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当凌绝顶

2023-07-13 15:26韩进
清明 2023年4期
关键词:儿童文学文学

我和先生初次相见是在三十年前的1993年。

那年9月我刚从杭州大学毕业回到家乡的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工作。待工作安定下来后,就去拜访刘先平先生。

红星路老文联大院有一排灰色的宿舍楼。三楼有间十平方米左右的书房,是先生创作和办公的地方。靠东边窗口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书和书稿,阳光透过纱窗晒到桌面上,碎成点点星光。阳光反射到窗户对面的两排书架上,零乱而有序地占满了书。

约十分钟光景,门外楼道里传来洪亮的声音,韩进吗?让你久等了。话音未落,一位身穿红上衣的大汉已匆匆走进门来。我答应着,连忙迎上去,双手恭敬地递上两封信,那是我的两位导师蒋风教授和韦苇教授写给先生的亲笔信,也是把我托付给先生的介绍信。那时先生是省作协常务副主席、安徽省儿童文艺家协会主席,我这位儿童文学研究生是来向组织报到的。

我向先生汇报了自己的情况。先生说他1957年考进杭州大学中文系,蒋风正是他的儿童文学课老师。80年代,先生还邀请蒋风老师来安徽参加与台湾儿童文学代表的学术交流。韦苇也是先生敬重的老朋友,经常各种会议上见。我心里不再紧张了,像见到导师那样亲切,有了很多关于导师、学校、儿童文学的话题。先生请我向两位导师问好,推荐我加入省作协,安排我加入安徽省儿童文艺家协会做副秘书长,希望我多做些安徽儿童文学研究,还留我在家里吃了中饭。临别前先生送给了我他的第一部大自然探险散文集《山野寻趣》,请我多提意见,一直送我下楼到红星路口。

《山野寻趣》是我读的第一部大自然文学作品,从此先生引我进入了大自然文学,一晃已有三十个年头了。

第一次集中阅读先生的全部大自然文学作品,是三年后的1996年。中国作协、安徽省委宣传部、省文联、中国青年出版社联合在北京召开“刘先平大自然探险长篇系列”研讨会,先生提前送我一套样书,安排我写一篇系统性的创作论,在研讨会上交流。

“刘先平大自然探险长篇系列”是先生之前所有大自然文学作品的结集,包括四部长篇小说《云海探奇》《呦呦鹿鸣》《千鸟谷追踪》《大熊猫传奇》和一部散文集《山野寻趣》。那时我正在写作《中国儿童文学史》,就从文学史视角写了一篇五千字评论,题目为《大自然的呼唤——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创作散论》。也许视角独特、视野较广、内容丰富、有真情实感,大会交流后受到好评,要点发表在《文艺报》上。这是我写的第一篇关于先生大自然文学创作的评论。先生又将研讨会交流论文结集出版,由著名儿童文学评论家束沛德主编,书名为《人与自然的颂歌——刘先平大自然探险文学评论集》。这是我为先生责编的唯一一本书。后来先生在安徽出版了十多部作品,我都遗憾未能再次担任责编。但先生每有新作出版,都在第一时间送我签名本,我也不敢怠慢,读完后第一时间写出评论向先生汇报。如此这番,我珍藏了先生大量的大自然文学作品的签名本,我认真读过先生所有作品,也为先生众多作品写过评论。这样日积月累,在二十八年后的2020年,在先生的督促、指导下,完成了一部四十四万字的《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创作研究》,由安徽大学出版社出版。当我惴惴不安地将这份作业呈送给先生并请先生指正时,先生认真地拿来钢笔,一边要我在扉页上签字,一边说辛苦了,写得好也出得漂亮。看到先生满意的表情,我有一种眼睛湿润的幸福感。先生为大自然文学付出了全部,我这点浅显的学习体会又怎能把先生的贡献和精神总结好呢。作为第一部研究先生创作的著作,算是学生给先生的答谢,更希望抛砖引玉,让更多人来关注先生、关注中国大自然文学。

