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民
这本书是一部回忆录。萧乾一生可谓经历丰富,可是在波诡云谲的年代,丰富并不就意味着幸福。大学刚毕业,已经写过多篇报道的萧乾,一步就踏进了有名的大公报社,担任起《大公报·文艺》版主编。在这个位置上,他按照自己的思路,邀约了当时的多位文坛高手,对一系列的新书及他们认为重要的作品(例如曹禺《日出》等),发表了各自不同观点的书评文章。此外,萧乾还在老板支持下,仿照美国普利兹奖的方法,在该报进行了一次全国范围的文学评奖。这次评奖的评委,皆是当时文坛的风云人物:朱自清、叶圣陶、朱光潜、巴金、李健吾、沈从文、林徽因、凌叔华……尽管其中几位的创作在国内堪称一流,可是,却没有一人进入小说、戏剧、散文的获奖名单。这与今天有些评奖中“排排坐,分果果”的评委轮流坐庄潜规则,不能同日而语。那仅通过信函联系,北平、上海、武汉三地的评委,连坐在一起“撮一顿”的机会也没有,可评选的结果,几十年后看看,还很能站得住脚,想想就诧异。
当时的《大公报·文艺》版,编排等各项工作,只有萧乾一人,还办得颇有声色。自由度有多大,可以举点例子。由于萧乾年轻,敢作敢为,编的稿子有几次受到南京方面的警告,甚至被工部局送来传票,可老板毫不埋怨,仍不加干涉,放手让萧乾去实现他的想法。萧乾编报的几年间,只遇见过一次老板转稿的情况。编辑都知道,这是很不好处理的事。“八一三”之前,上海报纸为给“抗日”募捐,搞过一次“献金”活动。女作家苏雪林携带了一包金到报馆来献,趁便给报馆老板一束文稿。老板交了下来,萧乾一看,是几篇以阴曹地府为背景,有诸多语言辱骂鲁迅的内容。对不起,不用。老板也有识见,听到萧乾告知他文稿内容,也毫无异议地退了回去。
读这个小册子,对萧乾的《大公报》老板胡霖印象颇深。
在报社编稿时放手不说,萧乾有机会到英国去,这位胡老板立即支持交通费。刚领了外国钱的萧乾在家里欣赏时,为歹人所窥,晚上一下子偷个精光。老板不犹豫,立即再给一次,条件不过是多写几条国外通讯。萧乾在剑桥正准备写毕业论文时,胡老板来到这里,对萧乾说,硕士学位对你有什么用场……眼看第二战场就要开辟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这一番话,使得萧乾放弃学位,成了中国极有限的采访欧洲战场的记者。他当时的大量欧洲战况及英国人民面对轰炸从容不迫的报道,给了中国人民极大的鼓舞……
这样的特别生涯,一个人一生是不易遇上,有时遇上也是不易把握住的。萧乾得到并把握住,这成了萧乾人生幸运的重要节点。
这本书引发了我对这位“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自况)的很大兴趣,于是,我开始注意收集起萧乾的作品。大学期间,见到萧乾翻译挪威大戏剧家易卜生的诗剧《培尔·金特》。当时该剧本发表在《世界文学》上,我便到邮局购存一册。后来又陆续购到其翻译的捷克名著《好兵帅克》,英国亨利·菲尔丁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这两部作品都有丰富的幽默因子,从中可以透露出萧乾作为翻译家心性的一部分吧!
