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迟子建2020年新作《烟火漫卷》在对哈尔滨的城市书写中,体现出其具有特色的“小人物史观”,用历史性眼光关注这片朴实土地与平凡人的紧密联系。尽管迟子建饱受人们对其风格缺乏变化的质疑,但作为东北代表性地域作家,迟子建写作中的朦胧意象和“张力美学”,仍扎实描绘出了不同底色的人物性格,将漂泊的困境变成一种拓宽自我边界的升华结局,为读者提供最真实感人的情感体验。迟子建用温情元素、“万物有灵”观念与童真的反成人眼光,对社会环境与生态环境双重变化给予反思批判,在这个冷酷的“人情社会”中,难能可贵地带给读者恬静安宁的珍贵感受。
【关键词】迟子建;《烟火漫卷》;城市书写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7-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7.001
迟子建继《群山之巅》后推出新作《烟火漫卷》。这部书一经推出后,《三联生活周刊》《钱江晚报》自媒体对于迟子建的采访则引起人们讨论与追念—— “想起被高考现代文阅读支配的日子”“每一篇都让人感到暖暖的”。这些风格特质,让迟子建成为当代文坛正活跃作家中十分特别的存在。
一、从舞台到主角——这一次,哈尔滨真正成为
“文学现场”
在对于迟子建作品的文学批评中,“温情”已成为其写作风格共识。从早期作品《北极村童话》《晨钟响彻黄昏》,到一系列文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光明于低头的一瞬》等等,迟子建扎根于幼年到青年在北极村——大兴安岭极寒地带的生活体验进行创作。这种创作出发点从进入21世纪以来《伪满洲国》《白雪乌鸦》等需大量阅读哈尔滨城史方可创作,以哈尔滨为故事舞台的小说开始才逐渐改变,一直到致力于哈尔滨城市抒写的新作《烟火漫卷》不断推进而达到顶峰。可以说,这一次哈尔滨才不仅仅只是一个“舞台”,而是成为真正的“主角”。
这部作品吸引人的最大一点,便是腰封上对其特色的概括“迟子建为她生活了30年的城市奉献最新长篇力作”。此次她对于哈尔滨的回顾,事实上是一种叙事,用历史性的眼光看待他人、自身和这个城市①。书中体现了迟子建对于他者与世界的历史观,并贯穿其写作生涯。对于他者,小人物的历史观使得作者面对多面复杂而本性纯粹之人物时,能采取理解视角,而非评判视角。
作为迟子建文学特色之一,“小人物史观”根源上与这片土地特质相关。哈尔滨作为本书最重要的文学现场,受到北方渔猎文化带与农耕文化②的交互影响。在哈尔滨城市抒写中,迟子建表现出了一种强建构性的写作风格,可被概括为“溶解与重塑”。
在其笔下,哈尔滨城市文化由古代历史遗存、少数民族多元文化、音乐艺术与外来生活方式、敢拼敢闯的大无畏精神等综合而成,渗透到哈尔滨人的一言一行中,凝结为寒冰般的坚实——更加说明没有任何一种“大人物”典型性格能够代表哈尔滨城市文化。与同样为交通枢纽、受近代外国文化影响较深的两大城市天津、上海相比,哈尔滨缺乏像天津“知足、热心、幽默”或上海“精干、谨慎、锐利”这样当今偏向刻板印象的城市性格概括词。作者选取男主人公刘建国驾驶“钩沉历史风云、剖开现实负累”的爱心救护车,不仅有平日细致观察医院相关生活的原因,更不如说是为了借机塑造群像,创造出一种“群星闪耀”多线并行而非“众星捧月”的人物刻画格局,也印证了这种背景与这样的城市之下,其小人物史观产生的必要性与必然性。
二、地域作家的刻板印象——哈尔滨,是故乡还是
漂泊的终点
哈尔滨,确实是这本书的主角。《烟火漫卷》出版之后,网上不乏对于作家写作的质疑之声。很多人感觉迟子建“永远都是那么一种风格”“缺乏变化”“感觉就没有离开过黑龙江”。是代表性地域作家的“江郎才尽”还是大众读者的“刻板印象”,每次新书发布后都会成为争论焦点。
