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官
1
我决定在春天来临之前画一匹马。
“友野的电话号码发给你了,”平井在休息间隙给我打来语音电话,“我明天回千叶老家过年,这期间都是友野在负责马房的事儿。她白天应该都在那儿,要是马房没开,你就打这个电话。”
平井是我打工的那家咖啡店的同事,和我在同一所大学就读。我在文学部读大二,利用课余时间加入了美术社团。放寒假前,社团部长发布任务,让我们画一幅动物油画,我就想到了平井。他是学校马术社团的部长,在工学部读大六——因为每日沉迷于“手把手”教女社团成员骑马,他已经延毕两年。
“呐,还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友野那家伙性格多少有些古怪,你看马就看马,没什么必要,就不要和她有过多来往了。”在我道谢后,平井临了又嘱咐了一句,还没等我问清楚,他便挂断了电话。不过在平井眼里,我同样也是个只知闷头作画的古怪留学生——或者说,按照他特立独行的世界观,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多多少少有些古怪。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了马术部。马术部在学校东侧体育馆的后面,要穿过一小段灌木丛小道,是学校里难得的清静地,生怕马儿们被这群精力过剩的大学生们吵到似的,这倒很合我意,可以在这儿安安静静地画画。说是马房,其实就是两间铝合金板搭建的活动房,外围用几根木桩象征性地围出一圈平地,围着年久褪色的暗绿网纱,供马儿们散步消食及社团训练。入口处是一扇枝条编就的矮门,一旁挂着一块木板,写着“大阪公立大学 马术部”。我推门而进,用日语喊了句“打扰了”,得到的回应只有马儿甩嘴的动静。
我拐弯走到马房门前,马儿们正悠然自得地吃着干草,看来平井口中那个叫友野的“家伙”应该早来了,只是不见人影。两间马厩里共住着四匹马,皆为深棕色,身材也都差不多,只是身上的花纹略有差异。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每匹马身上都披着格子花纹的粗布夹克,看上去有些突兀的可爱。它们看到我,也只是抬起头略表姿态,显然对我毫无兴趣。就在我抬起手跟马儿们打招呼时,听到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我转头看去,一个女生正跌坐在泥地上,双手向后支撑着身体,脸上的痛苦如同包子褶般扭到一处。女生身旁是侧翻的蓝色手推车,干草散落一地,一只车轱辘还像CD播放器般快速转动着。我赶忙走上前去,伸手想扶她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手臂举在空中。在我犹豫不决的空当,女生一骨碌站了起来,刚刚还扭成一团的脸也立马舒展开来,变回一张毫无悲喜起伏的脸。她也如同远处看热闹的马儿们一样,以毫无波澜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便收拾起一旁的干草来。我替她扳正手推车,开口搭话道:“你好,初次見面。你就是友野吧?我是平井介绍过来看马的。”
女生怯生生地道了谢,便又自顾自地继续拾掇干草,将垂落下来的头发挑至耳后,露出额头一道浅色的疤痕来。察觉到我落在她疤痕上的目光时,她又迅速将耳后的头发拨拢至侧脸,继而对我说:“平井学长已经跟我说过了,马儿们就在那儿,你想看就看吧。我每天五点回去,要在那之前将马儿赶进马房,锁好门。其他时间,你尽管自由地看便是了。”
我跟她道过谢,绕着马厩走了一圈,选择一处视野开阔的位置,双臂架在围栏上,开始观察起那些马儿来:流畅的线条包裹健壮的肌肉,随风轻舞的马鬃如同水下随波涌动的海草,硕大的眼睛里满是人类无法解析的情感信息。我不禁感叹这英姿飒爽的自然造物。
友野将手推车上的干草卸至马房后面的空地上,又立即推着手推车不知去向何处,仿佛对我的存在毫不在意。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觉得她倒也不至于像平井说的那样性格古怪,可能只是有些不善与人打交道罢了。
我在四匹马中选择了那只脸部有白色花纹的马儿作为观察对象,较之其他三个只顾埋头啃草的家伙,这只马儿还时不时抽空抬头看我几眼,浓密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巨大的琉璃瞳孔里倒映出缩成绿豆大小的我。
我这人画画有个习惯,总是花费很长时间在观察上。在确定绘画对象之后,我都要花费足够的时间去细致观察,从整体轮廓到细枝末节,从不同角度和高度,像拆卸乐高玩具一般,用眼神将观察对象解剖成一个个部件,之后又要花费一段时间临摹这些部件,直到闭上眼睛也可以在脑海中将这些部件组装成一个整体,才会落下第一笔。
由于下午还要去咖啡店打工,我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离开前我和友野说再见,她也只是微微朝我点头示意了一下,便继续忙手中的活计。也许在她眼里,我和马厩里的马儿们毫无区别。
2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有时间便跑到马术部看马。无论我多早过去,友野都已经在那儿忙活了,让人怀疑她是否也住在马厩里。我在看马时总是会走神,眼神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友野——这就是人类比较犯嫌的地方,越冷的屁股越想用热乎乎的脸迎上去。友野算不上可爱——或者说,她似乎没有做出任何让自己变得可爱的努力。头发不短不长、不烫不染,遮在脂粉未施的脸上,脑门上依稀可见一些青春痘的踪迹。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清淡到让人闭上眼就无法记起的五官,可以称为情绪变化的波动少之又少。她总穿一件阿迪达斯的黑色羽绒服,拉链一直拉至下巴,一条靛蓝色牛仔裤掖在毫无美观考量的高筒雨靴里。衣服整体有些偏大,衬得她更加瘦小。这几天观察下来,我渐渐意识到,面前的女生或许真如平井所言,多少有些古怪。但我也知道这个认知过于主观,为了验证或推翻自己的臆断,我再次主动和她搭起了话。
“它叫什么名字?”在友野替我的观察对象梳理毛发时,我开口问她。
“雪儿。”友野抓着马刷一遍遍刷洗马背,头也不回地回答我。
“看样子你很享受和这些马儿待在一起。”
友野迅速瞄了我一眼,又看向雪儿,略作停顿后才回答我:“相较于人类而言。”
“为什么?”作为人类的一分子,我感觉到了某种自作多情的冒犯。
“人类太爱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表达自己的想法不好吗?你看你现在替它梳理毛发,它看起来就很舒服,轻轻摇着的尾巴不也是一种表达吗?”