后来,我供职的部门,有一位经历繁复的老人,知道我存有《一本褪色的相册》,便说自己认识萧乾,要借过去看看。我有些心疼,可碍于情面,就借给了他。不几年,老人去世,书也就不知流落何处。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在报纸上见到萧乾一篇文章,大意是谈喝茶的情形。因为有亲身阅历,萧先生谈到英国人喝茶的一些习惯,十分别致有趣。碰巧我当时正读李霁野先生所赠英国作家乔治·吉辛的《四季随笔》,上面记载的喝茶情形与萧先生说法不尽相同,我便抄录了书中的记述,寄给萧乾先生参考,顺便询问了自己尚未得到的《书评面面观》的情况,以及《一本褪色的相册》是否还会再版等等。
大约1990年春节前后,我接到萧乾先生寄来的邮包。内中有两册书,一册正是重新出版的萧乾大学毕业论文《书评面面观》(人民日报出版社)。此书由李辉编辑,其中还收入了当年萧乾在《大公报》编发的一批名家撰写的书评文字。理论、实践相结合,使得该书有了更大价值。在书的扉页,除签题外,萧先生还客气地写有近于信的短札:“谢谢来示,增多了我的见识。”又告诉我:“《褪色的相册》已无存书,年内文联出版公司将出我的回忆录,《未带地图的旅人》其中已包括。”萧先生真是细心人,小问题也回答得这么周全。
另外一册书是《红毛长谈》。这部李辉编辑的册子,是为“敬贺萧老八十华诞”,由台声出版社出版的。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萧乾在《大公报》开了一个有趣的专栏“红毛长谈”。“红毛”者,中国大众当时对外国人的称呼。萧先生假托一个“塔塔木林”的外国名字,以近乎西方人的眼光,发表自己对当时中国各方面情况的感想。这些作品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一些文艺界著名人士(如田汉先生)也郑重出来写商榷文字。这批作品以“伟大”写卑微,以庄重写滑稽,以光明写黑暗的反讽手法,的确独树一帜。难怪编者李辉由此认为萧乾除小说家、翻译家、记者之外,还应被称作“杂文家”才是。
该书还收录了部分萧乾在欧战中所写的报道。这些报道从战争中求学、科学在战争中、妇女在战争中,甚至“空袭下的英国家畜”等处入手,使人可以深切感受到战时欧洲普通大众的生活状态。该书另一部分我以为对今天的编者还有意义,这就是其中第三辑中萧乾在当编辑时给读者的“答辞”。对于读者,尤其作者,他阅读了报纸,或投去了稿件,总是希望编辑能够知道他的想法,所以,写信询问,希求回应,实在是可以理解的。萧乾当过作者,这种心情他能充分体会,所以,尽管一星期他一个人要编四五个版,十分紧张,可他仍挤出时间给读者、作者回应。萧乾答辞,文字简洁而观点清晰,态度平等,所以不仅对个别读者作者有益,同时也给更多读者作者一种良好的信念,一种亲和的感受。这种作为,在一些旧书刊中常常能见到,可今天却很少了。读者反映问题,本意在关爱报刊,可由于完全没有回应,使他们容易产生报刊不在乎他们的误会。这一点,今天的办报刊者,仍能够从萧乾这些文章中获得很好的启示。
这两部书上都有题字,使我十分珍爱。我还为《书评面面观》写出一篇书评,以为萧乾当年提出的应当出现“书评家”的主张并未过时(“我们需两个批评学者,六个批评家,五十个书评家”),许多书评的应有之理应坚持,这当然也是对当前书评现状不满的有感而发。
我与萧乾的联系还有一次,内容有些意味,值得记叙出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在研究著名诗人、教授梁宗岱先生时,希望更多了解他与沉樱的婚姻情形。可沉樱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去了台湾,后来又去美国,这个阶段材料很少,便没法子深入下去。恰在此时,我在《文学报》上读到一篇回忆文章:《春声已远》。内容是记在台湾、美国时沉樱女士情况的,作者是台湾作家林海音。原来她与沉樱是好友。从文章中我了解到,林海音曾为沉樱编辑出版过一部散文全集《春的声音》,内中插附了多幅照片,这叫我有些心动。我想,能否与林海音取得联系,从她那里获取一些沉樱在海外的有关资料呢?可自己与林海音素昧平生,根本不知道她的地址,她又在台岛,相隔一个海峡,联系起来更多一层麻烦,只好将念头搁下。事有凑巧,不久在报刊上见到萧乾的一篇文章,专门谈到他与林海音的交往。我便想出个“曲线”的主意,冒昧寄奉一信,希望萧先生提供林海音的地址。
不久,收到萧先生的回信。信中告诉我林海音在台湾的地址,还特别加了一句:林海音喜欢人们称她“先生”。我按照萧乾的提示,给林海音先生致函,终于获得沉樱《春的声音》,梁宗岱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以及林先生自己的散文集《隔着竹帘儿看见她》三部作品。这些资料对我有大帮助,后来故事可以另行一文。这是受萧乾先生直接帮助完成的,对于一个普通作者,感念之情难于言表,在此,且将其作为这篇有限文字的结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