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敞开。王总,矮胖的中年人,木瓜头,鹰钩鼻,上身穿一件花短袖衫,在三楼的大办公室会客,处理事务。黑色的办公桌上摆了一尊白玉雕刻的牛,玉牛俯冲势,面朝门口,眼珠滚圆,牛角上系着一条鲜红的绸丝带,仿佛刹那会冲向门口。
这家企业管理咨询公司在招聘,我们三个跃过了设置的高门槛。有人将我们带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外,说王总要亲自面试,从我们三人中挑选一个。
刚去那会儿,我们三个应聘的都没说话。等得久了,有一个问我是哪里毕业的,我说了,又问他,他也说了。另一个叹气:“你们两个都是名校毕业的,看来我是没戏了。”我说:“毕业学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力。”他笑着嘀咕:“能力这玩意儿固然重要,可这里又不现场比武,一出手就能看出功力来。”我们三个站在拐角,压低声音,东一句西一句闲谈,不时向王总的办公室张望。王总一直在忙,我们三个敲门进去了两趟,王总说还顾不上,我们不好意思再打扰,只能耐心等待。
中午,王总送走客人,我们三个赶紧凑了过去。王总看看表,指头向下一指:“去二楼等着,回头再说。”王总锁上门,往楼下走。我们三个跟着他下了楼,停在楼门口的高级轿车上走下来一个戴墨镜的人,很礼貌地弯腰给王总开门。
“王总,等等。”与我一同等待应聘的一个人追过去,王总没回头,径直上车,车启动了。
“啥年代了,还耍老爷派头!”望着远去的轿车,他气愤地甩下一句,走了。
“王总看起来好牛。你说,戴墨镜
的人,是司机还是保镖?”那个叹息自己不是名校毕业的人问我。
“不清楚。”我摇头。
“等了一上午,饿得慌,咱们还是先吃饭要紧。”
我说:“我带了吃的。”
“那好,再见。”他挥挥手,拉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走了。
我从背包里摸出一块饼子,吃了几口,就去二楼等。午饭时分,二楼的楼道中空荡荡的,挂副总经理牌子的门也锁着。王总为啥叫我们在二楼等呢?我在楼道中转了一圈,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随之,一个人站在楼梯口说:“过来,王总让你去人事科报到。”
我说:“王总还没面试我们呢。”
“你通过面试了。”那人向我招手。
蹊跷,我和王总还没正经说一句话,这个人是谁?他怎么说“面试过了”呢?
我琢磨着这个人的话,跟他到一楼西边的人事科,原来喊我的这个人就是人事科的,他大致向我讲了一遍公司劳动合同的内容。签完合同,我问公司有没有
公寓?他说没有,住宿的事让我自己想办法,说完从抽屉中取出一把磨得光滑的钥匙,交给我,带我到了东边的一间大办公室。这间大办公室里围满了隔栏,每个隔栏内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他指着门口的隔栏小声说:“一号桌没人,你就坐这里。桌子上有材料,你先看看,回头副总会找你。”说完走了。
我挪开椅子,把不大的行李箱挤进桌子拐角,立稳,抬头望了一眼办公室里田埂似的隔栏,隔栏内的人都忙,并没在意我的到来。一号桌的桌椅与办公室所有的桌椅一样,边角磨旧了。我坐下,翻着桌子上某家企业的一份人才分析报告,不知道是谁写的,看得出下了很大力气。
这个位置上之前是谁?男的女的?离职了?出差了?还是退休了?正想着,电话指示灯亮了,接起电话,是副总叫我。
二楼副总的办公室与三楼王总的在同一个位置上,室内的布置与王总的相似。副总高个子,头发如牛蒡子的尖刺,根根竖立,瘦长脸,高颧骨,身着西服。我走到他办公桌前,他瞅了我一眼,中指点着桌子,冷冷地说:“记。”我忙拿起笔和纸记录。副总表情严肃,说一句是一句,不容我有丝毫停顿。转眼,他就交代了几项工作。而我,才刚上班。我想多问几句,副总已拿起电话传唤别人了。我退出来,回到办公室向邻桌的一位中年人请教,他摆摆手:“不好意思,很忙。”我又去请教旁边一个年轻的女同志,她的眼神缠绕在电脑深处,我问了三声,她才从电脑中使劲抽出眼神,以极快的语速给我说完,眼神又拴在电脑上。
