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城

2023-07-13 12:53黄大鹏
清明 2023年4期
关键词:杰西卡马可志军

黄大鹏

1

夜静悄悄的,隐隐有蝉鸣,窗帘拂动,月光洒进来。朝南单间,两张铁床,各挂着帘子,一边青白条纹,一边粉色印着碎花图案。床边各有一张学生桌,青白条纹这边的桌上放着几本书,“屈臣氏”平价货架上买来的一盒面膜和两支口红整齐地放在书前,像是贡品;粉色这边的桌上堆着护肤品和化妆品,小山一样,罐装啤酒和香烟掺杂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天热,空调氟利昂不够,没开,帘子开着,青白条纹这边的床上躺着马可,借着床头灯看书;粉色这边的床上躺着孙二美,敷着面膜,戴着耳机,看着手机里的短视频——黑暗中手机的亮光照见她脸上的海藻泥面膜,像是夜叉现身。

她们是老乡,高中时就认识,也是同事,一起在松城那座摩天大楼楼顶的高档餐厅上班。餐厅名为“天空之城”,穹顶和四壁皆为玻璃,白天能一览全市风景,夜景更佳,不管是月明星稀还是云雾环绕,都像置身仙境。她们都负责传菜,但孙二美一心想做前台。马可说前台有什么好,见到客人就低头哈腰。孙二美说她不懂,前台是门面,比她们端菜抹桌体面。现在的前台是一个沈阳姑娘,大名不知,化名叫杰西卡,身材高挑,扎着高马尾,说话不像东北人,像南方人,细声细语。孙二美给杰西卡送过护肤品,马可说送礼也应该送给老板,请他多多提携。孙二美说,你不懂,杰西卡是老板的小三,我送礼给老板,不是跟她争风吃醋吗?

孙二美敷好面膜,走到马可床前,说,又看那破书呢?叫啥名字?马可说,《复活》。孙二美说,看你闲的,好看吗?马可说,还行,就是记名字费神。孙二美说,看出啥名堂了吗?马可笑笑,说,女人不自爱,没好下场。孙二美啐了一口,说,放屁,吓唬女人的话你也信,你知道什么人没好下场吗?穷人。

孙二美借着月光点了支烟,床上的手机在振动,她拔掉耳机,打开免提。二美,我下班了,请你吃夜宵。是男朋友宋志军,他每天夜里跑完外卖都要跟她通个电话,若是太晚就发条语音或者短信,送上几句肉麻的话或者几个嬉皮的表情包。二美说,吃啥?他说,吃麻辣烫。她说,不吃,长痘痘。他说,吃烤串。她说,不吃,长肉。他说,那你想吃啥?她把烟摁在瘪掉的啤酒罐上,说,每次都吃路边摊,就不能有点档次?他说,吃啥有档次?她说,就到天空之城请我吃一頓西餐吧,员工价,也不贵,两三千吧。那边停顿一会,说,好,明天就请你去天空之城。她噗嗤笑了,说,得了吧,跟你说着玩的,好好攒钱买房吧。

孙二美有明星相,朋友说她像宋慧乔。宋志军不到一米七,穿内增高看上去也就和她齐平。他心知肚明,高中那会她跟他谈恋爱完全是单纯,现在走上社会,钱堆里滚了几圈,不好骗了。孙二美微信里有三四个追求者,她毫不避讳,主动给他看。他担心夜长梦多,捧着九十九朵玫瑰向她求婚,她没答应,说,别来虚的,结婚住哪?睡马路吗?她戳中了他的命门。他父母收入微薄,指望不上,得靠自己。电动车后座上绑了两只保温箱,踏板上还有一只,他骑车时双腿夹着,像玩杂耍。一双一百多块的杂牌运动鞋穿得露出脚趾,舍不得扔,补补又穿。孙二美心照不宣,每次和他约会只吃路边摊。他过生日,她给他买了一双耐克运动鞋,带气垫的,七百多。他坐立不安,口口声声要她退掉,她说,激动啥?又不花你的钱!他一愣,脖子上的青筋鼓鼓的,像青蛙憋气。她拥抱他,安慰说,行啦,省钱也用不着这么省,活成要饭花子了。

孙二美朝手机“么么哒”,把宋志军打发走,脱掉睡裤上床。马可看到她圆润的屁股,偷偷摸了一把自己的屁股,像两片门板。马可叹了口气,合上书,说,睡觉。孙二美说,书不看了?马可说,不看了,没意思,讲来讲去都是女人的罪过。

