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金锁记》主要色彩描写研究

2023-07-21 15:29杨茹钠
今古文创 2023年27期
关键词:金锁记张爱玲

【摘要】对色彩敏感的张爱玲在文学创作中善于运用色彩描写来构建具有独特风格和特色的审美世界,其代表作品《金锁记》体现出浓厚的色彩元素。本文将从《金锁记》的色彩词统计和作者运用色彩词来反映各种人物的内心世界、烘托环境与渲染氛围、通过繁复的色彩隐喻揭露人物形象及当时的社会背景等方面探究小说的丰厚寓意及其感染力。

【关键词】张爱玲;《金锁记》;色彩描写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7-004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7.013

《金锁记》是张爱玲最具盛名的代表作,曾被夏志清先生誉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1]张爱玲在《金锁记》中对色彩的运用十分巧妙,通过色彩的运用来挖掘人性深处,使悲剧感更加强烈。因此,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塑造、景物刻画与环境描写渲染中无不体现出张爱玲极具艺术色彩的文字,作者通过丰富的色彩细腻地呈现出人物的心理,使读者对人生的体验有所感悟。

一、《金锁记》色彩词统计

张爱玲以其独特的视角捕捉不同的色彩元素,把它融入人與人各种情感的书写中,融入社会生活的背景中,从而塑造出经典的文学形象。作者细致刻画了小说中各色人物的穿着—— “金镯子”“珐琅金蝉打簧表”“雪青洋绉手帕”“粉红彩绣裙袄”“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展现了具有浓厚传统色彩的家庭环境—— “金漆箱笼”“堆花红砖大柱” ……各种色彩词交相辉映,呈现出鲜明的画面感。通过细读文本、统计及分析,《金锁记》的色彩词统计如下两个表格所示:

经统计,《金锁记》出现的色调有红、金、白、黑、绿、青、黄、蓝、紫、银、粉、灰,共12类,具体色彩词共55种,使用色彩词共164次。按色调中具体色彩词的使用次数排列(下文“括号里的数字”均为“数字+次”的简写),依次为红、金、白、黑、绿、青、黄、蓝、紫、银、粉、灰。其中红色调的色彩词使用次数最多,可见是《金锁记》中色彩词以红色为主色调,金、白、黑、绿、青、黄色调次之,其他色调的色彩词使用较少。从具体的构词分析,《金锁记》中的单纯色彩词有红(22)、金(19)、白(17)、黑(15)、绿(7)、蓝(7)、银(6)、黄(5)、紫(4)、青(3)、乌(3)、翠(1)、粉(1),共13种,共使用110次。其次,《金锁记》中的合成色彩词主要是复合色彩词,派生色彩词较少,只出现了一次ABB式的乌油油。复合色彩词按语素的关系可分为种属式、指称式、借物式、组合式、形容式。种属式的结构为前一个或两个语素为具体色彩,后一个语素为“色”。《金锁记》中的种属式色彩词有湖色、玄色(2)、深青色、青白色,共4种,共使用5次。指称式的结构为“事物语素+表颜色的语素”,《金锁记》中的指称式色彩词有油绿、墨灰、水绿、漆黑、窠绿、珐蓝、湖绿、酱紫、墨绿(2)、玫瑰紫、苹果绿(2)、水红、雪青(2)、桃红、佛青(2)、窠红、竹根青、蟹壳青、雪白(3)、杏黄(2),共20种,共使用27次。借物式的结构为“事物语素+色”,《金锁记》中的借物式色彩词有青莲色,共1种,共1使用次。组合式通常由两个单音节语素合成,《金锁记》中的组合式色彩词有红黄、赤金、黄金(2)、银红、金绿、绿粉、银粉、粉红(2)、青灰,共9种,共使用11次。形容式通常由“非色彩语素+色彩语素”合成,《金锁记》中的形容式色彩词有微红、大红(2)、淡黄、昏黄(2)、品蓝、藏青、淡青,共7种,共使用9次。由以上归类可知,小说《金锁记》里使用的颜色很有特点,小说充分运用颜色词描绘环境、庭院楼台、穿着衣饰,无处不在地散发出绚烂的美感。作者似乎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画家,运用色彩词进行了极尽笔墨的描写与发挥。