不能打扰同事,他们都太忙了。
我不是一匹识途的老马,只能怀着不安的心情,想办法做副总交代的工作。办公室的人各忙各的,很少说话,有事非得说时,声音也低得只有彼此听见。平常,偌大的办公室仿佛无人。
天黑后,办公室的人陆续离开了。我很饿,副总交代的一项紧急工作才做了一半,我摸出包里中午吃剩的半块饼子,倒了一杯水,匆匆吃喝完接着干。
办公室隔栏里的灯光零星,过了午夜,只剩下我一个了。有几个问题我拿不准,此时无处请教,也不能给副总打电话。不知是饿的,还是累了,头有些发晕,得找点吃的。我走出公司,邻近的餐馆和商店都关门了。我向街上走去,走了一段路,看见远处有个骑食品车卖串串香的女人。我喊她,她说收摊了。我跑过去,请她给我找点吃的。她停下,从车厢里找出两块折断的饼子和一片生菜给我。我付钱,她推开我的手说:“送你了。”说完登上食品车,背影在街灯下渐渐远去。
我站在路边吃了饼子和生菜,突然特别想喝一碗母亲熬的花豆粥,只是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离家太远了。在家时,我最不爱喝母亲经常熬的花豆粥。我的父母在我们那个麻雀眼窝大的县城里一家小工厂上班,每月拿着仅能糊口的工資,日子过得简陋,没起色,慢慢悠悠。他们希望我毕业后能回县城,与他们一起过平淡的生活,我果断地说,不回去,我要在外面闯一闯。
返回办公室门口,才发现我那会儿只想着吃,出门时忘了拿那把光滑的钥匙。我向公司的门卫室走去,想看看那里有没有沙发或多余的床可借宿。走近玻璃窗向内看,地上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我出了大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有个很小的广场,那里有长条椅。我蜷起腿,躺在条椅上,枕上自己的胳膊睡着了。
天还热,路边花丛中的一团团蚊子在我脸上轮番踩踏。第二天清晨,我的脸皮就加厚了几层。最叫我难受的还不是脸,而是我的西服,这是为应聘特意买的“行头”。我走过好几家西服店,这是最便宜的一套,对我这个上大学每月只有一千块钱生活费的人来讲,还是太贵了,不料睡了一觉被压得皱皱巴巴,真叫我心疼。我站在条椅前,用手捋了几遍,西服上的皱褶才浅了。
我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早餐和午餐,回公司洗了脸,坐在办公室门口吃早餐的时候,有人来了。在他掏钥匙开门更衣的过程中,我跟着向他请教了一些问题,然后跑到一号上,赶在副总上班前完成了最紧急的事,接着干别的。
隐约听见椅子的响动,我抬头一看,办公室的人正顺着两边的通道往外走。
“你们干什么去?”我问早上第一个来的那个人。
“赶快去吃饭,只有半小时,迟了就没了。”他说。
时间背着我私奔。看表,确已中午,好在我早晨就准备下了午饭。我接了一杯水,伸了个懒腰,闭目休息了片刻,坐在电脑前吃午餐。办公室的人匆匆吃过饭,陆续回来了。
大家似乎有忙不完的工作,有的给这家企业进行价格预算,有的给那家公司做财务分析,有的正为另一家制定销售策略。除了中午半小时用餐时间大家同时下班外,这里并没确定的上下班时间,完不成各自分担的工作,谁都得早上班,晚下班。还有去实地调研的,也是经常熬夜。
吸取昨晚的教训,天黑后我跑出去吃了一大碗面条,踏踏实实加班到凌晨,从隔栏中搬出几把椅子靠在墙边,从行李箱内取出睡衣穿好,毛巾被铺在椅子上,把西装叠好放在一边,睡了三个小时。
连续半个月,我都在忙碌,根本没时间去找住的地方。母亲打电话问候,我给她说,我工作好,吃得好,睡得好,反正一切都很好,让她不要为我操心。母亲开心地笑了,我也笑了。
