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旧世纪刚刚过去,21世纪刚刚开始,那年被称作“千禧年”,幸福吉祥之意,是千年一遇的好时候。而这样的好时候与我的故乡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它不过是个与“长安”同名的小村庄,却半点不沾古都长安的繁华与风尚。那里春去秋来,麦子该长便长,柿子黄了便又黄了。常年阴雨的地方,好像万物生长不太靠那太阳,倒是多靠雪和雨水似的。那里山连着山,天空的尽头还是山。至于尽头在哪里,无人会去深究,总之一切都是与那村庄之外的或者更远的外界无关。
我出生那年,父亲已经三十多岁了,爷爷奶奶死在了父亲年少时。而外婆我也不知是多少岁了,在她还在的记忆里,我还不是会去计较年岁的年龄。而长安那个村,外婆是不叫外婆,外公也不叫外公的。我也常疑惑着:为什么外婆要叫婆婆,外公要叫公公,通通是第一声的,怎么和课堂里老师教的不一样呢?这无人能知道答案,只晓得从一开始就这样叫了,而那一开始从哪里开始,又是无人能说得清楚的。只知道历来如此罢了。
一
外婆家面前有个小院,小院田埂下隔着几块地是河堤,河堤前是一座大山。那山像大猩猩一般的样子,使年幼的我产生过无限的想象。想象最终都化为“守护山神”的意味,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山神。有时也会同姨妈家的妹妹分享我的山神,我们也常因山神归属而争论不休,好像由我们言语就能决定一座山的命运似的。
长安村每天清晨由鸟鸣与鸡叫而唤醒,开门就可见山是一点不差的。当我每天兴致冲冲起床打开堂屋的门时,墙壁上正贴的红纸就会与大猩猩山对视。那红纸有四张,正中间最大,左右两边一般大小的长方形,正上方还有一张。我害怕那间大屋墙上的红纸,每每不小心看了它,我都心惊不已,总觉得那纸中封印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年幼的我只记得“天地君亲”四个字而已,却又暗想着每个字都是好的,好像那也不十分害怕了,只觉更有几分神秘了。
每天等外婆拿下拦门木棒喊“可以了”,我便从外用力推着,嘴里喊着“嘿咻”地推开堂屋的大门。我独自坐小木凳上守着我的山神,就如屋后不远处的李奶奶家火炉边的猫守着自己的炉子。小院正中间处的田埂边长着我最爱的那棵樱桃树,看着正是山神也爱俏就在身前镶着朵花。右侧一株大概年岁很大的核桃树远远倚靠着山神,两者互相搀扶着度过了很多年的风风雨雨,看着守着这被遗忘的长安村。小院左侧的尽头以田埂区分,田埂下有片竹林,那不属于外婆家的,却有几株有爬上小院的意味来。我从不敢独自去那田埂边,唯恐有毒蛇窜出,总觉得所谓极毒的竹叶青就藏在那枯黄的竹叶之中,因为竹叶青应该也就是活在竹叶之间的。几排玉米隔开了竹林与小院,守卫着院中的农作物,那里种着三列青椒,随之是两列茄子,它们的尽头是药材,听表妹说是外婆种的药,却不知是什么用处。而核桃树下长着表姐种的葵花。除此之外还有两棵梨树,一棵青苹果树。那梨是黄褐色的皮,咬不动还有涩味,我常央求表姐摘,却咬一口就放下了。嘴里说着放着慢慢吃,却不知后来放哪里去了,也就一个个地被忘记罢了。那株青苹果从未见过开花,也从未看到果子,我盼着能看一次,却终究是不能。我想过它大概也许死去了,可是表妹说它有许多叶子。我只能想大概是只有暑假能去小院的缘故,也疑心是它知道我满心满眼都是那株樱桃树。因此从不为我开一回花,结一次果子。
那株樱桃树常在村庄三月时开花,我每天都搬着小板凳跑到院中去,就四四方方地端正地坐着,守着它。时不时喊着:“婆婆!樱桃什么时候长啊?”婆婆低着头做活回我:“花落了就结果子了,别急。”我沉默了,更加端正地坐着,好像乖巧些就能得到想要的樱桃一般。我就这样守了十来天,花还没有落尽,我就要离开去上学,十分依依不舍,害怕看不到樱桃熟。外婆安慰着:“樱桃熟还早呢,等你下次放假来刚刚好。”我有些疑心,可是又不能不离开,也就按外婆说的来安慰自己了。