马可躺下,床板比往常硌人,孙二美手机还亮着,她知道孙二美睡前还要和宋志军腻歪一会。马可的初恋是亲戚介绍的,白白胖胖,县城人,家里开小超市。男朋友对她不错,她生理期,他还给她煮银耳汤,只有一点她不满意,一见面,他就动手动脚。他软硬兼施,要了几次,她都没答应,说结了婚才行。孙二美说她是封建卫道士,笑她不值,她是黄花闺女,她老公弄不好阅女无数。男朋友急着要结婚,马可打退堂鼓,觉得男朋友是急着想跟她上床,坚持说再考虑考虑。男朋友没了耐心,说婚礼都备好了,你还考虑,耍猴呢,滚蛋。马可回家,趴在母亲身上哭了一场。母亲拍拍她后背,说,不急,你还小。马可想起表姐,高中一毕业就和社会上一个混混同居,同居两年多,混混甩了她,她哭着说她为这畜生打过两个孩子。孙二美说,这和结不结婚无关,碰上渣男,结了婚有了孩子都能跑。理是这么个理,马可就是轴,非得坚持婚前贞洁。后来又谈过一个男朋友,她开门见山,说结婚前别想跟她上床。男朋友倒也耐心,铺垫了半年,在野外搭了帐篷,给她过生日。酒喝过,情话说过,他在她身上努力了半天,还是碰了一鼻子灰,气得他爆粗口,你他妈不是石女就是同性恋。马可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软了,转念一想,他今天得逞了会不会原形毕露,不再珍惜她?她也生气,气他和初恋男友一个德性,气她自己,死命护着那层膜,敝帚自珍。她站在帐篷前,风一遍遍吹干她的泪水。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她的低语——你去找个小姐吧,对不起,我真做不到。她只知道他头也不回地钻进一辆出租车,连帐篷都没要。

马可蒙上被子,要是孙二美能看穿她此刻的心思,一定笑她闷骚。此前孙二美谈起过她的性事,说宋志军一晚要了四次,马可惊讶地说这么多,孙二美就说她闷骚,明明想那事,非充圣女。

对面床上传出细微的鼾声,节奏平稳,像是叹息,又像是呻吟。马可不敢再胡思乱想,她掀开被子,后背湿透了,她躺到一小片月光里,才渐渐宁静。

2

孙二美这几天心不在焉,总去想前两天的一对客人,准确说是那个女客人,再准确说是那个女客人的包。那天晚上,孙二美正端着水果沙拉,走道上跑过一个男孩,撞了她一下,她失去平衡的瞬间往前一个弓步,稳住了盘子,但盘子里几块淋着沙拉酱的牛油果和猕猴桃飞了出来,落到了女客人的包上。牛油果和猕猴桃从棕色皮包弹落到地上,留下几点酱汁,系在皮包上的黑色皮质小马似乎蠢蠢欲动。局面并没有失控,相反,相当和谐。男孩的母亲第一时间领着男孩来道歉,孙二美职业性的道歉反倒显得多余。男客人忙说没事,还摸了摸男孩的头。男孩的头歪向一边,又被母亲推了回去,落在男客人的巴掌里。男孩和他母亲离开后,孙二美俯身收拾地上的水果,听到男客人说,包背几年了?女客人说,两年了。男客人说,该淘汰了。女客人说,三万多呢,再背两年吧。男客人说,你真会过日子。女客人说,话别说那么早,等我挥霍的时候,你别掉眼泪。两人一起笑起来。

孙二美看看衣橱里七八个包包,最贵的两千多,是一个追求者送的,她瞒着宋志军,说是自己买的。她睁眼闭眼,都会想起那匹黑色皮质小马,她还梦见了小马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怎么都追不上,最后她不追了,坐在地上哭,小马看了她一眼,化成一阵烟。孙二美问马可认不认识那包,马可说不认识;又问杰西卡,杰西卡说认识,爱马仕,老板说等她过生日送她一只。孙二美问她什么时候过生日,她叹了口气,说等不到那天了。孙二美没好再问。没两天,听同事们说杰西卡要离职,有人说她父母给她在东北老家物色好了对象,要她回去结婚;还有人说老板娘发现了老板和她的奸情,老板让她避避风头。孙二美看到杰西卡把行李箱放在前台,以为她即日就将启程,谁知过了两天,她又把行李箱撤走,解释说老板原本派她去杭州分店,后来计划有变,不用再去。

孙二美在宿舍连抽三支烟,马可合上书,下床,站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孙二美灭了烟,说,呛到你了?马可说,少抽点,跟个男人似的。孙二美说,谁规定女人就不能抽烟了?马可说,没说女人不能抽烟,我说少抽点。孙二美说,好好,听你的,你说杰西卡为什么又不走了?马可说,我哪知道。孙二美说,听说是她自己要留下的,她怀了老板的种,母凭子贵。马可说,听谁说的?孙二美说,好几个人都这么说,我还看见她上厕所时干呕呢。马可摇摇头,听说你要买爱马仕包了?孙二美扬眉说,谁说的?马可说,杰西卡说的,你总提那包,她以为你要买。孙二美说,我哪买得起!马可说,让宋志军买。孙二美说,要他买还不如要他的命。

这天中午,宋志军给孙二美送外卖,杰西卡拦住他,叫他赶紧给孙二美买个爱马仕包,孙二美天天念叨。孙二美打开饭盒,挑了几粒米饭,说,我就过过嘴瘾,叫他买?他一双一百多块的运动鞋穿坏了都舍不得扔。杰西卡说,人家是勤俭持家的好男人。宋志军憨笑,不停看手机。孙二美说,快走吧,别耽误送外卖。

