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巴甜

2023-07-13 02:18张学东
清明 2023年4期
关键词:老方黄莺小猪

张学东

1

前不久我才跟佟欣分的手。这事本来没甚可说,结了婚就不可避免会离婚。我唯一的铁哥们黄莺老早就对我说,像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应该结婚。我当时还跟人家嘴硬说,别瞎扯了,我是哪种人,自己都不知道,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其实我俩在一个部门共事多年,黄莺算是最懂我的。可我已然离了婚,她却至今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凭良心讲,若不是黄莺平时嘴巴刻薄不饶人,追她的人应该不在少数。我觉得长得好看的女人,说话通常都有些尖刻,那种笨嘴笨舌的,多数又都相貌平平。有一次,我问黄莺,怎么还不嫁人?她翻了翻漂亮的双眼皮说,皇帝不急太监急!我说,我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只是出于友谊嘛。黄莺这才故作神秘地说,别急,我要嫁的那个人就快出现了。我到现在也没弄懂她的意思。

我母亲也说我这辈子没长性,干啥都跟过家家似的。上小学时,因为跟班上一个同学交恶,我俩总是不停打闹,搅得四邻不安,最后老师索性把我调到其他班了。上大学时,学着人家谈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同学们都说我的女友多得够装一卡车了。但事实是,有的女生,只跟我在黑灯瞎火的舞会上处了不到两小时就拜拜了。我参加工作后,部门也换了好几个。娶了个老婆还算过得去,可我们注定过不长,她總嫌我不上进,怨我没本事,甚至骂我不像男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到底离了。我的世界就这样,天要下雨娘要嫁,不,现在得改一下,天要下雨老婆要离,随她去吧。

要说起来,佟欣的性格不温不火,很多时候她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至少我刚认识她时还如此。在那个屁股大点的公办小学里,她脾气最温和,很少冲谁大发脾气。不过,佟欣天生有些死脑筋,她的同事多半都离开了那个小学,一个个削尖脑袋挤进民办学校,另谋高就了。民办学校,用人机制灵活,薪水高,好多名师都相继从公办小学跳槽了。当别人毅然决然选择离开的时候,佟欣却岿然不动,她倒不是怕钱多了烫手,用她的话讲,是对这所学校有了感情,一时半会儿割舍不开。我知道她这人是重感情的。可她还说了,天下乌鸦一般黑,自己就是一个教书匠,只要把课上好,在哪还不是都一样。但事实很快就证明,在哪还是不一样的!当时民办学校如雨后春笋,且长势喜人。毕竟民营企业敢于投资,学校规模大,名师多,环境又好,教学质量很快上去了。有钱有势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去,压根不在乎多缴区区几万块的赞助费。俗话说,大河有水小河满,老师的日子自然很滋润。可佟欣在那里谨小慎微地苦熬了这么多年,工资没有涨不说,到头来连个中级职称也没评上。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有时候,佟欣真想撂挑子,只代课不带班,可到头来又总是架不住领导几句好话。她性情太软了,导致班主任这个头衔跟狗皮膏药似的粘在她身上,摘也摘不掉。

渐渐地,我发现佟欣的脾气变坏了。她一到家就开始指桑骂槐,看什么都不顺眼,可谓见鸡骂鸡,逮狗训狗,尤其是一见到我窝在屋里打游戏,或手里逗弄着一只傻乎乎的仓鼠,她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估计她是把我当她学校的领导或学生了,满腔愤懑都发泄在我身上。大约两个月前的一晚,我斜躺在沙发上追韩剧《来自星星的你》,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佟欣冷不防从书房钻出来。当时她刚点灯熬夜批改完学生的试卷,顺势就将那么一大摞卷子砰地砸在我的额头上。我诈尸般猛地蹿起,哈喇子都惊落到脚背上了。她毒妇样地指着我的鼻子就骂,死猪,就知道睡!又说,你连猪都不如,猪还能杀了吃肉!

这话可戳了我的肺管子。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用那种恶心的畜牲来骂我。过去,一个同学骂我是蠢猪,我就把他摔翻在地;同事戏谑我是属猪的,我也毫不客气,一拳将那家伙鼻血打出一摊。现在,连佟欣也如此骂我,且骂得够狠,我该怎么办?打她吗?不,坏男也不能跟女斗。这是我的信条。我从不自诩是好男,这世上伪君子太多,我可不想往里面掺乎。我说,既然我是猪,那你就给老子滚蛋吧,滚得越远越好。不料,她还真就打包走人了。几天之后,我一赌气,就在她递交给我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画押了。我觉得画押真是件很搞笑的事,指头上蘸些血红的印泥,再用力那么一摁,白纸上立刻就开出一朵鲜红的花来。我真想多摁它几个才好,就像好学生得到老师奖赏的小红花,但又觉得,这种心态怎么跟阿Q临刑时那么相似?

我们离婚当天,我硬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都没出门。手机没电了,我都懒得去充,天黑了也不开灯,就那么一直圈在黑暗中,像只要死的瘟鸡,除了抽烟喝酒,我几乎都懒得动一下。在这之前,我觉得自己至少还有一个不错的爱好,就是喜欢饲养小动物。认识佟欣以后,我一共买过五只小仓鼠、两只小金丝熊(仓鼠的另一个品种)和一只荷兰豚鼠。寿命最长的那只,我养了一年五个月零十三天,最短的仅仅一周,它便一命呜呼了。我怀疑是佟欣趁我不在家,给它喂了不该吃的东西。

那些小动物,通常被我养在盛牛奶用的纸箱里,箱底铺上一层厚厚的锯末,再把它们需要的谷子、菜叶等食物投放进去,小家伙就能在里面快活地吃喝玩乐了。鼠类总喜欢昼伏夜出,所以每晚睡觉前,为了防止小东西咬破纸箱逃跑——这种情况之前发生过两次,天亮后仓鼠不翼而飞,纸箱底部被钻出一只人眼大小的窟窿——我会把仓鼠从纸箱里取出,塞进细铁丝编织的小笼子里。平时没事的时候,我就戴上绒线手套,把仓鼠抓在手里把玩好一阵,看它在手掌上如热锅蚂蚁般爬来爬去,或者,很精心地喂它新鲜的谷物吃,这时心里会有一种暖暖的很踏实的感觉。可佟欣总是嫌我不务正业,她说,玩物丧志,你懂不懂?我说,没那么严重吧,一只小小的仓鼠,哪就能颠覆我的生活?她撇撇嘴说,你不愧是属老鼠的,连兴趣爱好都离不开它们。这次我倒没反驳她,因为我的确是鼠年生人。但我也有更充分的理由等着她,我说,你看,家里那么多瓜子、花生、黄豆、蚕豆、棉花糖,还有沙琪玛,都是你大包小包买回来的,可你有一样真正吃完过吗?放久了就过期了,总得扔掉吧,那多可惜啊!可是家里有了仓鼠就不一样了,至少它们能帮你这点小忙。你不说感激我,还好意思奚落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抓起一把刚剥好的瓜子仁,哗啦一声撒进纸箱里,仓鼠立刻欢天喜地跑来,用小爪子灵巧地将瓜子仁一口一口塞进自己的颊囊里,两只腮帮子越来越大,仓鼠的小脑袋也突然大得像鼓足了气的青蛙。佟欣一时语塞。我很得意地盯着仓鼠鼓鼓的颊囊。我觉得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有时就是为了彼此斗嘴解闷的,跟仓鼠在一起绝对没有这种烦恼。

原来我以为,离开佟欣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世界谁离不开谁呀。可那一刻,我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的世界忽然陷入一片混沌和黑暗。我半辈子的光阴,全都跟着黑掉了,我像个极端厌世的盲人,坐在空荡荡的没有女人的房间里,拼命去想过去经历的人和事,但几乎所有人的面孔都像沙画,被风轻轻一吹,就散开了。我搜寻着把家里仅存的半瓶红酒和一罐啤酒喝光了。我大概是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2

事实上,佟欣离开了我的生活,我也不觉得有多遗憾。因为我总会想起《三国演义》开篇那句最经典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样我就变得坦然多了,仿佛洞悉了人世间的全部奥秘。偶尔,驾车经过那所灰头土脸的公办小学,我也会记起当初跟佟欣约会的日子。我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跟什么女教师谈情说爱了。可我马上又严厉地批判自己,你小子才刚逃脱一个女人,难道还想重蹈覆辙不成?瞧瞧,一个人多清静,耳边再也没有女人不停地唠唠叨叨,这样的自由自在,可谓劫后重生,令人狂喜,值得珍惜。

家里现在除了我是活物,还有一张小嘴需要吃东西,就是我跟佟欣离婚的前几周,我在宠物市场买下的那只黑、白、咖三色荷兰豚鼠。这家伙看上去呆头呆脑的,更像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兔子,圆圆的眼珠黑而明亮,一只脚爪是白色的,另一只黑爪就像穿了女人的黑丝袜似的。眼圈也是一黑一白,椭圆形的小身体上,有鸡蛋那么大一片咖啡色茸毛,其余的皮毛则是雪白的。这个被我命名为“小猪”的模样奇怪的家伙,可以说是我现在生活的全部,即便我懒得下楼去街上吃饭,也不会忘记给它喂点儿食物。现在我的世界已经够黑暗的了,我不想让小猪也那么快离我而去。为此,我在网上仔细了解过,这种荷兰豚鼠如果饲养得好,最长寿命可达五年,甚至更长些。这大大增加了我饲养它的信心。

每天,只要我从外面归来,冲着客厅打一声响亮的口哨,小猪立刻跟一台灵敏的报警器似的,吱哇吱哇地回应起来,就像一个受了长时间冷落的小孩,向大人示威或邀宠。说到孩子,我想这大约就是我和佟欣短暂生活的一个潜在危机。我和佟欣一直没有打算要孩子,佟欣在学校成天跟一大群孩子打交道,她总是觉得,养孩子是件很烦很费心的事。她说现在的孩子太苦了,每天除了做作业,就是测验和考试,生活一点儿乐趣都没有。所以,她一直扬言,宁可不生,也不能把一个好端端的生命毁在自己手上。她的逻辑我并不能完全苟同。而我大概是离开老家久了,那种传宗接代的思想也就离我远去了。再者,我弟弟的孩子都能够满地乱跑了,而且一下子就生了两个带把的,家族的这种刚性指标已经让他超额完成了,因此在这件事上,我是一直很尊重佟欣意见的。我平时爱养小动物,或许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心理需求。难怪有一次,佟欣指着我手上那只憨态可掬的仓鼠说,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整天就知道跟你的鼠娃子在一起腻歪!女人的言辞真够犀利和恶毒的,把人说得没法還嘴了。现在好了,再也没有人对我的行为横加指责了。只要是小猪爱吃的东西,我都毫不吝啬地撒进它的纸箱内。小猪现在一定能感觉到什么叫作惬意,什么叫作锦衣玉食。每当夜深人静时分,我都能听到从阳台那边传来的啮齿类动物特有的吱吱作响的咀嚼声,这声音又总是让人想起一个女人,就那么懒洋洋地蜷缩在沙发里,嘴巴不停地吃着奶油味的爆米花和五香味的瓜子之类。女人和鼠类,有时候竟那么相似。我的眼前又莫名地浮现出佟欣的样子。说心里话,她不教训人的时候很美。可这种时候于她来说少之又少,就像昙花,轻易难开放。

但我和小猪并未自在多久。大约半个月后,母亲就兴师动众领着妹妹上门来了。母亲一进屋就又抹眼泪又擤鼻涕的,嘴里呜呜哝哝地跟我说,她这辈子命怎么那么苦,摊上个不顾家的男人,只图自己喝酒快活,到头来还要把她孤零零地扔在这个世上,继续吃苦受累……反正尽是些老生常谈,我听得毫无感觉。见我无动于衷,母亲又说儿子的命跟她一样孬,好不容易读完书在城里安个家,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就又散了。母亲终于弄得我心里有些难受了,但难受也不全是为我自己,更不为母亲,我说不好到底是为了什么。