再回到小院时,已经看不见樱桃的花,只能看到茂密叶子中的果子了,我照例每天坐在樹下守着它。“婆婆,樱桃结果子了,可以吃了吗?”“要红才能吃,还没有红。”我颇有些气馁,趁外婆没有看见,悄悄扯了一颗塞嘴里,酸得我整个人发抖,悄悄吐了舌头。我听见外婆笑,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地继续盯着樱桃树看,像学校老师检查作业时的正经样。
那大猩猩山也会传来布谷布谷的声音,外婆告诉我它们叫“布谷鸟”,当它们叫时就得播种。我觉得有趣,常与堂姐表妹在夜晚樱桃树下的田埂处趴着藏着,一声声布谷布谷的叫着。总想着外婆没听见,就跑到堂屋外面放的水缸处躲着继续叫着。然后再和姐妹们跑进屋里,叫喊着:“婆婆,婆婆,布谷鸟叫了,该播种了!”外婆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们笑。那是三月,还是八月,我们不管也并不清楚,我们只知道该怎么过着就怎么过着。岁月和小孩子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只有大人才说一年又长高了,该换新衣服了。而我们只知道穿新衣服,还盼着一年一年的过,快些过就快点长,可以一直穿新衣,巴不得一天算一年那样过。
二
外婆家右侧隔一条小路便是另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总也是沾亲带故,长安村多的是沾亲带故的人家。我并闹不清,我只记得那家最老的妇人,该唤她“祖祖”,听说是外公外婆的长辈的称呼。那家小院有几株枇杷,一家人分作两户,隔一块小场坝门对门而居,场坝尽头田埂边种有两株李子。那李子小伙伴们偷摘过,第一次去时我就得一个尝过,酸得我成一只猴。祖祖头上包着黑色的布,外婆也是,长安村的老妇人们都是如此,我不知道为什么。长安村很多很多事都无法解释,又好像本来就该如此一般的自然,没有人好奇过似的。她叫孙子摘枇杷给我吃,我觉得她极好极好。她的儿媳妇是个胖妇人,常穿一件又脏又旧的褂褂,那衣服许久不洗的样子,上面内容也是丰富的,各种图画,有时还挂着虱子。记得看过张爱玲写虱子,只是这个胖妇人穿的不是华袍。穿上褂褂的里面不着其他,我常不敢看她,一开始是有些难为情,后来是因为其他。她说话带着河沟里玩耍的鸭子声腔,每次在她逼人眼光下,我只敢拿一颗枇杷。因为她,我总要打听她不在时,才跑去祖祖那里去玩。后来和小伙伴偷李子也是偷靠近她家的那株,尽管靠祖祖家的那株长得更喜人些。
那妇人有两个女儿,我们常听到她骂她们,她娘她妈的骂,我心里恨她,觉得她都在把自己骂进去,却又为那两个小伙伴难过着。她的小姑子常被她苛待,因她那小姑子疯了的缘故,大家更添了对那妇人的厌恶。她的小姑子听说也是个极可怜的女人,只是表姐又说长安村哪个女人不可怜不可恨,外婆不让我们谈论她。这些我都不懂。有时我看见那妇人抱着她的儿子,却又看出妈妈对我的慈爱来,我更加愤愤不平,为何两个女儿让她如此厌恶。我有次问表姐,表姐笑着并没有回答我,最后缠得无法才讥笑着说:“因为那是儿子,就那么简单。家家如此而已。”我不服气地说:“妈妈就没有,婆婆也没有。”表姐带了些怒气,冷冷的一句“那是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表姐的气愤吓到了我,我站在原地,看着大猩猩山,只觉得身上发凉。
