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在老北京,冬天里卖烤白薯永远是一景。它确实是最平民化的食物了,便宜,又热乎,常常属于穷学生、打工族、小职员一类的人。他们手里拿着一块烤白薯,既暖和了胃,也烤热了手,迎着寒风走就有了劲儿。记得老舍先生在《骆驼祥子》里,写到这种烤白薯,说是饿得跟瘪臭虫似的祥子一样的穷人,和瘦得出了棱的狗,爱在卖烤白薯的摊子旁边转悠,那是为了吃点儿更便宜的皮和须子。
民国时,徐霞村先生写《北平的巷头小吃》,提到他吃烤白薯的情景。想那时他当然不会沦落到祥子的地步,他写他吃烤白薯的味道时,才会那样兴奋甚至有点儿夸张地用了“肥、透、甜”三个字,真的是很传神,特别是前两个字,我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谁会用“肥”和“透”来形容烤白薯的。
但还有一种白薯的吃法,今天已经见不着了,便是煮白薯。在街头支起一口大铁锅,里面放上水,把洗干净的白薯放进去煮,一直煮到把开水耗干。白薯里吸进了水分,非常的软,甚至绵绵得成了一摊稀泥。白薯皮在滚开的水里浸泡,犹如贵妃出浴一般,已经被煮成一层纸一样薄,呈明艳的朱红色,浑身透亮,像穿着透视装,里面的白薯肉,都能够丝丝看得清清爽爽。
煮白薯的皮,远比烤白薯的皮要漂亮,诱人。仿佛白薯经过水煮之后脱胎换骨一样,就像眼下经过美容后的漂亮姐儿,须刮目相看。水对于白薯,似乎比火对于白薯要更适合,更能相得益彰,让白薯从里到外的那样可人。煮白薯的皮,有点儿像葡萄皮,包着里面的肉简直就成了一兜蜜,一碰就破。因此,吃这种白薯,一定得用手心托着吃。大冬天站在街头,小心翼翼地托着这样一块白薯,嘬起小嘴,嘬里面软稀稀的白薯肉,那劲头儿,只有和吃喝了蜜似的冻柿子有一拼。
老北京人又管煮白薯叫“烀白薯”。这个“烀”字是地地道道的北方词儿,好像是专门为白薯的这种吃法量身订制的。烀白薯对白薯的选择,和烤白薯的选择有区别,一定不能要那种干瓤的,要选麦茬儿白薯,或是做种子用的白薯秧子。老北京话讲:处暑收薯,那时候的白薯是麦茬儿白薯,是早薯,收麦子后不久就可以收,这种白薯个儿小,瘦溜儿,皮薄,瓤儿软,好煮,也甜。白薯秧子,是用来做种子用的,在老白薯上长出一截儿来,就掐下来埋在地里。这种白薯,也是个儿细,肉嫩,开锅就熟。
当然,这两种白薯,都便宜。烀白薯这玩意儿,是穷人吃的,比烤白薯还要便宜。我小时候,正赶上节粮度荒,每月粮食定量。家里有我和弟弟正长身体的半大小子,月月粮食不够吃。只靠父亲一人上班,日子过得拮据,不可能像院里有钱的人家去买议价粮或高价
点心吃。就去买白薯,回家烀着吃。那时候,入秋到冬天,粮店里常常会进很多白薯,要用粮票买,每斤粮票可以买五斤白薯。但是,每一次粮店里进白薯了,都会排队排好多人,都是像我家一样,提着筐,拿着麻袋,都希望买到白薯,回家烀着吃,可以饱一时的肚子。烀白薯,便是那时平民百姓的家常便饭,常常是一院子里,家家都飘出烀白薯味儿。
以前,卖烤白薯的一般吆喝:栗子味儿的,热乎的!以当令的栗子相比附,无疑是高抬自己,再好的烤白薯,也是吃不出栗子味儿的。烀白薯,没有这样的攀龙附凤,只好吆喝:带蜜嘎巴儿的,软乎的!他们吆喝的这个“蜜嘎巴儿”,指的是被水耗干挂在白薯皮上的那一层糖稀,对那些平常日子里连糖块都难得吃到的孩子们来说,是一种挡不住的诱惑。
懂行的老北京人,最爱吃锅底这种带蜜嘎巴儿的烀白薯。这的确是烀白薯的上品。那样的白薯因锅底的水烧干让白薯皮也被烧糊,便像熬糖一样,把白薯肉里面的糖分也熬了出来。其肉便烂如泥,甜如蜜,常常会在白薯皮上挂一层黏糊糊的糖稀,结着嘎巴儿;吃起来,是锅里其他白薯都没有的味道,可以说是一锅白薯浓缩的精华。一锅白薯里就那么几块有嘎巴儿的,便有好这一口的人站在寒风中,程门立雪般专门等候着,一直等到一锅白薯卖到尾声,那几块锅底的白薯终于水落石出般出现为止。民国有竹枝词专门咏叹:“应知味美惟锅底,饱啖残余未算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