母亲这般唠叨了大半天,总算是渐渐平复了混乱愁苦的情绪,最后她长叹一口气道,老大啊,眼见你妹妹考学没啥指望了,还不如趁早给她找个事做呢。母亲说这话的时候,顾乐就在一旁盯着我,好像我的脸上能找到事做。母亲接着说,你在城里好歹这些年,总该交个三朋四友的,就帮你妹妹一把吧,将来妈走时,也好放心啊!我本来想说,城里哪有那么好,找工作谈何容易,她能干什么,去给人家当小保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毕竟,母亲这辈子从来没求过我,倒是我总让她一再犯难。我想了想说,妈,你放心吧,但凡有我一口吃的,乐乐就饿不着肚子。母亲阴郁的愁眉一下子展开了,浑浊的老眼也闪出穷人捡到财宝时的亮光。她一手抓过妹妹的手,一手拉过我的手,我们仨的手就这样奇怪地摞在一起。母亲的手托着我的手,我的手又托着妹妹的手,像在完成一次历史性交接,郑重而庄严。

打这天起,顾乐就正式住在了我家,不,准确点儿说,是住在我的房子里。自从佟欣搬走后,这个小家其实早已名存实亡了。协议离婚,房子归我,家里的钱归佟欣,实际上卡上的钱也没多少,还有住房贷款月月要还。顾乐来了,我就把以前佟欣用过的小书房收拾出来,单人床是现成的,顾乐住在里面很满意,她一个劲说这房间有股特殊的味道。我问是啥味,她说不清楚,后来又转着乌黑的眼珠子寻思说,大概是嫂子身上的那股书卷气。顾乐居然用了一个文绉绉的词,这让我多少有些不自在。我说好好睡你的觉去吧。

顾乐比我小将近十岁,说来她的大名还是我给起的。当年乡里要报户口,父亲出门喝酒摸不着家门,母亲急得团团转,后来是我去的,我家的户口本上从此就有了顾乐这个名字,我那时大概就是希望妹妹以后能快快乐乐的。她的名字一点儿也不像大人给我和弟弟取的什么顾责和顾产,听起来真是古怪得要死。弟弟顾产小我两岁,我们俩前后脚进学堂念书。顾产脑子不太灵泛,上课爱打瞌睡,考试老不及格。家里的几亩麦田爹妈忙不过来,后来顾产念到初二就让他回家务农去了。很多时候,我觉得顾产其实一点儿也不笨,他干起农活来很是利落,而且天生心灵手巧。他把家里那台小四轮摆弄得像模像样,他还能轻而易举地将发动机拆散了,又严丝合缝地组装起来。就凭这一条,我这辈子到死也休想赶上他了。等我考学进城以后,顾产就彻底成了我家的顶梁柱,感觉他才是老顾家的长子,而我更像是他的小弟。

既然答应了母亲,我总得给顾乐找点事做。为此,我很是用心地在单位翻过两天报纸,仔细研究大大小小的广告,看有没有适合顾乐的工作。考虑到饭馆三教九流人多嘴杂,我实在不想让她去那种地方端盘子倒茶伺候客人;可按摩店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保不准那些坏男人会对女孩子动手动脚的;干脆就去商场卖货吧,那种工作倒是都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回到家,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妹妹一股脑说了,哪知顾乐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出去卖货太丢人,万一碰上熟人该咋办?我差点被她的话气笑了,熟人?这里哪有你什么熟人,你以为这里是咱乡下?顾乐不服气地说,咱村有两个女的就在城里干那个,大伙都说她们是卖货的,简直丢她们家先人呢。我一时怔住,虽然心里明白此卖货非彼卖货,可又不想跟妹妹解释。于是,我说,那就再找找看吧,天无绝人之路。

吃过晚饭,顾乐非闹着去外面逛逛。我现在哪有闲逛的心思,可顾乐说她整天关在家里,身上都快长毛了。我不好再驳她面子。顾乐来家里这些天,我还没有正儿八经带她四处走走呢,况且,她每天还要替我收拾屋子,做饭,洗涮,真够难为她了。不过,顾乐是不会帮我照料小猪的,她说那玩意看着让人发毛,贼头鼠脑,像个可怕的幽灵。她们女人就是这样大惊小怪。那么可爱的小豚鼠,在她们眼里竟成了幽灵,真是岂有此理。我们俩刚要出门,就听见对门老方家的狗在狺狺狂吠,那种声音有些穷凶极恶的味道。嘎吱一声,那扇朱红色的防盗门豁然敞开,一条灰褐色的沙皮狗猛地蹿出来,若不是它脖颈上套着黑皮绳索,又被主人牵拽着,我和顾乐怕是都要挂彩了。沙皮狗的黑眼珠被皱巴巴的面皮所包裹,连龇牙的样子也老气横秋,可狗仗人势,老方越是用力牵拉,这个畜生越是叫得任性凶悍,让人心惊胆寒,好像它随时都会扑上来撕碎我们俩似的。如今城里人都跟疯了似的,家家户户都要养条狗装门面,弄得草坪上到处都是狗粪疙瘩,一不小心便踩了一脚。倒是在乡下,似乎没什么人再养狗了,偌大的村巷总空荡荡的。我偶尔回去一趟,走夜路时总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四周静悄悄的,身后仿佛跟着个幽灵,怪吓人的。

顾乐总是那么惧狗,尤其是这种乡下不太多见的沙皮狗,她早吓得缩在我身后,颤抖个不停。我虽有几分惧怕,但在自己妹妹面前不能显得太懦弱,便一边往后歪着身子,一边给她壮胆,别怕,别怕,它不咬人。对门老方生得虎头虎脑,浑身膘肉乱颤,脖子上一年四季都缠着一条足有半斤重的金链子,像是以此标榜自己是个成功的生意人。此刻,当他皱眉皱脸地往我妹妹身上乱踅摸时,我甚至觉得他的模样越来越像他家的沙皮狗了。都说人有夫妻相,老方早晚跟那沙皮狗黏糊在一块,难保不越长越像。其实,这仅仅是我的臆测,我跟邻居的关系很是一般,平日里几乎没甚往来,只听小区保安偶尔谈起,说老方一个人在城里做生意,他老婆孩子都在老家。所以,我对于老方家狗的性情更是知之甚少了。此刻老方的眼神似乎也受那沙皮狗的感染,凶巴巴地上下乱射,半天才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鬼话,小姑娘,别乱叫唤哟!我以为这家伙在跟我妹妹说话,觉得对方用词实在是荒诞不经,刚想开口说他什么,这五大三粗的男人却又很矫情地俯下身去,抚摸着皱巴巴的狗头说,听话哟,我的小姑娘。我才明白,人家那是在说自己的爱犬呢。我心里顿时一阵恶心,天下哪有这么皱巴巴的姑娘,真够荒唐!

很快,沙皮狗在老方的牵引下,一路汪汪狂叫着奔下楼梯。我和顾乐这才惊魂不定地随后下了楼。狗一旦到了外面,就获得了短暂的自由,黑亮的鼻尖触着地面和草丛一通狂嗅,间或,抖颤着肉呼呼的胖身子半蹲下去撒尿。狗这样做似乎是另有所图,并不只是为了方便,而是急匆匆地要为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我觉得用尿液做记号,实在是狗类最牛的创举,喜欢在哪挤两滴就挤两滴,充满了野性和不容侵犯的味道。人就不能这样,你能说哪个地方是你的,就大大咧咧撒泡尿吗?唯独狗是可以的,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

楼前的那片空地上,一群大妈们正随着音乐节拍,动作滑稽地摇头摆手。她们前面立着一只便携式黑色拉杆音箱,那首恼人的《最炫民族风》反反复复地从里面往外飘荡。顾乐显然是被这群大妈们的奇特舞姿所深深吸引,乡下肯定还不时兴这个,那里只有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和操持不尽的家务,于是她就停下脚步好奇地观望着。大妈们跳得越发癫狂起来,一个个神情亢奋,忽而双手抱胸,晃头耸肩,忽而举手朝天,颠脚蹦跳,多少有点儿迈克·杰克逊那种僵尸舞的味道。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幽秘的念头,佟欣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吧,幸亏已经跟她离了,不然的话,我是无法面对有朝一日人老珠黄的她在小广场上胡蹦乱扭的样子的。

我正胡思乱想,沙皮狗突然一个箭步,直冲向那呜里哇啦喧响的黑色音箱,抻长了脖子一通狂吠,好像那黑色的能发声的玩意,在狗眼里变成了赫然怪物。我回头瞧老方,这个粗壮生猛的男人竟无动于衷,任由自己的狗一味地狂妄和狰狞。狗叫着叫着,猛地噤声,似乎洞悉了什么重大秘密。它突然伏下身张开嘴,死死叼住了连接在音响和播放器之间的一根黑线,繼而拼命摇头拉扯起来。《最炫民族风》正唱到那句“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便戛然而止,音箱里最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哨音,就彻底断了气。那群扭得正欢的大妈们一时怔住,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过了十几秒,领头的那个大妈,终于朝那嘴叼黑线正在发疯的畜生奔去,嘴里尖叫着,你这该死的!这是谁家的瞎狗啊,都把咱们的音箱线路咬坏了!直到这时,老方才漫不经心地将两根手指插进嘴里,打了声呼哨。沙皮狗扭回头朝他跑去,那半截黑线趴在地上,像条死蛇。大妈们七嘴八舌,气不打一处来,继而,又纷纷朝老方那边奔去。

喂,瞧你狗干的好事!你这遛狗的,咋就不长眼睛?老方不以为然,一只手不停地搓揉耳垂,脸上的神情跟沙皮狗一样乖戾。谁不长眼了?你们都长着眼,还让它去咬!大妈们的情绪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你这人会不会说话,你不管好自己的狗,还有脸说风凉话!老方又换了一只耳垂继续搓揉着,好像能从上面搓下厚厚的汗泥。哼,我说说怎么了,你们见天在这里扭啊,蹦啊,扰得四邻不安,烦不烦?我耳朵都快让你们吵聋了。这样一来,矛盾迅速升级,双方立刻舌枪唇剑地干上了。大妈们仗着人多力量大,拼足火力围攻上来。老方虽然独自上阵,却也不甘示弱,那条金链子在脖颈上乱晃,沙皮狗更是凶猛地往前一扑一扑,跃跃欲试……我实在不想凑这种热闹了,反正也不关自己的事。

好不容易拽着顾乐离开是非之地,迎面偏偏又碰上我的铁哥们黄莺。我本想低头绕开她,黄莺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我又不是鬼,顾责你躲什么躲!我忙说,姑奶奶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她佯怒地翻我个白眼说,德行!谁是你姑奶奶?然后,就一眼头一眼脚地盯着顾乐看了起来。我忙给她介绍顾乐,灵机一动说,我正好有事求你呢,你熟人多门路广,帮忙给她找个事做呗。黄莺压根不理我,她轻轻拉过顾乐的手,不无亲近地嘱咐道,往后你叫我莺子姐就行,有啥事跟我说,你哥要是敢欺负你,看我怎么收拾他!顾乐懵懂地怔了怔,终于乐呵呵地露出两颗小虎牙。

3

隔壁老方家的沙皮狗猛不丁汪汪了几嗓子,就像酒鬼在发神经,深更半夜震得楼板嗡嗡回响。我便迷迷糊糊醒来。身下的这张婚床突然变得宽大无比,我的大脑断电般地感到一阵惶惑,好像睡觉前身旁分明躺着一个女人,不知怎的,半夜惊醒就剩下自己了?下身好似憋着尿,硬邦邦的,却又懒得下床。我又开始很无耻地想念佟欣了,或者只是想念她的身体。

