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龙飞
什刹海旁六王爷府的烟袋斜街里商家云集,天福烟袋铺对面是一家李氏米面铺,铺面有五间,乃是西城最大的一家,老板叫李长真,为人正直,做生意全凭货真价实,从来不结交权贵,对街上以赵老板为首的几位老板很是看不起,骂他们靠歪门邪道发财,不会长久。
这一日定更天,天福烟袋铺的赵老板关了店面向家里走,恍惚看到李长真领着四个家人,抬着两只沉重的柜子,鬼鬼祟祟地向着银锭桥走去,不禁暗笑:“这个李长真总是笑话我们,这不也要去给鬼神送礼了?我明天就找钱老板、孙老板去他店里嘲笑他。”
第二天清晨,赵老板还没起床,门外突然传来砸门声,赵老板赶紧穿衣服去开门,却见门外站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领头的喝道:“你就是天福烟袋铺的赵老板?”
赵老板吓得魂不守舍,点了点头问道:“各位军爷,你们是哪来的?找我有什么事啊?”
领头的冷哼一声:“西城巡城御史吴大人有请。至于啥事,到地方就明白了。带走!”说罢不由分说,令兵丁带上赵老板,直接推上门口的轿子,抬到了西城巡城御史衙门,进了一间空房,之后紧闭房门。
到了地方赵老板才发现,不仅是自己,烟袋斜街上的十几位老板都被“请”来了,竟然还有卖糖炒栗子的周老二。赵老板顿时想起来,自己和这些人做过同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心中不禁惊恐万端,暗道:“莫不是那事犯了?不能啊,六王爷谋划得无懈可击,纵是皇上也是无可奈何才对!”
原来,赵老板所想的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这天清晨,烟袋斜街李氏米面铺、天福烟袋铺、永禄香铺、明源古玩店等商铺都下了门板,行人也多了起来。
人们突然发现,烟袋斜街西口银锭桥头卖糖炒栗子的周老二没出摊,不禁很是好奇。赵老板也爱吃周老二的糖炒栗子,于是就走到他家里想问一问缘由,进门却见周老二在院里架着炉灶,满头大汗地炒栗子,竹筐里已有了一百多斤的成品。
赵老板颇为不解,问他为什么不出摊,反倒在家里忙碌。周老二笑道:“赵老板有所不知,昨晚上我遇到个大主顾,今后栗子不愁卖了。”
赵老板更加好奇,询问缘由,周老二这才娓娓道来:“昨天定更,我收摊时遇到自称是六王爷府的丫鬟、管家婆,邀我去府上为主子炒栗子,我鬼迷心窍就答应了。本以为是去六王爷府,结果却是到了北城墙根僻静之地,那里有一座荒废的古庙……”
周老二到了古庙前就一激灵,突然想到这曾是六王爷府的家庙,皇上、六王爷的生母老王妃曾在此修行,但她已经去世数年,之后六王爷在府里另建家庙,此地一直锁门空置,围墙高耸、树木茂密,令人觉得阴森恐怖。
想到此,周老二不禁脚底发凉,头皮发炸,想跑却被两位轿夫挡住去路,只得跟着丫鬟、管家婆进了庙里,只见正堂里灯火通明,正中坐了一位身穿佛衣、气度不凡的老妇人,旁边还坐着两男一女,个个仙风道骨。丫鬟对周老二小声说道:“这是我家老王妃,当今皇上、六王爷的生母,旁边三位分别是都城隍、都土地公、都土地婆,还不过去行礼?”