“大自然文学”这个名词,不是先生首用的。但开创中国“大自然文学”门类,非先生莫属。先生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大自然文学的开拓者”,完全称得上“中国大自然文学之父”。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为大自然文学正名这件事,先生从1996年至2021年,用了整整二十五年,也是他人生最后的二十五年。

在中国的理论话语里,最早使用“大自然文学”一词的,是浙江师范大学教授、世界儿童文学研究专家韦苇先生。早在1994年出版《俄罗斯儿童文学论谭》时,韦苇将俄罗斯作家比安基、普里什文等为代表书写的大自然儿童文学作品,译作“大自然文学”。首次在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中提出大自然文学“是俄罗斯儿童文学的一大优势”,已经发展出与儿童文学并行不悖的一种新文学样式了。

将俄罗斯儿童文学中书写大自然的文学创造性地翻译为“大自然文学”,韦苇是中国第一人,是他在世界儿童文学浩瀚的海洋里发现了“大自然文学”这一叶扁舟。这与刘先平提出的“大自然文学”没有必然联系,虽然都叫“大自然文学”,韦苇是从俄罗斯儿童文学中“译述”过来的,其间有韦苇的独家发现和理论智慧。刘先平则完全是从自己二十年大自然文学创作实践中感悟、总结、提炼、上升而来的,正如浦漫汀教授给先生创作的定位,是“中国的大自然文学”。在中国第一个将先生的创作称作“大自然文学”的也正是浦漫汀教授。

1996年上半年,为筹备十月份在北京召开的“刘先平大自然探险长篇系列”研讨会,先生两次专程到北师大拜访浦漫汀教授,请教授给这套文集取一个响亮又合适的名字,也是对先生之前的创作作一次回望总结,为今后的创作给个明确的导向定位。浦漫汀教授对先生说,你以崭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审美,写出的是最新的大自然文学,中国的大自然文学。世界上大自然文学流派的真正兴起,也是七八十年代。

先生感谢浦漫汀教授对他的理解、肯定和鼓励,但将自己的文集命名为“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心里还是没底,更不敢冒昧将自己的创作称作“中国的大自然文学”。先生向浦漫汀教授说明自己的顾虑,表示还不宜打出“大自然文学”的旗号。浦漫汀教授理解先生的心情,尊重先生的想法,给先生文集定名为“刘先平大自然探险长篇系列”,为此后倡导大自然文學作准备。

研讨会结束后的四五年间,先生一直在思考“大自然文学”这件事,多方征求意见,最终决定在2000年10月召开的安徽省儿童文学创作会议上,借思考世纪之交的安徽儿童文学发展方向,提出优先发展“大自然文学”的主张。先生特意将会址选在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遗产的黄山,亲自主持会议并作《高举大自然文学的旗帜》主旨演讲,第一次正式提出“大自然文学”概念。出席会议的著名儿童文学作家、评论家金波先生作了《标举大自然文学的旗手》主旨发言,会议形成广泛共识,《文艺报》头版头条发表了专题报道,引发文艺界广泛关注。2001年5月31日,束沛德先生以《新景观,大趋势:世纪之交中国儿童文学扫描》为题的演讲中,将安徽倡导的“大自然文学”,与江西倡导的“大幻想文学”,浙江倡导的“幽默文学”,并称新世纪高高飘扬在儿童文学天空的“三面美学旗帜”。

旗开得胜,顺势而为。2003年11月6日至10日,省委宣传部、省作协、省儿童文艺家协会联合在黄山举办“大自然文学研讨会”,先生主持会议,对这次安徽儿童文学创作会议定名为“大自然文学研讨会”作了主题说明,号召开展“什么是大自然文学?”的大讨论。

什么是大自然文学?这是先生急迫想要讲清楚、讲明白、讲透彻的问题,让儿童文学界、文艺评论界都能接受的答案。没有一个普遍接受的大自然文学概念,就没法将“大自然文学”倡导进行下去。