小猪吱哇吱哇地在阳台的铁丝笼里叫唤着,活像一只外星来的精灵。它总是能非常准确地判断出主人的声音和动静。我从床上爬起来,没来得及撒尿转身去阳台看它。小家伙的圆眼珠盯视着我。我光着身穿着三角裤的模样一定非常突兀。我们隔着铁丝笼子,彼此同病相怜地望着。我顺手从窗台上的玻璃罐里抓了一撮谷子,投进它的食盒,小猪马上兴高采烈地忙乎去了。它活得多么简单,又多么容易满足,几颗可口的谷子就能让它心满意足。此外,它还非常善于独处,寂寞于它如浮云。这都是我所不具备的品质。我的欲望那么多,哪怕是才离婚不久,这阵又抓心挠肺地念上了。难怪古人说欲壑难填。

早晨去上班,一出门就被老方和他的沙皮狗堵住。狗倒是没有冲我瞎汪汪。这皱巴巴的畜生,扑上来就拿讨厌的舌头乱舔,搞得我身上黏糊糊的,狗味熏天,着实有些恶心。我正欲发作,老方一拉手里的绳子,狗就服帖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狗眼中透出几分焦躁。老方拍了我肩膀头一掌,那手也跟狗舌头似的黏腻潮湿。我平时与他交往不多,顶多楼道里见面点个头,他这样冒犯我,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老弟,你好像是在报社上班吧?老方问我。没等我开口,他又自顾说下去,知道你是大记者,笔头有两下子,抽空也给楼下那群老娘们曝曝光,叫她们再敢扰民!我想起那日他的沙皮狗扑咬人家音箱线的事,说不定狗就是受他指使的。于是,我搪塞他说,这事报社也管不了,最好是去找居委会,让他们出面调停。屁!找他们还不如让狗去呢。果然,这家伙一下子就露了马脚。我着急上班,也就不再啰嗦什么,道声回见正要下楼,顾乐这时却从门里探出脑袋来,一个劲嘱咐我别忘了跟莺子姐打听找工作的事。我不耐烦地说声知道了,就急匆匆跑下楼去。老方的狗忽然大声汪汪起来,我估计这畜生善欺生,见了我妹妹这样的乡下姑娘就想吓唬嚇唬。

还没行至报社楼下,老远就见黄莺立在槐树荫下左顾右盼。一见面她先热乎乎地递过来一杯豆浆,说早餐肯定还没吃吧。我本想说出门前啃了半拉干饼子,差点硌掉牙,又恐她笑话,说我离开老婆活得不如狗。我漫不经心地用吸管吸吮着豆浆,温度刚好,甜丝丝的,比我家门口那间早餐店的好喝。婚后家里的早点都是佟欣准备的,她每天都要起早赶车去学校,她总说班主任整天忙得像磨道里的驴。她出门时我多半还在梦里神游,说实在的,小学老师不是谁都能当得了的,等我起来,餐桌上总会留有一些食物,两片面包,一袋牛奶,半拉馒头或一个煮蛋,这一点佟欣还是比较称职的。

这时听见黄莺对我说,顾责,我已帮你请好了假,不用上楼,直接跟我走吧。我觉得上了她的当,吃人嘴短,我嗓子里咕噜着甜丝丝的豆浆问,有何贵干?她神秘一笑,用手一撩缎子般的黑发,径直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女人香气。我愣了一愣,估摸她不至于骗我,就跟着走。在停车场,她发动了那辆玫红色的POLO牌汽车。她死心塌地舍不得结婚,买车倒是比谁都积极。我坐在她旁边继续咕噜咕噜地吸吮着豆浆,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两个茶叶蛋,居然还是剥好壳的。等我吃完鸡蛋,被噎得不停地打嗝。她戏谑地说,这么大个男人,咋跟孩子似的?你可千万别吐我车上。我边打嗝边说,主要是太感动了,世上还有这么心疼我的女人。她撇撇嘴道,就知道臭美,我不过是略施小惠罢了,你还当了真。我觉得这女人真该换张嘴巴,那样的话,她兴许不至于王老五熬到今日。

我进报社这么多年,唯独没有跟黄莺真正红过脸。黄莺性格里有股男人气,平时风是风火是火的,还爱讲义气,过去一些急难险重的采访任务,部里都请她出马。那些刚工作没几天的学生蛋子,派出去往往徒劳无功。无论是多复杂多难对付的情况,只要她肯出面,一般不会让人失望。我试探着问,大痦子又把一颗什么重雷交到你手上了?她只顾一门心思开车,半天也不吱一声。女人开车的样子总是有些一本正经。我只好无聊地瞅窗外街景,成排的行道树和车水马龙在我眼中变得一片混沌,什么也不能让我打起精神。一个人一旦过了三十岁,还没有生活方向,这人基本上就算完蛋了。而我正是,我在而立之年又成了一无所有的单身汉。也许我骨子里遗传着父亲的某些不好的基因。那个几年前亡故的男人,在我的生命里起的作用一定不会太积极。他阴郁乖戾的眼神,嗜酒如命的癖好,对待妻儿的态度,以及那些乖张古怪的行为,都让我这个做儿子的耿耿于怀。在很久以前,我就曾发誓,这辈子绝对不会像他那样,只顾自己口腹快活,不顾家人体面,可现在我似乎又不知不觉轮回到他的生命怪圈中去了。男人,在本质上都有着惊人的相似性,特别是父子。还有一种理论,你越是反对谁,最终就越会变成谁的样子。

汽车戛然刹住,我猛地回过神,外面的景物似曾相识,那圈刷了苹果绿漆的钢筋栅栏,那两幢蓝白相间的教学楼,一下子就把我带入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我狠狠瞪了黄莺一眼说,大早晨的搞什么鬼?拉人来这里寻开心!黄莺早已在学校对面的路边泊好了车。她说,顾责不好意思,还没顾上跟你细说,知道你熟悉这里,才找你帮忙,我也是刚在上班路上接到任务的。有内部人士爆料,说你前妻这所小学出了点状况。黄莺明目张胆地用了“前妻”这个突兀的词,而我理所当然就成了小学老师的“前夫”。说心里话,此刻我一点也不关心佟欣和她的狗屁学校,我们已经是陌路人了,想当初她把离婚协议书扔在我面前时,眼睛都不眨一下。难怪母亲后来一个劲埋怨我太窝囊,说哪有让一个女人摆布的,别忘了你是大老爷们、一家之主。我理解母亲,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一个女人给蹬掉。可我并不在乎,既然过不到一起,干脆就散伙,好聚好散嘛,谁提出来还不都一样。就像此刻,既然我已经上了黄莺的贼船,也就不在乎前不前妻的。

黄莺多少看出点儿我内心的波动和窘况,不无体贴地说她先进去摸摸底,让我在车里等她电话。我说,少来,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这样说的时候,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佟欣,进去看看又何妨,婚都离了我总不至于还怕她吧。我忍不住又多瞅了一眼黄莺,别说她今天捯饬得还有模有样,长发披肩,眉毛和嘴唇都精心画过,衣裙也穿得很有文化品味,看上去是个很不错的白领,一点儿也不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跟着她应该不会太丢面子。于是我说,待会儿全要仰仗美女名记了,我只当是你的跟班。黄莺爽快地点点头,又说,给你妹妹找工作的事我一定会上心的。我说,这才够哥们。

黄莺不露声色地出示了记者证,门卫便点头哈腰地放行了。学校以前我来过多趟,那阵刚认识佟欣不久,为了有个好表现,时不时就跑到学校来接她下班。有时她要加班批改学生试卷,我也赖在她的办公室里不走。她看我闲得要死,就分给我一沓子试卷,让我按标准答案帮她一起批。我总算是人模狗样地过了一把当老师的瘾,尤其是给学生打红叉,过瘾得很。我记得很清楚,那回佟欣班上要搞主题教学展板,我陪佟欣加班到很晚。学校突然停了电,办公室里黑灯瞎火的,我便趁机一下子抱住了她。她刚支吾了一声,两片湿润香甜的嘴唇就让我给堵住了。那是我第一次亲吻佟欣,她的身体似乎在发抖,一个劲用力推着让我松开手,说会让人家看到的。我才不在乎,学生都回家了,整幢楼连个鬼影都没有。那时,我觉得佟欣真美,浑身都透着书卷气。我甚至开始憧憬,等将来我们有了孩子,佟欣一定会把小家伙教得很好,我这个当爸爸的也就省心了。现在再走进这所熟悉的小学,我的心情忽然变得沉重了。我不清楚是不是自己辜负了这份感情,还是我跟她压根就不是一个道上的人,注定会分道扬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当初喜欢上她有些义无反顾,后来分开好像也是那么义无反顾。我突然感到后悔,刚才真该听黄莺的建议,老老实实窝在车里,万一一会儿见到佟欣,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正在胡思乱想,一贯雷厉风行的黄莺已经跟学校的教务主任短兵相接了。对方知道我们是记者,态度自然是友好的,又是沏茶又是递烟,还文绉绉地说,这么点小事,怎敢惊动两位记者大驾。黄莺并不跟对方绕弯子,开门见山说,事情倒不大,可作为教育部门,缺乏最起码的诚信总是不应该的。听说你们学校在组织学生参加“桃李杯”知识大赛的过程中,存在着很严重的欺瞒行为。据消息人士透露,你们故意将六年级的学生谎报成四五年级。这件事性质很恶劣,已经造成了不好的社会影响,致使部分参赛学生家长投诉到相关部门了,我们报社只好介入调查。

这个头发濒临全秃的教务主任,实在油滑得很,先是东拉西扯搪塞了黄莺一通,后来又提出,最好让我们采访一下参赛选手的辅导老师,意思是当时的具体情况老师更清楚些。再后来,这狡猾的男人借故马上要去开一个重要会议,就把我跟黄莺推托到语文教研组里了。妈的!这是我最不想去的地方,要知道我跟佟欣的第一次亲吻,就是在这个堆满教案和作业本的房间里发生的。我也是忽然间意识到,这一切就像稳妥而美丽的圈套,从一早黄莺把那杯甜丝丝的豆浆递到我手上就开始了。难怪刚才那个几乎百分百秃顶的教务主任一直用很邪恶的眼神不时打量我,他的样子让我想到了老方家的沙皮狗。我想他一定认出我是佟欣的爱人了,尽管他嘴上什么也不说,装作不认识我,但当初我跟佟欣的婚宴上,一定少不了这个重要人物。对方早就看出了端倪,所以他就把球恰到好处地踢给佟欣,想利用我跟佟欣的关系摆平此事。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跟自己的前妻再见上一面,尽管我一百个不乐意。

在黄莺职业性很强的软硬兼施下,特别是摆明了种种利害关系后,佟欣到底还是就范了。而我,自始至终低头坐在旁边,跟木头人似的一言不发。黄莺倒也不介意,还凑近我耳边小声说,你随便好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我实在感到难受的话,可以选择退场,但我偏偏不上这女人的当,免得事后她又磨唧说我不仗义,鞋底抹油溜之大吉。再说了,我跟佟欣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婚姻不在了,情义还有那么一点儿嘛。我眼前的佟欣比离婚前憔悴多了,人也似乎瘦了一圈,她平时最爱穿的那身运动服,现在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荡,或者,她一直都是这样,只是过去生活在一起,我没太觉察到。

佟欣在见到我的一瞬间明显愣住了,眼中流露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忧伤情绪。但很快她就以那种近乎严肃的职业性的目光掩盖了自己的不适,继而,目光自然地移到黄莺脸上,不再多看我一眼,而是积极配合黄莺接下来的采访工作。这反而让我不舒服起来,好像黄莺比我更重要,或者,佟欣只是故意忽略我的存在,她要让我明白,离开我以后她过得还不错。但不知怎的,我似乎还是能强烈地感觉到,她过得并不好,生活工作都不如意。此刻她的内心肯定煎熬而无奈,但又碍于上司的精心安排,只好硬着头皮应付了。否则,依照她的性子,一定会梗着脖颈扬长而去。

