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伟
一
在米镇,实在是没有比它更古老、更久远的建筑了,因此这所日本房算个地市级历史建筑,属于不可移动文物。县志记载,日本房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所建,属于满洲铁路日本员工住宅。一共是五栋楼,上下二层,砖混结构,水泥罩面,起脊挂瓦,东西两侧有凸出的耳房。改革开放三十年后,按米镇的城市规划,这五栋洋房早就应该拆迁。这么多年,米镇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多老旧房屋都拆得差不多了,建起了商业大厦或居民小区,马路也宽了,绿植也多了。只有这几栋房,建设主管部门和一些相关单位硬说它是历史建筑,有保护价值,谁也没敢动。
伍征租房成为这里的房客,是在这年春天的一个星期日的上午。这天的天气还算不错。因为父母留下的老宅拆迁,他暂时没有住的地方,只好临时租房。搬家很简单,离婚后他净身出户,除了一些书籍、衣物,还有些许常用的锅碗瓢盆,再也没什么别的了。
房东是个女人,从面目上看不出实际年龄。如今的女人精于美容、化妆、保养,真是把男人们的眼光给弄虚无了。好在伍征已迈入中年,对女人也没什么过高的要求和非分之想,好看的就多看一眼,难看的就当不存在,何况他只是个租房的房客,房主的年龄大小和长相丑俊对他来讲是没有太大关系的。他关心的是房子的价位和环境。
房子不大,使用面积不足四十平方米。一个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住个单身男人还算宽敞。伍征对这一带的环境是满意的,火车站、菜市场、学校、医院都不算远,属于理想中的居住地点。
女房东姓尤,起初伍征管她叫尤姐,后来又觉得人家没那么老,就改口叫大妹子,还是有些拿不准,就改为尤老师,把女房东逗乐了。她说,你叫我什么无所谓,不欠我房租就行。
伍征第三次见到女房东是在他搬进来的当天晚上。女房东给他送水费和电费的单子,告诉他房子的水电费都结清了,从今天开始水电费都由他负担。伍征接过单据瞄了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女房东。这是个长相小巧的女人,文雅、白净,五官摆放得很周正。从绘画的角度来欣赏,算是比较完美的,没有什么瑕疵。她上身穿件米色亚麻小衫,胸部微微有些隆起,把胸口处的衣襟顶得龇牙咧嘴,一条白色薄羊绒披肩顺肩而过;下身是一条白色亚麻裤裙,宽松飘逸;白色的半高跟拖鞋,和她的衣裤颜色很搭。伍征瞬间在她身上扫了一遍,目光有些贪婪了。
伍征让女房东坐。她没急着坐,而是看了眼伍征收拾出来的屋子,说,这房子让你这么一布置还挺像样儿。伍征说,没什么好东西,都是一些随身物品。女房东说,这屋子摆上这些书,显得特有书卷气。一看你就是细心的人,热爱生活。大哥是个文人吧?伍征笑道,滥竽充数,喜欢书,见着就买,却不怎么读,摆样子的。女房东看了一圈儿,这才坐进伍征带来的那把藤椅。藤椅是旧的,已经跟伍征十几年了。女房东轻飘飘的身子坐上去的时候,那藤椅轻微地呻吟了一声。她抚摸着藤椅的扶手,说,我喜欢藤椅,我们老家大多是藤制家具,看上去温暖、柔顺、有弹性,手感也好,摆在房间里有温馨感。伍征说,一看你就是南方人。我们北方因为干燥不适合竹家什,也很少有女人像你这么讲究。女房东笑了笑,十几年了,我都入乡随俗了。说着,把目光投向靠西墙的一排书柜,我嫁人之前家里也有很多书,只是没带过来。伍征坐在自己的那张单人床上,问,咱们另外两家的邻居都是干什么的?女房东说,都是房客,一个是捡破烂的老太太,七十多了,每天往家划拉一些乱糟糟的东西,堆得满楼道脏兮兮的,全是酸腐味儿;另一家是卖肉的。伍征说,卖肉的好呀,吃肉方便。女房东看着伍征,冷笑了一下。
女房东没有多待,转身回了家——伍征对门的那间房。
房间里静下来,只剩伍征一个人。他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新家。屋子空着的时候还算宽敞,家具一旦摆上就显得挤巴了。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屋子,三分之二是厨房和卫生间,留给他的活动空间极小,只够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写字桌。写字桌是两年前从二手市场花十块钱买来的,桌面已经斑斑驳驳。他在上面蒙了块和床单一样颜色的蓝格子布,然后放上电脑、打印机、台灯,还有一些画画的用具。要说屋内可供他使用的空间只有西、北這两面墙。西墙的整个墙面已经被他的书籍占用了,只有北墙还是空着的。他想,应该把单位画室里的那块大画板拿回来挂上,闲暇时画几笔。
伍征来到北墙边,先是用手摸了摸墙体,又用拳头捶了两下,有些空。他皱了下眉,心说,这房子的隔音肯定不行。好在自己是单身,也弄不出什么稀奇古怪令人疑心的动静来。他又用手在墙面上摸了摸,由于年久失修,墙面已经变得老旧发黄了,边边角角的墙皮也有些脱落。他想,如果把这面墙重新粉刷一下或许会好看一些。转念又想,管它呢,租的房子没必要那么讲究,大画板往上一挂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二
第二天一大早,伍征先是到附近的菜市场转了一圈儿,熟悉熟悉环境。米镇原来是个县,后来把周边的几个乡镇纳进来,人口增多了,市区的面积也大了,变为县级市。来这里贩卖物品的大多是乡下人,他们把自家的农产品拿到城里来卖,换几个小钱补贴生活。
正是季春时节,街面上的人很多,讨价还价的、叫买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打了气儿似的南来北往地忙碌着。伍征昨天夜里睡得挺踏实,此时的精神也很足。转了一圈之后,他在日本房胡同口对过的一家小摊上吃了早点,然后去上班。
伍征在文化馆属于美术辅导员。他的专业是国画,以山水为主,在米镇算是有些小名气。
伍征的主要工作是自己搞创作,偶尔有需要辅导的业余绘画爱好者,他就给辅导辅导,属于守株待兔似的工作方式,极少走出去自觉服务。他也有那么三两同行,能说得来的人,经常到他这里来闲聊或是小酌。
伍征来到单位,先是馆里的领导给开了个会,也就那么二十几个人,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听。领导也在那儿有气无力地讲,安排上半年的工作。有人在下面嘀咕,上半年都快过去一半了,才布置工作。其实,他们每一年都是那些活,很少有什么新打算和新安排。文艺市场开放之后,他们的工作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他们的薪水不是很多,养家糊口可以,想发财只有自己卖手艺赚钱。他们对领导安排的工作是毫不在意的,甚至是嗤之以鼻的。
开完会,伍征来到馆长的办公室,说自己以后就在家画画了,他的画室留作辅导用。馆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为馆里没有单独给他设个辅导间。馆长刚要解释,就被伍征打断了,领导,你不用解释,我知道馆里的难处,房子都租出去了,收不回来。领导听了他的话也就不再说什么,只好点头同意他回家去作画。
中午,伍征在工作室泡了碗方便面,将就吃了。他经常这么将就。
吃完午饭,伍征又眯了一会儿,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多钟。仿佛还做了个梦,恍恍惚惚梦到个女人,梦中俩人还很亲密。当俩人想做些什么的时候,他突然醒了。伍征看了眼手表,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来到二楼,找到办公室主任和小车司机,把他们叫到自己的畫室,指着挂在东墙上的一块长三米、宽两米的大画板,说,麻烦帮我把它摘下来。办公室主任问,大画家,啥意思?你不在这儿画画了?伍征说,回家画,这个房间做辅导教室。我都跟馆长说两年了,弄个画室辅导那些孩子,他总是说办公室不够用。他打乒乓球怎么有地儿?我也不想跟他扯了,回家画,把这个房间腾出来给那些学画的孩子吧。说着,三个人就开始摘画板。摘的时候司机说,这东西挺沉呀。伍征说,这上面有磁铁,里面有铁板,当然沉。
伍征把画板弄到家,正是晚上下班的时间。他和小车司机往楼上抬画板,女房东看见了,问,这是什么呀?伍征说,画画的画板。司机说,这可是咱们大画家用来挣钱的东西。女房东听了有些吃惊,说,大哥是画家呀?哦,真好!搞艺术的有品位。司机说,他的裸体女人画得最好!伍征说,别胡说八道!我是画山水的。司机边抬着画板上楼边说,人体本身就是有山有水的。女房东跟进来问,这么大的一块板子往哪放呀?伍征说,挂在北墙上正好!