邻居家那个疯女人,生一副男人长相,脚上常拖着一双解放鞋,我常疑心她是个男人。我并不敢靠近她,只远远偷看过她的鞋,那是军绿色的解放鞋,老一辈的男人下地都穿那么一双,和女人的或黑色或带碎花的方口鞋不一样。我只在想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穿男人的鞋子,而我却一直都不知道答案,也没有听长辈聊起过,答案也就不得而知了。
她只是个极普通的疯女人,疯子、乞丐、二流子……这类的人是不在村民中的,任何人也说不出来他们属于哪一类,却知道天下那么大,村庄也不少,这些人也就会一直存在。
姨妈们聊天时,曾在她们那听到说那女人生不了孩子,是个石芯子。我想明明是个人,怎么就成了石头。难道因为她疯了便是叫“石芯子”了吗?可是母亲和父亲聊天的时候又说她怎样的可怜,大概疯子都是可怜的吧。
“那女人也是可怜,嫁过人后被嫌弃,得了抑郁症,她的两个小姑子就用长凳放她身上做跷跷板玩。”母亲停顿了下接着叹息说:“真是前生丧德啊,想到也是可怜。”父亲脸拉得老长,带着火气地说:“那也是那男人没出息,要是你生病了,谁敢在你身上压木板当跷跷板,说什么鬼上身,要给你驱邪,老子不要她们狗命。”我只低头玩着布娃娃,听着父母的谈话,心里疑惑,心中暗暗地害怕着,我会成为一个疯子吗?或者也变成石头一样,不知道疼痛,被做了跷跷板。我想着人被压在跷跷板下的画面,忍不住轻轻地发着抖。
三
外婆家后面顺着小路爬上去就是公路,隔公路对面有三四户人家。几户人家对面的左边有一株李子,中间一株桃子,右边一株桑葚。那几户人家依然是沾亲带故的,我不爱与人说话,这些也就不那么在意了。而这些沾亲带故的人家都有着许多小女孩,有时会一同玩过家家,只是大多数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坐着发呆,她们都要下地干活。长安村的女孩儿很多,数不清的多,在地里都能看见她们的身影,长安村的地几乎都在山腰上、山顶上……只很少会在平地,那地里没有书上说的稻草人,她们就是稻草人,赶着一年四季,催熟了玉米洋芋,催熟了能种活的所有农作物。催老了自己,直到死去,换新的一批稻草人,她们生生不息,从不断绝。
那公路边的几户人家中,常在姨妈婶婶口中闲谈的是王家,王家只有一位男人带着一儿一女,女人病死了,男人出外做活出意外瘸了腿。王家大姑娘比我大两三岁,却基本挑起了整个家的活计。除做饭种地喂猪最基本的农活以外,上要伺候瘸腿的父亲,下要养着自己的小弟弟。而她弟弟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家中生活一概不管,下地也是极少,他的任务只是每天按时去小学上学,而这任务也是不在他心上的任务。其实长安村的男孩子大多都不喜欢完成任务的,他们天生自由散漫的性子,好似都是不喜拘束也无人拘束的爷。大人气狠了就折了细细的竹子抽他们,也没办法地哭着叫着,极其委屈地背着书包去学校了,老老实实地过几天安生日子。
王家姑娘我几乎没有见过她的脸,她都是埋头苦干的样子。那脊背弯了、硬了、僵了,没有孩子的身体,弯成了一年四季都在农人手中的锄头。她对我来说,就像妈妈书店里书架上陈列的书,只是那书页中压着的一个故事,没有色彩,除了想象,只有黑与白的一个个字。我以为她会一直只是那故事里的人,直到被我遗忘。
天上的太阳放着光,柔和的,长安村的夏天依然凉爽,阳光都是面团子上的粉,撒落在大地上,山林间,河谷间……都是柔软的甜意。我就常坐在田埂的杂草上,吃着阳光,听那风声,度过一天又一天。有一天她走到我坐的田埂边,我有些疑惑瞅她,心中暗想她怎么会有时间坐下来。她问我:“你在看什么?”我收回视线,继续看着远处的山。她并没有继续追问我,只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你说那山外有什么呢?”我笑了笑后说:“是山啊,老师说山外有山。不过我想应该还有其他的,只是到底有什么,要以后看了才知道。”