2001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北国的精灵——迟子建论》,从属于“龙江特色作家研究丛书”。迟子建作为黑龙江特色作家的事实已毋庸置疑③,也会引起人们对于“哈尔滨”算是其故乡的错认误读。
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一书后记《我们时代的塑胶跑道》中写道:“哈尔滨对于我来说,是一座埋藏着父辈眼泪的城,在后辈的写作者眼里,可以是一只血脚印,也可以是一颗露珠。” ④书中写到故事发生主场“榆樱院”,有一块中西风格交汇的彩绘玻璃,红色半块画着基督、白色半块画着门神。作者对玻璃的卓绝描写—— “基督的血、门神的泪”使李敬泽也留下了深刻印象。而“血脚印与露珠”的比喻也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组颇具欲说还休滋味的朦胧意象比喻不禁使读者思索——作者之父在哈尔滨的沉浮史若能显然具象化为兆麟公园路上时间重叠的“血脚印”,那么露珠则是一种更抽象的、非稳态的象征。
非稳态的小说开场与非稳态的人物性格,构成了极大的张力。此处“稳态”与“张力”分别借用生物学与物理学名词。在人心智的发展中,经历过最温暖甜蜜不求回报的爱与最刻骨铭心酸涩难忍的苦,裂缝中便会诞生生命的张力。这种“张裂—延展”范式下的人物性格螺旋式成长则是非稳态下的“张力美学”。
这种张力美学无疑在阅读时带给人们最真实的情感触动。无论是刘氏三兄妹童年家风奠定正义底色后各人经历的健康、婚姻、身世苦难,还是黄娥母子分别丧夫丧父、产生隔阂又彼此包容体现出天真烂漫而又坚毅旺盛的生命力,都是这种“张力美学”在不同底色上的表現样态,最终呈现出刘建国隐居以救赎良心、刘骄华投身出狱人员就业事业、黄娥一家收获新幸福并互相接纳、于大卫谢楚薇夫妇了却失子遗憾更放下执念等各种各样完成“勇敢而不惮绝望地伸出双臂”拓宽自我边界的各色自我升华结局。
这种张力与非稳态实则来源于作家笔下走出北极村后暗含的漂泊感。与其说榆樱院是一个将社会三教九流汇聚起的舞台,不如说是作家为在哈尔滨漂泊的城市人与乡村人共同搭建的栖居之所。这种为漂泊者著书立说的内心固有冲动,可以被称为推动迟子建稳定有规律而写作高产的深层心理原因之一。
“漂泊者”这一身份在书中可谓集大成,有空间实在上漂泊的男主人公刘建国开着“爱心护送车”在省内各处奔波、女主人公之一黄娥从七码头来到哈尔滨开始一场对丈夫漫无目的的“寻找”,“哈尔滨漂”的二人转演员小刘和胖丫、开煎饼果子摊的小米和大秦、充当老郭头保姆的陈秀……也有社会心理上的“漂泊者”——黄娥与杂拌儿母子、失去上下两辈亲情牵系的于大衛谢楚薇夫妇、出狱后开美食摊之前难以在社会分工中找到个人位置的狱友们、更有身世漂泊的日本遗孤刘建国、被偷走丢失与父母分隔多年再难相认的翁子安。各个层面上的漂泊者丰满而立体,交织着善恶人性,构成了一幅哈尔滨群像图。回过头来说,这也是迟子建“小人物史观”的直观体现。
三、后人历史视角看神话宿命——作者对乡村到城市的艺术造魅
迟子建的作品虽然将神秘色彩一以贯之,但其对于神话创世的潜意识概念则深承中华古典文化一脉底蕴。在《三联生活周刊》的本书相关作者专访中,迟子建有言,“在我的心目中,凡人有血泪,神人也有啊。” ⑤迟子建所描述的这种神人脱胎初诞于混沌、泥淖、丑与暗世界的创世观恰与希腊神话对于不完满的人间是如何诞生的解释相反。西方文学作品中常将残缺解释为完美的神身边其他人意外所致,如伊甸园的堕落原罪、法厄同驾驶其父阿波罗的太阳车使太阳掉落引发野火,或将黑暗人间与光明天国两套体系完全分割。在《烟火漫卷》中,刘建国戏剧性的身世、翁子安与铜锤是同一个人这样失子而复得、万里不见一的巧合,都是戏剧色彩、神秘色彩的体现,实则为“宿命感”。在迟子建2001年访谈中提到,她的历史观总而言之是一种“后人的视角”。作为历史的后人回望过去,正是因为要揭示命运,故特意使用对于特殊故事情节的剪裁,营造出了一种“宿命感”,无论是语言美还是情节美都具有诗歌所特有的巧合性。