画板勉勉强强抬进屋,伍征拿过两颗钉子往墙上钉,然后和司机往墙上挂画板,却怎么也挂不住。画板太沉,钉子吃不住力,一挂就往下滑。伍征看了看,说,看来这墙还真不行,不吃劲!等我研究研究再挂吧。司机走了,伍征坐在那里看着北墙发呆……
这天晚上,伍征为没能把画板挂到墙上而发愁。他反复打量着墙壁,用手抠,用拳捶,总觉得墙后面是空的。于是,他拿起斧头上去就是一下,竟然把墙砸了个大窟窿。
一面墙,能被一斧子砸出个洞,伍征万万没有想到。他先是吃惊,接下来便是紧张,是不是把隔壁老太太家的墙砸通了?他吓了一跳。可当他定睛细看的时候,才发现只是个洞,没有砸透。伍征不解地伸出手去,抠了抠被砸破的墙,稍微一用力,墙皮就脱落了。他连续抠了几块墙皮下来,发现竟然是个夹层。
伍征已经把墙的夹层抠下有两个巴掌大的面积了。他一狠心,想把这层墙皮都抠掉,看看里面到底是怎样的结构。没抠几下,发现夹墙里出现一个长长的小木盒。
伍征猛然紧张起来。他先是看了眼房门,立刻走过去,将房门推了推,看有没有锁好,然后又听了听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此时此刻,他真怕有什么人突然闯进来。特别是那个女房东,她最有可能随时出现。楼道里没有动静,门也关得死死的。伍征放下心来,又看了眼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伍征有些心跳过速。他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再次来到北墙边,伸出双手把墙壁里的长条木盒取了出来。木盒不是很大,他掂了掂,也不太重。上面有些浮灰,他吹了吹,又用衣袖擦了擦,然后将木盒拿到写字桌前。
房间很暗,只有一盏落有污垢的白炽灯在棚顶上萎靡地亮着。伍征顺手将台灯打开。台灯亮了,那个小木盒也跟着亮了。这是个精致的长方形紫檀木盒,无论是样式还是质地都非同寻常。伍征那双瘦长的手在木盒上小心地抚摸着,木盒的手感极好,光滑如玉,透着一种诱人的自然美。伍征激动不已。
房间里很静,伍征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他慢慢地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幅被黄色锦缎包裹着的轴画,展开竟是绢画绫裱《隐居图》。布局美观生动,古朴典雅;山峰高大险峻,山下树木苍郁葱茏,山脚下一片阔水,微波荡漾,远方山水平静,秀润幽雅;右上角是一首诗:“舍人风度冠时流,笔底江山不易求。退直归来思故隐,满怀清兴付沧洲。”画面古意盎然,手法讲究,落款——王绂。
此时伍征的目光燃烧起来,他不仅心跳加速,手也有些颤抖。王绂,明朝大画家。伍征知道,王绂的真品价格不菲。即便是假的,也值一些银子。怎么能是假的呢?他忙把自己的想法推翻了,绝不会是赝品,谁能把假的东西藏在墙壁里!
伍征小心翼翼地将画挂到靠在北墙的画板上,反复地端详,仔细地打量。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躺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连续抽了好几支烟。
伍征一夜没能入睡,直到楼道里有了人的脚步声,他才慌忙将画放回原处。然后用图画纸把砸开的墙洞封好,再把画板挪到北墙遮住。
伍征简单地洗了一把脸,早饭都没吃,就出了家门。
米镇的古玩市场可以说什么都有,金银铜铁锡,竹木牙角漆,玉翡绿玛琉,文玩字画瓷,有真品,有赝品,有老货,有新物,可以被视作人类文明和历史缩影的见证,更是融合了历史、方志、金石、博物、鉴定等方方面面。
正是周六古玩交易的时间,伍征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了。他没有闲逛的心,直接去了古董字画交易的一家门市。
伍征进了纳宝斋。他认识这里的主人,姓徐,是原来文化局的一个副局长。徐副局长对伍征很热情,又是让座,又是泡茶,说,你这样的大画家能到我这里来,蓬荜生辉呀!伍征没有客气,坐在茶台旁,顺手拿过茶几上的一个玉石小物件在手里盘着,目光却在屋里寻摸,墙上挂的、地上摆的各种文玩字画琳琅满目。伍征感慨地说,还是你好呀,满屋都是宝,茶杯一端,利润无边。徐副局长满脸堆笑说,现在不行了,跟不上前几年了。
两个人闲扯几句,徐副局长问,一定有什么事吧?不然,你不会有时间到我这里来。伍征问,你认识鉴宝的吗?我有个朋友,手上有幅古画,想让人帮着鉴定鉴定。徐副局长说,什么宝贝?我给他看不就完了嘛。伍征看着徐副局长,意思是你行吗?徐副局长道,大画家,小瞧我了不是!跟你说实话,这些年我给别人鉴定赚的钱,要比卖古玩赚的多得多。再说,我为啥开这个店?有资源呀!我有个亲属,是专干这个的。徐副局长边给伍征续茶边说,咱也别吹牛,你把东西拿来我先看看。如果你信不过,咱就请个明白人,或者到北京跑一趟,潘家园、琉璃厂咱都有人。怎么样?伍征说,我跟对方说说,画拿来你帮我看看。徐副局长说,我去你那里也行,咱们电话联系。说着,递给伍征一张名片。
三
伍征从古玩市场回来,已经快中午了。临回家前,他在菜市场买了些羊肉和圆葱,准备晚上包饺子吃,犒劳犒劳自己亏了几天的胃。买菜的时候他想起了女房东,想多包些饺子,晚上给她送几个尝尝。
中午简单吃了一口,还是方便面。自从离婚后,伍征跟方便面有了一种不解之缘。原因无非是两种,方便!省钱!他对方便面的依赖,远胜于对女人的依赖。
吃完方便面,伍征又习惯性地眯了一觉。这么多年,他晚上的睡眠始终不是很好,每天只有依靠午睡来弥补。醒来后,他躺在床上看着北墙发呆,想编个什么理由把画拿出来,给那个徐副局长看看。
三点整,伍征开始包饺子剁馅儿。先是剁圆葱,然后剁肉。忽然听到了敲门声,伍征停下剁肉,打开门,是女房东。女房东穿着一套真丝睡衣,有些睡眼惺忪,不耐烦地问,你干啥呀?弄这么大动静!伍征说,我在剁肉馅儿包饺子。女房东打了个哈欠,说,好不容易才睡着,就让你给剁醒了。伍征有些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在睡觉。我还想饺子弄熟了给你送几个,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呢。女房东精神了一些,问,有贵客呀?伍征说,没有,就我一个人,馋了呗,自己吃!我不会做别的,只会包饺子,再就是煮方便面。女房东往厨房里瞅了瞅,道,一个人包饺子多麻烦,你真行!伍征说,你要是不嫌弃,晚上过来一起吃吧,也省得我给你送了。羊肉圆葱馅儿的,很香,我做饺子可是一绝。女房东看了眼伍征,说,那多不好意思。伍征说,这有啥,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再说,你是我的房东,将来少不了麻烦你。女房东想了想说,行,那我就不客气了!咱们一起包吧。伍征说,太好了,我还怕请不动你呢。女房东说,正好我还有一瓶红酒,咱给它喝了。
