碰撞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屋内一片漆黑。该不会是小偷吧,他轻手轻脚起身,穿上衣服溜到客厅,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坐在沙发上。
“谁?”他大声问。
“是我。”是她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赶紧打开灯,看到她穿一件艳粉色的大衣,碎发湿溻溻地贴着额头,脸上落满阴影的分割线,看不清表情。
“怎么回来了?”他惊讶地问,杵在那里没有动。
“你不抱抱我吗?”她抬起头,望着他。他才看到,她的脸化得乱七八糟,这里黑一块,那里白一块,像刚从舞台上跑下来的杂技演员。
他走过去,透过这张不美丽的脸,他看到了熟悉的感伤神色,又仿佛含着怒气冲冲,他并不确定,只是抱住了她,像抱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她的身上凉极了,他劝她去洗个热水澡暖和一下,但她摇了摇头,把手放到他的脖子里,笑了笑。
“你的行李呢?”他问。
“就扔在那儿吧。”她说着,哭了起来,把他抱得更紧了,“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混合着泪水和汗水,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他的心跳了一下,像启动了某个开关,有什么东西在身后倒塌了。
“乖,我陪你去洗澡,好吗,洗洗你就舒服了,乖。”他柔声说。
她顺从了,一边拉着他的手往浴室走一边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脱口而出。
那晚他们睡得很安稳,第二天中午才起床。
【作者简介】贾若萱,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湘江文艺》《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著有小说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曾入选2017年、2021年度河北小说排行榜,获第六届西部文学奖、首届《湘江文艺》双年新人奖,现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