我始终像一名旁听生,不尴不尬地听着她俩的谈话。佟欣说,当初学校并没有把这个比赛看得很重,只是通知高年级的语文老师到教务处领一份试卷,利用自习时间组织班里的学生随便答一下。结果,正是这次突然袭击式的测验,让佟欣班上的几名学生崭露头角。尤其是俞晓飞同学,几乎得了满分,主办方很是器重,声称这孩子就是大赛组委会苦苦找寻的参赛苗子。于是,俞晓飞理所当然地代表学校参加了接下来举行的一轮又一轮的选拔赛,佟欣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指导教师陪同学生参加比赛。一开始佟欣还是非常激动的,毕竟她给俞晓飞讲了六年语文课,孩子的知识面广,课外书读得多,汉字书写又很规范,总而言之,这一切都跟她长期以来的谆谆教诲是分不开的,她有足够的理由感到自豪。这中间,黄莺适时地插进一个关键性问题:那佟老师你知不知道,这次比赛是不允许六年级,也就是你们毕业班学生参加的?佟欣轻輕摇了摇头,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说,比赛这种事情就像一个漩涡,人一旦被卷进去,是很难解脱出来的。

就在这时,采访被一阵急促有力的铃声打断,佟欣站起身,匆匆拿起桌上的教科书和粉笔盒,说她得给孩子们上课去了。黄莺也不好再坚持什么,毕竟不能随便打断人家的正常教学秩序。走出那间办公室,刚才还十分喧闹的校园,此刻一下子静寂下来,好似一大群聒噪的麻雀,被一阵突来的枪声给惊跑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操场,被日头晒得发白。佟欣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悠长而略显阴暗的走廊里。她只跟黄莺道了声再见,我知道,她这辈子恐怕都不想再见到我。其实,我的心态也差不了多少。今天都怪该死的黄莺,心血来潮抓我作壮丁,弄得我半天心神不宁。黄莺却跟没事人似的,猛地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说,喂,你不会是旧情复燃了吧?我回过神道,神经病!她嘿嘿笑了,一脸戏谑地说,不好意思哦,那个教务主任真坏,难怪头上没几根毛,安排谁不好,偏偏安排了她。我没好气地说,你们一丘之貉,都够阴险的!说话的工夫,我们已经上车离开了。

路上,黄莺煞有介事地说,顾责,我觉得你前妻是个相当不错的老师,很有责任心,书教得一定很棒。我想问题应该出在学校领导身上,你看那个教务主任有多滑头,他怕担责任,自己开溜了,却让你前妻来做替罪羊。我实在听不下去。你能不能别前妻前妻的,这事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我看你今天是成心的,快停车,我还有事要下去!我的驴脾气说来就来了,停车!立刻!马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口气突然变得那么冲,火药味十足。黄莺不无诧异地瞅了我一眼,我没理她,她知道我是真生气了,就不敢再说什么,犹豫着终于靠边停下。我二话没说,驴气十足地推开车门径自跳了出去。我觉得自己可真不是个东西。我的心情突然变得非常糟。

4

老方来家里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听可樂。他那目中无人往下灌可乐的蠢样子,着实叫人鄙视。我真是想不明白,他浑身上下都是乱晃的赘肉,怎么还爱喝那种齁甜齁甜的玩意?这阵就快入夜,可楼前的那片小广场上依旧人影晃动,筷子兄弟最新鲜的《小苹果》成为了那群跳舞大妈们的新宠。好在我这个人深居简出惯了,平时又不大喜欢老敞着窗,即便开了窗顶多抽根烟的工夫就关闭了,不然迟早被她们吵疯了。

手上不牵着沙皮狗的老方看上去有些形单影只,他在敲开我房门的那一刻,除了口腔里弥漫着一股可乐味,眼神中还充满了那种普遍的焦虑和疲倦——这年头像他这样的暗淡眼神满大街都是。我以为老方又要缠着我谈什么曝光披露之类的话,刚想说这件事真的是无能为力,他却换上一副还算真诚的笑容说,你妹妹是不是要找工作?我不无纳闷地盯着他,想从他那沙皮狗一样皱巴巴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名堂。他自顾自地又喝下一大口可乐,才接着说,你知道我在街上开着一家门店,专门经销保健品的,生意还不赖,眼下店员要生孩子去,正缺一个人手。说话的时候,老方始终用一只手搓揉着他的耳垂,左边搓搓,右边搓搓,那条金链子粗得晃眼。我迟疑着摇摇头说,你是说去卖货?我妹妹怕是干不了……

未等我话音落尽,顾乐踢踢踏踏地从她的房间跑出来,像接到圣旨般激动地嚷嚷着,哥,我去!让我干啥都成,咋也比天天在家待着强啊!老方的目光自然就盯到我妹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才又盯住我的眼睛问,怎么样?月工资先开一千五,要是销售得好,月月都给提成!顾乐一听简直乐疯了,一蹦三尺高地点头致谢,谢谢方大哥。我不知说什么好,这丫头前几天还信誓旦旦地说绝不去外面卖货,才几天工夫,思想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老方嘿嘿笑着,很受用地冲顾乐摆摆手,说那咱就这么敲定了,明早八点我开车带她去店里。说着,他将手里的那听可乐一饮而尽,然后用力将可乐罐捏成一团,好像要用这种刺耳的方式庆贺什么。我有心说再考虑考虑,可顾乐几乎跳着脚开始欢呼。我暗想这样也不赖,给邻居家帮忙做事,总不至于有何危险,反正老方是跑不掉的,只是无端地欠了他一个人情,心里多少有些不爽。

若按人的年纪算,小猪现在正值青春年少,它的食量越来越大,椭圆形的肚子又大了一圈,一顿可以吃掉两大片菜叶子。闲下来,我便起大早去附近的早市——那里的菜贩子总是把一些歪瓜裂枣或蔫了吧唧的菜叶随意丢掉,我把它们用塑料袋兜回来,一分钱也不必掏,稍微拾掇一下,小猪就吃得欢天喜地。

吃得多拉得自然也多,我每天早晚两次定时清理粪便。铁丝笼子下面有很便捷的抽屉式底盘,我在抽屉底盘上事先垫上一层旧报纸,早晨只需要将污物和报纸一卷扔掉了事。纸箱里的锯末通常隔三五天更换一次,每次我把新鲜干燥的锯末在箱底厚厚密密铺上一层,小猪都会奇怪地这里刨刨,那里嗅嗅,或将两只前爪趴在箱沿上,表情疑惑地望着我,似乎在问,怎么搞的,我的气味都到哪去了?这种时候,我总有难以言说的满足感。以前,佟欣质问过我,说人家养鸡可以下蛋,养兔子能够吃肉,养条狗还能汪汪两声看家护院,就不知道你养那些傻乎乎的仓鼠干什么?我无言以对。也许除了臭烘烘的粪便,它的确什么也不能带给我,可我就是喜欢下班回家能看到小仓鼠憨憨傻傻的样子。我总觉得,人不能活得太功利,凡事都要冲某个很明确的目标而去,结果可能会让你大失所望。在芸芸众生中,我注定是个再渺小不过的凡夫俗子,我很清楚自己不能改变任何事物,我甚至连给顾乐找个工作的能力都不具备。除工作和吃喝拉撒之外,我也就只配饲养一只再小不过的动物,这可能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这天中午,佟欣猛不丁地打电话找我,手机上显示的依然是“老婆来电”。我不知道是自己太懒的缘故,还是有意不改她的号码备注,或二者兼而有之。我迟疑地喂了一声后,对方沉默了两秒,才说:“方便的话,我想过来一趟,柜子里还有些东西我要拿走。”放下电话,我多少有些魂不守舍。原以为两个人离了婚,彼此再也不需见面了,没想到随便一个什么理由,就达成共识。我上卫生间时,可能是心血来潮,随手拿起佟欣以前用剩下的好迪摩丝。用拇指摁下喷射开关,那种汹涌的白色泡沫便喷涌出来,雪球般堆积在手掌心里,我对着镜子胡乱往头发上抹了抹。真是奇怪,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它居然还能正常使用!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它保持完好,竟然比我跟佟欣的婚姻生活还要持久?

外面终于有了敲门声。顾乐白天去给老方看店,中午那边又负责管一顿饭,她是不可能跑回来的。不用猜来人定是佟欣。很明显,佟欣并没有进屋逗留的念头。她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像一尊冰冷的雕塑,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我们的目光稍微触碰了一下,彼此马上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别处。还是你拿给我吧,东西就放在卧室衣柜最底下一层,一个牛皮纸包装袋。佟欣淡淡地说。这种感觉实在很荒唐,她的模样完全像个邻居家的女人,可分明又对我家中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还对我指手画脚。

我只好奉前妻之命乖乖钻进卧室,并按她的指引去翻箱倒柜。可能是我太心不在焉了,几根手指猛地戳到墙壁上,指甲缝里顿时塞满了白石灰,手指骨节痉挛,疼得我嗷嗷地叫唤起来。你干啥事都没耐心,毛手毛脚的,就知道侍弄你的仓鼠!佟欣一旦走进房间开口说话,立刻恢复了往日擅长教导我的模样。你也老大不小了,又不是个孩子。说话间她已灵巧地绕开我,像避开生活中一堆碍事的杂物。随后,她仅仅用一只纤巧的手就从另一侧轻而易举地拉开了那扇柜门。我始终忍着痛,碍手碍脚地站在佟欣身后,看着她旁若无人地弯下腰探身进去取东西。

这时,佟欣的后腰恰到好处地露出那么一大截,粉白粉白的皮肤光洁无瑕,如削了皮的藕般细腻。她下身穿的是牛仔裤,将臀部包裹得十分圆满,越发衬托出未曾生育过的女人特有的腰肢,而那裸露出的两弯弧线更是沟壕分明,隐约可见更深处绷得很紧的短裤的一抹粉边。我的呼吸一下子局促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野蛮冲动如山洪即将暴发,又似一簇野火熊熊燃烧顷刻燎原,并势不可挡地冲撞着我全部神经。我不假思索猛地张开双臂,从后面紧紧地将这再熟悉不过的身体抱住了……顾责你是不是疯了,快松开我啊!顾责你再胡来,我真要喊人啦……这种时候,女人的叫嚷和挣扎都是徒劳的,有时甚至会适得其反。当我用力将佟欣轻车熟路地压在一起滚过几年的大床上时,她竟呜的一声号啕起来。这哭声来得有些迅雷不及掩耳,我那冲动的身体顿时跟遭了电击一样,半天都动弹不得。

事后我想,佟欣上家里来也是迫不得已。其实,那些旧物对她来说无足轻重,她来找我的真正目的,多半是为了学校那点破事。佟欣突然在我面前哭得那么伤心,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能只顾自己快活,更不能坐视不管。我知道佟欣在学校并不容易,假如黄莺的报道见了报,势必会对那所学校以及她本人造成负面影响,说不定她连申报职称的资格都会被取消。昨天下班前,我在单位电脑里无意中扫了两眼黄莺正在赶写中的那篇报道,标题好像是《尴尬的证书,无奈的结局》。文章披露了佟欣所在学校瞒骗大赛组委会的始末,同时也批评了大赛组委会出尔反尔伤害选手的事实。也许黄莺考虑到我个人的因素,文章始终未提及佟欣的名字,这让我略感欣慰。

佟欣在离开之前,把那天没来得及跟黄莺讲的一个情况告诉了我。佟欣他们学校的师资力量一直很有限,秃顶主任既是教务处的领导,同时还兼带着一个班的语文课。最初在学校进行的那场初选测试,秃顶主任带的学生一个也未能入选,可以说风头都让佟欣班上的学生给抢去了。这一点佟欣从未多想,可那天在办公室里,她不由自主地朝这方面去想了。这样一想,她就觉得人家也许巴不得出事才好呢。

5

通常,我们部里几个人都要隔上几天值一个小夜班,主要任务是最后一次在电脑上盯版,每日的报纸天亮前就要印出来,早晨上班后再由发行人员统一领取分发到各个网点。我和黄莺关系好,老早以前就把夜班调在一起了,这样工作起来比较方便,万一谁临时有事,对方可以帮忙照应。因为那天去佟欣学校发生了点不愉快,这两天我们谁也没有跟谁说过话。所以,等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我便主动问她,待会儿想吃点什么。黄莺趴在电脑前只顾敲打键盘,像是没听见。我就悻悻地下楼去街边吃饭,完事后顺便带了一份麻辣烫和几只香酥凤爪。当然,我还另外买了几罐啤酒,这是每次值班必喝的。