伍征今天和馅儿特意费了点心思,加了些佐料。他先是用八角、陈皮、香叶、生姜、大葱在热油中炸了炸,将香味浸入油里,放凉备用;再往羊肉馅里放上圆葱碎一起搅拌,提鲜;然后放入事先炸好的凉油锁水,其间还加了少许的鸡精、胡椒粉、生抽、老抽、蚝油、香油,不断地搅拌,直到饺子馅形成一体。
包饺子的时候,伍征还用电脑放了音乐,大提琴独奏曲。女房东问他,你欢喜大提琴?伍征说,只是喜欢听,不太懂。女房东说,大提琴好,音色丰满、浑厚、深沉,具有“音乐贵妇”气质,特别是舒曼的《梦幻曲》,听了让人陶醉。伍征说,你这么懂?女房东说,我父亲就是拉大提琴的,我母亲跟你是同行,画画的,虽说都没有什么大的成就,但他们都喜欢。母亲在作画的时候,只要父亲有时间,一定在一旁拉琴给她听,母亲就是这么嫁给父亲的。伍征看着女房东问,生活中真有这么浪漫的事儿?女房东说,当然有!可惜他们已经不在了。遗憾的是我这两样都不会,偏偏喜欢跳舞。伍征说,你家真好,有画的,有拉的,有跳的。女房东说,就是没有唱的。
楼道里有拖拖拉拉的声音,像是在地上拖扯着什么东西。女房东说,这个老太太,指不定又把什么脏东西捡回来了。伍征突然问,这房子有年头了,怎么你成了房东?女房东说,这都是公爹留下的。他以前给日本人当翻译,那个日本人是火车站的站长。日本投降后,火车站站长回了日本。我公爹近水楼台,这房子就成了他的。当然,也弄了顶汉奸的帽子。好在没什么民愤,他就是个翻译。后来,这房子归私人所有,也就成了他们家的唯一财产。我跟他儿子结婚后就成我们的了。伍征道,这么说,你公爹跟那个日本站长的关系应该不错。女房东说,关系好坏不知道,只知道那个日本人喜欢收藏,走到哪里见什么好东西就买,我公爹总陪着去,做翻译。伍征又问,那日本人临走的时候,一定拿走了不少好东西。女房东说,谁知道呢……
饺子包完了,女房东打开一瓶葡萄酒,说,这酒不错,舶来品,尝尝。两个人斟酒,碰杯。伍征问女房东,咋没见过你丈夫?女房东说,我都见不到他,海员,长年在外。伍征说,海员很赚钱的!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女房东说,我去他们船上演出的时候认识的。伍征好奇地问,一定有很多浪漫的故事吧?女房东说,一点儿都不浪漫,只见过一面他就出海了,再回来的时候我们就结婚了。连电话都不轻易打,只有他跟我联系,不让我跟他联系。伍征问,为啥?现在通讯这么方便。女房东说,不知道,说船上有规定!再就是没信号。结婚之后我就成了给他看房子的。伍征说,你的房产不少呀,这四间房都是你的。女房东说,四间房包括走廊加一起建筑面积才一百六十平方米,还都是这几年刚刚盘下来的,有钱的那三家都搬走了,换了大房。这房子属于文物,可以买卖,不能动迁拆除,我只能出租,赚几个房租费罢了。伍征指着自己的屋子问,这间屋,在我来之前還有别人租过吗?女房东说,你这间房开始是我住,后来我把对面盘下来,就搬了过去。那边是双窗户,又是东山墙,光照好,冬天比这边暖和。我搬走后,这屋租给了一个开花店的单身女人,待不到半年就搬去花店住了,接下来就是你……伍征听着,看了眼北墙,女房东也跟着看了眼北墙。
房间里有饺子的味道,有酒的味道,还有音乐的味道,两个人咀嚼着这些味道,聊到晚上八点多钟。
四
第二天早上醒来,伍征第一眼就去看北墙。这几天他有些神经质了,生怕墙里面的东西被什么人偷走或不翼而飞。他有些后悔,昨天晚上不应该让女房东到这里来吃饺子。可转念一想,这房子是人家的。于是,他想把画换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周一,伍征没有急着去单位上班。他来到一家工商银行,花三百八十元租了个保险箱。一切手续办理完,小半天也就过去了。他手里攥着沉甸甸的钥匙,心里很轻松。自从发现那幅画,他的神经总是绷着,吃不好,睡不好。现在他放心了,哪儿也没有银行安全。
伍征兴冲冲地回了家。当他把画从墙壁中取出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画拿出来了,墙壁里就空了。一旦有人知道这里藏着东西,人家来取,见画没了怎么办?他犹豫了一下,又把画放了回去。
伍征到单位,正赶上吃午饭的时间。文化馆有食堂,离家远的,可以自费两块钱在食堂吃。伍征很少在这里吃,他宁愿吃方便面。可今天伍征心里有事儿,也不知怎么就溜达到食堂来了。
文化馆的食堂有两个,分大食堂和小食堂。大食堂是普通员工吃饭的地方,小食堂是各部门领导吃饭的地方。食堂的大小不同,饭菜的多少和质量也不同。普通员工吃的是两菜一汤,领导吃的是四菜一汤,外加一小盒酸奶。伍征是辅导员,不属于领导,只能在大食堂和那些普通员工一起吃饭。
伍征在一个角落坐下,有些纠结,那幅画不是自己的,如果拿出来就相当于偷,是犯法的。虽说是在他的家里,可房子毕竟是别人的。如果画是真品,那可是价值连城,放在家里也不安全。
他想立马搬出去,把画拿走,远走高飞。转念又想,有那个必要吗?能走到哪里去?人家女房东把你的身份证复印件攥得死死的!再说租个理想的房子容易吗?他烦透了搬家,和妻子离婚后,这已经是第四次搬家了,而且越搬越穷,真正体会到了搬家穷三年的说法。
他还想到了把那幅画充公,文物是应该充公的,可东西不是自己的,凭什么把别人的东西充公?一旦物主找来,你拿什么给人家……
想了一顿饭的时间,伍征也没想好。他起身离开饭桌的瞬间,心说,这东西要是自己的就好了。
吃完饭,伍征没有在单位睡午觉,而是去了古玩市场。天渐渐热起来,由于刚刚吃过饭,体内增加了热量,身子便黏糊糊的,额头上也渗出了汗。他用手揩了揩汗,又将衣服的扣子解开两颗。街面明显有些空旷,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伍征想,这个时候应该睡上一觉。
找到了徐副局长,伍征把用手机拍下来的那幅《隐居图》拿给徐副局长看。徐副局长说,从照片上看不出什么,很难辨别真伪。伍征说,对方没有时间,自己来不了,委托别人又怕把画弄丢了或是调包,就给我发来这张照片。徐副局长反复看了看,说,看照片倒是画得不错,结构、布局都没有问题,但手机拍照色差很大,真假需要看实物,照片是看不出来的。徐副局长又问,这是个什么人,能有这样的画?伍征谎说,是我一个同学的父亲,不懂这些东西,想让我给看看。我画画还凑合,鉴别不在行,所以请你掌掌眼。徐副局长说,看不到实物肯定不行!
