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铭
我第一次知道“林海”,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
周六快放学的时候,老师说,你们都是林业的子女,有谁知道什么是林海?
教室里一时鸦雀无声。
有个同学说,我在电视里见过。
还有个同学小声说,我爸爸妈妈去年暑假带我去过海边,见到的都是水,能洗澡。
大家哄得一声笑了。
老师说,你们回去问问父母,明天上课我要让同学上讲台前来讲。
回到家里,我连忙问父亲。
父亲说,明天我带你去看林海。
第二天吃完早饭,父亲带我爬上了后山的最高点,他指着雾气升腾,一直连接到天边的深绿色说,这就是林海!
这是林海?我似懂非懂。
父亲说,陆地上的千条江河归大海,因为海的容量最大,也最宽广辽阔,你看我们站在的山上,长满了樟子松、落叶松、云杉、白桦等各种大大小小,粗细不一的树,附近的山上也同样是,这千山万岭是大兴安岭的一部分,山上的树一片一片地汇成无边无际的绿色,与天空连在了一起,这就是林海,是大森林的海洋。
这就是林海?大森林的海洋?我看前看后看左看右,只见白色的晨雾在山间飘来飘去,一会儿堆积在一起翻滚着,一会儿又逃跑似的朝四面散去,我睁大眼睛,可是想看清楚哪座山哪棵树是什么模样,那只能放飞猜想了。灰蒙蒙的天空下,四周大块大块的墨绿色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像电视里大海涨潮退潮时裸露出的绿岛,偶尔有一只自由自在盘旋的老鹰,仿佛在云雾里寻找着什么?
这么多的山这么多的树,就是林海啊!那人在哪儿?我们的家在哪儿?
父亲说,我们就在这林海中生活,大森林把它能给予的都给了我们,给了木材让我们盖房子,建桥梁,修铁路,给了各种各样的山珍让我们享用,最可贵的是给了我们不怕风寒,挺拔向上的品格。
品格?我张大嘴巴睁大了眼睛。
当年我走出校门直接被分配到根河林业,加入了开发建设大兴安岭的行列中,那天我第一次登上几十米高的防火瞭望塔,遥望眼前波澜壮阔的林海,顿感胸怀开阔,目光深远。想起一生将要投入这林海之中,感到格外兴奋和不安。
为什么呀?
兴奋的是,自己的人生之路就要从这林海开始,不安的是怕自己愧对爹娘和组织上的分配……
下山后,父亲带我去了贮木场,那里正进行木材归类和集材装车。一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喊着号子,几个工友弯腰把铁钩挂在大木头上,随着大家一起“嘿呦嘿呦”的喊声,大木头被抬起来装到了火车上。
父亲说,这就是从林海里选出来最好的木材,装上火车发往全国各地,被用在各种建筑工地上。
小学四年级后,我开始一次次跟随父母和哥哥姐姐走进林海,每年在林海里举行的夏令营活动,更是让我增添了对森林的了解。最让我难以忘记的是父母讲起的1977年的根河大火,当时火势如同恶魔般扑向居民区,30个小时之内吞没了全镇三分之二的建筑,两万三千多人面对着灰烬无家可归,当人们擦干眼泪迎接天明的时候,却发现四周的林海安然无恙,原来,火势越来越大的时候,和我父亲一样的许多强壮男人,放弃了自家的安危,快速跑到林海附近,打出了又长又宽的防火道。家园损失了,林海却保住了。
说起来也许不会有人相信,在全镇仅剩完好无损的有数房屋中,就有我父亲自己动手盖的老屋,母亲说,是在咱们后山种的松树,保佑了平安。
在我父亲珍藏的一个皮包里,有一枚“大兴安岭人”铜质奖章,这是1992年内蒙古大兴安岭林业管理局党委、管理局,对参加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开放建设作出贡献者授予的最高奖赏,他常常拿出来看看,有时还把奖章戴在胸前问我帅不帅?我笑中带泪,依偎在他的身旁,分享着一个老林业工作者的喜悦与荣光。
实施天保工程的文件下发后,我父亲高兴地邀请了几个老伙伴,喝了大半夜,聊了大半夜。父亲说,这林子可得好好保护起来了,当年国家一声令下咱们左手伐树,是为了社会主义建设;现在环保
需要,咱们右手种树,是为了子孙后代永续利用,咱们老林业人不仅举双手赞成,还要发挥余热。
我听着他们掏心窝子的谈话,辗转难眠。
细细想来,就是他们这一代人,平凡得像一棵棵松树,把最美好的年华都奉献给了这片林海,如今,皱纹爬上了额头,白发已染霜雪,可是他们依然心在林城,情系林海,一辈子的话题都离不开深山老林,问他们怨吗?问他们悔吗?老哥几个举起的酒杯里,斟满了一饮而尽的无怨无悔!