宋志军请孙二美吃火锅,非拉上马可,说今天发奖金,吃火锅人多才有意思。马可不想去,说不愿意当电灯泡。宋志军说不去就是看不起他。马可心想这人说出来的话带刺,她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呢。

地点选在老街,一家重庆火锅。店内张灯结彩,辣味扑鼻。宋志军坐在角落,穿着藏青色格子衬衫,头发卷曲,脸庞黝黑,像刚从西藏回来的文艺青年。孙二美穿着低胸豹纹衬衣和牛仔热裤,坐在宋志军旁边。宋志军在她大腿上摸了一下。马可坐在宋志军对面,她穿着紫色连衣裙,为的是掩盖她扁平的臀部。马可说,先说好了,你们俩我不管,我跟你们AA制。宋志军说,我请,难得请你吃一顿。马可说,心意领了,AA制,两不相欠,心里畅快。宋志军说,那好。他把菜单递给马可,马可点了几道菜,又把菜单递给他们。

火锅店啤酒免费畅饮,马可没喝,喝了一杯酸梅汤。孙二美喝了两瓶啤酒,宋志军喝了三瓶啤酒,上了趟厕所,又喝了三瓶,脸上红扑扑的,眼神迷离。孙二美正在夹一颗鹌鹑蛋,被他一把搂住,鹌鹑蛋掉到地上,她骂了一句“发神经”,想把他胳膊挪开,却挪不动。宋志军咧着嘴,门牙缝里有几丝菜叶。二美!他说。孙二美用勺子舀了一颗鹌鹑蛋,吃进嘴里,说,有屁就放。宋志军看看马可,说,你看人家馬可多文静,你动不动就讲脏话。马可说,你要扯上我,我讲出的脏话可难听多了。孙二美说,别理他,喝点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宋志军在孙二美脸上亲了一口,说,我是宋志军,外卖小哥;这是孙二美,我老婆。孙二美一低头,从他胳膊中挣脱出来,站起身说,宋志军,不吃就回去,别他妈发酒疯,丢我脸。宋志军也站起来,按住孙二美的肩膀,让她坐下。他又开了一瓶啤酒,走到店中间,咕咚几口喝完,猛然摔碎酒瓶,把食客们吓一跳,纷纷看过来。他大声说,朋友们,不好意思,我今天当着大伙的面向我老婆表个态。孙二美走过来,要把他拉回去。他一条腿勾住桌腿,继续说,这是我老婆孙二美,我从来没有给她买过好东西。她想要一个什么马的包,三万块,我向你们保证,我明天就去买。食客们鼓掌叫好,马可买了单,向孙二美招手,孙二美踢了宋志军一脚,快要哭出来了,说,再不走我走了。

孙二美没回宿舍,跟宋志军住了旅馆。

早上,孙二美直接去餐厅,撞见马可在铺桌布,对她坏笑。马可低声说,昨晚几次?她拍了一下马可的屁股,说,别提了,折腾了一夜,先要喝水,后来又吐到床单上。马可说,爱马仕买了吗?孙二美说,早上我问他记得昨晚的事吗,他说不记得了,断片了。马可掏出手机,调低音量,给孙二美播放录像——宋志军在火锅店振臂高呼,要给孙二美买包。孙二美咯咯笑,让马可把视频发给她。马可发给她,她又转发给宋志军,问他铁证如山打算怎么办,他发了几个哭脸。

孙二美没把宋志军的酒话当回事,宋志军却言出必践,果真给她买了只同款的爱马仕包。孙二美告诉他,她一个追求者要来松城找她,她无论怎么拒绝,追求者都铁了心,说不介意竞争,还晒了来松城的高铁票。就在追求者来松城的前两天,宋志军买了包,算是向她表忠心。孙二美捧着包,手指轻轻抚摸包的纹路,捏住古铜色的拉链头,缓缓拉开,又缓缓拉上,接着使劲闻那匹皮质小马。她把包背在身上,在镜子里左看看右看看,足足欣赏了一个小时,然后,眼泪流了出来,把追求者拉入了黑名单。

整个餐厅都知道孙二美买了只爱马仕包。孙二美上班时间不能背,就放在员工衣柜里。上班前,包一刻不离身,哪怕餐厅准备营业,她在铺桌面,摆餐具,也要背着。她欢快地走来走去,任由包击打着屁股,像一匹奔腾的小马。

杰西卡情绪不佳,算错了账,账单忘记扣除顾客退掉的菜金。那道菜是波士顿龙虾,两千多。红头发的中年妇女不依不饶,非说餐厅坑人。经理出面道歉,跟老板请示后给那桌打了八折,又送了一盒洋参,才息事宁人。

第二天早上,孙二美听见杰西卡和老板在门外争执。

你先冷静冷静。

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再给我点时间。

我耗不起了。

孙二美把餐椅摆好,几道亮光晃得她睁不开眼——杰西卡推门进来,穿一套黑色休闲西装,脚上是红色高跟鞋,背一只黑色的包,包上镶着一层白色的金属片,像鱼鳞,亮光就是金属片反射过来的。她还注意到,那包上也系着一匹小马,金色的。