伍征从古玩市场出来,有些为难,怎么才能把画拿给徐副局长看,还不能说是自己的呢?他得找个不懂绘画而且还信得过的人帮忙。
回到家,才下午两点多。伍征刚到楼梯口,就遇见了女房东。女房东穿着旗袍,伍征说,这是去赴宴呀,穿得这么靓丽。女房东道,去相亲!说罢,莞尔一笑,两个人擦肩而过。女房东走过去时,一股香水味刺激了伍征的嗅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个灵魂一下子被融化了。
上楼的时候,那种香水的味道仿佛还没有散去。伍征想,女人和女人就是不同。他想起了自己的前妻,也总往身上弄一些东西,可那种味道他一点儿都不喜欢,闻上去刺鼻,杀脑细胞。为了那种味道,他跟老婆没少吵架。
房间里很静,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映上半张床,半张桌子,半块空地,和半面北墙。那光色极亮,也极暖。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是很适合作画的。伍征看了眼北墙根儿下立着的画板,画板上有一张空白的画纸。他原想画些什么的,始终没画。这会儿他的手有些痒了,心也有些痒了。他灵机一动。
伍征把《隐居图》从北墙壁里请出来,小心翼翼地挂到画板上,展开,让光线照上去。瞬间,一种远古的气息扑面而来。伍征看着画,心里很激动,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地移动着,逡巡着,画中的山山水水无不让他动容。仿佛这是一片有山有水的处女地,他不敢用手去触摸,唯恐伤害了它。他端详着画的每个细节,每一笔的走势,每一处情感的流露,勾、皴、擦、点、染,用筆用墨,明暗轮廓,还有它的质感,以及作者的精神和思想,然后开始临摹。
五
直到傍晚,外面的光线暗下去了,房间也暗下来,伍征才停下画笔。
此时,伍征的心情是极其平静的。他打开电脑,搜了首大提琴曲来听。他躺在床上,抽着烟,心情舒畅地边听边看着自己临摹的那幅画,浮想联翩。乐曲在房间里流淌,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仿佛每粒尘埃都是一个音符,在空气中游动着。伍征看着画,抽着烟,听着音乐,走进了那幅叫《隐居图》的山山水水……
正在伍征听得投入,看得投入,想得投入的时候,楼道里传来了高跟鞋踩踏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那脚步声很清脆,铿锵有力,很有节奏地踩在伍征的神经上。女房东回来了。伍征躺在床上,思绪从《隐居图》的山山水水中跋涉出来。他想起了这个叫尤柳叶的女房东,他们是签租房协议的时候知道了彼此的名字。“柳叶”——他喜欢这个名字,优美,有动感,像湖边的绿柳妩媚多姿,飘飘荡荡……走廊里传来女房东开锁的声音。他想起了她曲线毕露的旗袍,还有那种香水的味道。
女房东刚进屋,门就被敲响了。她打开门,见是伍征,就问,大哥,有事儿?伍征说,有点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女房东刚要说话,就听到隔壁女人叫床的声音。女房东看了眼伍征,脸一下子红了。伍征也听到了,他用目光问,这是从哪儿传来的?女房东指了指自己房间的北墙,说,三天两头这样,没办法。伍征看了眼说,你要是不急着休息,就到我那儿坐一会吧。女房东把脚上穿的高跟鞋换掉,趿拉着一双拖鞋就出来了。
伍征给女房东泡了茶,说,昨天新买的茉莉花茶,你说过你喜欢喝的。女房东看了他一眼,接过水杯,说,你这人还挺贴心的。伍征将电脑中的乐声稍微调大一些,淹没了叫床的干扰,说,都是后学的,以前要是懂得贴心,也不至于离婚。女房东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你老婆的坏话呢。伍征说,没必要,夫妻就像坐在同一列火车上的乘客,到站了,该下车下车。伍征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然后坐到那张单人床上,瞅了眼北墙上的画板。女房东问,这是你新画的?伍征说,临摹,刚刚打了个草稿。女房东说,画出来一定很好,一看就是古画。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就画这类画。伍征说,明代人作画的风格,能看出来。女房东又问,临摹也可以卖钱吧?伍征说,要看临摹谁的作品,还要看临摹的水平。如果原件丢失,临本成为孤本,就价值连城。仇英的《清明上河图》就是临本,价格上亿呢。纸千年绢八百,很多超过千年的艺术品都是临本。再就是看临本在谁的手上,如果在重要的艺术场馆或重要的收藏家手里,也会有较高的价值。对于咱们普通老百姓来讲,喜欢的话,家里能挂一幅临摹的古画欣赏也不错。女房东说,如果这幅是真品,一定很值钱吧?伍征笑道,那我把你这房子,包括你都能买下来。女房东低头道,我可不卖!这房子我倒是想换一换。
外面的光线完全沉下去了,房间里很暗。女房东问,你找我什么事儿?伍征想了想说,也是关于画的事儿。他指着临摹的画说,我有这么一幅山水画,不敢说是真是假,想让人给鉴定一下,但不方便自己出面,更不能说是我自己的画,想让你帮个忙,就说是你一个亲戚的画,跟我去鉴定鉴定。女房东问,为啥不能说是自己的?伍征说,如果是赝品倒没啥,是真迹的话,容易被人盯上,很危险。这类事情以前发生过。女房东说,还这么复杂!伍征说,当然,要是真迹,可不是小钱儿,真的能把你和你这所房子买下来。女房东半信半疑地问,那得卖多少钱呀?伍征说,不管这画是真是假,鉴定完之后给你五百块钱辛苦费。女房东说,算了吧,帮你个忙还要什么钱?我跟你长长见识。伍征说,不能让你白帮忙。正说着,楼道里有开门的声音,然后两个人的脚步声下了楼。女房东像是松了一口气,说,我得回去了,今天旗袍秀挺累的。伍征说,你不是相亲去了吗?女房东说,逗你呢,半老徐娘了,跟谁相亲?再说我还有老公呢。伍征看着女房东身上的旗袍说,你穿旗袍比别的女人好看,穿出了旗袍特有的神韵和风雅,有一种纤尘不染之美。女房东瞅着伍征笑。伍征说,真的,你的身材好,气质也好。不像有的女人,穿高跟鞋走路身子往前抢,还一抖一抖的,跟触电似的。
