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枥
1
头次看见它,我的羡慕中还夹着嫉妒。天空澄净,仿佛宝蓝色的绸缎,它只需一探爪,就可以够着那份丝滑和空阔。无论是云朵般的白鸽,还是白鸽般的云朵,好像都在它的头顶招摇。站在楼顶上仰望晴空,应该也有“会当凌绝顶”的豪迈吧。
可它无暇欣赏,自顾自“喵呜”“喵呜”地叫,像在呼喊伴侣,呼喊着春天——应该是幼儿园的猫吧,一只黄白相间的橘猫。
因为疫情,下半年有三个多月,幼儿园都空寂着,往日孩子们嘈杂的欢闹,遥远而令人怀念。绿茵场般的塑胶地坪,被法国梧桐的落叶覆盖着。一旦有气流扫过地面,枯叶时而拥挤,时而分散,呼啦啦发出干燥的声响,却遮掩不住橘猫呼声中的殷切。
幼儿园西侧,是条一米宽的小路。小路南端的一楼住户,窗子下面那株腊梅,挂着几串黄花,幽香透过蔷薇枝暗自袭来。我和女儿格外惊喜,因为最后一次赏梅,还是2021年冬天。北端东侧,是个下沉式的停车棚,承包者是对来自郊县的老夫妻,经营了近二十年。车棚是他们的土地,五六平方的门房便是他们的家了。此刻,门房前空地上,那座柴火炉烧得十分旺盛,坐着一口大铁锅,白气蒸腾中,老婆婆佝偻着腰,篦子上摆满了雪白的馒头生坯。门房朝南的墙上,挂着一大簇腊肠、十几条宰杀干净的带鱼,落满了斑斑点点的阳光。
老两口只顾忙,没有看见橘猫,虽然他们是邻居。
但那只猫,看见了经过的我们,圆脑袋冲向我们,使劲儿地叫。很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人,急于与人攀谈。女儿积极地回应,没有让它安静,反而显得狂躁不安。只见它探出身子,纵上楼顶的护栏。它的肚子很瘪,四肢和身躯显得瘦长。它沿着护栏直线行走,走钢丝般,走了几米,又停下来,冲我们叫。然而,橘猫的叫声,就像水珠跌落地面,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
小心点,不敢掉下来!女儿大声告诫着,语气焦灼、急切。仿佛下一秒,橘猫就会殒命似的。
我忙说,猫最聪明了,况且猫咪还身怀绝招——“翻正反射”啊。因为不久前,我陪女儿看了一部猫从高处掉落实验的纪录片。大概是说,猫无论从多高落下,都可以在空中灵活地扭动身体,顺利地完成翻正反射,打破角动量守恒的约束,从而四肢落地,并不会摔死。理论高度可以达到3000多米。这才多高啊。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活学活用到了今天。
说来毫无由头,我女儿才13岁,十足一个猫控。平日里,无论遇见家养猫,或是流浪猫,打招呼是一定的,最好能撸几下,亲昵几分钟。有一阵,每到放学,女儿总会拎着几个苹果或者橘子回来。让我一阵高兴,以为肉食动物的她,终于喜欢吃水果了。然而谁承想,她只是为了方便亲近水果店那只肥硕的奶牛猫而已。甚至有次,当她说长大后,她要做名收养流浪猫的志愿者。一时间,身为老母亲,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我时时告诫女儿,不要靠近陌生猫,可女儿有她的主见。周日,她总要揣着鸡肉肠或者猫粮,在小区里溜达,遇到饥寒交迫的猫,她会随时接济。自小,我对猫并无几分好感,在我心里,猫是谄媚奸邪的代言。但爱女心切,我慢慢也妥协了。一只黑色的流浪狸花猫,我好吃好喝养了三年,直到它毫无征兆地再次失踪。打理着虽然麻烦,但架不住女儿喜欢啊。
至于这只橘猫,我劝慰女儿不必过于担心。幼儿园里的阿姨,一个个模样温柔还漂亮,一定不会亏待这只猫的,必定留足了猫粮和清水。它跑到楼顶上,也正常啊,上面也许有老鼠?或者,它上去散散步,看看天?爱人也不失时机地说道。女儿似信非信。
从超市出来,女儿坚持要原路返回,她还想看看那只橘猫。可置办完几样年货,已临近中午,楼顶上的橘猫不见了。女儿仰头高呼了几遍,橘猫如飘走的云朵一般消失了,而空阔的天空,依旧瓦蓝着,惟余几只鸽子不知疲倦的身影,还在优雅地掠过。
大概,它去别处巡视了。谁见过一只循规蹈矩的猫呢?