叼空子找个住处,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伸不开腿脚,我就特别渴望睡在床上,哪怕是张硬板床,只要能放平身子,能翻身,能有地方搁下胳膊和手也很好。
那天晚上吃过饭,我特意绕到一个巷口,那儿有块锈得脏兮兮的广告牌,上面张贴着密密麻麻的招工和房屋出租等各种信息。有几个背铺盖卷的人在广告牌前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我斜侧身站在他们旁边,寻找房屋出租信息。在众多信息中,我看到离公司最近的地方有一间面积很小的地下室,租金也低。我想暂且住下,等以后手头宽裕了再换地方。
出租屋就在这道巷子里。巷子狭窄,陈旧,拥挤,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操着不同口音的人穿着背心和拖鞋,在巷子里闲谈,吃烧烤,喝啤酒。我顺着门牌号找到房屋出租的地方,房东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头,他带我走进一处停放旧自行车的窄道,摸出钥匙,打开一扇半人高的门,拉亮灯说:“就这里。”
一股陈腐味涌出来,我后退着问:“这是地窖吧?”老头对我笑笑:“这年头,没东西可窖,只能窖人了。”我弯腰进门,顺着能容一个人通过的梯子往下走。室内没有窗户,地上摆着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一个折了腿的木板凳,一个掉了半边的小方桌。墙纸潮湿暗黄,地上丢着袜子、塑料袋等杂物。落脚的一瞬,有老鼠猛然窜出来,吓得我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老头在外面喊着问。
“有老鼠。”
“它们是常客,不稀奇。”
我出来对老头说,能不能找人把卫生打扫一下,老头指着拐角说:“我胳膊不好使,你想住的话,那里有笤帚和簸箕。”
我说:“那我改天过来收拾,你不要锁门,让通通风。”老头说:“你住的话,得交租金,要不然我就租给别人了。”我把租金给他,他把钥匙给我,指了院里的卫生间和厨房,我就赶回了公司。
过了几天,我抽空去打扫地下室,总算有了住处。不过,老鼠是赶不走的,这是它们的地盘。
公司的事一项接一项,我每天凌晨时分赶到这间潮湿的地下室,不管咋说,这里有床,有被子,有褥子,我可以把身子放展,把胳膊和手放在床上。如果老鼠不闹腾,我会睡上几小时,又在钟表的嚷嚷中惊醒,起床、洗漱,在路边赶早的摊点上买好一天三餐,奔往办公室,坐在一号桌,眼睛扎进电脑,思绪如织布机一样快速运转起来。
一个阴雨笼罩的下午,王总打电话叫我。三楼的楼道中没人,王总办公室的门关着,副总与王总可能有什么意见不和,他们在里面说话的声音有些大。我敲门,副总一把拉开,由于用力过猛,门摔在墙上,咣的一声。
“还给我!”王总喊着追到门口,副总已下楼去了。“忘恩负义的东西。”王总摸摸衣兜上的小裂口,低声骂了一句。王总脸色有些难看,手微微颤抖。我在门口轻声问有什么事,王总叹了口气:“我得出去一趟,改天再说。”说完拎起包向外走,脚步有些凌乱。
王总和副总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王总追着向副总要啥呢?
当天凌晨,我正准备放下工作去休息,电话的灯亮了,是王总叫我立即去对面那栋楼的三楼东边。我跑出办公室,向对面三楼亮灯的地方跑去。对面的三楼有两道厚实的保险门,我到跟前时,两道门同时打开了,一股奇异的清香扑出来。
我飞快地向东而行,穿过一间摆着花卉的大厅,穿过一间摆着盆景的大厅,穿过一间摆着根雕的大厅,穿过一间摆着奇石的大厅,终于进了一间大房子,房内摆放着玉器和各种名贵木材做成的桌子、椅子和书柜。
王总脸色发灰,呼吸急促,他一只手压紧胸口,一只手指着衣柜吃力地说:“衣兜……药……”我跑过去,拉开衣柜,从他的外衣兜里摸出两瓶还没拆封的心脏急救药,急忙打开一瓶,倒出药粒,放在王总嘴里,我问要不要叫医生,王总摆头。