周老二吓得魂飞魄散,心说:这回真是见了鬼了。不禁腿一软,跪下连连磕头,却说不出话。老王妃开口了:“你不必害怕,我生前笃信佛法,如今已经位列仙班,不会害你。”
周老二听罢胆子大了些,偷眼看她们是在打叶子牌,用的还是赤金叶子牌,不禁又想起,老王妃生前爱打牌远近闻名,当今皇上曾赐给老王妃一副赤金叶子牌以示孝心,被传为美谈,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见到。
周老二也是头脑灵活,虽然直哆嗦,但还是大着胆子说道:“老王妃、菩萨和众位仙圣显灵,小子惶恐,无以为敬,愿孝敬各位一锅糖炒栗子。”
老王妃点点头,算是笑纳了。于是周老二炒了一锅栗子献上,老王妃和都城隍、都土地公、都土地婆吃得连连点头。老王妃看着周老二笑道:“我也不能白吃你的,我儿六王刚入主内务府,我会托梦给他,让他照顾你生意,每天买你两百斤糖炒栗子。”
周老二听罢赶紧跪下磕头感谢,老王妃又开口了:“我酷爱打牌,但京城仙佛都很忙,经常凑不上牌局,如果街上凡人有想打牌的,就每晚定更在银锭桥头等着,我会派仙使来接。”
之后周老二就回来了,回家就睡,天亮醒来想起老王妃说的话,赶紧炒起栗子。
正说着,门外来了辆大马车,下车的乃是内务府买办贾清。贾清让周老二把两百斤糖炒栗子送上马车,跟周老二问了价钱,随手付了货款。赵老板看得清楚,是两大块银子,比平时周老二的售价高了数倍。周老二只接过一块,把另一块推回到贾清手里,贾清笑着收好,转身出了门。
赵老板在旁边看着不动声色,之后跟周老二道别,出门追上贾清,询问内务府为何要买周老二的栗子。
贾清起初不想说,赵老板赶紧摸出块银子塞过去,贾清接过笑道:“赵老板,我只告诉您一个人啊,此举是六王爷的意思。今晨,他刚来内务府就找我,说昨晚老王妃托梦,要他替老王妃报答周老二。六王爷再三嘱咐不要外传,以免被皇上得知,误以为他借老王妃之名索贿呢,其实他是替皇上尽孝呢。”
赵老板听罢赶紧拱手,道:“贾大人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
赵老板从周老二家回来,马上找来永禄香铺钱老板、明源古玩店孙老板说了此事,众人颇为震惊。原来先皇无子,驾崩后,宗室长辈们就过继先皇亲弟弟、一位亲王的长子继承了皇位,而如今的六王爷乃是皇上同母弟弟。皇上对生母老王妃十分孝顺,时常召入宫中。
老王妃去世后,皇上更疼爱六王爷,无奈六王爷不学无术、奢侈无度,不足委以重任,以致一直賦闲在家,生活逐渐困顿。皇上看不下去了,近日委任他为内务府大臣,并再三叮嘱万不可贪污索贿、辱没了宗室名誉。
钱老板第一个开口了:“京中,老王妃已经归天是尽人皆知的事,竟然能在荒庙里显灵,跟仙人一起打牌、吃糖炒栗子,肯定是有人假扮,但能亮出御赐的赤金叶子牌,说明幕后主使只能是六王爷,可这唱的是哪一出呀?”
孙老板道:“去问六王爷啊。”钱老板连连摇头,道:“我哪敢?”
赵老板却笑了:“有什么可问的,既然六王爷想要替皇上尽孝,咱们做奴才的自当替主子们完成心愿。明晚我就背上一千两银子,去银锭桥边等着,不知你们两位意下如何?”
孙老板与钱老板相互对了个眼神,连连点头道:“我们紧随其后!”