二、《金锁记》色彩描写的主要作用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直言,“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像葱绿配桃红。”[2]这一解释足以看出张爱玲对于色彩的执着追求以及灵活运用。在《金锁记》中,张爱玲将色彩完美地呈现于充满生命力的各色人物形象、环境气氛的烘托以及充满隐喻色彩的表达中,繁复多彩的颜色赋予了小说别样的生命特色。

(一)色彩与人物形象

“色彩可以用来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突出人物的内心世界。”[3]张爱玲用语言来反映一些难以言说的色彩,并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和真实,同时也给读者带来了更广阔的思考空间。

通过上面的统计可以得出,红色是《金锁记》的主色调,张爱玲高频率地使用红色基调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内涵。首先,红色代表了张爱玲笔下人物健康的生命力以及女性对于爱情的渴望。七巧在嫁给姜家残疾的少爷后,患病孱弱的丈夫无法满足七巧作为女性对于爱情及冲动的渴求与渴望,而姜季泽作为姜家的三少爷,是完全不同于自己丈夫的,是健康有活力的完人,因此七巧把他作为倾慕之人。可是姜季泽毫不留情又带有暧昧地哄骗七巧。姜季泽出场时是“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通过对姜季泽的外貌描写,可以发现姜季泽是一位充满旺盛的生命力的人,健康的姜季泽和曹七巧的丈夫、被七巧比喻成“软的、重的肉”的姜家二爷的“死人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曹七巧陷入了对于爱情渴望的泥沼里,由于性欲、爱欲与金钱欲的交织,曹七巧亲手把自己的人生痛苦地毁灭[4]。其次,红色在张爱玲笔下常常是血色的代言词,从而衍生出惊悚的内涵。张爱玲通过令人脊背发凉的描写,为读者展现了曹七巧用“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葬送了长安一生的幸福的可怖场景:“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色的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青灰作为阴暗的冷色调,令人感到不适,象征着冷酷与无情,而在一片冷峻之中突兀出现的大红,成了七巧疯魔和病态的标志。

金色是小说中的第二色调,代表着人物对金钱的欲望。七巧的哥哥嫂嫂因为贪慕荣华富贵将年轻的七巧嫁入姜家,七巧在无尽的黑夜中受尽了折磨,因此无比厌恨他们,以至于每次哥嫂来姜家投奔,七巧定会念叨他们“不堪一振”。但“她也没有少给他们东西” ——  “金手镯”“金挖耳”等等。姜家留给七巧的除了人情的冷漠,还留给了她不少金子,冰冷的金饰是唯一可以陪伴在七巧身边的东西。因此在小说中,金色不仅是物品的材质,也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人在金钱财富面前的变异与欲望。“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锁。”这个金锁一开始就带着交易性质:七巧家想攀高枝、图姜家的钱财,而姜家图她的青春年少,让她嫁给残废的二少爷,七巧只能被动地接受,从此戴上了沉重的黄金枷锁。枷锁之下,七巧曾经的天真和活力被摧残成了心狠手辣。七巧拿起曾经伤害过她的黄金枷锁,报复残害身边人。她的怨恨最终都投射到自己最亲的人身上,至亲的儿子和女儿也不例外。文中若隐若现的“锁”贯穿作品始终,在金锁的牢笼里,她变得性格扭曲、心狠毒辣。在小说的最后,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也是一种迷离而又飘忽、灵魂出窍的状态,黄金的枷锁似乎让她彻底变成了一个恶魔,飘荡在人间。年老的七巧能够将镯子推到腋下,说明七巧已经变成了枯槁的妇人,曾经年少的七巧有着“滚圆的胳膊”“洁白的手腕”,通过这把黄金锁,我们看到了七巧的异化过程。