过了一阵,王总的呼吸平稳下来,脸色也好转了。他喝了几口水,把卷在肘上的丝绸睡衣袖子放下来,侧身靠在一张雕刻着精美镂空木花的床上,对我说:“今晚的事,別对任何人讲。”我点点头,他说:“我相信你,回去吧。”我向他鞠了一躬,快步走出三楼,两道保险门在我出来的瞬间同时锁住了。
王总今晚怎么没回家?我第一次知道王总有这么奢华的休息室。他的家人呢?他的病不会再犯吧?我思索着出了公司大门,走过宁静的街道,进入灯光昏暗的巷子,向住处走去。在那个窄小的地下室的单人床上,我要把腰身放展,好好睡一觉。
副总又交给我一项限期完成的艰巨任务,之所以说艰巨,是因为这个任务非常细碎。母亲在电话里唠叨,说我以前上学的时候,每星期给家里打电话,自打工作,再也想不起给家里打电话了,像是把娘老子给忘了。我在电话里对母亲一个劲儿笑。母亲又说今天是中秋节,问我吃没吃月饼?我说忙忘了。母亲问我到底有多忙,我答应以后闲了慢慢给她说。父亲接过电话,叮嘱我要吃好些,注意身体,要是挣的钱不够花销就说,他给我。我说各方面都好,让他们尽管放心。
很难向文化程度不高的父母说清楚我手里的工作,其繁杂程度好比给每一粒芝麻编号,再分毫不差地将芝麻按编号进行有序排列,去建造一幢百层高的大厦,还不是给你十年八年,而是用几个月。我的大脑昼夜运转,就是在每天仅睡三个小时的梦中,那些庞杂的数据也在不停地集结、集结。要是不必吃饭,不必睡觉,能将全部的时间用在工作上该有多好。我的这种境况,怎能对亲爱的父母说呢,还是别叫他们白白为我操心了。至于再向父母伸手要钱嘛,我已有工作,怎么还好意思,这几年为供我上大学,父母的日子够紧了。
一天凌晨,终于完成了任务,我欣喜地向住处走去。街上,风又大又冷,地上落叶乱飞,不时打在我脸上,这才想起时令已入冬。我把衣领竖起来,缩着脖子,大步走进巷子。巷子里空旷,没个人影,只有大风把呜呜的悲凉声灌满整个巷子。我瑟缩着打开地下室的门,拉亮灯,一步一步向下走,角落里的老鼠惊醒了,它们动了动尾巴,抱成一团。
地下室里没风,却格外寒冷、潮湿,我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起来,等攒点钱,得赶紧找着租个好点的住处。
掐指算来,几个月了,我每天吃饭和休息的时间叠加起来,不过四五个小时。眼下,兴奋,失眠,疲惫。我想美美睡一觉。眼睛烧痛,眼珠像着火了,浑身发紧,似乎捆了一道道绳索。
我使劲揉着头和四肢,让紧绷的神经和僵硬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然后把闹钟从四点半调到六点十分。这个早晨,我要在巷子的早点店里吃小笼包子,喝一碗豆腐脑,再吃点别的小吃,然后混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去公司,把自己的劳动成果送给副总。
有美好的期待催眠,我踏实地睡着了。
我不是闹钟叫醒的,是被来电叫醒的,是副总。他问我在哪里?我稀里糊涂地说在地下室。他问在地下室干什么?我说睡觉。他说那你睡,不用上班来,说完挂了电话。我愣了几秒,分不清副总说的是关心我的好话,还是挖苦我的反话。那个项目的时间很紧,他怎么可能真心让我睡大觉呢?我苦笑了一下。马上七点半了,我几把穿上衣服往外跑,出地下室才看见下雪了。
白茫茫的巷子里挤满了凌乱的脚印,上班的人已走了。巷子的早餐店里蒸的蒸,炸的炸,雾气与油烟搅拌着雪花,将洁白的雪花拖入店前的一滩滩泥泞。
如果闹钟准时把我叫醒,我就可以耐心洗漱一番,坐在早餐桌前,品一品饭香,看看周围用餐的人,与他们闲聊当地的景观、历史、文化也蛮不错。
我睡得太实了,闹钟偏偏没叫醒我。
我飞出巷子,边往公司跑边安慰自己:别急,你已完成了一项挑战性的任务,这些日子你的确快撑不住了,别说迟到半小时一小时,就是大睡三天三夜,也不为过。还是别给自己找借口了,也许你本来就不够快。算了,不要胡思乱想,大学老师以前说过,完成这样的项目至少要花一年时间,而你只用了几个月,这么想来,你也是够利索的。