孙二美抖动腮上的肉,挤出笑容,说,哇,杰西卡,你今天像超模,这包包多少钱?杰西卡伸出五根手指。孙二美说,你不是说老板等你过生日才给你买包的吗?杰西卡摸着包上的金属片说,限量款,等过生日就买不到了。

孙二美下了班,弹了弹包上的小马,死气沉沉的。马可躺在床上看书,嘴角挂着笑容。孙二美说,你笑啥?马可说,我笑了吗?孙二美说,笑了,合不拢嘴,笑我被杰西卡比下去了!马可说,你想多了,我笑书里的人,女的当妓女了,男的又良心发现,向她求爱。孙二美说,杰西卡的包真有那么贵吗?会不会是骗我们?马可说,那你的包真有三万多吗?有发票吗?孙二美想起来,宋志军只给了她这只包,包装袋发票保修卡都没有。她想打电话向他求证,又觉得会伤他自尊。

杰西卡风光了一个星期,出大事了。这天午市,又值周末,餐厅剩席无几,杰西卡正在算账,门开了,迎宾说“欢迎光临天空之城”,杰西卡也抬头说“欢迎光临天空之城”。来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墨绿色旗袍,发髻高耸,涂着厚厚的粉底和重重的眼影,脖子上挂着翡翠佛像,边上还站着一个戴墨镜穿西装的年轻男人。女人说,你就是杰西卡?杰西卡望着她,不知道对方什么来头。女人看了一眼杰西卡胸前的名牌,一把扯住她的马尾,把她从前台拖了出来。女人拽着头发往前拖,杰西卡护着头发往后赖,这架势就像主人从圈里拖拽一头待宰的羔羊。女人腾出一只手,狂扇杰西卡的耳光,有店员和食客前来劝架,年轻男人张开双臂挡住他们,说这是老板娘在教训小三。经理给老板打了电话,十几分钟后,老板进来把老板娘拉到门外。杰西卡披头散发,蹲在地上哭。孙二美过来安慰她,她推开孙二美,瞪着眼夺门而出。

杰西卡不知去向,孙二美顶了她的岗。第三天,孙二美的包被划了,一道食指长的切口,切口处能看到丝丝缕缕的毛絮。孙二美首先想到是四川妹干的——四川妹是杰西卡的心腹,她是替杰西卡出气。孙二美找到四川妹,四川妹矢口否认,孙二美说要报警,四川妹说随便。警察过来,没等调监控,四川妹就瘫在地上,承认是自己趁孙二美上厕所包落在座位时划的,动机很简单,看不惯她。

经理骂四川妹头脑简单,又责怪孙二美小题大做,内部矛盾不该惊动警察。警察说事不大,让四川妹赔偿了事。孙二美和四川妹都问该赔多少,警察说他们不知道,建议请第三方鉴定。专门鉴定奢侈品的第三方请到,看了孙二美的包,笑着说包是山寨的,包的纹路不清晰,皮子稍硬,铆钉凹陷,摸上去没有异物感,小马挂件不够立体,最多两三千。孙二美目瞪口呆,她脑袋嗡嗡的。周围似乎人山人海,不时发出哄笑声。杰西卡说,这山寨版爱马仕在哪买的啊?马可说,二美,一晚四次,不值啊。经理说,叫你报警,自食其果。四川妹说,天意。

孙二美把手插进包的切口,使出浑身力气,把包彻底撕开。她扯着嗓子喊,宋志军,你这人渣,我要跟你分手!

3

孙二美和宋志军分手了,马可以为宋志军会来餐厅和宿舍上演苦肉计,结果没有,也许他们的战场在别处。孙二美离职,前台换了个瘦高的男孩,额头上有几颗青春痘,像高中生。孙二美走了,四川妹拉拢马可,跟她说孙二美如何在背后说她坏话,马可一概不信。

孙二美的床睡了一个新来的员工,不爱说话,喜欢摆弄洋娃娃,每天给洋娃娃梳妆打扮。马可乐得清静,她正好可以看书,两人相安无事。过了两个月,孙二美的朋友圈晒爱马仕包,还是之前那款,不过是正品,包装袋吊牌发票一应俱全。马可问她在哪发的财,她说做主播了。马可让她把直播间链接发过来,她不肯,说马可要进去她放不开。马可说,做主播这么赚钱?她说,可不是,为争榜首,几万几万往里砸。马可说,说得我也想去了。她说,你来不了这个,你太斯文。马可笑了,说,是,没你放荡。

国庆节,马可休了一天,又跟经理多请了一天假——弟弟马杰要来看她。马杰技校毕业,在汽修厂上班,喜欢健身,一身腱子肉。马可和室友的休假时间是错开的,马可休假,室友正好上班。她收拾宿舍,在对面床底扫出一堆烟头。门铃响了,马可开门,弟弟拎着红色行李箱,穿一套天蓝色运动服,看起来像校服。他烫了头发,扬起嘴角,说,过来啊。马可这才发现还有个女孩躲在楼梯下面。女孩长发,戴圆框眼镜,穿粉色公主裙,束着细细的黑色腰带,向马可鞠躬,说,姐姐好。马可把他们请进屋,让他们随便坐。女孩毕恭毕敬地坐在凳子上,马杰坐在床边,点开手机上的斗地主游戏。马可把早就切好的水果端给他们,女孩说谢谢,吃了两片哈密瓜,就不再吃了。