2
再次看见橘猫,是三天后的大年二十七。依旧在楼顶上,只不过是在下午,四点多的天虽然晴着,但三九寒天,晴好只是一种假象,好像戴着太阳面具的冰雕。
恐怕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落下来!女儿这次的担心,并不多余。橘猫的叫声仍然殷切,或许还夹杂着凄厉?“喵呜”“喵呜”,声音无力,充满渴望与烦躁。因而,我们突然醒悟,它不是一只饱暖无忧、看家护院的猫,而是一只误闯禁地、意外受困的猫。于是,女儿开始焦虑起来,她兜里揣着鸡肉肠,但十几米高,怎么能够送得上去呢。
我们的骚动,惊动了煮肉的老婆婆,她也发现了猫,但却慈眉善目地说,哪里就死了,猫有九条命呢。炉子跳动的火焰,舔着乌黑的锅底,肉香肆无忌惮,四下飘散,对于那只橘猫而言,不亚于一场酷刑吧。
女儿的焦躁,让我也跟着焦躁起来。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这个年恐怕也不好过了。我和爱人相视苦笑,因为此时此刻,如何成功解救一只猫,成了考验和加固亲子关系的重要课题。
人的灵感,真的会受到环境的激发。尽管我心里,并没有十足把握,让橘猫脱离困境,但在女儿面前,我得表现出大无畏、大智慧来。
首先,我来到正门摄像头面前,先挥挥手,再大声说:园长,幼儿园南楼顶上,困了一只猫,距今天已经四五天了,再不解救下来,恐怕要饿死冻死了!女儿也手舞足蹈地帮着腔,着急火燎的样子,好像我们受困了,而非橘猫。如此喊了三遍,爱人却突然说,这款摄影头好像只有录影功能,没有录音功能……嗐!岂不是白忙活了。
幼兒园的宣传栏,大概率有园长的联系方式吧?我们仨忙四下寻找,可围着幼儿园转了一圈,无论是前门、后门还是操场的宣传栏,只看人名,却没有一个电话号码。
要不,等到晚上,保安可能就来了?我试探着对女儿说。其实,我心里也没准儿。果然,女儿说,妈妈,幼儿园哪里有什么保安?尽是阿姨!一句话提醒了我,我忙拿出手机,翻出幼儿园“露露老师”“圆圆老师”的号码。可女儿又说,妈妈,你忘了,露露老师和圆圆老师在我毕业那年,就辞职了——情急之下,我居然忘了这茬儿。
干脆,给刘园长打电话吧?爱人却说,估计够呛。
这所幼儿园,是新建小区的配套设施,开始由两人合伙经营。正、副园长据说是赛亲姐妹的好闺蜜。头三年,两人齐心合力,经过努力,无论生源还是口碑都很好,光任教的阿姨都有二十人之多。一到上午十点,孩子们课间的嬉闹声一浪赶过一浪,让附近楼栋的业主不胜其烦,却也没人真正去追究什么——百分之八十都是院子里的孩子,犁不着也能挂着啊。何况,一天加起来不过一个小时,忍也忍了。
第五年头上,副园长退出了,具体原因,旁人不甚明朗。但看车棚的老婆婆露出口风说,是因为分账不均。这大约是真的,毕竟他们离得近。我家邻居、小超市的老板娘也说,她见过刘园长和贾园长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还说那么得体的两个女人,闹起来也泼妇一般呐,真是“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啊。
而今,幼儿园的掌门人是贾园长的侄女,我存的号码是刘园长……沮丧,如降临的暮色一样缓缓袭来。看似山穷水尽之时,爱人忽然灵机一动,说隔壁门洞六楼邻居的孩子刚上幼儿园,孩子爸爸指定有幼儿园老师的电话呀。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爱人说,去年刚搬来的,在小区西门开理发店的那个小伙子嘛。哦,黑暗里还有一丝光明呀。