起初先生寄希望于评论、理论专家们来解决专业的理论问题,渐渐发现专家们说到“大自然文学”,往往自说自话,各说各话,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想说服谁,长此以往,不仅学术问题难以说清,还有误伤感情的风险。特别有两种倾向让先生忧心忡忡:一是套用西方自然文学、生态文学的理论来评价先生的创作,与先生的创作实际不符;二是过分强调大自然文学的儿童文学特征,甚至认其为儿童文学的“小儿科”。两者都没有给大自然文学一个恰当的位置,与先生倡导大自然文学的初衷有走远走偏的态势。

先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决定自己出手,现身说法,从自己创作体验和学术思考出发,原汁原味地阐释他的大自然文学观,既不是美国自然文学的翻版,也不是生态文学的“儿童化”。与儿童文学的关系,可以说源于儿童文学,又跳出儿童文学,已经发展出具有独立艺术品格的新文学形式。

先生关于大自然文学的认识,高度凝练在《呼唤生态道德》一文中。这篇文章先生写了十五年,2008年4月2日作为“我的山野朋友”系列丛书的序言首发,全文3000余字。先生此后不断修改文字、完善观点,到2020年12月收录同名“刘先平大自然文学作品评论选集《呼唤生态道德》”一书,正式发表的版本有八种之多。2020年2月27日,先生写了六万字的《我和当代大自然文学》,第一次完整回顾了他的大自然文学人生,回答了什么是大自然文学:歌颂人与自然和谐、呼唤生态道德的文学,即是当代大自然文学。

这样一句高度凝练的表述,浸透了先生一生的心血和智慧,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需要结合先生创作大自然文学四十多年的人生来解读,是先生留给中国大自然文学最为宝贵的学术财富,对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大自然文学评论话语和理论体系有着独到发现和引领方向的重要意义。

2010年是先生最开心的一年。2010年至2020年是先生最开心的十年。

2010年1月,安徽省人民政府批准建立并授牌“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工作室”,同时规定了工作室“五大任务”:大自然文学作品研究、创作、整理、展示和衍生产品开发等。这一年,先生本人也因大自然文学的突出成就推荐为国际安徒生奖提名奖,并应邀出席在西班牙举办的颁奖典礼。此后的2011年、2012年先生又连续两年入选国际林格伦文学奖候选人。

没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早在2017年4月6日,安徽省政府参事室曾向省委省政府报送“政府参事建议(第六期)”,建议重点扶持安徽省优势文学门类——大自然文学和儿童文学。这里将“大自然文学”与“儿童文学”并列,认作是两个并行的文学门类。2009年7月10日,先生收到国务院参事室主任陈进玉的来信,告知先生那年2月12日写给温家宝总理的信,国家信访局已报送了温家宝总理,并认为先生信中提出的《亟待树立生态道德、实施生态文明建设》的建议非常重要,国务院参事室将在《国是咨询》第四期全文刊登先生的建议,报中央领导同志和各地区、各部门负责同志参阅。信中对先生“在大自然文学领域取得的突出成就”表示崇高的敬意。

安徽省政府迅速落实国务院《国是咨询》有关精神,2009年10月31日,省政府就省发改委《关于建设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工作室的请示》做出正式批复:“刘先平先生作品在国内外具有广泛深远的影响,具有很大的开放价值和市场潜力,省政府

同意授牌‘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工作室。”

2010年1月,省政府正式批准建立“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工作室”(皖政秘〔2010〕26号文件)。经过将近一年的筹备,2010年12月22日,省政府在稻香楼宾馆隆重举行“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工作室”授牌仪式,省长亲自授牌,省政府秘书长主持仪式,中宣部原副部长、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名誉副主席翟泰丰题写“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工作室”牌匾。建立后的“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工作室”挂靠省政府参事室管理,省政府专款建设了一座园林式徽派建筑,坐落在安徽大学老校区天鹅湖畔,体现了人與自然和谐而居的生态理念。