等我把食物拎到黄莺面前的时候,黄莺的目光终于从电脑屏移到我脸上,还意味深长地冲我撇了撇嘴。我忙赔着笑脸说,姑奶奶还生气呢?她用鼻孔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是谁呀?哪里敢啊!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不会那么小肚鸡肠,忙替她打开袋子,取出餐盒,又递上筷子,说快吃吧,不然要泡囊了。黄莺冲我诡秘地一笑,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不会是图谋不轨吧?我也开玩笑说,就怕你不敢吃,我可是下了蒙汗药的。她就不再矫情,高高兴兴动起筷来。女人吃麻辣烫这种带有粉汤的食物,嘴唇、牙齿和舌头总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不像我们男人通常吃得稀里呼噜,一不小心还会溅到衣服上。

我坐在黄莺对面,一边吸烟一边盯着她看。黄莺忽一抬头,四根目光就撞到一块了,她半笑半嗔地说,真讨厌!有什么好看的!我依旧呆愣愣地一动不动。其实,我的思想又在开小差,不由得想起了佟欣,想起中午自己毛手毛脚的傻样,明明两个人都离婚了,我怎么会大白天想跟她做那种事呢?于情于理都十分荒唐。或許,在我骨子里,她一直还是我的女人,我们仅仅是分开了,不住在一起罢了。可那样的话,我又何苦要在协议书上毅然决然地签字画押呢?我知道自己对佟欣的身体还是充满了渴望,当我粗鲁地抱住她的时候,脑子里完全没有离没离婚的概念,一心只想跟她做爱。可见,男人是极不理智的动物,或者说,那种根深蒂固的动物性,始终存在于我的身体中。我们报社以前就报道过类似的事件,比如婚内强奸的问题,还有离婚后男方又以各种方式强迫女方等,每每看到此类报道,我心里总会泛起一阵恶心,觉得那些男人真是蠢疯了,悲哀至极。可万万没想到,这种事有一天也会发生在自己头上,真是不可思议。

吃完东西,黄莺就起身拎着杂物袋径自出去了。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得替佟欣做点什么,否则心里真的有些过意不去。现在正是天赐良机,绝不应该轻易错过,万一明早那篇文章见诸报端,一切就都晚了。于是,我像《碟中谍》里训练有素的间谍,迅速坐到黄莺的电脑前,找到了黄莺负责的那个版面。那篇由她执笔的新闻调查《尴尬的证书,无声的结局》被安排在头题位置上,大标题稍作改动,已将原先无奈的“奈”字变成了“声”。我匆匆浏览了整篇文章,跟那天的初稿可谓大相径庭,这次文字更加有说服力,事件过程也一波三折。看来,黄莺后来一定是背着我又去偷偷采访了。我能从文章里感受到黄莺确实对这件事认真起来了,要知道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现在她的观点倾向于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才是整个事件的最大受害者,至于学校领导和辅导老师,以及大赛组委会等,他们都站在各自的利益上,不过是想通过一场比赛扬名获利达到他们的目的罢了。

黄莺回来时,我恰好滴水不漏地离开了她的电脑桌,正没事人似的跷着二郎腿,边吸烟边喝啤酒。此刻办公室就我们俩人,窗外的天色黑透了,星星般的万家灯火又开始在远处迷离闪烁,这个城市即将进入一种休眠状态,白天的喧嚣如海潮般无声退却了,只剩下我们俩还跟夜猫子似的,守在这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黄莺眼睛亮亮地走到我跟前,忽然从我手里夺走了抽了一半的香烟,用力在烟缸里掐熄。满屋子都是烟味,你还抽!在部里唯有她敢对我这样无礼,可我对她一点儿脾气也没有。若是换了别人,我一定又拿“男人不抽烟,死了不如狗”这样的混话堵他们的嘴。黄莺又把几扇窗户一一打开,夜风静静地灌入室内,我排下的那些毒气悄悄溜走了。随后,她翘着手指,动作优雅地剥了一片口香糖,用两根手指夹着,径直塞进我嘴里。这玩意总是甜得那么邪乎,我知道那里面起作用的东西好像叫阿斯巴甜,一种人造甜味剂,不是糖却胜过糖。据说它比食糖甜二百多倍,能够被人体消化,同时也会产生那种有可能伤害身体的甲醇,因此世界上很多国家对使用这种甜味剂是有争议的。此时,这种不真实的非糖的齁甜感觉,让我忽然想到我跟黄莺的关系,虽然我们俩不属于男女间那种关系,可毕竟是孤男寡女,大半个晚上双双待在一起,尤其是我俩咀嚼口香糖的样子清晰地映在玻璃窗上,活像传说中的一对情投意合的情侣。黄莺时不时会习惯性地拨弄一下她的秀发,那种雌性的幽谧气息在空气中静静飘荡。她身上的香味总是让我产生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那种阿斯巴甜,明知道它只是一种替代品,可有时你又很难拒绝。

我们忽然都沉默在漫漶的阿斯巴甜中,嘴巴始终在微微嚅动,半天谁也不说一句话。黄莺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意味深长,而我又离她那么近,几乎能听到她的心跳声。有好多次,我的心里都会萌生一种古怪的念头,试图对她说,干脆咱们俩好吧,省得都像孤魂野鬼,还那么浪费资源。可立刻就有另一种声音跳出来捣乱说,顾责你真混蛋!你这是真心喜欢人家,还是只想找个替代品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种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无耻。不知过了多久,我还是故作无心地问了句,手里的活都忙完了?她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不会是掌握了什么新动态吧?可不能独吞啊,这篇报道最终算咱俩的!我说,不过是跟着跑了趟腿,怎么好意思抢你的功劳。随后又说,这事差不多就行了,你也别太认真,说白了那算个屁事。黄莺的脸上渐渐生起一层不悦之色,她说,话可不能这样说,有关教育和孩子的问题可不能掉以轻心。你不知道,现在那些学校为了升学率和好生源,什么损人利己的手段都用。就拿我采访的学校来说,那个俞晓飞就是他们的一张王牌,校方当然希望她毕业后能考上一所重点中学给母校扬名,在这种形势下,哪怕欺瞒组委会也无所谓。我见过俞晓飞本人,那孩子个头少说都有一米六几,一点儿也不像四五年级的学生,可奇怪的是,她一路参加了好几场比赛,中间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质疑。所以我敢说,这种情况连组委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年纪太小的学生,知识储备毕竟有限,为了节目好看,为了所谓的收视率,他们有意要拉开选手之间的差距,所以只要没人投诉举报,也就听之任之了。

我实在是无心听她长篇大论。黄莺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认死理这条让人烦。可我也不想再惹她动气,就一仰脖灌下大半罐啤酒,然后打着酒嗝说,反正,你看着办呗,最好别把佟欣扯进去,毕竟这事她也很被动的。黄莺听罢冷笑两声说,就知道你会为情所困,所以我压根就没提她。

6

当上女店员的顾乐早出晚归,整天跟城里人似的忙碌而充实。老方对顾乐倒也算信任,没过几天居然将店门的钥匙交给她保管,这让我多少有些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人家对自己的妹妹不薄,我这做哥的不能再端着臭架子,楼上楼下见了面,总得主动寒暄两句。我发现,除了遛狗和酷爱喝可乐,老方现在没事就来敲我家的门。他甚至还建议我也学他养条狗,沙皮、苏牧、萨摩、泰迪……他说起狗来滔滔不绝,颇像个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老方一面往他嘴里灌自带的可乐,一面煞有介事地说,狗这东西一旦养上,你就丢不开手了。狗对人的要求就那么一点点,你随便喂它点什么吃,它就跟定你了。你给它狗粮它喜欢,你给它馒头片它不嫌弃,就算你狠狠饿它一两顿,见了你面照样亲得跟什么似的。我跟他说,狗体积太大了,打理起来也比较费事,我更喜欢袖珍一点儿的宠物。说到这里,我还主动给他展示了我那只可爱的豚鼠。哪知这家伙只扫了一眼笼子里的小猪,脸上就挂出那种生意人常有的轻蔑神色。该死的可乐正在他腹内咕咕作响,他打出一串很响亮的气嗝,才说,真是苦了你这番心劲,养这种玩意,有个屁意思,不如好好弄条狗来玩!他的口气跟佟欣如出一辙。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便懒得跟他争辩什么。况且,我是真不喜欢他又喝可乐又打嗝的蠢样,好像谁喝不起一罐可乐似的。若不是看在他给顾乐提供了一份工作,我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同这种人来往。

每次值完一个夜班,我都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一整天。现在,趁顾乐还没下班回家,我准备先给小猪洗个澡。顾乐说,她一想到我在卫生间给一只老鼠又洗又擦的,就觉得膈应。我说,你年纪不大,哪来的一身臭毛病,咋跟你嫂子一模一样。话一出口,我顿觉不妥,现在哪来的嫂子,我们不是都离了吗?没事老提人家显得很不地道。

其实,给小家伙洗澡真是件很好玩的事,看它在小水盆里慌张而又发抖的样子,活像个胆怯的婴儿。水温一定要适中,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水温太低小家伙会闹肚子,会有性命之忧;水温太高容易把它烫坏。在水盆里滴几滴消毒液和洗发露,用指尖细细柔柔地挠上一通,再用清水清洗两遍,最后拿干毛巾把小家伙包粽子似的裹严实,从头到脚擦拭干净,尤其是那双小耳朵,一定要擦得干干净净——鼠类听觉很发达,耳朵里进了水会聋掉的。之后,还得拿电吹风好好吹一下,尤其是肚皮和胳肢窝,温度同样不能太高,最好用小风,跟它的皮毛隔上一拃的距离吹,否则,热风会灼伤它的皮肤。每次洗干净后,我还会给小猪修剪指甲。它的指尖尖而锋利,一不小心会抓伤人的,所以必须认真对待不能马虎。我这样郑重其事地侍弄一只豚鼠,别人一定会认为是吃饱了撑的,可我不这样理解。在我看来,老方遛狗,我喂豚鼠,别人养花或养鱼,还有那些大妈们整天忙着跳广场舞,其实在本质上并没有多少区别。我们不过是以各自的方式打发那些无聊的时光,对于漫长的一辈子来说,除了学习工作吃喝拉撒睡之外,你总得设法浪费掉一些时间,否则,那就不叫生活。

我手里托着洗得香喷喷的小猪走到阳台时,楼下的大妈们正扭得欢实。这个世界真是奇怪,男人通常在童年和少年时期会很顽皮,成天价猴高爬低乐此不疲,可一旦上了年岁,突然就变得腼腆而羞怯了——你很难在广场上看见一群皱巴巴的老头儿扎堆又蹦又跳的。女人则恰恰相反,小时候多半是扭捏羞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乖女,但等上了岁数性格一下子就惊天逆转了,一改往昔模样,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下,扭啊,跳啊,唱啊,笑啊,简直就不是她们自己了。就在我愣神的工夫,猛地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辆汽车一路呜咽着冲进楼前的甬道里,车轮碾得井盖几乎咣当一声跳了起来。我连忙将头伸到窗外张望,汽车已停稳,一男一女双双钻出。妈的,竟是老方用他那辆香槟色的宝马轿车送顾乐回来。我的脑子霎时断电,手指莫名颤抖,小猪被我无意间捏得吱吱直叫。我尚未回过神,就听见有咚咚的脚步声从楼道自下而上传来。我随手把小猪丢进笼子里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回到客厅里正襟端坐。