白色调是小说中的第三色调,白色在小说中总是伴随着其他颜色一起出现,用于衬托七巧在人生的各个阶段所具有的性格与心理。七巧“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高高挽起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这时候的七巧作为一位未经世事的少女,服饰的色调非常简洁清秀,充满一种天真少女的气息,显出一种少女特有的美感。“七巧穿着白香云纱衫,黑裙子。”“她穿着佛青实地纱袄子,系上玄色铁线纱裙,走下楼来。”这两处对于服饰搭配的描写对应着姜家分家之后以及当姜季泽来拜访时七巧的打扮穿着。白、黑、佛青为七巧所穿服饰的色调,具有阴冷的色彩,曾经对于生活有着活力与向往的七巧被婚姻与命运的不公所折磨,丧失了生命的温度。七巧赶走姜季泽之后,只见晴天的风像白鸽子钻进了他的裤褂,飞向天空的白色鸽子似乎在向读者诉说着七巧对于姜季泽那无疾而终的爱情。当七巧身边最后的爱也被她毫不留情地亲手摧毁后,意味着七巧的人性彻底泯灭。

除了以上提及的主色调之外,小说中的其他色调一般交错搭配出现,体现人物在不同环境中的心理变化。例如张爱玲通过对不同的色调进行搭配组合,展现了七巧的女儿长安波折不断的爱情。在与童世舫相亲时,作者运用了“苹果绿乔其纱旗袍、荷叶边袖子、玻璃翠宝塔坠子”这些明亮的服饰搭配来描写七巧的女儿长安的整体姿态。鲜亮的颜色就像此时的少女长安,美丽且充满活力,无形中展现出长安对于未来生活的希冀与人生新走向的盼望。然而,结果并不理想。她在母亲的怂恿与挑拨下离开她的爱人。这时长安穿深蓝色长袖旗袍,旗袍上印着淡黄色雏菊,一种苍白与无力的情感在藏青色与淡黄色的对照中显现出来。长安的情路坎坷,随之而来生活跌入了无尽的深渊。张爱玲的色彩描写让读者在这一刻对小说中体现出的悲剧色彩有了很深的感悟。

(二)色彩与环境渲染及隐喻

色彩本无生命可言,但经过作家的审美观察,呈现出别具一格的美学气质。阿恩海姆在《艺术与视知觉》中提到,“色彩更勝过表情一筹,那落日的余晖以及地中海的碧蓝色彩所传达的表情,恐怕是任何确定的形状也望尘莫及的。”[5]在对环境的描写上,作者通过鲜明的色彩设计与布置,着力展示自然的光影、服饰搭配以及各种建筑,在整体上形成了一种时间上的对照,同时又和不同的情感相互反映,使读者感受到特定时代中的颓废以及人性的变异。

第一,色彩具有衬托的作用,能够让环境在色彩衬托下表现出强烈的视觉冲击。“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一进门便有一堆金漆箱笼迎面拦住。”在对家庭环境进行描写时,红色和金色是如此绚丽灿烂的色彩,但如此华丽的外表下却掩盖着家族落败的凄凉,作者通过用明亮的色彩来反衬出姜家历经沧桑后的厚重感。“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朦胧的缺月,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长安原本在女校里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学,并且在学校生活中逐渐摆脱过去的愚昧无知,变得活泼与开朗,充满生气。但是七巧的无理蛮缠使长安丢尽颜面,感到绝望,最后她被迫决定退学,丧失了摆脱七巧自身悲剧的活路与出路。夜晚的天空是“墨灰”的,点缀着几点不太闪亮的星星,唯一照明前路的似乎只有“淡淡的”街灯。作者描绘出了一片灰色迷蒙的夜景,并且将长安放置于这样一种令人窒息的冷色调中,漆黑的道路仿佛在喻示着长安可怜又无望的未来,“淡淡的”街灯在一片寂静黑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微弱而无助。同时,色彩作为风景的渲染,暗含着环境的特征。在《金锁记》中,作者对环境的描述通常是黑色、青色等冷色调。比如小说中多次对天空的描写时使用了“漆黑”“深青色”等词语。作者通过运用这些具有冷寂色调的词语,构筑了一个像无底洞似冷峻而充满了压迫的世界。而七巧则在这走不出的寂寞与悲凉中逐渐被欲望所吞噬,其在分家之后所穿服饰的颜色“青灰”“玄色”也符合这种冷色调。作者通过冷色调来暗示作品人物及其所处环境,揭露七巧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与压抑下中逐渐丧失人性的温暖。