省政府高规格批准建立“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工作室”,这是安徽文艺界的大事件,更是先生追梦大自然文学的大事件,给先生坚持大自然文学创作和继续倡导大自然文学极大的鼓舞,对开展大自然文学创作与研究营造了良好氛围、创造了重大机遇并提供了方向指引,对人们认识先生的大自然文学观有四层启示:一是大自然文学与儿童文学是并行不悖的两个独立的文学门类;二是大自然文学的生态道德主题对于建设生态文明建设的意义;三是大自然文学得到国家和省级政府的高度重视,“大自然文学”概念第一次写进了政府文件,得到肯定、认可和鼓励,这是关系“大自然文学”信誉、命运和前途的大问题;四是成立了以刘先平的名字命名的大自然文学工作室,肯定并确立了先生与大自然文学的关系,那就是先生与大自然文学密不可分,说到刘先平的创作,就是大自然文学。讲到中国大自然文学,特指刘先平的创作。可以说刘先平、大自然文学与儿童文学、生态道德、大自然文学工作室四大关键词,表明了先生创作大自然文学的价值,创建中国大自然文学门类的贡献,以及先生在当代文艺界的影响和大自然文学开拓者、奠基人、举旗手的身份与地位。这不仅是学术界、文艺界的认识,更是得到了政府的充分肯定和强力扶持。这同时也打消了一些人的怀疑,给先生的大自然文学创作开辟了一条光明的大道。

此后十年,先生加倍珍惜夜以继日地工作,他要以辉煌的成绩来表达对政府的关怀和同仁的关心。十年间,先生大自然探险的足迹从南海的西沙群岛到青藏高原,从三江源到呼伦贝尔大草原,从云南高黎贡山世界物种基因库到英国皇家植物园。先生坚持每年到大自然去深入生活,先后推出新作和作品选集五十余种(套),《美丽的西沙群岛》获第十二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图书奖(2012),《续梦大树杜鹃王》获首届“中国自然好书奖”年度华文原创大奖(2018),《孤独麋鹿王》获第三届“比安基国际文学奖”小说荣誉奖(2019)。与此同时,2011年,“刘先平大自然文学作品动漫、影视、儿童剧改编权转让项目”在上海文化产权项目招商会上估价1.3亿元。2017年,根据先生同名大自然探险长篇小说改编的动画片《大熊猫传奇》于国庆节成功上映。

这十年间,为扩大大自然文学影响,开展大自然文学理论建设,先生策划、组织了一系列大自然文学活动。2010年,安徽大学大自然文学研究所成立,出版《大自然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安徽大学大自然文学协同创新中心成立,招收大自然文学研究生,征集大自然文学研究课题,开设“大自然文学作家班”。先后举办三次全国性大型学术研讨会:“大自然文学国际研讨会”(2014)、“生态文明视野下的当代大自然文学创作研讨会”(2019)、“中国当代大自然文学理论建设研讨会”(2021)。策划组织出版“大自然文学研究丛书”,包括赵凯主编《大自然文学论纲》(2020);何向阳主编《呼唤生态文学:刘先平大自然文学作品评论选集》(2020);韩进著《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创作研究》(2020)、《新世纪中国大自然文学观察》(2021)等四部理论著作。

这是收获的十年,是先生最开心的十年,也是先生操心最多、最繁忙的十年。之前先生只要创作,创作是个人的事情。如今工作室是一个光荣的集体,一个承载政府任务的团队,需要他规划和领导,需要每年都有新成果。