马杰起身溜达一圈,说,姐这还不错啊。马可说,小了点。马杰说,没阳台吗?马可说,楼层低,晒不到太阳,衣服都晾在楼顶。马杰说,姐瘦了。马可说,什么眼神,比来的时候胖了两斤。马杰说,看不出来,胖点更有女人味。女孩笑出声,马杰转过头问,我说错了吗?女孩说,你这就叫尬聊。姐的皮肤真好,用的什么护肤品?马可说,不怎么护肤,没时间捯饬。女孩说,那姐就是天生丽质了,羡慕不来。马杰说,哟,跟姐才见一面,这嘴甜的,我闻闻是不是吃了蜂蜜。马杰说着就要去闻女孩的嘴,女孩避过头。马可看到女孩两颊有几颗细小的痤疮,粉底没包住。

闲聊一阵,马可带他们去吃晚饭。正落座,来了个陌生电话。马可接通,是宋志军。正要挂,宋志军喊,马可别挂,听我说两句。孙二美跟宋志军分手两星期,宋志军加了马可微信,问啥事,他说请她吃饭。以前孙二美跟他吃饭,现在孙二美走了,他一个人吃得没劲。马可说,找你朋友去。宋志军说,我在松城没朋友,除了你。她觉得他居心叵测,就把他拉黑,没想到他锲而不舍,换了个号码骚扰她。宋志军说,马可,咱是老乡,就吃个饭叙叙旧。马可说,我跟你没什么好叙的。对面的马杰插话说,那喊他来呗,看他能把你吃了!马可觉得马杰说得没错,干脆喊宋志军来这把话挑明,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马杰在技校是出了名的混混,有他压阵,宋志军不敢怎么样。

宋志軍还穿着上次和马可吃饭时穿的那身行头,见对面还坐着马杰和女孩两张生脸,忙伸出手。女孩和他轻轻握了下手,马杰没握,乜了他一眼。刚才马可嘱咐弟弟,宋志军来了不要冲动,一切听她指挥。马杰起身去调蘸料,女孩也跟着去了。

宋志军说,你弟弟、弟媳妇?马可说,是弟弟,女孩是他女朋友,还没结婚。宋志军说,还不早晚的事。马可说,你找我干啥啊?要把我当孙二美的备胎,劝你死了这条心。宋志军笑笑说,这话说的,都不知道怎么接。你弟弟今天来的?马可说,是。他说,来干啥的?她说,专程来揍你的。

说话间,马杰和女孩回来了,马杰端着两份蘸料,女孩端着一份果盘。宋志军说,小兄弟,今天来松城,我要尽尽地主之谊,咱吃好喝好。马可说,你又来了,上次我怎么说来着,AA制,心里畅快。马杰说,姐,你让他请吧,男人要面子。宋志军招呼服务员,在菜单上指点江山,马可说别点多,宋志军说陪小兄弟喝酒呢,喝酒费菜。

宋志军和马杰各喝了四瓶啤酒,都没上厕所。两人闲聊到松城的大头,宋志军说,你可以打电话给他。

马杰打开大头的微信,宋志军发了条语音,你好大头,我是宋志军。十几秒后,大头发起视频聊天。大头和宋志军、马杰叙了一会,谈起几个熟人,都相识,于是宋志军和马杰相见恨晚,拥抱在一起,喝了个满杯。吃完饭,送走马杰和女孩,马可又拦了辆出租车,把宋志军扶进车。宋志军向她挥手,说,谢谢你,小可。马可关上车门,给孙二美发了条微信。二美,今晚我和宋志军吃饭了。删掉,重写。二美,今晚我们和宋志军吃饭了,我,弟弟,他女朋友。她发出去,又立即撤回,对自己说,我发这干啥。

第二天马可带着马杰他们各处逛逛,马杰说,姐,別逛了,城市都一个样,找个地方歇歇脚。他们在公园里歇脚,公园人满为患,湖面被游船挤得水泄不通。马可和马杰坐在石墩上,女孩去排队买冷饮。

草坪上一个男孩举着望远镜望向他们,马杰朝他举起拳头,男孩跑开了。马可说,我指望你压阵,你倒好,临阵叛变。马杰眯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阳光刺眼。他说,姐,宋志军这人不错。马可说,你跟他喝了一顿酒就知道他不错了?马杰说,酒品就是人品,这人爽快,又是大头的朋友,大头的朋友都靠谱。马可说,你啊,太年轻,谁敞开肚皮跟你喝,你都说他好。马杰说,我没那么幼稚,我说好不好没用,得看姐自己的想法。马可说,我的想法就是对他没想法。说,你来找我啥事?马杰说,没啥事,就来看看姐。马可说,赶紧说实话,缺钱?马杰笑笑,知弟莫若姐呢。眼前先要备齐彩礼,差四五万。马可说,知道了,你打个电话就行,不用专门跑来。马杰说,那不行,我得把未来老婆带来让姐把关,姐同意才行。马可说,行了,日子都定了,我把个屁关。马杰说,姐也说脏话了?马可抓了马杰头发一把,说,就准你抽烟喝酒打架,不准我说脏话?