顾乐开门进屋了,我强迫自己不露声色。她边换拖鞋边说,哥,原来你在家啊?吓我一跳。我轻哼一鼻子,有些严肃地打量着妹妹。这丫头才出去干了几天,模样就大变了,刘海儿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狗舌头似的耷拉在额头上,而是左右对分,翻了翹儿朝两边弯曲垂落,身上那条显眼的浅粉色裙子把她的腰身包裹得细如鲜藕,胸口处开了两弯桃形低领,那乳鸽似的凸起便若隐若现。不看那里还好,这一看胸中无名火立刻点燃。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咋穿成这样?没等我接下去再问什么,顾乐已笑嘻嘻地凑过来,在我面前轻轻转了个圈问,哥,你看这裙子漂亮不?这是人家方总给我定的工作服。他说干我们这行的,仪表比啥都当紧。他还带我去拾掇了一下头发,说我以前扎个毛刷子太土了!我听着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喝断她说,呸!他一个外人,凭什么说长道短?你是去给他看店的,又不是给他做……下面的话我自觉说不出口,毕竟这是亲妹妹啊。可我很生气,真想找老方去理论一番。我在昏暗中喘着粗气,来回在客厅踱步。顾乐早已经拎着大包小包钻进她的房间了,这丫头压根就没看出来我有情绪,可真够笨的,不过这也说明她确实还很单纯,不善察言观色。她越是这样单纯,我就越发替她悬心。等她换好家居服出来时,我的火气已没刚才那么冲了。我想自己可能是多心了,外面那些卖化妆品的,哪个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如今这个脸蛋经济时代,别的且不说,单就我们报纸每天各种大幅的美女广告,就够喝一壶的了。人家老方原本就住对面,偶尔顺路送妹妹回趟家,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再说了,他让妹妹去给看店面,也是经我允许的。

顾乐做饭还真够麻利,她钻进厨房一会儿工夫,我就有现成饭吃了。难怪母亲上回离开前说,老大你身边没个女的咋行?起码你妹能给你煮顿热乎饭吃吧。所以,我还真得好好谢谢她老人家。就凭这一点,我就不能冲妹妹使性子犯浑。后来,我在饭桌上打着饱嗝,字斟句酌地说,城里到底不同于咱乡下,你出去工作哥没意见,可你得多长个心眼。坏人脸上没盖印,凡事都得多想想,别到时候上了人家的当,还稀里糊涂给人家数钱呢。哪知顾乐很不以为然地说,我知道哥是好心,可我又不傻,谁想骗就能骗得了?说到这里,她突然又问我,上次那个莺子姐不是说要帮忙找工作吗?哥你就没再问问?我说,你不是有工作了吗?还想脚踏两条船。顾乐撇撇嘴说,卖货算啥工作,我也就是先去方总店里锻炼锻炼,等有了好机会,再干别的也不迟。她这样一说,我还真对她刮目相看了,看来这丫头已有了心机,至少没我想象得那么傻。

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是无意中发觉,阳台的玻璃窗比平时亮了好多倍,雪白雪白的。起初,我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倒是去阳台晾晒衣物的顾乐忽然冲我叫,哥快来啊!你快来看看啊!我才漫不经心地朝阳台扫了一眼。妹妹的背影在那一片白光中显得十分耀眼,她上身只穿了紧身的背心,下身是条运动短裤,感觉就像是刚出场的女运动员,正准备好好拼搏一番。这些人都疯了,咋跟人家方总的汽车过不去呢?顾乐继续喊叫,她的声音变得急切而不安,我这才迟疑地走过去观看。原来,有两道炽亮粗壮的灯光,打我们楼下的那辆轿车头直直射出,不偏不倚正好照在对面的那片小广场上。本来还在兴高采烈跳舞的大妈们,在这狂妄不羁的强光照射下,已经有些溃不成军。大妈们的舞步乱了,队伍也乱了,最后甚至连喧嚣的音响也不再叫唤了,大妈们开始东张西望叽叽喳喳,很快有人朝照妖镜似的汽车这边指指点点叫嚷起来。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老方和他凶巴巴的沙皮狗来,心里多少有些好笑,还真有他的,这种损招亏他想得出来。这样想时,我倒理解了刚才他为何那么张狂地把车径直开到楼下。一切迹象表明,老方这家伙早有预谋,他是铁了心要跟这帮大妈们摽劲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愤怒的大妈们很快就将宝马车团团围住,有人啪啪地拍打着车门和车窗,有人气急败坏地用脚踢踹着车轮子,还有人使上吃奶的劲拽拉着车门把手,车上的警报器犹如被猎人剿杀前的一只怪鸟,在小区上空不停地尖叫哀鸣。这是谁的车?到底还讲不讲公德了?有种就快点滚出来,再不出来我们可要砸车啦!车窗上贴了那种乌黑的太阳膜,大妈们大概是眼神不济,似乎并不能确认车主在不在里面,于是抻着脖颈冲我们这栋楼吼喊起来。我吓得忙缩回脖子,生怕被她们误认为是作恶的车主。说心里话,作为一名小报记者,我身上始终缺乏那种新闻人特有的嗅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不会在这种时候抛头露面的。况且车主就住在我对门,我显然有些隔岸观火的心态。

我隐约听见自家门被谁奋力推开,然后是咚咚的敲门声——当然是在敲对面的房门,声音急促而恼人,我这才意识到妹妹已不在房中,她连招呼也没跟我打就跑了出去。很快,我又听到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一准是顾乐这丫头在往楼下跑呢,看来老方似乎不在家中,至少半天没人应答妹妹。我再次将脑袋探出阳台,顾乐这丫头果然已经冲到楼下,并且不知轻重地嚷嚷道,你们这是干啥呀?这车又没招你们,也没惹你们!她那口气简直像个路见不平的女义士,由于异常激愤,胸脯起伏得厉害。那些一门心思围攻宝马车的大妈们正苦于揪不出对手,此刻全都像庙里泥塑的金刚怒目而视,好像我妹妹就是坏了良心的车主,就是她们要找的那个罪魁祸首。大妈们一下子就把我妹妹围住了,一根根愤怒的手指直戳向她的面门,骂骂咧咧,唾沫星子飞溅。这下可把我吓得不轻,这丫头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干吗捅这些马蜂窝?我来不及多想,赶忙趿着拖鞋,一路飞奔下楼。

这晚的事倒也有惊无险。其实,老方就窝在家里,我能想象出他那张肉冻般的圆脸蛋子上始终挂着的诡秘而开心的坏笑,那一刻他一定舒心极了。自立夏以来,小广场上的舞蹈和噪声就没中断过,且愈演愈烈,今晚总算是在车灯的照射下被迫中止。眼见顾乐被那群花花绿绿的大妈们所围攻,老方终于在家窝不住了,他几乎是跟我并肩跑下楼去的。当然,他没有忘记牵上那条十分凶恶的沙皮狗。这畜生汪汪地叫着,急先锋似的蹿出楼门洞,又一狗当先闯入骚动的人群,那些大妈们当即惊得哇哇怪叫,不得不松散了她们的包围圈。我趁机拉回了顾乐,嘴里迭声埋怨道,喂,你吃饱撑的?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妹妹小声嗫嚅道,我以为他不在家呢,万一那些人把车弄坏该咋办……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打趣她说,坐了一次顺路车,你还真会替人家操心!这时候,老方一反常态,假惺惺地冲众人拱手致意,啊呀呀,不好意思,我刚回家冲了个凉,走得急了,忘关车灯,搅了你们大伙儿的雅兴!说着,就用手里的遥控器滴地打开车门,再将那副肥硕的肉身艰难地挪进驾驶室里。霎时,被照得亮如白昼的小广场陷入一片漆黑,人们的嘴巴也像是跟着车灯一起被关掉,全都噤了声。唯独夜空中的星星倒是煞白雪亮,像是特意擦亮了眼睛,在注视着什么。

7

一上班,黄莺就当着几位同事的面,劈头盖脸把那张新出版的报纸冲我拍过来。她咬着牙说了句,狗奸细!真卑鄙!就再也不搭理我了。我无从狡辩,也不想辩解,做贼心虚,可我知道自己只能那么干,弃卒保帅,实属无奈,谁让我欠佟欣太多。黄莺的报道确实被我篡改得一塌糊涂,甚至连校名也被我临时做了手脚——一方面为了保全佟欣,另一方面也是为我自己。我天生就是一个很自私的家伙,除了乐意侍弄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宠物鼠之外,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我想,若不是那天中午我鬼使神差地对佟欣动手动脚,惹得她在我的房间美美哭了一鼻子,我恐怕连这举手之劳也要免了。现在,就算黄莺要跟我彻底绝交,我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至少,我为佟欣做了一点点力所能及的事,哪怕这事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也就在同一天,那个大赛组委会以虚假报道歪曲事实为由,恶狠狠地投诉了报社,认为记者只听一面之词,缺乏深入调查和研究,要求我们必须登报道歉澄清事实以正视听。社里当即如临大敌,几个头头都惶惶不安,有关的调查会议开了整整一上午,黄莺和我还被痦子主任单独叫去谈了话。说是谈话,其实就是讯问。我不晓得黄莺是如何作答的,更不知道主任都跟她问了些什么。我进去的时候,主任左脸靠近颧骨处那颗苍蝇大小的痦子好像都在嘣嘣乱跳。他拿手捋了捋痦子上面几根稀疏的汗毛,两只狗眼死死地盯着我。主任问我进报社工作多少年头了,我不清楚这个问题跟虚假报道有何关联,但还是想了想说,究竟是六年还是七年,我有些拿不准。主任突然用两根手指揪住那颗痦子,轻轻搓揉着,好像那玩意是他饲养多年的小宠物,我就一下子想到了家里的小猪。没事时我也喜欢用几根手指轻轻搓揉它,它的毛皮柔软至极,此外还有热乎乎的体温和不停跳动的小心脏,这些都是可爱之处。我不晓得主任那样把玩自己脸上的痦子时,是否也有这样的感受。黄莺跟你去学校采访那天,你见到你前妻了?對方玩着玩着,突然停下发问。好在我早有心理准备,就果断地点了头。

主任的眼神一下子凶起来,仿佛在高空盘旋了老半天的秃鹫,终于寻到了美味可口的猎物,猛地就从天上俯冲而下。他的鼻尖几乎快贴到我脸上来,那你为什么不回避?难道你不知道这是有违新闻采访纪律的?你真是白混了这么多年!况且,人家小黄已经暗示你可以离开的,你为何还赖在那里不走?你这样让小黄很被动的!我压根没想到黄莺只交代了此事,其实,她应该直接告发那夜值班的情形,这样更有利于开脱她自己。但很快,我便明白了这女人的意图,因为这样一来,事实就变成因为采访现场有我在,她不便于跟当事者软磨硬泡太久,所以草草了事形成此文,以致最终搞出报道不实的结局。我知道黄莺够仗义,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但还是没料到,关键时刻她竟然都不肯出卖我。可我不想再领她这个人情,好汉做事好汉当,杀人不过头点地,既然做了,干脆就认了吧。当我绘声绘色地讲述了那晚值班时,自己的处心积虑和所作所为,坐在我对面的痦子主任半晌都不吭声。他尽量瞪大眼睛,想要重新认识我这个下属似的。他的手再也没有去碰那生着一撮黑毛的小宠物。

我被社里停了职,这纯属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当我灰溜溜地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黄莺自然也在场,但她始终把自己缩在玻璃隔断的角落里,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觉得这样挺好,免得彼此都难为情。等我走到电梯口,黄莺却又撵上来,狠狠地捣了我胸口一拳,痛得我只想咳嗽。你怎么那么愚蠢啊,谁叫你提那晚的事!她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我。我故作轻松地晃了一下双肩,接下来固执地去按电梯键。那个键都被按得失灵了,半天也没任何反应。我终于恶狠狠地给它来了一拳,它才红着脸醒悟过来。右手的四个指关节疼得邪乎,我强忍着抬头看楼道的天花板,这才发现拐角的地方有一只贼亮贼亮的电眼,正十分阴险地盯着电梯口。我们就活在这种时时刻刻被监控的尴尬环境中,不光是走廊和电梯间,就连我们的办公区也有好几处,所以,我觉得自己很明智,就算不交代也没用,人家只要稍微调出监控一查,我终究难以逃脱的。我低头走进幽暗的电梯间,黄莺也许还在注视着我,但我不敢再看她——我怕被一个女人的柔情给击碎。那天,怪就怪我总是盯着佟欣泪流满面的样子,所以才动了该死的恻隐之心。