六
一晃五一快到了,全市机关企事业单位要搞一次大合唱活动,伍征是文化馆的人,归文旅局领导,自然也需要大合唱,只是他没有参加,在医院弄了张病假条,说自己心脏不好,没有力气唱歌。
伍征没参加大合唱,也没闲着。他没力气唱歌,却有力气喝酒。有两个曾经跟他学画的学生从省城回来,请他喝酒,直喝到晚上九点多钟才结束。
伍征迷迷糊糊往家走,大老远地发现胡同口的路灯下有人在转悠,走近了,见是女房东,就问,这么晚了,你在这转悠什么?这是伍征第一次在路灯下这么近距离地观看女人的脸。他看得很仔细,心想,漂亮女人不分什么时间场合都是动人的。伍征胡思乱想,竟然忘记回答女房东的话。女房东说完话,见伍征没反应,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就轻声道,你看啥?我跟你说话呢!伍征这才缓过神来说,啊,对。女房东说,你怎么才回来?伍征没有回答自己怎么才回来,他看了眼二楼自己家的窗子,答非所问地说,没事儿。
没什么话题,两个人干巴巴地在胡同口站着。路灯下站着他们两个人,同时也有两个人的影子倒在地上。人动,影子也跟着动。影子很清晰,一男一女,由于离路灯稍远,影子拉得很长。女的挺着胸,鼓着臀;男的在抽烟,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来回走動。先是伍征用脚踩了下女房东躺在地上的影子,女房东看到了,瞟了眼伍征,慢慢地走过去,用脚去踩伍征的影子。伍征又走到女房东的影子旁,用脚去踩女房东。女房东仿佛疼了一下,将影子闪开,又走过去用脚去踩伍征,还温柔地跺了一脚……就这样,你踩我一脚,我踩你一脚,相互踩踏着对方的影子。一切都是无声的,一切也都是有趣的,有想法的。踩着踩着两个人乐了。女房东小声说,你讨厌!伍征说,咱们去学校那边走走吧。女房东没有说话,跟着伍征朝学校的方向走。伍征说,自从搬过来,我还没到学校去看看呢。女房东说,我常来,心烦了,闷了,就来。伍征说,挺难为你的,这么一年又一年,一定挺孤独的。女房东叹了口气,谁难受谁知道呗。伍征又说,海员好呀!一望无际的大海,还可以享受异域风情,多风光自由啊!女房东又叹了一口气,她慢慢地撵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说,他们也不容易,白天工作在水天一色的远洋轮上,夜里做梦都是海。他跟我说,他都要变成一条鱼了。那种寂寞和孤独是我们在陆地上想象不到的……说到这里,女房东住了口,心里却在嘀咕,你知道他们有手淫的毛病吗?你知道他们和妻子的关系就是上岸度假的性伙伴关系吗?他们的性情很坏,没有朋友,常年在海上漂泊。他们干的是发达国家的人不想干的活儿,赌钱、变态,上岸就找女人……女房东想到这里,揩了下眼角,嘟囔说,冷暖自知吧。其实人生最难挨的不是困苦,而是寂寞和孤独。不怕你笑话,有时候我都要抑郁了。我到学校是喜欢这里的空旷感,没人的时候我会大喊几声……
他们肩并肩地走着。月光下,女房东的脸是白色的,衣服也是白色的。那是一套真丝绒混纺家居服,上身搭着一块披肩。披肩应该是黄色的,或者是浅灰色的,也可能是米色的,在月光下却白得发亮。伍征穿的是休闲装,黑皮鞋,黑裤子,黑上衣,在月光下整个人都是黑的。
女房东抱着双臂,用披肩把自己裹得更紧一些,低头看着眼前自己的影子,也看着伍征的影子。他们离路灯越来越远,影子也越拉越长,越来越淡,越来越偏移。
伍征微微地喘着粗气。此时他觉得头有些发晕,胃里也不舒服。他有些后悔晚上喝那么多酒,辜负了身边的女人,也辜负了这么好的月色。女房东说,你今天一定没少喝。伍征打了个酒嗝,怕女房东闻到难闻的气味,就将脸偏向别处。女房东说,还是男人好,没有顾虑,想干啥就干啥。伍征狠狠地吐了一口酒气,说,我对喝酒没什么兴趣,就是敢喝,但喝完了第二天遭罪。两个人往前走着,突然一条黑影从眼前横穿过去。伍征吓了一跳。女房东乐了,说,你看你这个小胆儿!伍征问,你一个人走这里不怕吗?女房东说,怕啥?这一带有几只猫、几条狗我都知道。伍征看了她一眼,说,不怕有坏人呀?女房东说,哪那么多坏人。再说,我这个年龄了,也遇不上那么好的事儿。说完,她自己都笑了。伍征没明白,问,你啥意思?女房东叹气道,老了呗!转头又问,除了画画,你还喜欢做什么?伍征一愣,什么喜欢什么?女房东笑道,我是说,你除了喜欢画画,还喜欢什么?伍征脱口而出,我要是说我喜欢女人,你肯定瞧不起我!女房东低下头,脚步迈得快了一些。
校园分两部分,一部分是中学,封闭的,一部分是小学,半封闭的。封闭的那部分是新建的校舍,白天晚上都有人看管,学生放学了,也不准乱出乱进。半封闭的是老校舍,虽说有大门,但看管得不是很严,闲杂人等也就多一些。伍征和女房东只能在半封闭的校园里溜达,围着操场转圈儿。
校园里空落落的,除了月光,一切都是黑的,静的。女房东看着黑暗中的校舍,叹道,我险些当音乐老师了。可我不爱唱歌,只喜欢跳舞,父母身上的优点一样都没遗传下来。后来嫁人了,年龄大了,舞也不跳了。婚后我始终没有孩子,他回来那么几趟是有数的,还不愿意让我出去工作,我就成了真正吃闲饭的人。伍征说,我当了不到一年的美术老师,后来就转到了文化馆。我不喜欢教书,喜欢独立创作,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那种绘画的感觉……正说着,一束手电光照了过来。先是照到了女房东的脸上,女房东立马用手遮住脸,问,谁呀?然后那束光又照到了伍征的脸上,伍征眯着眼,说,瞎照什么!有人在远处问,你们是干吗的?伍征冷静地说,我们是附近的,家里太闷,出来走走。来人走到眼前,是个巡夜的老头儿,说,我们这是学校,晚上不让外人进。女房东说,前两天我还来过呢,怎么就不能进了?老头儿说,昨天丢东西了,老师的办公桌都给撬了。学校看得紧,以后就不准外人来了。伍征说,那我们马上走。老头儿说,走吧走吧,小两口,这么晚了不回家睡觉溜达什么。
他们出了校園往回走,走着走着,女房东扑哧一笑。伍征问,你笑什么?女房东说,没啥。
七