在女儿的憧憬中,爱人拨通了手机,那头却传来空号的提示音……仔细一想,那家名叫“顶端”的理发店,已经关张大半年了,那个男人,好像随着理发店的关张而消失了踪影。
暮色垂了下来,地面涌起的寒气,直逼脚踝。那只橘猫,也许被暮色遮掩,也许被寒冷逼退了。女儿临走,不无遗憾地说,我们家有无人机就好了,能把鸡肉肠送到楼顶。
我不感觉可笑,反而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揪心。女儿担心橘猫,而我,担心我的女儿。于是,我对女儿打保票说,明天无论如何,也要救出橘猫。
3
第二天,窗帘还没透进来光亮,女儿便起床来找我——破天荒了。连续两次封控,近三个月时间,女儿的各种网课接踵而来,双休日也没早睡晚起过。就算一个月前,她发着四十度高烧,一节课也没落下。做母亲的心疼啊,可我却一直给孩子灌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惊艳的背后是十分的努力”的陈年鸡汤。临近春节,这几天,网课终于停了,女儿才舍得睡个日上三竿。
女儿说,昨晚她睡不着,她怕那只橘猫已经死了,她满脑子里都是橘猫凄厉的叫声。
我们赶到时,没看见橘猫。才早八点多,空气清凉,直逼人心。地上的梧桐黄叶裹着白霜,仿佛又厚了一层。老两口正在择韭菜,要准备除夕饺子馅吧。看到我们,老婆婆问,咋,你们家的猫啊,这么用心用意的?当听到不是时,老两口默契地对视一下,目光里充满嘲弄。
女儿喊了几声,橘猫还是没有出现。此时,小路上走来一个女孩,我们后楼李姐的女儿,家里养了一只矮短,一只蓝猫。得知我们的用意,她拿出手机说,四天前,她给这只橘猫录了视频。这样算来,橘猫的境遇已经非常危险,天寒地冻的,生命恐怕要到极限了。
女儿说,打119吧,消防员连马蜂窝都管着。可橘猫是在幼儿园的楼顶上,起码得经过人家的同意。何况,昨晚零下七度,整个冬天最低温,橘猫不知道冻死了没。
已经九点了,那只橘猫终于在老地方出现了。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心病,它越发显得有气无力,叫声也没有那么连贯。此刻,在我心里,它不再是一只猫,而是一条生命,还是一座坚固亲子关系的桥梁。我清楚记得,女儿12岁生日那天,她流着眼泪说,她需要的不是礼物,而是父母的陪伴。
我的潜能又一次被激发,我们仨快步来到物业公司。谢天谢地,他们还没放假。窗口内的小姑娘非常热情,听罢情况,她翻开记事簿,逐行找着幼儿园的联系方式。当我们得到小贾园长的电话时,女儿的脸上才有了笑容。我对小贾园长说,五六天前,我们发现了那只橘猫,被困在你们楼顶,估计是你们放假时,不注意把楼顶门给锁了吧。它白天黑夜、撕心裂肺地呼号,惹得周围邻居非常不满。天气这么冷,没吃没喝的,恐怕挨不过今天了。麻烦您今天过来,我们一起把它放下来。
贾园长一听,虽然疑惑,却表示理解。只不过她说,她家离得远,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今天是来不了。最早也要等到明天,她来给幼儿园大门贴春联,原本是傍晚时分才来的。
人家都这样说了,我们如果再咄咄逼人,有点不近情理啊。挂了电话,我安慰女儿说。女兒无奈,却也没有办法,只是祈祷橘猫多忍耐一天。然而,走到小路时,橘猫又开始呼喊,再次刺痛了我们仨的神经。于是,我再次拨通贾园长的电话,说,橘猫衰弱的样子,恐怕等不到明天了,如果附近有幼儿园的员工,帮忙给联系一下……
二十分钟后,高姐来了。她是幼儿园的厨师,就住在隔壁小区。谢天谢地。
4