这十年,到大自然探险考察、创作、研究、活动、会议、接待等,每一件事先生都亲力亲为,追求尽善尽美,即便是年轻人,也都忙不过来,何况先生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业绩来自奋斗、奉献,荣誉是先生用心血和生命换来的。就是这样不知疲倦、夜以继日地劳作,先生的身体渐渐出了问题,他总以为自己长年坚持锻炼,身强力壮,又乐观通达,毅力坚强,疾病都会躲着他,有些不舒服,扛一扛就过去了,事情忙完了,找个时间疗养休息,就都恢复了,又可以重新投入战斗。可在先生的计划里,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永远有梦想在前方招手。直到2020年初,先生明显感到容易疲劳,有些力不从心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先生是累病的。先生非常要强,什么事情都自己担着。他不想让他人知道他的病情,甚至是家人,他不想因此打擾别人的生活,也不想别人因此来打扰他的生活,他要抓紧生命最后的时间,尽可能多做点事情,他还有很多计划想去实现。在他人眼中,先生永远是那个精力充沛、帅气儒雅的大自然文学家。他总以为自己还很年轻,舍得花时间与年轻人交朋友,特别重视从年轻大学生中培养大自然文学创作与研究两用人才,经常对大自然文学作家班的学生说,搞儿童文学和大自然文学的人,都心态年轻、乐观、长寿。他说自己是80后老大哥,要带领学弟学妹们一起奋斗。

第一次感觉到先生身体有恙,是2020年的六一儿童节。以往每年的儿童节就是儿童文学家的节日,先生都要安排省儿童文艺家协会来组织活动,这年没有。后来得知先生住院了,5月27日做了一次大手术,此后一直在医院化疗中,顽强地与病魔作斗争。先生不让他人知道这件事,出院后我去工作室看他时,也只得装作不知道,回避生病健康的话题。后来一年半时间内,先生到上海、广州、北京等地寻医问诊的同时,把主要精力用在策划、组织、推进“中国当代大自然文学理论建设研讨会”上,这是先生生前最重视、最用心、寄望最高的一次重要会议。会议于2021年10月25日至27日顺利召开,先生非常满意,终于可以歇息下来,养好身体,准备过年了。

11月22日是先生八十三周岁的生日,在先生家里举办了个生日小聚会。饭后先生请我到他办公室做一次长谈。他说到未来三年要做三件大事:一是建立刘先平大自然文学数据库,将所有出版的作品、手稿、图片全部数字化,为数字化应用做准备;二是整理他四十年大自然探险考察日记,写一部日记体自传,已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三是商议完善大自然文学工作室组织架构、可持续发展的问题。第一次看到先生凝重的表情,在生日这天谈起这个沉重的话题,我们心里都明白为什么。“想得先生也知自,欲将留与后来人”(唐·贯休《比干传》)。先生所说的三年三件大事,明显带有安排后事的意思,生时作永别,这要有怎样的勇气,又是何等悲壮。虽然先生已有心理准备,但不会想到下一次病情来得凶猛,留给他的时间竟然不到四十天。

春节将近,先生决定到医院做一次全面体检,把身体调养好,和家人过一个平安祥和的春节。他对自己有信心,过去那么多生死关头都过来了,这次也会没事。1月9日早饭后,医院上班的时间还早,先生就争分夺秒地伏案写作,临走前也没有收拾办公桌,钢笔自然地放在稿纸上,随时准备回来继续。还有先生已经答应好的,将自己所有作品授权无偿制作成盲文,收录中国盲文图书馆数字馆的授权合同也准备从医院回来后签。然而,意外发生了,先生再也没能回来,不辞而别,没有一句交代。

假如再给先生三年时间,该有多好,那时也才86岁,不算老啊!何况先生可以完成“三件大事”的心愿。哪怕再给先生三天时间,让先生临走前和家人、朋友有个交代也行。然而,人生没有假如,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斯人已去,活着的人也要警醒自己,各自珍重,处理好工作与生活的关系。美国盲聋作家海伦·凯勒有一部自传故事《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写一个盲聋之人对光明的渴望,如果给她三天光明,她会去做什么?我从中感受到心灵的震撼,反思我们健康的人该如何珍惜光阴?珍惜生命、热爱生活、关爱他人?