“那也没什么意思,这山太多太重,感觉沉甸甸的。”她晃了晃她的双脚,我低头看那是一双黑色的方口鞋,我不喜欢穿的黑乎乎的颜色,不过长安村的女娃或者妇人基本都有这么一双,妈妈告诉我的。我闹着不要那鞋子,因为我总想那鞋子和寿衣店里的鞋子很像,我没敢和别人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过人们都说死人过得比活人好,大概也就得人人先穿死人穿的鞋子,先過过瘾了。
“你读几年级了?”她又问我。
“二年级,再过四年,我就上初中啦!”我有些想着自己就要长大长高的意思,有些辩解后的骄傲样子。
她摸了摸我的头说:“你想长大吗?我也想读初中,可是应该是读不成的。”
我问她:“为什么读不成?”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面的大猩猩山,我也没有再问,就看着前方那山腰上的地,突然就听到风在唱歌,唱啊唱,隐约是那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只记得她想读初中,可是再后来她到了上初中的年纪,我却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有一次无意间听姨妈们说起她已经嫁人,说她不想读了才嫁人的。
而表妹悄悄和我说:“她被她爸嫁掉了。她爸和别人说她自己想嫁人,我才不信,明明是要把她嫁人的彩礼钱,然后供给他儿子读书。能读书谁不想读,女孩子没有不喜欢读书的。要是她妈还在……没有妈的孩子太可怜。”我默默点头,歌里也唱着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呢。表妹又说:“不过这种事多得很,也没什么稀奇,我说不准以后也那样。”两个小孩说着说着就打起寒颤来,心里大概都暗暗祈祷有不同的结局。
后来我也只记得,王家姑娘,没有妈,爸瘸了腿,十三四岁嫁了人,她想读初中,而她的弟弟怎么样,我也就不知晓了。王家的故事随她一起消失在了姨妈们的闲聊中,长安村那么多的故事,都不新鲜,也留不久,风一吹就散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的。
四
长安村里还有好几个寨子,往往以姓为名。二姐姐是亲戚家的大女儿,她还有两个弟弟,也算是我的哥哥。二姐姐带着她的两个弟弟,长安村里的女孩从来就还是半个母亲。她家所在的寨子,也极讨我喜欢,那开门不只是见山,那还是一片茂密的山林,是一年四季都总能见绿色的地方。
那山林间藏着许多有趣的玩意儿。有枝头开着红色的小花朵,哥哥扯了递我嘴边,他说:“这个是酸花,可以吃,你尝尝。”我有些不大乐意,但还是咬了吃,有点酸酸的,倒是觉得吃着好玩。哥哥还说那里面还有一大片的松树,里面会有小松鼠,雨后还可以捡菌子,有牛肝菌、扫把菌……这一切都为我所向往,因此也就常喜欢跟着他们往山林里窜。
当哥哥们带我去山林玩,总免不了掰开小河沟里的石头,翻找着躲藏在石底的螃蟹,再去捞小蝌蚪。捞蝌蚪我总是不敢的,那小河里还有红色的四脚蛇。哥哥说那是苗坡蛇,它长长的尾巴和刀子一样的锋利,能把手指头割下来。我并不知道真假,也疑惑为什么哥哥们知道那么多。有时闲得发慌,恰好哥哥们在小路上遇到苗坡蛇,就用石头砸掉它的尾巴,我从来都不敢看。
我喜欢的是看哥哥们捞蝌蚪,爱和别人讲故事,最喜欢讲的是“小蝌蚪找妈妈”,外婆是我的观众。她眯着眼,脸上的褶子都做了一根根丝线,缝补着岁月,缝到了老。不知何时开始,也不知什么时候结束。她有次问我:“你经常想妈妈吗?”我低着头没有说话。她不再追问,然后又说起了鱼,外婆说:“你要好好长大,多吃饭,不要挑食,记得吃哪里补哪里,要听话。”后来每当外婆家有了活鱼,我都会先闹着要吃鱼眼睛,因为外婆说鱼眼睛吃了眼睛亮亮。而鱼眼睛也给我捞蝌蚪提供了便宜,搅浑的小河水常让蝌蚪逃脱哥哥们的视线,每次都是在我提醒后,大家捞了满罐。