第二,色彩具有隐喻含义,“张爱玲在《金锁记》中运用色彩隐喻了人性的真相或是当时的社会背景,拨开色彩的迷雾,读者可以看到一个更真实可怖的虚构世界。”[6]在小说中,团扇之白与穗子之黄具有隐喻作用。姜季泽在分家之后来找曹七巧,这个时候的曹七巧手持一把白色团扇。通过上文的论述可以发现,白色代表着一种简洁干净的色调,而七巧此时已经被封建压抑的家庭生活所吞噬,过着灰暗的人生。作者在此处运用白色这一种显得天真烂漫的颜色,实际上是带有反讽色彩的。并且,在姜季泽与曹七巧的这次见面中,两人各怀心思。曹七巧羡慕姜季泽的健康,想要拥有他对自己的爱,而姜季泽则贪慕曹七巧的钱财。在这两种带有不纯色彩的想法里,洁白无瑕的团扇显得十分突兀,因此这也引发了大家的无限遐想与猜测。在把姜季泽赶走之后,七巧回想起之前在姜家大宅“为了要压住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因此,团扇上“杏黄”的坠子此时已不是简单的装饰,而变成了七巧自身的感受,喻示着七巧对于爱情求而不得的酸楚与无奈。

此外,小说中多次出现了太阳与月亮的隐喻。作者在小说中通过对月亮和太阳赋予颜色,把两者原本的喻义进行了解构与重塑。对于太阳和月亮,作者赋予了灰色和白色,使它们呈现出另一种隐喻。七巧嫁入姜家后,把太阳称为“破旧的太阳”。这种比喻完全隐藏了太阳原本具有的向上积极的寓意,只会令人感到重复与的无聊感与看不到希望的情感。当芝寿受尽婆婆与丈夫的虐待,夜晚独自泪流满面的时候,她好几次看到的月亮都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可怜的芝寿在受尽折磨与压迫下,已然分不清是非,将太阳与月亮颠倒,婆婆成了暴戾与权威的象征,自己的丈夫也不再是丈夫。

综上所述,张爱玲笔下的《金锁记》浸染着各种冷暖明暗的色彩,生动传达出作者关于时代与人生的体验感悟。作者通过冷暖色调的组合搭配,塑造了经典的文学形象,描绘出旧时代的全貌,当深入小说中的文本世界,眼前的缤纷色彩如戏法般轰然幻灭,余留的只有悲剧与苍凉。

参考文献:

[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261.

[2]张爱玲.自己的文章[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6:310.

[3]刘榷.以形式主义分析张爱玲小说——以《金锁记》为例[J].青年文学家,2020,(15):32-33+35.

[4]李静.张爱玲小说《金锁记》的叙事技巧和语言艺术探究[J].作家天地,2019,(22):3-4.

[5]郭廉夫,张继华.色彩美学[M].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2:21.

[6]白玉红.男权制度下的他者——论《金锁记》中的女性主义色彩[J].北方文学,2020,10(14):41—42.

[7]张爱玲.张爱玲小说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261.

作者简介:

杨茹钠,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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