伍征头一天晚上喝多了酒,第二天难受得厉害。头天下半夜他开始折腾,又是恶心又是呕吐,像得了场大病,浑身不舒服,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有人敲门,才把他惊醒了。伍征迷迷糊糊咬着牙,勉强从床上起来,用手捋了捋蓬乱的头发,去开门。女房东站在门口,说,我以为你不在家呢,敲了半天门。这都几点了,你还没起床?她又打量下伍征,见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就问,这是怎么了?伍征耷拉着脑袋,捂着肚子往卧室走,说,昨天喝多了,胃有些难受。女房东跟进卧室,说,昨晚还好好的。伍征一头扎到床上,说,今天就不行了,折腾了半宿,哎呀,难受,我都不想活了。女房东看伍征微闭着双眼,脸色有些难看,笑道,看你这点儿出息,还不想活了。你可不能死在我这儿,我这房子还要出租呢。伍征目光软软地看着女房东,问,啥事儿?女房东说,你不说有幅画想让人看看吗?伍征一拍脑门儿,说,喝酒都喝蒙了,我给忘了。嗯,后天正好放假,我跟那边联系一下,定个时间,然后告诉你。女房东又看了眼伍征,说,看你这样儿挺遭罪,需要我干点啥?伍征有气无力地说,给我弄点蜂蜜水或柠檬汁都行。
伍征原想趁着放假,好好地在家临摹作画。女房东一提醒,他只好先把那幅画鉴定了,而且越早越好。
放假的前一天,伍征给纳宝斋的徐副局长打电话,说想让他看看那幅画。徐副局长答应了。两个人把时间定在了一号上午九点半,地点是米兰咖啡馆。
伍征头天晚上告诉女房东,说明天上午九点一同去米兰咖啡馆。女房东强调说,我可不懂,不会说什么行话,你得教教我,别把你的事情搞砸了。伍征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说你不用懂,你要是懂了,还找人鉴定什么?女房东说,我是不是需要好好捯饬捯饬?伍征说,你已经很漂亮了,不用捯饬了,让那些丑女人多活几天吧。女房东说,不是怕给你丢人嘛。伍征说,咱们俩在一起是我给你丢人。女房东说,你真会说话。伍征说,嗨,我这辈子最大的弱点就是不会讨女人喜欢。
第二天上午九点整,伍征敲响了女房东的门。门开了,伍征眼前一亮。女房东穿了一件青花瓷长摆旗袍,黑发盘顶,脚上是白色高跟鞋,显得极其高雅。伍征说,又不是走秀,干吗打扮得这么正式!女房东说,做大画家的陪衬,怎么也得收拾收拾。伍征把手中的画递给她说,再拿上这幅画,就是个艺术人儿。女房东说,如果这幅画是真的,我是不是就更值钱了?伍征说,现在也值钱,是画跟着你值钱。女房东说,我是锦上添花。伍征说,你是锦,它是花,这幅画是你的陪衬。女房东说,那你赶紧把我卖了吧,多卖几个钱是真格的!再过几年就人老珠黄了。伍征小声道,看看对方能给什么价吧,太便宜了我就自己留着。女房东打了他一下,说,你可想好了,别砸手里!
楼梯很窄,也比较陡,女房东穿的是旗袍,又是高跟鞋,下楼不方便。伍征就扶着女房东的胳臂,小心下楼。
米兰咖啡馆不是很远,步行也就二十几分钟。女房东说,这么近的路,其实用不着打车。伍征说,路不远,但你的鞋跟太高。女房东说,你这么懂女人,我真怀疑你老婆是不是有问题了。伍征说,在女人面前,男人永远是错的。
纳宝斋的徐副局长要比伍征他们早到几分钟。见面的时候,伍征发现徐副局长身边还坐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浑身上下珠光宝气。伍征看了一眼,心说,是卖人的,还是卖珠宝的?徐副局长介绍说,这是他的一个堂妹。伍征有些怀疑地跟堂妹握了握手,两个女人之间也点了一下头。
每人要了一杯猫屎咖啡,伍征想再要一些干果,徐副局长没让,说,我们一会儿还有点事儿,赶紧看画吧。女房东看了一眼伍征,伍征从女房东手里接过画,小心地打开盒子,又慢慢地展开画轴,让徐副局长他们看。
包间里不是很亮堂,那个被称作堂妹的胖女人从小手包里摸出一副白手套、一枚放大镜,还有一只小手电。刷的一束白光照亮了那幅画,同时也刺激了在场人的眼球。堂妹俯下身子去看画,伍征也跟着看,边看边想这堂妹家什挺全,谱儿摆得不小。放大镜随着手电的光柱在画面上缓慢地移动着,他们的目光也跟着移动。堂妹基本是趴在画上,放大镜将画作的每个细节都展示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房间里很静,能听到人的呼吸声。足有七八分钟,徐副局长问堂妹,怎么样?堂妹直起腰,往后退了几步,离画远一些,又从总体上端详一番,然后关闭手电,摘下手套,沉吟道,不敢说是仿品。她转身去看伍征,能说说这幅画的来历吗?伍征就去看女房东。女房东也看了眼伍征,又去看堂妹,说,我父亲走得早,是母亲走之前留给我的,好多年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堂妹又看了看装画的木盒子,说,这个盒子肯定是古物,纯紫檀的。画嘛,还需要进一步鉴定。徐副局长问,如果是赝品呢?堂妹说,即便是赝品,从技法、整体布局和结构上看,画得也不错,能值千儿八百的。王绂的画嘛,年代太久,留下的真迹不是很多。如果愿意,可以找个鉴宝的行家给看看,但这幅画一定要好好保管。堂妹将手套、手电和放大镜一并放进包里,呷了口咖啡。这时,伍征才正眼去看堂妹,然后又看了眼女房东,心想,这幅画如果像堂妹这么“装裱”,真的很难说清它的真伪。
徐副局长和堂妹先走了,伍征和女房东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些别的。他们先是聊了聊那个堂妹。女房东说,我觉得不像徐副局长的堂妹。伍征说,我也觉得不像,好像在哪儿见过。女房东说,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一看就很有钱。男人喜欢这样的女人。说着,就去看伍征。这时,伍征的手机响了,是徐副局长的,说堂妹想出五千块钱买这幅画。伍征说,我给你问问她卖不卖。于是,伍征边向女房东摆手,边问,他们给你五千块钱想买这幅画,卖不卖?女房东看了伍征的手势,说,回家考虑一下吧。伍征放下手机。女房东说,如果是赝品,人家给五千也不少。伍征笑道,我想多挣几个,把你和你的房子买下来!