小猪又一次越狱成功。它总是用尖尖的鼠牙到处乱啃,终于又把纸箱啃出一个破洞来。好在这天我就待在家里反省,沙沙啦啦的声响引起了我的警觉。当我意识到那是小猪的动静时,急忙从床上翻身爬起,光着脚跑过去。小家伙正贼头贼脑穿过阳台朝客厅爬去,我笨手笨脚蹲下身去抓时,它却哧溜一下,从我两腿间逃窜,径直钻进暖气片下面。当初结婚前,房间做过简单的装修,暖气片被包过,现在想抓到这只狡猾的小猪,简直比登天还难。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把该死的暖气罩拆了下来。暖气罩里早就絮满了大团大团毛绒绒的灰尘,好像一不小心就进入到生活最底层也是最肮脏的部分。这里每天都在静悄悄地藏污纳垢,但肉眼从来不去注意它们。我又找来笤帚,将那些灰白色的灰尘清扫出来,这样我就基本上能看清躲在里面的小猪了。当我伸手去抓小家伙的时候,它竟凶相毕露,吱吱地叫着,龇着牙活似一只乖戾的蝙蝠。我不得不戴上手套,身体完全趴在地板上,好像在伏身乞求什么,摸索了好几次才逮住它。接下来,我又刻不容缓地着手为小猪处理牙齿。我找来家里唯一的钳子,给它进行“手术”,先掰开它的小嘴,将上下四颗尖而长的门牙各掐掉一个小尖儿,然后再用指甲锉轻轻打磨平整。整个过程我都小心翼翼,像个古老的银匠师傅,钳子不能夹得太深,也就两三毫米,而且,绝对不能伤及它的口腔或舌头。

正当我埋头弄得起劲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起初,我只当又是无聊的老方,这家伙最近跟疯了似的,有事没事常来骚扰一下,索性不予理睬。老方这些天心情应该不错,自打用车灯狠狠照了一通小广场,那种恼人的噪声似乎收敛些了。老方逢我必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不能由着那帮老娘们胡逞。说实话,我真是不敢苟同,这种招数他怎么憋出来的。可现在我忽然觉得,其实我和老方本质上属于同一类人:必要时我们都会不择手段,哪怕是对待身边的人。后来,那纠缠不休的敲门声还是迫使我拉开一条门缝,站在外面的却是两个陌生人。大人一看就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脸颊和鼻尖上有多处顽固的雀斑,眼圈濕乎乎的,穿戴也很朴素,整个人显得有些畏畏缩缩。小女孩十一二岁光景,个头却几乎赶上旁边的大人了,一双眼睛黑得发亮,目光穿过齐刷刷的刘海儿,透出那么一股子聪慧灵秀之气。不知怎的,这印象让我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在那妇女迟疑着还没张嘴说话之际,我已猜到她们是学生和家长了,忙说你们找错地方了,佟老师已不住这里。那个小女孩扭过头望望身边的大人,眼睛一眨一眨,像是在提醒什么。她见大人无动于衷,只好自己开口说,您就是顾老师吧?我们报社新来的小年轻都称我为顾老师,小女孩如此发问,我便知道是有来头的,而且刚才的那种印象一下子就加深了,犹如灵光一现,我终于猜出她是谁了——俞晓飞,没错,就是佟欣最器重的那个参赛女学生。

等把这娘俩请进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还傻乎乎地套着绒线手套,急忙缩手在背后悄悄脱掉。阳台里传来一阵微小的响动,那是小猪的爪子在扒拉铁丝笼子。显然,小猪对大白天被关进牢笼很不满,但我必须给它长点教训,咬破纸箱只能在铁笼子里待着。谁做了错事,都要受到惩罚,包括我自己。不过我已不怎么担心,因为小猪的牙齿被处理过了,想逃跑得等牙齿长长才有可能。

脸上有雀斑的女人在沙发一角偏着身子怯怯坐定后,终于犹犹豫豫开口说话了。顾老师,这事真不知怎么说好,我家晓飞,就是你们报上说的那个女学生。说着,她用无辜而又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看女儿,才回过头接着说,晓飞这孩子从小爱看书,家里虽说条件不好,可也总是尽量满足她读书的要求。她还没上学以前,就会认写几百个生字了,像什么《三字经》《弟子规》《唐诗三百首》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上了小学以后,佟老师经常夸她。这次比赛,她也没有让老师失望。顾老师,您可能还不太清楚,像我女儿这种普通公办小学的毕业生,想上一所好点的初中有多困难,要参加各种培训考试不说,还得有人脉关系,掏几万块赞助费。好在晓飞她参加完比赛,倒是有一所重点中学主动给我们打电话,说是注意到孩子现场的表现和语文能力了,有意提前录取她。这事把我们一家乐坏了,对咱这样的家庭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啊……可谁又能想到呢,这两天先是那个组委会的工作人员找上门来,说要收回我家晓飞的荣誉证书,这倒还在其次,最让人揪心的是,后来连那所重点中学也打来电话,说学校名额有限,他们不打算录取我家晓飞了。女人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用手背一下一下抹起泪来。那个小女孩的眼圈也红红的,她静静地垂下头去,尽量让自己跟母亲挨得近些,再近一些……

这辈子从未想过当什么救世主,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可一想到那母女二人泪眼婆娑的样子,我的心还是软了。关键是,这背后毕竟有一个我永远也绕不开的女人,就算为了她,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好歹也算在新闻战线瞎混了几年,教育口上多少还有个把熟人,反正待在家里挺无聊,我就挨个给他们拨电话。我说老婆班上的一个女学生成绩和表现都很突出,我甚至就差把俞晓飞描述成一个有几分传奇色彩的小神童了,这样品学兼优的优等生,若是不能被重点中学录取,简直就是名校的遗憾啊。一个在市教育局负责小升初招生工作的副局長很够意思,两年前我曾给该局做过一个人物专访,之后此君便平步青云升了官,谢天谢地,人家总算还记得这个情分。在听罢我祥林嫂似的一通唠叨后,对方当即表态说,这事包在他身上。

我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以短信方式发给了佟欣,大约半个钟头左右,才收到她的回复:太好了,让你费心了,我替学生和家长谢谢你!我想她八成还在课堂上,所以短信回得晚了,不过跟她认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她对我这么客气。于是,我连忙又给她回了一条:咱俩谁跟谁呀。这次,她回得倒是快,却只有两个字:呵呵。我盯着蓝瓦瓦的手机屏发了半晌呆,终究无言以对。这“呵呵”真是一种莫大的隐喻和嘲讽,尤其是对于我们这样的关系来说,简直生动而巧妙,两个人注定再也没有多余的话可说了,因为那段感情终已逝去,就像每次嚼口香糖的感觉,起初甜美迷人,慢慢就会变得寡淡无趣,最终甜美的滋味彻底消失,味同嚼蜡,也只能丢掉了。

8

学校要放暑假了。就是说,佟欣终于把那一班小学生像赶羊群一样,风雨无阻地赶出了学校大门。六年一个轮回,两千两百多天,人一辈子有多少个六年呢?如此拖沓要命的节奏,想想都叫人抓狂。仅凭这一条,我就不得不佩服她。而就在这天,我收到佟欣的短信,说有件礼物是学生托她转交给我的,问我是自己去取,还是哪天她给送过来。我便想起上回她来家里的情景,生怕自己又会把持不住,忙打电话说明,心意我领了,东西还是让她留着吧。可佟欣坚持说,不行,她不能无功受禄。我说,真正功不可没的人是你,把学生教得那么棒。这确实也是我的心里话,可佟欣在电话里忽然转移了话题,心血来潮似的询问起顾乐的情况来。我说那丫头一天到晚不着家,谁知道在外面忙些什么。哪知佟欣听完,立刻又换上她那副教育者惯用的口吻,毫不客气地批评道,真不知道你这个大哥是怎么当的!对自己妹妹的事,一点儿都不上心,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对,若不是她用了“危险”二字吓唬我,我压根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佟欣后来经不住我再三追问,总算实话实说了。她也是去逛街时偶然撞上的,当时顾乐正在一家服装店里挑选衣服,对门老方就站在旁边很殷勤地帮她参谋。而且,他俩离开服装店时,老方的一只手还从背后揽着顾乐,再后来俩人就亲亲密密地钻进门口停着的宝马轿车里。我被佟欣的话惊得目瞪口呆,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我心里很清楚,一向治学严谨的她是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这一刻,我真想拎起厨房里的菜刀,直接冲进那个混蛋家里。

这个黄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晚。我忐忑如困兽,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不下一百趟,每走一趟我都叮嘱自己,一定不能让妹妹毁在那狗日的手上。楼道稍有点儿动静,我就坐立不安。我不止一次告诫自己,别太冲动,冲动是魔鬼。可是,顾乐始终迟迟不归,就像她已经知道东窗事发,不敢回家来见我。正在我一筹莫展之际,黄莺犹如一只夜莺不期而至。我能感觉到她特意化了妆,身上还洒了好闻的香水,那张酷似全智贤的瓜子脸被披肩长发映衬得有几分伤感,身上那一袭咖啡色带褶皱的长裙使她看上去更添几分妩媚。或许我的感觉不够准确,不过,大脑早已被妹妹的事搅得一片空白的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词来。

黄莺见我那么怔怔地望着她,不无调皮地说,怎么,都好几天了,你还没有反省好?我这才回转神,她的嘴巴永远那么锋利,我只得乖乖地让她进屋。黄莺在客厅走马观花地视察了一圈,然后才钦差大臣似的止住脚步,一本正经地向我宣布:顾责同志,我来是要告诉你,那事就算过去了,从明天起,你回报社正常上班。我狐疑地盯着她的脸,这个女人有时很善于搞些恶作剧的。黄莺见我一副不相信她的模样,就猛地扭头往门口走,嘴里嘀咕道,你这人真没劲,好心都做了驴肝肺!我赶紧从后面拉住她的胳膊。黄莺的皮肤有种大理石般细腻爽滑的感觉,佟欣跟她则截然不同,佟欣的皮肤虽然白却总是有些干涩,尤其是那双手,常给人一种沾染了太多粉笔灰的印象。人的大脑实在是怪诞,这种时候我竟还有心思瞎琢磨女人。黄莺迟疑着转过身打量我,表情略带戏谑之意。哼,为了你这点破事,我都跟主任拍桌子了。你说吧,该怎么谢我?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这次我害得人家差点背了处分,她却反过来帮我找领导说情,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汗颜。所以,我几近俯首帖耳地说,姑奶奶怎样都成,你说了算。黄莺这才嘻嘻一笑,顺势往后捋了一下垂悬在额头的刘海儿说,这可是你说的,不准反悔!