跟着哥哥们疯跑了一天,有时候鞋子里积了一鞋子的水,鞋里面也变得丰富起来,草叶子、小石子、污泥什么的,样样都不会少的。回家以后就把那些小蝌蚪养起来,螃蟹有时也养起来,多数是就丢锅里全炸了,味道算不上好,只是为了玩罢了。多数都是黄在锅里,烂在土里了。
有时只是带我去看花,一堆子的叫不出名字的花,只觉得好看,喜欢得不行。哥哥们就一溜烟地上了树,采了一把又一把,常常抱了满怀的花,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家。我再找个瓶子盛了水来插花,总想着它们活得久一些。而有一个表哥总见不得这些女孩子的玩意儿,就趁我不注意把我的花全丢了。我很难过地把它们埋在土里,想着来年的春天它们会开满那小院,就像小意达的花儿们一样。
二姐姐闲暇的时候,她就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山林的那条路上。我看着我的花鞋子,一步一步地踏在傍晚的小路路面的阳光上,心里美滋滋的。我是喜欢那片山林的。二姐姐不时叮嘱我走路小心。看到田埂边的矮树丛上开满了花,就折了几枝正艳的给我拿着玩,再来几支插在我头上。二姐姐端详后说:“好看,我妹儿真好看。”我有些害羞,不过很快对二姐姐说:“姐姐,这个是不是‘待到山花插满头啊?”二姐姐笑着问我:“你从哪里看来的?”“我背古诗词记住的,好像下一句是‘莫问奴归处,但是我不晓得是什么意思。”我们两个都不再说话,只是牵着手顺着小路返回。太阳已经沉默,那山边开着巨大的向日葵,一半是金色,一半是灰褐色,夜晚就要来了。
回家以后我翻了书,对比过后知道那山花叫做桃金娘,酸花叫做映山红。那花开满了故乡的土地,染过山河,漫过田野,爬上山顶。染了整个世界的梦,红的、白的,或许还有那漫山遍野的绿,以及那五颜六色的菌子。它们只是打着一个盹,打盹就打到了八月,八月过后,那一切褪了色,只有大雨,一阵阵的大雨过后,梦也就醒了,长安村的冬天便开始了。
五
长安村的日子从八月后就成了灰蒙蒙的,是洗了无数次后的旧衣服,是河沟里黄色石头尖角上的白,沉闷的扎心窝子的式样。那天、那空气都是扎人的,让人冷,让人疼。人们受多了冷与疼,也就都僵硬了身体与心脏,都做了那一座座山,一块块石头。久了,也就不会冷不会疼,只剩下一身的冻疮与伤口,来年春天后淡了浅了,又继续罢了。
大猩猩山脚下的河堤旁有一户人家,听说是外公的妹妹家。我从没有去过,那家的男主人长得叫我害怕,那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那人。我想着他就要哭出来。母亲说那个公公家有个儿子小时候太可怜了。“那三十多年前的长安村比如今还要冷得怕人些。他小孩子晚上尿床把草席下面的草全弄脏了,他爹直接把烂草塞他嘴里,再一把抱出家丢出去,冷天冻地的,真的狠心做得出。”我听着母亲的话,像是在听个可怕的故事,“虎毒不食子”为什么和老师说的不一样?但是想了想那老头长得可怕的样子,又觉得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父亲还是不解地问:“为什么?女孩子还能理解,儿子怎么也这样对待。”“認不得啊,不过那弟弟是他外婆带的。”母亲只提了那么一句。长安村有太多的未解之谜,不止那么一个,况且是三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