马可把马杰和女孩送到高铁站,嘱咐他好好工作,别跟社会上的人混。马杰说姐放心,我现在要求进步,还准备考个协警。马可说,拉倒吧,就你这样,政审就刷掉了。进站吧,对人家好点。

马可送走马杰和女孩,上了地铁,在角落坐下。对面一对情侣抱在一起,不时亲一下。马可低下头,戴上耳机听歌,刚听一首,宋志军打电话来,还是昨天那个陌生号码。马可犹豫片刻,接通。宋志军说,今晚请你们去唱歌。马可说,我弟走了。宋志军说,走了?啥时候走的?马可说,才走。宋志军说,哦,那我们俩去唱歌吧,公司奖励了一张KTV消费券,月底就过期了。马可说,不去,不爱唱歌,五音不全。宋志军说,小可,别这样,我真没别的意思。昨晚仗着醉意他叫了她一声“小可”,这还叫上了。她竟不气恼,第一次有人这样叫她,父母同学都直呼其名。她心里一颤,像是平静的水面生起了涟漪。她想明天开始又要连轴转了,今晚去放松下,未尝不可。

夜空如墨,见不到月亮,星星有几颗,在云里游来游去。马可来到KTV包间,见宋志军坐在沙发上,穿着白色T恤、工装短裤,正举着话筒唱《春天里》,LED摇头灯照在他脸上,半阴半阳,很有喜感。茶几上摆着一小份果盘、一扎啤酒、两瓶可乐。宋志军把话筒放下,接过她的包,问她唱什么歌。她说不会唱,他说别客气,给她点了首《传奇》。宋志军打开啤酒,马可吃着水果,他和她讲起大头的事。她好像没兴趣听,看了几眼手机。他又说老家要拆迁了,下个月估计就要喊业主签字。他父母想往后拖,别的小区拖到最后能多拿两三万补助。她找了个共同话题,谈起孙二美。宋志军说他和孙二美不再联系,微信早删了。马可说孙二美做主播,成富婆了。她没说孙二美买正品爱马仕包的事,怕伤他自尊。他低着头,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似乎不想谈孙二美。她起身说,天也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吧。他也起身说,好,手在她腰上轻轻推了一把。她看了一眼他的耐克运动鞋,鞋头打了补丁。她鼻子一酸,问他鞋子穿多大码。他说四十一,笑着,眼睛亮亮的。她出了KTV,云已散去,月亮像洗了一遍,比往常皎洁。

4

马杰出事那天,松城已经下了一个星期的雪。环卫工和铲雪车在路上清雪,车灯在雪中闪着黄光。三天前,宋志军骑车摔了一跤,左小腿骨裂,躺在医院打石膏,马可抽空就来照顾他,给他煲排骨汤。本来她在专卖店给他买了一双运动鞋,八百多,放在宿舍,正准备送他,就出事了。他是避让拐弯闯红灯的电动车摔倒的,那人负全责,赔了医药费和误工费。他呼噜喝汤,每次喝完都要把碗底给她看,一滴不剩。她来看他,他脸上一直挂着笑,看不出断腿给他带来什么不幸。在此之前,马可和宋志军吃过几次饭,不再是AA制。

马杰打电话来是晚上九点,马可正在医院开水间洗碗。她把没洗好的碗放到一旁,手在裤腿上擦擦,接通电话问啥事。马杰发出哭腔,姐,我闯祸了。她打了个冷战,歪头夹着手机,快速把碗洗好,放进布包,往楼下走。马杰说他把人打伤了,肋骨断了两根,加脾出血,家属说要么报警,要么私了,给十万块。她脑袋像被人用钝器砸了一下,弟弟的声音嗡在脑袋里,忽隐忽现——给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拿不出钱就报警抓人。楼下有残雪,残雪上是密密麻麻的脚印和车辙,路灯的光柱里飘着细雪,沙粒似的游动。冷气让她清醒,弟弟的声音定住了,姐,救我。她说,爸妈知道不?马杰说,没敢告诉他们。她说,女朋友知道不?马杰说,没,除了几个朋友,只跟你说了。她问,打的谁?马杰说,你不认识。她又问,人呢?马杰说,在医院啊。她咬牙说,拍张照片来看看。黑夜般的沉默后,马杰说,好,我回头给你拍。

马可怀疑起马杰,不相信他婚事在即,还会下狠手把人打进医院。弟弟没少让她操心,念技校几年,旷课抽烟喝酒打架谈恋爱,五毒俱全。班主任请父母,父母去了两次,没脸再去,让她去,她只好硬着头皮去。她欠弟弟一条命。九歲那年暑假,午休时姐弟俩偷跑出去,在河里游泳,她腿抽筋,沉下去,胳膊在水面上挥舞,弟弟爬上岸向不远处割草的农民求救,农民救了她。前些年,父母经常送肉和鸡蛋答谢救命恩人,后来没人再提起那个农民,渐渐地,所有人都忘记了农民,只记得是弟弟救了姐姐的命。