照说我并不是一个很疯狂的人,可跟黄莺在一起就不同了,所谓近朱者赤,我很容易受她影响。就拿喝酒来说,平常报社同事聚会,喝不了几杯白酒我就会缴械投降或溜之大吉,可一旦跟她单独吃饭,对酒精的敏感度陡然下降,或许是她挺能喝的缘故,作为男人我就不想轻易输给她。火锅店的温度直线上升,体内的酒精开始作祟,我嚷嚷着让服务员再开一瓶白酒,我说今晚咱们不醉不归。黄莺脸红扑扑的,像个多情的新娘,目光多少有些迷离。酒精轻而易举地擦去了她脸上那种职业性的敏锐和尖刻,却又恰到好处地增添了一丝女性的柔美。她用一个手势制止服务员的时候,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买好单了——说好了是我请她,半路又来跟我抢,我男子汉的尊严受到了威胁,而她似乎故意要让我在她面前难堪才好。黄莺说,我帮了你那么大一个忙,一顿火锅就想打发我,没那么容易。我说,火锅不是你提议要吃的吗?不过,就算吃大餐我照样奉陪。说吧,想吃什么,我绝无二话。一边说着,一边慷慨地掏出钱包拍在她面前,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她却始终很优雅地用双手托起尖尖的下巴,脸上露出一种类似于胜利者的喜悦。她略加思索,突然凑到耳边对我说,想吃你可以不?我无言以对,冲她嘿嘿傻笑,样子活像个醉鬼。你喝多了,真是喝多了……我黏黏糊糊地嘟哝着,舌头多少有些不听嘴巴使唤了。也许是刚才喝得太猛,但我心里似乎也明白一个女人这样说话的含义,现在我只能借着酒劲来回避。

黄莺像搀一个没用的糟老头那样搀着我。一路上我多次想使劲推开她,可她就是死活缠着我。女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烦人。我的脚底软绵绵的,整个世界变得像一块巨大的吸足了水的海绵,每一步下去都要陷进去好深。外面的灯光像谜一样闪闪烁烁,起起伏伏的车辆跟在水面上航行的小船似的,我摇晃着被酒精占据的身体和脑袋,正跟一个我并不讨厌的女人勾肩搭背。黄莺一直送我走到小区里,我醉眼蒙眬,恰好让这么一个女人亲密地搀着,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小幸福,若不是被那该死的灯光刺着了眼,我会一直沉迷在这种小幸福当中。自从佟欣离开后,还没有哪个女人跟我如此亲密地结伴回家。我的心又开始痒了,离家越来越近了,也许接下来,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干点什么了。我浑身火热火热的,像被架在火堆上烤着,这种感觉让人既痛苦又亢奋。

老远地,我就被那贼亮贼亮的车灯给照醒了,那两道强光简直就像恶魔射过来的眼神,邪恶而又恣睢。我特意侧身注意了一下被车灯照射着的小广场,那群痴迷于舞蹈的大妈们全都背过身去继续扭动,她们还算齐整的舞姿被灯光放大了几十倍,投映在不远处的楼体上,多少有些张牙舞爪的样子。我真纳闷,大妈们并没有像上回那样群起而围攻汽车,或许,她们觉得这样被照着也很爽呢——有种聚光灯下大明星的感觉?音乐声依旧那么吵,咚咚的鼓点震得我耳膜发麻,我天生没有一丝音乐细胞。我几乎听不见身边的黄莺在说些什么,她的嘴巴在我眼前张了又张,她的表情又恢复了职业性的敏锐和尖刻,我猜想她肯定又在愤世嫉俗,又在指责批判。作为一名资深女记者,她痛恨这世上一切不合理的现象。

兴许是灯光太刺眼的缘故,我的头脑突然开始发涨,酒精像蛇一样在我浑身上下乱窜,太阳穴处一阵阵生疼,好像谁在拿尖尖的针头往里钻。我用手去摁自己的太阳穴,摁一会儿左边,再摁一会儿右边,可都无济于事。等我们摇摇晃晃走到车头跟前时,右侧的车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姑娘从里面轻盈地冒出来,带出一股很刺鼻的香味。这味道让我直犯恶心。我注意到她的头发在头脸和脖子上波浪似的卷来卷去,早上出门的时候还不是这样;还有她身上浅粉色的紧身罩衫,好像只用了巴掌大的一片布做成,不该露的地方全都那么肆无忌惮地暴露着。

一串恶心的酒嗝从我鼻孔里喷出来,我听见黄莺说了声难闻死了,可我压根不在乎她的感受。现在,我耳中眼中喉咙中都充斥着更要命的东西,这些玩意简直快让人发疯了。我刚想扭头走开,哪知从车里钻出来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波浪卷儿径直上前,不无殷勤地搀住我的另一只胳膊。我下意识地要甩开她,就跟从来都不认识她似的。她的模样的确让我不敢认了,才进城没几天工夫,怎么就变成这副鬼样子了,简直像个站街的鸡。由于用力过猛,我趔趄着差点摔倒,波浪卷儿又不顾一切地上来扶我,而我却冲她举起了巴掌,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毫不犹豫地抽在她脸上。啪——这次,我终于听到属于自己的响声了,我的手掌火辣辣地在燃烧。在广场音乐的鼓点声中,我还依稀听见自己在吼,让你不学好!让你不要脸!让你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这时,左侧的那扇车门突然砰地弹开,与此同时,一只粗大而潮湿的汗手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子。这手比我想象中有劲多了,但我一点也不惧怕,相反,我猛地一翻腕子就挣脱了——据说喝过酒的人力气都比平时大很多倍。我又腾出手去抽打波浪卷儿,对方开始歇斯底里放声大哭。那个家伙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竟又从后面抢步上来阻拦我。我听他瓮声瓮气地说,喂,老兄你这是为啥?有话好好说嘛,咋能这么打乐乐呢。不听这话还好,一听对方叫什么乐乐,我的肺管子都要气炸了,疯狂的酒精一下子点燃了我。

此时黄莺不可能再拽着我了,她只顾去关心和安慰挨了打的波浪卷儿。我的驴劲却一股脑窜上来了,伴随着浓烈的酒气,天王老子也休想拽住我。就在身后那只肮脏的大汗手抓住我肩膀头的一刹那,我猛然掉转身去,高高地举起拳头。都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而我觉得自己像举着一只大铁锤的农民工。我毫不犹豫地朝那张满是肥肉褶子的胖脸上就是一拳,就像装修工人奋力砸倒一堵废墙。一拳,两拳,打到第三拳的时候,手上黏糊糊的,我一准是把那家伙的鼻子打开花了,血流得像关不住的水龙头。

直到这一刻,我的手臂才被抢扑上来的黄莺死命地拽住了。那混蛋双手捂着鼻子蹲在地上嗷嗷乱叫,等他起身抹去鼻血朝我反扑时,却又被波浪卷儿死死地抱住了腰。然后我听见波浪卷儿哭得跟爹死娘嫁一样伤心,那个肉头肉脑的家伙竟然被她唬住了,不再作势朝我这边扑。波浪卷儿开始忙不迭地拿出纸巾,很心疼地给对方擦鼻血,嘴里一个劲说着都是她不好连累了他的话。我一下就泄气了,这到底算怎么回事?人家都是一怒为红颜,我呢?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失败过。

这个时候,从楼上传来一阵狂躁的犬吠,那该是老方家的沙皮狗在阳台上拼命叫唤。这畜生也许是嗅到了什么,狗总是比人更警觉。小广场上的音乐声戛然而止,原先跳舞的大妈们呼呼啦啦围了过来。宝马车的灯光太亮了,肯定把我们几个的模样照得很狰狞。大妈们看到地上的血,看到两个年轻女人在劝解我和老方,顿时就咋呼起来,胆子稍大点儿的,慢慢地凑到跟前,怯生生地询问刚才出了什么事,黄莺就用手指了指汽车灯光说,也不为什么,那人用车灯乱照别人,不听劝被教训了一顿,没事了。大妈们反倒兴奋起来,有人带头说,活该,这人就是欠揍!最近他老是把那鬼灯大开着,照得人舞也跳不安生!其他大妈也都跟着附和道,就是,这人缺德都带冒烟的!

人们七嘴八舌,我浑身上下开始莫名地打颤,就扭头问身后的黄莺,还有口香糖吗?黄莺愣了一下,肯定觉得我有些异常,这种时候还想着要口香糖,但她还是动手去翻背包。我看见她的手也在抖,像受了我的传染。很快,她就把一片剥好的口香糖慌乱地递给我。我又问她多要了一片,自己哆哆嗦嗦去剝,剥了半天才弄好,也胡乱塞进嘴里。那种比糖不知甜多少倍的东西迅速由口腔向喉咙深处蔓延,我像低血糖患者那样,尽量闭上眼睛,用力去咀嚼,近乎贪恋地吸吮着。这绵延爽口的阿斯巴甜,似乎很容易替代人的烦恼和痛苦,让我暂时淡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我就那样神经质般拼命地嚼着、嚼着……突然一股恶心涌上喉咙,我垂下脑袋,翻江倒海地吐了一地,舌头像狗那样耷拉出老长,涎水肆虐。黄莺赶紧过来用纸巾替我擦拭口鼻,我就那么傻坐在自己的呕吐物前,竟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那熏天的臭气,只是本能地用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仿佛抱着一只可怜兮兮的老狗。

9

那晚后来到底是怎么回到家里的,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反正我至少在床上醉卧了一天一夜,才彻底醒过来。我最先想起的竟然是小猪,不知它是死是活,要是没人给它喂食,估计得饿死。

我下床迷迷糊糊走到客厅,就看见阳台上有个女人的背影在晃动。我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揉揉眼细看,居然是佟欣来了。她正往阳台的纸箱里轻轻撒着谷子,这让我有点儿受宠若惊。我悄悄走到她跟前,一眼就看出她像是抹过泪,眼圈分明还湿红着。她能为我流泪,说明她心里还有我这个人,这真让人感动。以前我就想过,我们分手后可能不会常见面的,而且,即便见了也没甚好说。佟欣问我身上还难受吗?我摇摇头,怕她不信,还故意做了两个扩胸运动。没那个本事,干吗喝那么多白酒!她这样怼了我一句,大概觉得不妥,马上收起女教师的嘴脸很关心地问,想吃东西了吧?刚才顾乐出门,说锅里有熬好的小米粥,我去给你盛一碗。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的泪珠子就噼噼啪啪落了下来。她忙侧过脸去,用手背默默擦拭着,之后,又呜噜呜噜旁若无人地擤了擤清鼻涕。她那样子可真不像一名执教多年的女教师,倒很像是刚被自己的男朋友给踹了似的。

佟欣后来总算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不无愧疚地跟我唠叨起来,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那天遇见顾乐的事告訴我。但我真的不想再谈此事,我什么也不想跟她说了,更不想让她觉得,我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把事情搞砸的。我无话找话,你还好吗?我们真的就这样……她也许听懂了我的意思,也许根本没有,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我能感觉到她有点儿小激动。女人都喜欢回忆过去,这也许会让她们感到幸福,至少曾经幸福过。后来,她在离开我这的前一秒,才像是很不经意地告诉我说,下学期她要正式调到二十一小学去了。我不清楚是不是比赛的事为她赢得了一次跳槽的机会,但我知道那可是一家非常抢手的民办小学。我嘴里含糊地说祝贺她,可心里忽然非常怀念她原先那个仅有巴掌大的公办小学。

顾乐倒是慢慢地也能够接受小猪了,但她总觉得把小猪整天关在家里太残忍。姑娘家的心肠总是很柔软的,她下班回来,会抽空将小猪连同纸箱一起抱到外面的草坪上晒晒太阳,那里空气新鲜,好让小猪自由自在一会儿。我估计她这样做,也许只是想有意避开我。但我万万没有料到,老方也会选这个时间出门遛狗。有一天,她刚把小猪弄到楼下的草坪上,一旁遛弯的沙皮狗忽然神不知鬼不觉蹿出来,锋利的前爪猛地往上一扑,装小猪的纸箱就被掀翻了。惊慌失措的小猪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那畜生的爪子死死摁住,接着狗嘴一张就给叼住了,然后狗头抬起来用力地疯狂摇摆,一摊乌血霎时染红了草地……

小猪一命呜呼了。我总是会想起以前乐此不疲地给它洗澡、剪指甲、在掌心里逗它玩耍的情景,心里未免有些难过,天知道它是不是做了我的替罪羊?现在,我对老方的狗真是既恨又怕,尤其是沙皮狗凶巴巴的眼神,总让人想起一句老话: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所以,我忽然不想再饲养任何小宠物了,我把养宠物用的铁丝笼子、锯末,以及杂七杂八的谷物,统统丢进楼下的垃圾箱里。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尽快卖掉这套房子,然后,搬到一个永远也看不见老方和那条沙皮狗的地方。

我得试着忘掉这里所有的一切。

10

两年前,我向报社申请了外调,搬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工作居住。

那天傍晚,走到小区门口,那里人潮涌动。一家门店开业了,门牌上挂着“XX宠物店”。摆放整齐的小房子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小动物们开心的叫声一阵阵地传来,我的脚好似扎了根,无法动弹。看着看着,好似有什么东西向我涌来,我的心柔软了起来,但我早已告别了过去,在这里开始了新的人生。

责任编辑    曾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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