长安村的冬天都要准备年货,最盛大的就是杀猪熏腊肉了。在杀猪前去到山上找好木材,剔除枝叶搭一个小木棚子,将肉用大把大把盐抹过。再将肉挂在木棒子上,在下面架上火堆,火堆出的烟就飘去熏遍那一块块的肉。变黄变黑,变得更丑,却油滋滋的往外冒,小孩子口水也跟着往口腔里溢出来。从不吃肉的我,也会等在一边眼巴巴的,外婆就撕几块喂我,撕得那一块块的肉丑不拉叽,我感觉有些对不住外婆,又为那些肉可惜着,可外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再劝着让我多吃一些。
熏腊肉结束后,热灰里再煨上几个洋芋,煨到合适时候,再刨出洋芋来吃。过年前就已经感受到过年的愉悦和喜气。灰冷了,人们散了。大人去准备其他的年货,花生、芝麻、辣椒……全都捣碎备上,和人们一起等候着过年。而小孩子们就会去刨那些灰,把灰里的钉子都捡起来收藏,听说那些铁可以卖。我想了想,积少成多换钱可行,也加入小伙伴们,跟着一起去刨钉子,到处找人家熏腊肉的火堆刨灰,积了一把把铁钉子。那都是我的宝贝,然后再喜滋滋地去交给外婆。
“小樱,你捡铁钉子干吗?脏兮兮的。”母亲嗔怪道。我骄傲地说:“我要收集起来卖,他们说多了可以换钱。”“你这点能管什么事哦!”母亲满不在意地回。“积少成多,多了可以换好多好多钱,给外婆换盐巴吃,还能过年腌肉熏。哼。”我嘟着嘴颇不服气,怪母亲扫兴。外婆笑得脸皮皱成一堆一堆的,然后说:“我家小樱真懂事,别听你妈的,我孙女可孝敬我老婆子,以后都享我孙女的福嘞!”我开心地笑着说:“嗯嗯,我要好好学习,以后找个好工作,再给婆婆买大房子住。”
那些铁钉攒了好几年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在后来每年冬天看见熏腊肉的火堆时想起它们,而钱却是一次也没有换来的,没了也就没了。
冬天是过年团聚的好时候。那村尾山腰上的一户人家,两夫妻仍然没有等来他们的儿子团聚,他奶奶已经哭瞎了眼。人们都说那家的儿子也许是已经早死了,不知道埋在哪个黑煤场的泥土下,这样的人太多了,不单只有长安村有,又算得了什么。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也只能随它去了,谁会管人为什么要喝水吃饭,不是活着就行。
而那村尾还有一座山,半山腰上有个山洞,村里人叫做“凉风洞”,那是个极其平常的名字,好像到处都有同名的洞。山洞不大多都是冬暖夏凉的嘛,自然也都应该叫“凉风洞”了。那座山对面与大猩猩山的一部分遥遥相对,那处也有一个洞,两个洞倒是惺惺相惜的样子。而大猩猩山的那个洞并不叫“凉风洞”,人们唤它作“观音窑”。
那凉风洞里我和一帮哥哥姐姐进去过,路上看见过彩色的石头,青的或白的,亮晶晶的发着岁月的光。当走到了底,是一个半圆形的空地。洞壁上有个观音像,也不知是何人何时所做的。而地面有一处积水,黑黝黝地闪着光,和那观音像一样的光。我们往水里丢大石头,从声音判断那水极其深,能淹死人的深度。
在回去的路上,已经走岔了路。当推开石头堆砌的墙时,我们看见路边坑里有一具死人骷髅。“啧,死了许多年了吧。”“大概是以前这洞里躲藏的人,找不到路出去了。”“也说不定是被关到这洞里的人呢,以前不是说女人犯了错就关山洞里嘛!”我艰难地跟随着同行的哥哥姐姐们,为那骷髅害怕又难过着,我听着他们的谈话,就像在听一个遥远的传说。那些传说我没见过,也没有经历过,都是遥远而古老的故事,只在口耳相传,最初的模样是如何,已经无从知晓,也无人去深究,生活那么无聊,言语也是苍白而短暂。那关于死人的传说实在太旧,比那石头还不如,石头还有重量,还能砌房子。想想还是活人比死人好的吧。
至于那观音窑我们也去探险过,只是到了洞口也就停止了。我还没有走到那里,大家就要离开了。“那洞里也没什么稀奇的,就几座石像,有的还披着红布。”“啧,那地上好多屎,不知道是狗還是人窝的,没必要进去了。”“洞都不深,在洞口就要看到底似的。”那观音像是什么样子,我终究是没有得见,只在脑中想象着,大概是不如凉风洞有趣的,没有彩色石头,没有骷髅架。只有一眼见底的无聊,以及一地的屎了。