八
半年来,伍征始终在临摹那幅《隐居图》。他以极其耐心的态度,用尽所有的绘画技法,去临摹这幅说不清是真是假的古画。
这一阶段,伍征基本不上班,每天畫累了就躺在床上抽烟休息,或去公园转转,晚上会到学校的操场上溜达溜达。学校的操场虽说不让进,可伍征总来。先是跟门卫老头儿闲聊,两个人又是抽烟又是下棋,混得很熟。伍征还送给老头儿一幅小山水画。老头儿如获至宝,特意弄了个相框镶起来,挂到门卫室的墙上供人欣赏。一来二去,伍征就可以随便进出学校了。老头儿始终认为女房东和伍征是一家人,女房东到这里来也就不拦着。渐渐地伍征和女房东到这里来的次数也就更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在这里一周能见上一两次,后来见面的频率高起来,也说不清是伍征故意到这里来等女房东,还是女房东想到这里来找伍征。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老头儿感叹地说,现在像你们这么和谐的夫妻真是不多。
这段时间,在女房东这里租房的三家房客有两家出了变故。开始是那个捡破烂的老太太。这一天,女房东包了几个包子,想给老太太送几个尝尝。老太太那么大年龄了,是不可能给自己包包子吃的。女房东已经不是第一次给老太太送东西吃了。记得大年三十的晚上她给老太太送饺子,老人家很感动,端饺子的手直哆嗦,眼泪都流下来了。女房东感觉人老了真是不容易,特别是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逢年过节更是孤独。
包子是酸菜肉馅儿的,还放了些许圆葱,一共给老太太捡了十五个,装在一只小盆里端过来。敲老太太的房门没人应,女房东就有些纳闷儿,心想,怎么会没人呢,这么晚的时间也应该回来了。又一想,已经有几天没见到老太太的影子了,似乎也没有听见老太太往楼上拽破烂的声音。包子没能送出去,女房东就等到第二天,又去敲门,还是不见人影。女房东觉得不对劲,来找伍征,问这几天见没见到捡破烂的老太太。伍征说,还真没注意。想了想,肯定地说,没见到!平时能听到老太太往楼上拽破烂的哗哗声,这几天也没听到。女房东说,坏了,可能出事儿了!伍征问,咋了?女房东说,我也有几天没见到她了,去她家敲了好几次门都没有回声。伍征说,是不是去走亲戚了?女房东说,没听说她有什么亲戚,她到这里两年多了,从没见过有人来看她。我怕她年龄大了,一个人会出什么事儿。伍征这才警觉起来,这么说还真得看看。女房东说,可我打不开她家的门,没有钥匙。当时租房的时候,一共两把钥匙都给老太太了。伍征说,撬门肯定不行,要是人家外出回来了,咱没法解释。女房东说,我怎么总是心里慌慌的,越想越不对劲儿。伍征考虑了一下,说,还是到派出所报案稳妥一些。
派出所来人打开门,果然老太太死在了屋里。经法医鉴定,老太太死于心脏病,属于正常死亡,死亡时间应该是三天前。后来在居委会等相关部门的配合下,在老太太家中发现人民币存款十七万元,现金不到二百块,都是些零钱,还有一枚金戒指、两个金耳环,以及堆得满屋子的破烂儿。派出所在报纸和电视上发了认领启事,确认没人认领,最后按照孤寡老人正常死亡处理,用老太太自己的钱,为老太太买了公墓,算是把老人家送走了……
老太太死后,女房东很害怕,特别是到了晚上,一个人根本不敢在家。开始的一两天,她总是将家里电视的音量放得很大,壮胆!即便有时候睡着了,半夜时分也能被噩梦惊醒,她就披头散发地来砸伍征的房门,躲在伍征的房间里。这样反复几次,伍征也受不了女房东这么折腾,只能留她在自己这里暂时住几天,缓一缓或许能好一些。伍征这里并不宽敞,就一张单人床,女房东来了,把床让给她,他只能打地铺。就这样,孤男寡女开始了不在一起吃,却在一个房间住的生活。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就是半个月。女房东渐渐习惯了和伍征住在一个屋子里。虽说夜间时而被噩梦惊醒,但有伍征在身边,她很快就平息下来。
一个人的日子和两个人的日子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不寂寞,可以随便聊些什么,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聊,但身边有个人,那种气息可以给你胆量,给你温暖,给你慰藉。女房东渐渐地有些离不开伍征了。只是一个单身女人怎么好总住在一个男人的家里?再说,也不能总让伍征睡地铺。
七月十五是鬼节,也是女房东的生日。这一天晚上,女房东请伍征到她家吃饭。吃饭的时候,女房东提议让伍征晚上到她这里来陪她,说是想适应适应,不能总住在他那里。伍征开始有些顾虑,怕女房东的丈夫回来。女房东说,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他在海上漂着呢,不到国庆节是回不来的。伍征还是有些忐忑,可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只好答应下来。
吃完了饭,天已经不早了,正常情况下,伍征应该睡了,可他却迟迟不想上床。他在房间里转悠着,东瞅瞅西望望。女房东的家一切都是干净的,有条理的,家中的每个物品,哪怕是小小的物件儿,都摆放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
伍征有些无聊地在房间里站着,想抽支烟,看了眼女房东,没抽。女房东正坐在梳妆台前摆弄自己那张看不出瑕疵的脸。伍征发现,她的脸和手都白白净净的,透着一种明亮。她穿着长长的白色真丝睡袍,坐在小凳上,对着镜子照。小臂裸露,小腿也是裸露的,脚上趿拉着毛茸茸的粉色拖鞋。他站在她的后面,像欣赏一幅画,有些冲动。伍征从梳妆台的镜子中看着女房东,女房东也在镜子里看到了伍征。女房东莞尔一笑,伍征也笑了。两个人笑得心领神会。女房东说,听一首舞曲吧。伍征没听清,问,你说啥?女房东说,想啥呢?我说听段音乐。伍征恍然道,你想听啥?女房东说,周璇的吧。伍征打开手机,找到了周璇的《夜上海》。房间里流淌着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的旋律,声音不大,很舒缓。女房东站起身,来到伍征面前,两个人拉着手,揽着腰,慢慢地,轻轻地,柔柔地,随着音乐动起来。女房东看着伍征,小声道,谢谢你这么多天陪着我,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过。伍征回答,我说过,你是我的房东,免不了打扰你。女房东说,是我打扰你了。伍征说,此时此刻是我在打扰你。舞曲是悠扬的,缠绵的,他们的肢体梦游般地越移越近。一切都是轻车熟路,没有跋山涉水的艰难,合二为一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八月末的一天傍晚,伍征和女房东正忙着做饭,突然有人敲门。伍征吓了一跳,女房东也吓了一跳。他们立刻停下手里的活,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然后看向房门。女房东猛然想起今天是八月二十八号,就指了指卫生间。伍征躲了进去。女房东开门,是隔壁的小女子。她说,大姐,我要退房,明天回老家结婚。女房东看了她半天,心说,你折腾半天还没结婚呀?小女子红着脸说,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女房东表面平静地说,剩下半年的房费给你退回去吧。小女子说,不用退,是我违约在先。女房东说,就算是你结婚我随的份子。小女子听了很高兴,临走的时候把一口新锅送给了女房东。说是在网上购物人家赠送的。女房东说,我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大的锅。小女子指了指伍征的家门,说,不是还有个画家吗!一句话把女房东弄了个大红脸。
小女子走了,捡破烂的老太太也没了,女房东当时就觉得整个楼一下子空了下来。打那以后,女房东更依赖伍征,他走哪儿她就跟哪儿。伍征没办法,但不能总不去上班,女房东只好以跟他学画的名义去他的单位。
九
伍征的那幅《隐居图》始终没有机会再拿出来鉴定一次。这期间,徐副局长的堂妹给伍征打过电话,想出三万块钱买《隐居图》。伍征想起当初她想出五千块买画,一下子涨了这么多,其中一定有蹊跷。他就跟堂妹说,这幅画不卖了。当时,正是吃早饭的时间,女房东也听到了电话。伍征想瞒也瞒不住,就跟女房东说了实话。女房东说,如果是赝品,给三万也不少。伍征笑道,我给你三万块钱,你能嫁给我吗?女房东说,你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卖。伍征说,还是有时间去一趟北京的中央美院或故宫博物院,找专家再鉴定一下吧。女房东说,要去咱俩一起去,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伍征不想带女房东去北京,主要是不知道《隐居图》的真假。如果是真的,应该价值连城,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是假的,伍征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可能要大打折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总觉得有些事情不该说实话。可去北京不带女房东,这话又说不出口,只好等国庆节女房东的丈夫回来以后再说。
按慣例,女房东的丈夫每年远航休假都是在国庆节前,一直到来年的春节后才能走。可今年他始终没有回来,也没有电话。这段日子,女房东显然有些心神不定。她总是站在窗前往胡同口看,像是盼着什么,又像是担心什么。白天在家待的时间也不多,不是朋友小聚,就是旗袍秀,连做饭的心思都没有。她总是看手机,怕有电话打进来自己听不到。伍征除了上班,大多时间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很少到女房东这里来。他们心照不宣,也都相互理解。
十月三号,女房东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午觉,突然手机响了,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立马接电话,是丈夫的。丈夫只跟她说了一句话,今年回不去了。
今年回不去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没有问候,没有解释,也不带感情色彩。女房东回想着电话中丈夫的声音,突然感觉有些冷。她拉了拉身上的毛巾被,将头蒙起来,然后整个身子就开始抽动。
晚上吃饭的时候,女房东的心情不是很好。她轻描淡写地对伍征说,他来电话了,今年不回来了。伍征纳闷地问,为什么?女房东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伍征还是有些担心,问,万一突然回来呢?女房东说,他跟我从来不说谎。
这天晚上,伍征没有画画,女房东也没有去学校溜达,他们早早地躺到了床上。
国庆节过后,伍征的临摹画完成了。他把临摹画拿去装裱,为了和原作保持一致,他还特意把原作拿给装裱店看。装裱店的老板娘说,您放心,让我们创新不会,仿照是我们的强项!