于是不消一个月,烟袋斜街和周边,陆陆续续有十多位商家老板去找老王妃打了牌,每家少不得孝敬千百两银子做见面礼,老王妃照单全收,承诺托梦给儿子六王爷照顾他们生意。老王妃果然金口玉言,很快他们的商铺都成了内务府的指定商户,至于货价由他们随便定,贾清照单付款,也拿足了回扣。
此事惊动了西城巡城御史吴尚德,吴尚德为人清正,眼里揉不得沙子。但什刹海周边王府众多,他平日都不进来巡街,这次涉及六王爷、老王妃等皇亲更不方便造次,于是进宫密报皇上。
皇上听罢笑道:“朕自然不信老王妃会显圣,但内务府也就多花两三万两,六王爷还能拿到回扣,还替朕和他买回孝顺名声,值得。”
吴尚德连连摇头,道:“皇上,那些商家狮子大开口,内务府多花的冤枉钱不可止两三万两啊。”
皇上将信将疑,秘密命内务府会稽司主官呈上往年和今年的进出账目,才发现六王爷对商家的狮子大开口全部答应,比往年采买同样物品的价格,多花了十万两。
皇上又气又无奈,气的是六王爷竟然借故去的生母名义索贿;无奈的是,如果要公开惩治六王爷,有辱自己孝名和皇家名誉。
吴尚德见皇上眉头紧皱,久久无语,心里已明白,于是上奏道:“皇上,我有一个主意,既可以让六王爷认罪,又不必惊动外官,无损您和六王爷的名声。”皇上来了兴致,赶紧说道:“吴御史,跟朕说说。”
吴尚德说出自己的计划,皇上连连点头,吩咐吴尚德赶紧去办,并嘱咐道:“多花出去的银子不必全部要回,剩下些收买人心,省得留下话柄。”
吴尚德接旨出宫。三天后的清晨,赵老板等人就被请到了西城巡城御史衙门。
赵老板正在胡思乱想,突然房门大开,西城巡城御史吴尚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李长真。赵老板等人赶紧上前行礼,吴尚德笑呵呵还礼,说道:“诸位,如今外邦入侵,朝廷要购置军舰,但国库空虚,皇上下令商家摊派,本官希望什刹海的商家能凑足八万两。李氏米面铺老板李长真已经拿出三千两,昨晚在银锭桥交给了我,希望大家踊跃支持。”
赵老板与钱老板、孙老板偷偷挤了挤眼,全都推诿没钱,连周老二也一样表态。
吴尚德神色突变,大声喝道:“满口为皇上分忧,却暗中欺骗皇上,如今给你们赎罪机会都不要,是要让本官按律严惩吗?”
众人顿时吓得跪倒,但没有一個人主动认罪。最后还是赵老板壮着胆子问道:“吴大人,我们有什么罪啊?”
吴尚德冷笑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你们看,这是何物?”吴尚德说罢,李长真赶紧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在吴尚德手上,众人一看都傻了,竟然是一张赤金叶子牌。
吴尚德继续说道:“你们以为六王爷是皇上胞弟,借着向皇上生母尽孝名义行索贿之事,皇上怕自己孝名有失,就办不了他,你们就可以随便坑骗内务府钱财了吗?皇上是大孝大智慧之人,六王爷能拿孝道胁迫皇上,皇上就不能拿孝道惩治六王爷了吗?”
李长真接下来讲述了事情经过:李长真本是吴尚德的好友,昨天上午,吴尚德找上李长真叮嘱一番。李长真就让家人抬了三千两银子去银锭桥头等着,定更时被引进荒庙,向假王妃送了三千两银子的见面礼,又打了几圈叶子牌,结束时暗中偷回一张赤金叶子牌,连夜交给了吴尚德,吴尚德连夜进宫见了皇上,呈上赤金叶子牌。
皇上立即下旨,命六王爷带上赤金叶子牌进宫陪皇上打牌。被从床上叫起来的六王爷,急匆匆去了荒庙才入宫,呈上赤金叶子牌。皇上命六王爷数牌,结果发现少了一张。
六王爷吓得慌忙跪倒,连连称道:“皇上,我丢失您赐给老王妃的赤金叶子牌,死罪啊死罪!不过我断定一定是有盗贼偷盗,我马上命人缉拿……”
皇上拿出了缺少的那张牌,扔在他面前,冷笑道:“那朕先问问你,你找人冒充老王妃索贿,又该定何罪啊?”
六王爷承认了找人冒充老王妃行贿索贿之事,皇上念及兄弟情谊,只是命他交出贿银上缴国库,并以“思母过虑、精神恍惚、不堪重负”为由,请辞内务府大臣之职,回家闭门思过。同时秘密下旨,派御林军连夜捉拿贾清、假冒的老王妃、丫鬟、管家婆等人,立即处决,火焚了荒庙,严密封锁消息。又命令吴尚德找来赵老板等人训诫一番,唯有周老二财迷心窍,首行贿赂之事,与假王妃等人同罪,一并就地问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