我冲进办公室的一瞬,旁边隔栏里的几个同事抬起头,看着我。一定是我喘气的声音太大惊扰了他们,我歉意地向他们点点头。邻桌的那個年轻女同事小声说:“副总找过你。”“知道了。”我拿起一号桌上整理好的材料,奔向副总办公室。
副总不在办公室,我站在地上等,顺手翻看材料。突然,房顶传来砰的一声,上面是王总的办公室,不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我想上去看看,又怕副总回来找不到我,于是坐在副总办公室的沙发上,接着看材料,边看边暗暗佩服自己思维的缜密。
门口有脚步声,抬头的工夫,我看见副总快步走向卫生间,他的鞋跟上踩着一缕红色的东西,关门的瞬间,那缕红色的东西如猫的尾巴忽闪进去了。
卫生间的水流声响了好大一阵,副总才慢腾腾地从卫生间出来,坐下办公。我把项目材料捧给他,他接过去,看起来。
我站在靠窗的地方,等副总点头肯定,盼着早点拿到自己应得的酬劳,然后给自己租一间有暖气的房子,添几件像样的新衣服,再买些生活必需品。
窗外,大雪弥漫,隐隐约约能看到对面三楼上王总休息室窗外密集的防盗栏。我想起了那里的花,全是我从没见过的花。还有那些奇石、根雕、玉器、花床什么的,我不由得怀疑会不会是我那天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如果是梦,那加着防盗栏的楼内会是什么呢?我得去看看。如果不是梦,又怎么能随随便便去那里呢?我心里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很久没胡思乱想了,此时不知怎的,脑子里一个个信马由缰的琐碎念头忽闪、跳跃。好在,这些念头没在忙碌时冒出来打扰,要不然,我一定会断然赶走它们。
我用余光看了一下副总,他的目光从手表上轻轻地滑到了材料上。
趁着闲暇,我顺便想起大学同学和以前的几个好朋友,如今他们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碰到了怎样的上司,是不是遇到了相爱的人……等有空了,我要打电话与他们好好聊聊。
雪越来越大,我想起租住的地下室里,还有那张窄窄的单人床上的薄被褥。对了,地下室门外好像放着一个小煤炉,不知煤块在什么地方。要是生上火,一定会暖和起来。等有了火,还可以买个小锅,在火炉上熬一锅花豆粥,听开水中花豆碰撞花豆的嗡嗡声,还有热的花豆香气溢出来,地下室就不冷了。当然,我不爱喝花豆粥,只在想家时或肚子饿了,心头自然冒出这个词,就问母亲做啥饭,母亲顺口说花豆粥那样,成了习惯。眼下,我肚子空空的,倘若有碗花豆粥喝也是美事。不急,等副总肯定了我的劳动,我就给父母亲打电话,让他们也为我高兴一下。
我又用余光看副总,他的眼睛从手表上不经意地碰在我的眼睛上。他瞅着我,我瞅着他,以为他要说什么,我期待着,他又低头看材料去了。过了一阵,他把材料搁在桌子上,起身,从柜子中拿过茶盒,慢慢数了几丝茶叶,一丝一丝投入茶杯,提起水壶,顺着茶杯的边缘把水缓缓倒进杯子。他冲好茶,坐在椅子上,以我从没见过的悠闲姿势,吹了吹浮在杯口的茶叶,呡了几小口,将材料向桌边推了推,指了一下房顶:“把电子数据给我,这个送上去。”
我的心猛然跳起来,难道材料有问题?这可是反复推算过的。我张张嘴,想问,又没问,忙从衣兜里掏出硬盘,把这个项目的所有材料不假思索地拷贝在副总的电脑上,退出硬盘,从桌子上捧起材料,去见王总。
下雪天,等不见来三楼办事的人。
王总办公室的门同往常一样敞开,座椅向里旋转。王总穿着银色夹袄,肩膀偏向一侧,看样子像在闭目养神。我把准备敲门的手缩回来,站在门外等候。
我不时向里张望,王总还是那个样子。
等了好一阵,看来王总睡着了。
我想叫醒王总,又怕打扰他。若不叫,总不能一直傻等。要是这会有人来该多好,偏不见一个人。
还是走吧,万一惊扰了王总的睡梦,惹他生气可就麻烦了。
我准备走,王总的电话响了,随之砰的一声,王总办公桌上的玉牛头猛然掉在桌子上,又翻滚落地,两只牛角顿时断成几截,牛角上系的那条红绸子不知哪里去了。
王总怎么不接电话,睡得太实听不见?