先生离开我们快一年了。我们怀念他对大自然文学的贡献,努力去继承他开创的大自然文学事业,却没有了旗帜的引领。繁华落尽,物是人非,但工作室仍在艰难前行,先生的作品还在陆续问世,“大自然文学作家班”还在继续,《大自然文学研究》还在出版,“大自然文学协同创新中心”的活动还在开展。还有一批人在默默地顽强地坚守,这是对先生最好的纪念。

先生一生是有“风波”的人,他的励志故事曲折感人,是一部人生的教科书。童年时代,父母早逝,先生在姨妈照顾下长大,12岁就到染坊当学徒,受尽委屈和磨难,是大哥帮他脱离学徒生活,回到课堂读书。先生勤奋刻苦,1957年考取杭州大学中文系,同年发表文学作品,主编学生会刊物《水滴石》,本想在文学上有所作为,没想到《水滴石》因为其中刊发的文章受到批判,先生受到牵连,直到1961年大学毕业前才得以平反。大学毕业后回到省会合肥任教,1963年又因一篇评论文章受到批判……

1972年有了转机,为纪念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三十周年,已经在安徽文学界崭露头角的先生,被调到亟待恢复的《安徽文学》编辑部做编辑,期间,他作为联系皖南地区作者的刊物编辑,每月总有一周时间在黄山一带深入生活,在大自然探险中结识了一位考察野生动物的科学家,科学家带先生走出了“大自然属于人类”的误区,让他领悟到“人类属于大自然”的新境界。先生因此做出了他人生最重要的决定——重新拿起笔,创作以大自然为题材的新文学,后来称之为“大自然文学”。

先生的大自然文学旅途不是一帆风顺的。被误解、怀疑、妒嫉过,也被质疑、批判、哄骗过。这一切,先生心里都如明镜,不辩论,不计较,不抱怨,不挑破。很多年过去后,才恍然大悟,这是先生的处世智慧。先生不是完美无缺的人,他追求完美,追求梦想,但有个性、有脾气,即便被误读,也不争辩,任由时间来回答。事后问及缘由,先生总是笑呵呵地说,爱咋样咋样,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小事上。好多事情,不必计较,过去就过去了。

是啊!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先生在大自然中探险了一辈子,多少惊心动魄、生死存亡的关头都过去了。先生以一颗赤子之心,爱大自然的每一片绿叶,由对草木鸟兽虫鱼之爱,推及爱所有人,包括对他有偏见的人,他都一笑了之,视其为干事创业的动力。他人生最大的事情,就是书写自然之美、人性之美,人与自然和谐之美。

說先生没有爱与恨,没有杂念和私心,那是不符合实情的。他最爱的是大自然文学,由爱自然到爱人类。他的最大私情是奢望所有人都来关心他心爱的大自然文学,他的一切忍让就像他的全部付出一样,都是为了大自然文学。凡是对大自然文学的意见,不论赞许还是怀疑,不论支持还是反对,他都乐于去听,都引以为友,都被他当作坚持的动力,前行的帮手,每一次拾级而上,会当绝顶,他都像孩子那样天真地向所有人分享他看见的风景。

先生是攀登不止的追梦人,不断把眼光投向另一座更高的山峰。他的身影穿行在祖国的山川河海,那阵阵松涛和滚滚海浪仿佛是他强大的心脏搏击的声响,在他一部接一部大自然文学的字里行间跳动,带给读者一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宏大交响曲。时而潺潺流水,时而两岸猿声;时而千鸟鸣谷,时而呦呦鹿鸣;时而雪豹出没,时而鱼翔浅底;时而传来巢湖之滨长临河畔摸鱼捕虾的嬉水声,时而传来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中华水塔的呢喃声……真是无处没有他的足音,无处不是他的心声。

魂归自然,呵护山林万物,风动树梢,有他前行的身影,百花斗艳,是他灿烂的笑脸。先生真的走了,又总感觉他还在身边。想起苏轼有一首词叫《定风波》,写的是途中遇雨,同行人狼狈不堪,只有词人独醒,触景生情,获得人生的顿悟和启示。其中“一蓑烟雨任平生”一句,刻画了抒情主人公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我行我素、不畏坎坷、初心不移的情怀意志和豪放之气,正可以借来形容先生的一生。

责任编辑    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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