那么作家为何习惯于在历史性文学写作中设置如此之多的神秘角色与情节巧合呢?《烟火漫卷》用“烟火”拉近了神与人的距离,而“漫卷”则举重若轻,消弭人神其中距离使之荡然无存合二为一。这或许也引导人们思考迟子建这一习惯问题——如《群山之巅》女主人公安雪儿,作为侏儒却被村民视作“仙人”;又如黄娥的开放式婚恋观与自由灵动性格,作家在塑造这种灵性角色时是在发出对大自然带给人的各种心理感受的一种神秘性追问。大自然的美、纯、真被人格化,作家与读者共同将对于自然之爱投射寄托到对于主人公的人格之爱上。这也致使迟子建一直不避讳且有兴趣描述一种异常的“空灵”状态,从乡村到城市,都营造一种人为的神秘主义。从中外各色神话及迟子建等当代作家的神秘色彩情结来看,这一部分文学作品的意义正在于“造魅”。这也是其强建构性写作风格—— “溶解与重塑”中“重塑”的表现。
四、时代的珍珠——为什么当下仍需要迟子建
除部分读者的“审美疲劳”外,有论者也曾指出其作品“多广度而少深度”。在《烟火漫卷》中,作者已经做出了很大尝试——描写遭受刘建国侵犯的小男孩武鸣在创伤初期的抽离感、失语症等主体裂解的表征。迟子建用其强大想象死亡的能力,来想象主体的消逝、“肉体”与“灵魂”的分离⑥。但除此故事的冰山一角外,整体大背景充斥着温情。有论者认为迟子建的温情是对残酷现实的掩饰。而迟子建则自我反思,残酷真相没有被凸显,正是因为她着笔描写温情的力度仍然远远不够。⑦
在这个社会之中,“人本位”的主体思想常常让人们在经济发展中忽视了环境议题。而迟子建则以当代作家中最突出的环境史观使人们沉默反思。她立体的环境史观,即对万物生灵全方位的关注与写映,以及对淳朴乡村到追捧现代都市的生态反思。这种思想在其早期作品《原始风景》中便有所体现:
我背离遥远的故土,来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寻求的究竟是什么?真正的阳光和空气离我越来越远,它们远远地隐居幕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我身后的背景;而我则被这背景给推到前台,我站在舞台上,我的面前是庞大的观众,他们等待我表演生存的悲剧或者喜剧,可我那一时刻献给观众的唯有无言和无边的苍凉。⑧
在《烟火漫卷》中,这种对于社会环境与生态环境变化的双重批判则用融入情节的方式,彰显出更为婉转却更为动人的力量:
快接近阳明滩大桥时,黄娥突然发现塑胶跑道有团黑影,她停下车子仔细打量,原来是一只灰黑的大老鼠嵌在那儿……而就在老鼠身后两三米远,还有一团巨大阴影,一只大鸟居然也被这塑胶跑道算计了。黄娥心惊胆战地走近时,发现居然是她心心念念的小鹞子……但它终归没能再飞起来。它的翅膀张开着,还是飞翔的姿态,像两把对称打开的丝绸扇子;而它的头像一枚哨子,朝向黎明的天空。⑨
这种万物有灵的真纯思想可以由对于环境的关爱,引申到看待事物自觉的细腻柔情与满腔悲悯—— 《原始风景》中提到作家归家时发现其身上带回来一只虫子,便轻轻又推开家门,将虫子放归家门外巷子的自然之中。这一令人“怦然心动”的多情之举并非无病呻吟,而是一种悲悯之心,承接中国古代如苏轼“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西游记》中“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之慈悲思想,与之一脉相承。
迟子建2015年推出的长篇小说《群山之巅》中也同样表现出这种悲悯。书中龙盏镇里发生的故事交叉错杂——辛欣来杀死养母后畏罪潜逃、玷污安雪儿,安雪儿破真身怀孕后由邻里或唾弃或同情到最后赢得尊重,唐眉为赎罪将投毒后呆傻的室友陈媛带在身边;林大花被唐眉坑害献给林师长,抗联老战士辛永库被当作逃兵在死后因骨灰中弹片才洗刷流言,殡仪师李素贞和法警安平在婚外的恋情……一个个情节都是现实纷繁社会问题在作家塑造出的龙盏镇这一文学地点的集中。而同样在《烟火漫卷》中“榆樱院”这一场域,故事情节的集中,反映出迟子建始终用小人物的视角将社会发展中必然会出现的种种问题和人性的异化投射在民间,怀着一颗悲悯之心来看待社会的种种不公,表达出发自内心的温情凝视与关怀。