马可上楼跟宋志军告别,回到宿舍,室友还没回来。三个洋娃娃横七竖八地倒在书桌上,头发乱糟糟的,马可把它们扶正。马杰发来病人的照片,一个三十几岁的瘦弱男人,闭着眼躺在床上输液。马可发起视频聊天,响了半天,无人接听。几分钟后,马杰回信息,说在女朋友这,不方便视频。马可来火了,人家下了最后通牒,他还有心思过二人世界,于是回信息,说她没钱了,上次给他准备的三万块彩礼钱,还是让老板预支的。马杰没回,马可睡不着,想弟弟是不是真落难了,真落难了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昏昏沉沉,再醒来已是早上八点半,马杰仍未回复。马可洗漱好,吃了两口面包,赶去上班。

傍晚,马可去医院给宋志军送排骨汤,在公交车上接了个陌生电话,归属地显示是黑龙江。她以为是杰西卡回东北打给她的,接通后却是个粗犷的男声,一口东北腔。男人问她是不是马可,她以为是搞推销的,刚要挂,男人问她弟弟是不是叫马杰。她一哆嗦,差点摔落手机。男人说他是网贷公司的,马杰向他们借钱,连本带息十万块,月底要是不还,就会有生命危险……没等男人说完,她匆忙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身旁的座位上,好像手机是一只烫手的山芋。几分钟后,手机嗡了两声,男人发来两张照片,一张是马杰举着身份证,另一张是借款协议。协议上的本金是六万元,借款人的重要联系人填的是马可。

宋志军照例把汤喝光,夸马可手艺好。她没听进去,尽在想马杰的事,事到如今,马杰还瞒着她。宋志军在她面前挥挥手,问她没事吧?她说没事,有点累。他说那就赶紧回去歇歇吧。她起身,一步一步地慢慢踱出病房。她多希望宋志军叫住她,她甚至想跑回去,一头扎在他的怀抱里,把马杰的事一股脑告诉他。最终她还是擦干泪水,按了电梯,把男人发来的两张照片转发给马杰。

马杰连续打了十个电话,马可都没接。她倒不是故意报复他,而是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他会打感情牌,说一通肉麻的道歉话,请求原谅,而她,在他凌厉的攻势下,一定会溃不成军。她选择做一只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关掉手机。第二天早上,闹铃响起,她开机时发现,他又打了五个电话,还发来一张照片——他左手腕上绑着绷带,边上是一只沾血的刀片。她一阵恶心,冲到厕所吐了起来。她拨通他的电话,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也许是装出来的。她哭了,絮絮叨叨教训他一通。他一个劲道歉,末了说,姐,我真希望那年溺水的是我,救人的是你。她吃了一惊,想不到他说出这种话。她问为什么。他说,这样我就会报你的救命之恩,不敢胡作非为。

马可病急乱投医,下班时间做起主播。她化好妆才发现身无所长,又不会发嗲卖萌,想来想去,只好读《复活》。

游客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马可读了一晚上,才十几个粉丝。马可给孙二美发微信,请她带路,孙二美说这活马可干不了。马可说想试试,孙二美问她好好的班不上,咋想起做主播了?她骗孙二美说弟弟要买婚房,她想支援一笔。孙二美约她见面说。

孙二美约马可在星巴克见面。孙二美烫着大波浪,鼻梁挺拔,穿着黑色大衣和雪地靴,背着爱马仕包。马可说,几个月不见,差点认不出来了。孙二美说,别逗我笑,鼻子刚拆的线。马可说,韩国整的?孙二美说,微整,不用去韩国。马可买了两杯咖啡,孙二美接过一杯,说,咋想起干主播了?马可说,微信里不是讲了吗,给弟弟挣点买房钱。孙二美说,你对你弟还真仗义。马可说,他救过我的命,这辈子欠他的。孙二美说,这行不好干啊。马可说,咋呢?孙二美四周看看,说出去说。

推门,寒气扑面而来,路上的残雪已扫干净。孙二美走到墙角,点了一支烟,递给马可。马可接过,也点起来。孙二美哈着白汽说,你真想干主播?马可点点头。孙二美跟她耳语,热气涌进她的耳朵,痒痒的。孙二美并没有干网络直播,而是在做皮肉生意,一次能赚一千。孙二美问马可还是处女不,马可嘴角抽动两下,点点头。孙二美说有个富商有处女情结,愿意重金买女孩的初夜。马可说,能出多少钱?孙二美说,不知道,得谈。孙二美望着马可,说你可是要把处女身献给老公的,是不是遇到难处了?马可说,我想通了,就是一层膜。你能帮我联系那富商吗?孙二美说,行,我试试,你等我回话。

马可守着手机,又期待又害怕。两天后,孙二美发信息,六万六。她回复,十万。孙二美说行,发了张酒店房卡的照片,君豪酒店888,让她九点到房间。马可问要准备什么,孙二美说什么都不用准备,越朴素越好。