先打开铁门,再打开玻璃门,大厅冰冷的地面上落满灰尘,那棵椰子树显得更加虚假。我们四人拾阶而上。我才走到二楼步梯口,就听见最前面的女儿一声高呼:猫咪跑了!果然,台阶到地面上,一溜儿由深到浅的猫爪子印。我们分头去找,我上到三楼,原来联通楼顶的门没有上锁。楼顶有二百多平米,垛着破桌子、烂板凳和纸盒子。四周不是楼房,就是法国梧桐枯黄的身影。头顶上的天空,还是那么高,那么空。
内部构造如宫殿一般的整栋楼,几十间屋子的门都敞开着,橘猫能够国王一般自由出入。宿舍还有被褥,也可以做它的安乐窝。每层卫生间的蹲坑里有水,一楼厨房的簸箩里有咧嘴儿的馒头,地上有零星碎屑,虽然看不出是老鼠所为,还是橘猫所为,但总算有口吃的。侦查完场地,我开始加入找猫的队伍。
楼上楼下找了几遍,它就像空气一样存在。几十间屋子,来回找了几遍,折腾得我气喘吁吁的。往年这个时候,我应该在家里炸肉丸、炸带鱼、卤牛肉了,不由得,我有点气恼。然高大姐却说,不妨事,还是把猫找到吧。最终,高大姐发现橘猫在一楼楼梯下的杂物间,里面满当当都是纸箱、课桌、洗脸盆等杂物,密不透风的样子。任我们怎么喊,怎么赶,橘猫没有一点声响。如果不是高姐亲眼见它钻了进去,我们说什么都不会相信这里能蹿进去一只猫。
此刻的我们,明明在做善事,明明在拯救一个生命。可我们的一切努力,橘猫都置若罔闻。它明明近在咫尺,我们却无计可施。女儿也气恼起来,骂它是一只笨猫,一只胆小鬼的猫,真不管它了。可埋怨完,她又蹲在杂物间门口,撕开了鸡肉肠,企图诱惑橘猫赶快现身——这个办法好,我由衷感到高兴。
鸡肉肠浓郁的蛋白质的香味,我们都闻到了,可橘猫并没有如愿出现。如此僵持,也不是办法啊。
如果打开杂物间西侧的玻璃门,外面就是幼儿园的院子,四周的铁艺花墙,当然挡不住一只猫了。于是我让高姐打开玻璃门的锁链,让女儿把半截鸡肉肠放在了玻璃门外面。然后,我们退守在大厅阴暗处,屏息凝视着杂物间。
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钟,橘猫黄色的头颅才出现在门边,接着,是它的身体和尾巴。它左顾右盼的样子十分警觉,高抬腿,轻放下,仿佛深入敌营的探马,又或者是逃离监牢的囚犯。快点啊,马上都自由了!我相信,在场的人都在这么想。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橘猫迅速叼起鸡肉肠后,甚至没有看一眼外面的自由世界,便跐溜一下,重新蹿进了杂物间……最后半截鸡肉肠,再次被橘猫叼进杂物间后,尽管女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仍未放弃营救橘猫的想法,尽管她又买来了两根鸡肉肠,可有了食物果腹的橘猫,始终不再出现。
隔壁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有人或者在炒菜,有人或者在炸鱼。不知不觉,已经中午了。女儿放下鸡肉肠,坦然说道:“高阿姨,谢谢你!耽搁你一上午的时间。”而高姐却说,这是她的工作,并说她女儿也非常喜爱猫咪。半路上,我问女儿为什么不等着橘猫出来呢。女儿脸色一正,说:“凡事尽力就好,休问成败与否。”
杨 枥 本名杨亚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期刊编辑。出版散文集《獐子路过瓜田》,曾获第二届“罗峰”全国非虚构散文大赛二等奖,第五届大地文学奖,第三十届孙犁散文“东丽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