这种视角同时也是童真化的、反成人化的。书中出现了一个费笔墨颇多的重要“人物”——小鹞子(雀鹰),黄娥起初因感觉其像幽灵而满心抵触,后来刘建国一句劝说“别把它当成讨债鬼,你当它是你的杂拌儿的守护神,就会喜欢它了”,则把黄娥说服,从而使黄娥接纳且进一步产生信赖亲密关系,更将其当作如儿童般喃喃自语的倾诉对象,承载黄娥心中丈夫卢木头已死的秘密。
迟子建早期作品《亲亲土豆》亦有这样的异想:
我不知道树是否与人一样也有五官?如果它没有耳朵,怎么会在风掠过它的枝桠间时制造出美妙绝伦的沙沙声?如果它没有鼻子,又怎么会过滤出如此动人的清香气?我相信树还有舌头,它能品尝朝露细雨……
这种在作家生命中一以贯之的童真情结将迟子建在前期着力构建“童话世界”与后期书写“神话小说”的两阶段相勾连,始终体现出作家一种看待万物的温柔凝视。
为什么迟子建对人与世界的温情叙事在当下受到读者的珍爱,或者说,为何这个时代仍需要迟子建?在冷酷的“人情社会”中,人们喜爱的艺术常常在于遏制了人们的真实生活。然而正是因为什么都如此脆弱,这些当下一丝一毫地联结才显得如此珍贵。
而迟子建“在我的心目中,凡人有血泪,神人也有啊”的后半句,则发出了一声声反问—— “而哪个神人,不是尘世催生的花朵呢?”将世间万物视为脆弱而美好的花朵,这种难得的温柔便是钢筋水泥中遗留的时代珍珠。
五、结语
《烟火漫卷》封皮上有言,“无论春夏,为哈尔滨这座城破晓的,不是日头,而是大地上卑微的生灵……无论寒暑,伴着哈尔滨这座城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尘中唱着夜曲的人们。”《烟火漫卷》一如既往继承了迟子建描绘北方雪原风土人情的风格,寄托了她对底层人民和社会现实的关注,平白而深远,冷峻而温暖,塑造出当代哈尔滨城市的众生相,写出平凡人物身上人性的闪光。这种对群像的塑造不仅体现出作者对小人物叙事视角的把控能力,也得以表现其笔下一贯流露出的人性温情。迟子建一方面用历史的眼光去冷静审视这座城市与这个时代,一方面又用神秘魅力的、真纯温情的艺术手法来张扬其珍贵独特的审美风格,在时代张力下并存共生。这也是作品在时间冲刷下散发光芒,并仍存在不断突破空间的原因。
注释:
①吴义勤、贺彩虹、郑鹏等:《历史·人性·叙述》,《小说评论》2001年第1期。
②刘洁:《抗战时期国人的东北景观叙事与疆域观念》,兰州大学2021年硕士学位论文。
③方守金:《北国的精灵 迟子建论》,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页。
④迟子建:《烟火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01页。
⑤迟子建:《〈烟火漫卷〉创作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6期。
⑥(德)黑格尔著,贺麟、王玖兴译:《精神现象学》,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27-132页。
⑦迟子建:《在哈尔滨,人的命运波澜起伏》,《钱江晚报》2020年12月4日。
⑧张东丽:《现代性视域中迟子建小说的生态关怀》,《东岳论丛》2015年第11期。
⑨迟子建:《烟火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07页。
作者简介:
方贝儿,南开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