电话铃响了一阵,停了。
“王总,王总,”我轻声叫着走进办公室,王总不答应。
我绕过宽大的桌子走到跟前。王总一只手按住胸口,一只手紧紧抓着座椅的扶手,银色夹袄胸前的一枚纽扣掉了。我拉他的手。他的手发冷,僵硬。
我在他的衣兜里慌乱地找心脏急救药。没找见。拉开抽屉翻找,还是没找到。
我吓得向外跑,猛然撞在副总肩膀上。
“怎么了?”副总一把拽住我的衣领。
“王总叫不应了。”我慌里慌张地说。
“乱七八糟的,是你把他气晕了!”
“不,不是……”
“什么不!”副总大喝一声,将我推了个趔趄。
副总接管了公司,成为新老总。王总走后,他的家人来取东西时,不知为啥与新老总争吵起来。
新老总只字不提我做的那个项目,也不提给我增加酬劳的事,每欲问,我就想起那个阴雨天王总打电话叫我,想起那句“改天再说”,王总那天到底要对我说什么?他要过问我做的那个项目吗,还是别的事?不得而知。又想起那个下雪天,副总叫我拿材料去见王总的一幕,副总当时撞上我说的“乱七八糟的”,是指我的材料有问题吗?我暂时也不敢再问新老总。
新老总给我布置了另一项任务,为一家大企业做绩效分配方案。我红着脸,难为情地站着。新老总抬头:“有问题吗?”我憋得干咳了两声,结结巴巴地说:“能不能……给我借点生活费?”他写了一张便条,让我去找人事科。
还是当初那个在二楼的楼梯口喊我签合同的人,他从抽屉里搓捻出几张纸币递给我,笑着说:“年轻人,好好干,慢慢会好起来,之前,副总就在你那个岗位上熬过好些年,如今,算是熬出头了。”
我悄然回到一号桌,办公室隔栏里的同事都低头忙碌,无暇在意我。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离开。我站起来,望着办公室,隔栏的桌子上,男的,女的,老的,年轻的,人家能在这里立足,干事业,我怎么就不能呢。我坐下,拿起桌角的眼药水,昂起头,向干涩的眼睛里滴了两滴,搓搓有些挛缩的手指,等完成这个任务,大概就到春天了。
地下室的墙壁结冰了,我每天凌晨进入的睡梦里,被雕琢上层层酥油花般的霜凌。
前一场雪还没融化,又下起来。点灯时分,大雪绵绵。一辆警车进了公司,警报没响,只有警灯在大雪中闪烁。有同事站起张望。车上下来三个警察,径直向楼上走去。过了一阵,三个警察围着新老总下来,他们一起上了警车。
同事们小声议论,有的收拾东西走了,有的還在忙。
临近午夜,警车再次开进公司,这次是找我,警察带我去公安局,让我仔细回忆王总叫不应那天的所有经过。
回忆细节令人头昏。往住所走的路上,雪披了一身,大脑仍强迫重复放映那天的一幕。刚步入地下室的门,脚底猛一滑,我的身子便从梯子上滚落,重重摔在地上。手机从衣袋里飞出去,碰到墙上,裂成几块,散在各处。
地下室摇晃起来,梯子,床,小板凳旋转,相互碰撞。眩晕,幻觉,我紧闭双眼,头颅里过火车一般,响起巨大的轰鸣声。
耳朵在流血。似乎有一群老鼠围过来,呼哧呼哧地,在我耳边舔食。
隐隐地,仿佛有老鼠窜进耳朵。我挣扎着抬起手,摸到它的尾巴,使劲往外拽。老鼠的尾巴断了,半截攥在我手中,半截在耳蜗中螺旋而上,挤进我的头里。我用拳打头,老鼠在我的头颅里与我对打,我疼得昏了过去。
别的老鼠也跟着往进窜,它们在我的头里生了一大窝鼠崽,它们啃咬我的大脑,咬断了我的发根,我竹子般的头发纷纷倒下。我听见,它们又啃咬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咽喉。
我挣扎,得快点出去,到外面去。梯子,离我那么远,地下室的门,离我那么远……我听见我遥远的喘息。
“生活……难活……”传来人的话音。
我使劲睁眼,一簇火,一个幻影,在地下室门口。
谁?难道是诗人但丁?
“年轻人,生火,生上火就暖和了,你怎么不知道生火呢?”房东老头操着方言,端着一铁铲正在燃烧的炭火,缓步走下梯子。
董永红 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出版长篇小说《产房》《凤雨有路》和小说集《等你长了头发》三部。
责任编辑 雪 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