一周后,临摹画装裱完成,伍征兴奋地把画拿回家,挂到墙上让女房东看。女房东说,你这是干啥呀,怎么又拿出来了?想去北京鉴定?伍征问,你看看,这幅画你见过吗?女房东仔细地打量着,说,不是你那幅让人鉴定的画吗?伍征笑道,傻大姐,这是我临摹的!女房东吃惊地走上前,用手仔细地摸了摸,反复看了看,道,就是你前些日子临摹的那幅?这么像,我都没看出来。
这天伍征很高兴,女房东也高兴,俩人烧了几个菜,在一起小酌。女房东对伍征说,那两个租客已经走了,房子空下来了,我想把房子重新收拾一下,墙壁打通,把原来的四户变成两户。你那个房间扩大成画室,给你做创作间;我这也把卧室扩大,再弄个衣帽间。两个厨房和两个卫生间合并成一个,包括走廊,都重新装修……伍征突然想到墙壁里的画,说,你疯了,你丈夫回来怎么办?我去哪儿住?再说,费那劲干啥,这么大动干戈需要好多钱呢。这样挺好的,万一有人租房,你还能收些房租。女房东说,不租了,我想好了,你的画室太小,转不开身,你应该有个大一点的工作室,客人来了也有个坐的地方。伍征看着她问,你想把我留下来?女房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自说自话,我的卧室也不大,咱好好收拾收拾,房间大心里也亮堂。伍征说,我看还是等你丈夫回来再说吧。女房东看了眼伍征,说,不用等了,就这么定了!
女房东重新收拾房间是在十月十五日这一天。为了方便居住,他们分两部分装修,先收拾的是卧室,再收拾画室。在打通女房东卧室北墙的时候,在墙内发现了一把日本军刀。伍征把刀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一按绷簧,刷的一下刀就弹了出来,刀光闪闪,寒气逼人。女房东吓了一跳,说,墙壁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伍征说,一定是日本人投降的时候留下的。女房东说,这都多少年了,刀还这么新。伍征掂了掂,说,这是真家伙!女房东看了眼伍征,有些胆怯地说,咱还是上交吧,这个东西我看了害怕。伍征挥舞着军刀,学着日本人说话的样子,花姑娘,害怕的不要!
房屋装修了近三个月,春节前才结束。装修伍征这个房间的时候,他在墙壁里也弄了个夹层,把那幅临摹的《隐居图》放在了里面,又将那幅原作《隐居图》送到了银行的保险箱。
这天吃完晚饭,伍征没事干,就把墙上的军刀摘下来,拿在手里摆弄。女房东说,你又鼓捣它干啥?还是上交吧,我看它瘆得慌!伍征说,你那是条件反射,看电视剧看的。这刀不能上交,一旦上交,人家就知道你把房子重新装修了。咱这是文物房,再怎么破也不能随意改动,要保持原来的样子。女房东看着伍征,道,你怎么不早说?伍征说,不让你装修你不听。再说,谁知道藏了这么个东西。女房东又看了眼日本军刀,说,把它拿到画室去吧,你看谁家睡觉的床头放一把刀。
一晃,春节到了,女房东的丈夫始终没有回来。伍征和女房东也就平平静静、亲亲热热地过了个年。
元宵节这天晚上,女房东提出去看烟花灯谜晚会。伍征答应了。他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伍征戴着棉帽,女房东头上严严实实地包着伍征过年的时候给她买的红色羊绒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两个人高高兴兴地来到了站前广场。
看烟花猜灯谜的人很多,也很热闹,整个站前广场人山人海,每个人都带着节日的欢欣,极其兴奋又眼花缭乱地观看着绚丽的烟花在夜空中光彩夺目地绽放。伍征和女房东边看烟花边猜灯谜,不知不觉两个人的手就拉到了一起。他们臂挽着臂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看着,欣赏着。就在他们猜灯谜的时候,女房东接了个电话,是市文旅局打来的,告诉她这几天有个日本外商故地重游,想到曾经住过的日本房来看看。女房东的心一下子提起来,看烟花猜灯谜的心情顿时没了。她收起手机,对伍征说,咱们回去吧。伍征猜灯谜正在兴头上,本想多待一会儿,但他看了眼女房东,没说什么,就跟着往回走。
广场上的烟花和人们的喧闹声离他们渐渐远了,女房东伸过手臂去挽伍征的胳膊。伍征问,你怎么不高兴了?女房东说,刚刚接了个电话,说这几天有个日本外商要来看他们从前住过的日本房子。伍征立马想起了《隐居图》和那把日本军刀。女房东埋怨道,让你把刀上交,你不交。一旦人家来了,管你要怎么办?伍征说,放心,日本人永远也回不来了!伍征没有说《隐居图》的事儿,心里却想着,日本人真要那幅画,就把放在墙壁里的那幅临摹画给他。中国人的东西绝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
离开大马路,走进一条街道,女房东的身子和伍征的身子贴得更紧了。她说,我有点害怕。伍征停下脚步,借着月色看女房东的脸。那张脸依然是白净而可爱的。伍征搂过女房东,吻了下她的脑门儿,说,不怕,有我!
月色很好,那么明亮,也那么干净。两个人肩挨肩地走着,想着心事。他们走过一条长街,又穿过一个菜市场,来到了日本房坐落的胡同口。刚拐进来,女房东猛然发现,自己家的灯怎么亮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