走出林海去外地读书,同学们经常向我问起草原、林海,我的夢里也常常出现林海日出的壮观景象。那森林松脂的味道,那老屋陈年的气息,还有根河水面上浮现的林海倒影,让我的思念常常走在回乡的路上。读书期间的一个暑期,我和同学来到南国,第一次见到了与森林一样壮阔的大海。
站在海水层层涌来的海边,任凭浪花亲吻着我的肌肤,感受着母亲手掌一样的抚摸。仰望水天一色,海鸟翱翔,帆影点点。那一层层涌来的波浪,多像林海飘荡的云雾,那在海面上一群群起落的白色海鸥,多像山峦里迎风摇曳的芍药花。
大海啊,我终于来到你的身边了!这不是在梦中,这是在现实中,森林女儿的眼前不再是图片或荧屏,是真真实实的大海!
涨潮了,大海如同林海起风了一样,“哗哗”的声响从天边滚滚而来,惊天动地,撼人心魄。
当游轮载我驶向海天深处,我感觉到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梦幻般的神奇世界。海风轻抚面颊,船头激起的浪花打湿了我迎风飘拂的长发,嘴角清清凉凉咸咸涩涩的,已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我激动的泪水,犹如我第一次在林海探险、露营。
在我的记忆中,海的称呼有:林海、大海、心海、星海、云海……而海字的写法竟有61种。
林海是我的摇篮,也是我的故乡。我的童年是林海中盛开的金莲花。我熟悉林中的每一条幽径,也熟悉每一片色彩斑斓的叶子。还有高大挺拔的樟子松、落叶松,秀美的白桦林、开满白花的山丁子树、稠李子树……夜色降临时,我枕着林涛入眠;晨曦初上时,我推窗眺望山间潮水般起伏的云雾。那时,我置身林海之巅想象着南国大海的模样,梦想着有一天能把另一片大海也揽入怀里,做海的痴情女儿。
我在海边拾贝。那只海螺,多像林中的松塔;那美丽的扇贝,多像破土而出的松蘑;那一颗颗海星,多像林中串串红透的灯笼果。大海,你像我的林海一样,给予我的是博大辽远,容纳百川。
我走上工作岗位不久,父母退休了。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家乡,跟随我来到了距林海200多公里的另一座城市,父母到现在也不喜欢城里的生活,总是念叨起家乡的老屋和老屋后面的林海,进城这些年间,每年春节我都要陪父母回家乡过节,还要去林海里转转。在我曾写下的许多文字里,经常会出现老屋、林海的影子,每每读起来,心中总是涌起淡淡的忧伤。在刚刚完成的《林中往事》我这样描述他们:
老屋后面的山坡上,
老两口和树聊着往事。
他们能叫出每棵树的名字,
就连谁身上的疤结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树,老远就能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夕阳也拉长挽留他们的身影。
养育之恩被刻在年轮里,
感谢的语言交给了风和树叶。
每棵树都知道,
自己扎下根的地方,
牵绊了他们远行的脚步。
半个多世纪的守候,
树用蔓延的绿意,
想为他们赎回青春。
可是,老屋里传出的鼾声,
已成为大森林的催眠曲。
在他们身旁,
一棵棵松苗越长越高,
而他们的脊背越来越弯。
那是个曙色初上的清晨,
他搀扶着老伴儿走进鸟儿啁啾的林中,
谁也不先开口,
不愿透漏老屋要被动迁的消息。
俯下身来,
他轻声问老伴儿:
想在哪个孩子的身边,
坐坐……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读研究生期间,为了回答同学们对林海的追问与向往,我写了篇《诗意的城市与树的交流》的散文,发表在《北京晚报》上。
毕业不久,我的导师从北京专程来到呼伦贝尔,看草原,看林海,了却了一生的心愿。
此刻,我在草原明珠城迎来了第一场初雪,漫天纷飞的雪花,为小城披上了素洁的冬装。遥望东北方向,我的思绪飞向了早已披银裹玉的“冷极村”,冰河上传来的鹿铃声,雪地上燃起的篝火,密林里的国际马拉松……拉开了冬季旅游的帷幕。唯有在春夏秋三个季节里奋力生长的树木,伴随着飘飘的雪花进入了冬眠期,每一棵在肃穆中挺拔向上的樹干,仿佛是在沉思默想,又像是翘首等待着春风的吹来。
晋 铭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骏马》文学编辑部主编。出版散文集《枕梦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