马可穿上短裙和丝袜,外面罩件羽绒服,打车去酒店。路上宋志军打电话来,问在哪呢,她说上班呢。司机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瞪了一眼司机。宋志军说想喝她做的排骨汤,她想起四五天没去看望他了,就说明天给他做。他说好,又说,想你。她挂了电话,脸上热乎乎的,随手抹了一把,看到酒店已在眼前,金碧辉煌,门口停满了豪车。她快步穿过大厅,上楼,走到888房间门外,心跳加速。她能想象里面坐着大腹便便的男人,正饥渴难耐地等着她,如同野兽等着猎物。她想起了《复活》:

玛丝洛娃就是这样看待她的生活和她在世界上的地位的。她是个妓女,被判处服苦役,然而她也有她的世界观,而且凭这种世界观她能自我欣赏,甚至自命不凡。

这个世界观就是:凡是男人,不论年老年轻,不论是中学生还是将军,受过教育的还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无一例外,个个认为同富有魅力的女人性交,就是人生最大的乐事。因此,凡是男人,表面上都装作在为别的事忙碌,其实都一味渴望着这件事……

门内像是有脚步声,一步一步,传到门口,停住,门锁转动。她扭头狂奔,像从不幸婚姻中逃跑的新娘,终于解脱了。

马可在超市买了排骨和山药,回到宿舍,文火慢炖。室友还没回来,她望着蓝色的火苗,先给宋志军发信息,问他睡没睡。他说在想她,睡不着。她想了很久,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好说,睡吧,明天给你送排骨汤。她又给孙二美发信息,说她做不到。孙二美生气地说她耍人,她发了几个笑脸赔罪。第二天,孙二美打电话来,马可以为她要兴师问罪,谁知她说马可命真好,富商没有生气,反而更有兴趣,愿意出十五万,今晚九点,还是老地方。马可说给多少钱她都不干,孙二美哼了一声,挂了电话。

马可保住了贞洁,但弟弟的欠款还没着落。离月底不到一星期了,她本来打算实在不行就屈服一回,向孙二美借钱。如今和孙二美关系搞僵,她也不好张口了。宋志军那,她是不会张口的,她总觉得男人和女人一旦有金钱往来,关系就不纯洁了。餐厅同事更不好张口,先前为弟弟的彩礼已借过一次。她也跟老板暗示过,老板说年底资金周转困难,自身难保。她突然发现弟弟带给她的困难像一座又一座的高山,越过一座又一座,永远没有出路。索性,她躺倒,对弟弟不管不问,可她清晰地记得她在水中挣扎,弟弟在岸边声嘶力竭地向人求救的样子。或许弟弟说得对,是她不好,让弟弟成了救命恩人,倚仗着这点恩惠误入歧途。

马可给马杰打电话,说,弟弟,不行你报警吧,姐借不到钱。马杰依旧是哭腔,姐,不能报警,家丑不可外扬,我明年就结婚了,救救我吧。马可说,我想救你,可我真的无能为力。马杰说,你跟宋大哥借,他家那片拆迁了,肯定有钱。马可说,放屁,你休想打他的主意。

5

马可把宋志军扶到床边,他刚拆了石膏,脚不太利索。马可把房间的灯光调到最暗,她穿着睡衣,睡衣上的腰带只消一拉,胴体就毕露无遗。宋志军说,小可,你不必这么做,真的。马可说,我心甘情愿的。

她说不清到底是不是心甘情愿,只觉得必须要这么做。马杰通过大头联系上了宋志军,向他借钱。宋志军跟父母谎称在松城定了一套房,让他们赶紧签字领拆迁补助,汇钱给他交首付。宋志军把钱打给马杰,还让他别跟他姐说。孙二美消息灵通,不知在哪打探到消息,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马可。行啊,马可,宋志军跟我处对象时,抠门抠出血来;为你,贴半套房,眼都不眨一下。

昏暗的灯光下,宋志军说,我以前听孙二美说,你结婚前……

马可打断他,我听孙二美说,你一夜能要四次,我想验证下。

宋志军笑了,马可关灯,拉着他的手。他脱掉衣服,慢慢盖上来。他在她身上折腾,她感觉不到快意,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竭力避免回忆以前的事和她同聂赫留朵夫最初的关系。那些往事同她现在的世界观格格不入,因此已从她的记忆里抹掉,或者说原封不动地深埋进记忆,而且封存得那么严密。因此,现在的聂赫留朵夫对她来说已不是她一度以纯洁的爱情爱过的人,而只是一个阔老爷。她可以而且应该利用他,她和他只能维持她和一切男人那样的关系……

早上,马可睁眼,见宋志军光着上身,坐在床边抽烟。她說,给我转一千块钱。他说,什么?她重复一遍。他问为什么,她说别啰嗦,这是仪式。他转了钱,扫了一眼床尾,说,你不是第一次吧?马可说,当然不是。

他不可能想到马可前一天中午在厕所用手指刺破了那层膜。钻心的疼痛,层层叠叠,像冰面瓦解,尖锐的撕裂声,如同孙二美奋力撕开假包时的啸叫。她从天空之城昏然坠落,日月星辰飞速上升,楼群马路迎面而至。她闭上眼,等待撞击大地的那一刻,然后,醒来,成为一个凡夫俗子。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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