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复兴
冬天北京的街头,卖吃食的小摊小贩很多,最多的是卖烤白薯和煮白薯。煮白薯用的是大口的铁锅;烤白薯用的是汽油桶。如今,这两样几近绝迹。老北京的街头,能和烤白薯与煮白薯对峙的,是卖糖炒栗子的。如今摆着大铁锅和汽油桶卖白薯的没有了,卖糖炒栗子的依然存在。
有意思的是,以前卖烤白薯和煮白薯的一般是在白天;而卖糖炒栗子的是在晚上。《都门琐记》里说:“每将晚,则出巨锅,临街以糖炒之。”《燕京杂记》里说:“每日落上灯时,市上炒栗,火光相接,然必营灶门外,致碍车马。”那是清末民初时的情景了,巨锅临街而火光相接,乃至妨碍交通,想必很是壮观。而且一街栗子飘香,是这时节最热烈而浓郁的香气。
如今的北京,虽然不再是巨锅临街、火光相接,但糖炒栗子香飘满街的情景依然还在。
早年间卖糖炒栗子的,大栅栏西的王皮胡同里的一家最为出名。那时候,有竹枝词唱道:“黄皮漫笑居临市,乌角应教例有诗。”黄皮指的就是王皮胡同;乌角说的就是栗子。将黄皮和乌角引为诗中的对仗,将栗子上升为诗,大概是因为经过糖炒之后的升华,是对栗子最高的赞美了。
当然,这是文人之词。对于糖炒栗子,比起烤白薯或煮白薯,文人给予更多更好听的词语,比如:“栗香市前火,菊影故园霜。”将栗子和文人老牌的象征意象的菊花叠印一起,更是颇有拔高之处。不过他说由栗子引起的故园乡情,说得没错。我来美国多次,没有见过一个地方有卖糖炒栗子的。馋这一口,只好到中国超市里买那种真空包装的栗子,味道和现炒现卖的糖炒栗子差得太远。
有一年11月,我在一个叫尼尔的小城。晚上,到城中心的邮局寄明信片,在街上看到居然有卖栗子的。不是在锅里炒的,是在一个像咖啡壶一样小小的火炉上现烤现卖。那栗子个头儿很大,但那种棱角鲜明的形状还有鲜亮的颜色,让我想起了北京的糖炒栗子。我买了一小包尝尝,虽然赶不上北京的糖炒栗子甜,却一样绵柔而香气扑鼻。一下子,北京的糖炒栗子摊近在眼前。尼尔一街朦胧的灯影闪烁,仿佛置身于北京街头一般的感觉。
其实,制作糖炒栗子并不复杂。《燕京杂记》里说:“卖栗者炒之甚得法,和以沙屑,活以饴水,调其生熟之节恰可至当。”一直到现在,糖炒栗子虽变煤火为电火,但还是依照旧法,只是有的减少了饴糖水这一节。少了糖炒栗子的一个“糖”字,便少了好多的味道。
如今北京城卖糖炒栗子的有很多,“王老头”是其中出名的一家。二十多年前,“王老头”的糖炒栗子在栏杆市临街一家不起眼的小摊。因为他家的糖炒栗子好吃,四九城专门跑到那里买的人很多,我也是其中之一。那时候,买到的栗子纸包里会有一枚塑料的小玩意儿,是为了方便剥栗子皮用的。
栗子不好保存,卖了一冬难免会有坏的。因此,衡量糖炒栗子的质量,一定是坏的要少、肉要发黄,以证明其是本季新鲜的,再有就是皮要好剥。好多家卖的糖炒栗子的皮很难剥开,是因为火候掌握的问题。可以看出,《燕京杂记》里说的“调其生熟之节恰可至当”是重要的技术活儿。恰可至当,不那么容易。
前些年修两广大街的时候,拓宽栏杆市,拆掉了沿街两旁的很多房屋。“王老头”搬至蒲黄榆桥北,店铺虽不大,比以前要气派得多。绕路专门去那里买栗子,每次都排长队。一家小店,坚持了几十年,还能够如此红火,也算是今天王皮胡同的“乌角之诗”了。
京城卖糖炒栗子的让我难忘的还有一家。说是一家,其实就是一个人的买卖。他是我在北大荒的一个“荒友”,同样的北京知青,上世纪90年代初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待业在家,干起了糖炒栗子的买卖。他在崇文门菜市场前支起一口大锅,拉起一盏电灯,每天黄昏时候自己一个人在那里连炒带卖带吆喝,以此维持一家人的生计。那里人来人往,他的糖炒栗子卖得不错。他长得高大威猛,抡起长柄铁铲,动着锅里翻滚的栗子,路旁的街灯映照着他淌满汗珠的脸庞,是那样的英俊。如果看见我去了,他会对我摇摇手,一笑,常让我的心里涌起一种难言之情。那时候,他不过三十多岁,正是好年华。
崇文门菜市场后来被拆迁了,他的糖炒栗子小摊也没有了。不仅糖炒栗子摊没有了,连他的人也没有了,他患病去世了。如今,每次路过原来崇文门菜市场早已面目皆非的老地方,我总会忍不住想起他和他的糖炒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