回去时要跳田埂子,那田埂下有座坟,我是害怕坟的,而且总觉得踩在死人身上一般,是不敬的。跳田埂对我是陌生的事,像刚走路的婴儿摔在地上滑着下去了。大家因为我的笨拙而笑,我懊恼地低着头走。回家的一路都闷闷不乐。
当我一个人坐在场坝的小凳子上玩时,表哥神秘兮兮地来到我身边。“小樱子,我和你说你刚才触了鬼。”我身体一抖,又有些疑惑地问:“什么时候?”表哥说:“就早上去观音窑,你不是踩了坟吗?”“可是你们也踩了!大家都踩了啊。”我有些愤愤不平。“可是我们没摔倒,屁股坐它身上啊,而且你当时手还按在坟上了,那里还有红布。”表哥滔滔不绝地指责似的数落我的错处。我回忆了当时的情景,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按在了红布上。可是又不敢不信,就歪着头问:“我真的按红布上了?为什么我没有印象了?”“当然,不信我们去问赵群哥,他也看见了。而且他爷爷还会画符,懂得这些呢。”我跟着表哥上了公路,去找了赵群哥。
“赵群哥,你快告诉她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早上按人家坟上的红布了。”“是的,我也看见了。”再后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只是记得赵群哥说他在茅坑里拉屎时遇到那鬼和他说话,说了许多我的错。我害怕得心脏发疼,赵群哥安慰我说找个地方把你还没有放的烟花对着天空放了,它就不会来找你了。我看着两个哥哥,心里都是信赖和崇拜,忙托他们帮我。我就跟着他们爬了一座小山,到了山腰处的地上,将烟花递给他们帮我放了。结束后走回家的公路上,两人不断安慰我,这件事也就了结了。那晚我睡了好觉。后来的很多年,我仍然心有余悸。看到坟更加的敬而远之,甚至恐惧。
慢慢地,长安村老了。外婆在病痛折磨多年后离开了人世间,我与她的最后一面终是不得见。我不再回到长安村,也没有去看过住进了坟墓的外婆。我只觉得她还杵着竹仗站在老屋门前对我笑,那皱纹堆成温暖的弧度。她还在小院中弯腰摘紫色的茄子,绿油油的青椒……那小院也荒了,院中再也没有了茄子、青椒、玉米、葵花。樱桃树断了半枝再也没有长起来,每年结的樱桃不多,还基本被鸟虫咬过。那院中只有核桃树和那涩得发硬的梨子树安然无恙,可是核桃不爱结了,梨子也越发的小和少了起来。小院在苟延残喘,我知道它离死亡已经不远,心中每每想起来就无限心酸。
隔壁的祖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在了,那个疯了的女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表姐已经跑了很多年,听说过得并不好,可是我再也没有看见。老屋也已经不在,被推翻重建,堂屋也没有了,那“天地君亲”也没有了容身之地。
布谷鸟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那泥土下埋着的映山红永远地腐烂了,两个哥哥也只是骗了我烟花来放。大猩猩山还在那里看着变老的人,变老的长安村,以及换了的一批一批的“稻草人”。一年分四季,一季三个月,总共三百六十五天。那么多个日子,长安村却永远地活在了八月。像那里的人,像那里的故事,像那里的岁月,也像永远死去了。
【作者简介】孙飞凤,1999年生,云南昭通人。热爱文学与创作,作品见于《昭通文学》《文学界》等。曾获第九届野草文学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