“动物的肢体表达是由内而外的情感抒发,而人类除了肢体语言,口头语言才是最主要的表达方式,就像我们现在的对话一样。”
她的话似乎没什么毛病,但我也不甘示弱:“人类有了语言,才有了文明的延续。再说,用语言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人与人之间才有了快捷便利的有效沟通,不是吗?”
友野手上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她反复轻抚雪儿的肚子,转头看向我说:“谁能保证自认为真实的想法就是正确的呢?如果自认为真实的想法,会给别人带来无尽的痛苦,你还会选择表达出来吗?”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她随即便拎起铁桶离开了马房,再回来时,友野提来一桶切碎的蔬菜,就当我不存在似的给马儿加餐。
为了缓解刚才尴尬的气氛,我走到她身边,询问她是否需要我帮忙。
她瞄了一眼我脚上的白鞋,说:“不用了,别弄脏了你的鞋子。”
我对她露出一个谄媚的笑,说:“不碍事的。”便从她手中夺过塑料桶,和她一起喂起马来。
“都快过年了,你不回老家吗?”我们俩默默喂了一会儿后,我又开始努力寻找话题。
“那你呢?怎么不回去?”她反问起我来。我内心腾起一丝微妙的窃喜,这至少说明就像我对她抱有好奇一样,她对我也怀有一丁点儿的兴趣。
“在中国公历新年没那么重要,我等农历新年才回去。你知道中国农历新年吧?”
友野轉头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我,回答道:“当然知道!”仿佛我问了她类似是否知晓“地球是圆的”一般愚蠢的问题。可我上次跟平井提起时,他说他从未听闻。不过想想也是,平井眼里除了马就是女人,哪有闲情逸致去了解中国人什么时候过年。
“过年也和马儿们一起?”我继续问她。
“对马儿们来说,过不过年又有什么区别?我也差不多。”友野双手架在围栏上,看着将胡萝卜啃得咔嚓作响的马儿们。
果真是个古怪的家伙,我心想。
3
已经是圣诞节前夜,早上起来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这在大阪倒是很罕见。打开窗,放眼望去,整个城市灰蒙蒙的,粘着少得可怜的雪,像是撒上一层糖粉的巧克力面包。观察了几天后,我已经开始临摹雪儿身上的各个“部件”,今天的计划是眼睛。马的眼睛比人类的大得多,光线明暗的处理就更为复杂,想要画得传神看来要下不小的功夫。
我背着画具来到马术部,手里还拎了两杯从便利店买来的热摩卡。友野对我的态度虽然依旧不冷不热,但我可以感觉到经过几天相处后,她已渐渐对我收敛起满身的刺。
当我走在通往马术部的那条灌木小道上时,远远地便看到友野正和一位中年女士面对面地站在马房前。从她们的肢体动作来看,似乎正发生着激烈的争吵。我迈着犹豫不决的步伐慢慢靠近,依稀听见她们正用某种我不太能听懂的方言争辩着——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她们所说的并不是日语,更像是中国闽南那块的方言,断断续续可以听出一些类似“过年”“老家”之类的词语。
她们越吵越激烈,我还是鼓足勇气,沿着围栏拐了个弯,出现在她们面前。友野看到我后,眼神里飘过一丝慌张的神情,继而又面向双眼噙泪的女士,双手推搡着她的肩膀,继续用我不大听得懂的方言不耐烦地哀求着她什么。
我试着用中文跟面前的女士打招呼。
中年女士转向我,不断眨着眼睛想将眼泪憋回去,可右边的泪珠还是不争气地滚了下来。她利落地一下子抹去眼泪,瞬间换上一副略带防御性的神情,问:“你是中国人?”
我点了点头。
恢复平静的中年女士只是朝我回礼似的点了头,继续转头看向友野,降低声调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就从我身边一阵风似的走了。至于她说了什么我完全没明白,但听到她似乎喊友野——“小雪”。
看着她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我估计她应该是友野的母亲,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都那么相似。等我回过头来,再看向友野,她已经换上了一贯冷静无风的脸,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清扫马房。
我走到马房前,隔着一扇只开了上半截的铝合板门,取出已经凉掉的摩卡递到她面前。她看了我一眼,丢下扫帚,出来和我并排倚靠在墙上喝起来。
“那是你妈妈?”沉默片刻过后,我主动开口用中文问她。
友野点点头。
“那你是混血儿?”
友野喝了口咖啡,又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姓友野?”
“是我继父的姓,他是日本人。”竟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刚才好像听到你妈妈喊你‘小雪,所以你名字也是雪吗?”
友野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雨靴鞋尖,算作回答。
“深藏不露啊!日语说得那么好,一点都听不出来是外国人。”
“我平时除了跟我妈说话以外,都讲日语。再说,我也很少跟她说话。”
她们母女俩刚才似乎在为什么事争论不休,此刻我也不好多问。我看着身旁喝着凉掉的摩卡,浑身打了个寒战的友野,试着问她:“要不要去喝一杯热乎乎的咖啡?”
友野听了这话,将手中的纸杯塞回我手里,双手抱臂,丢下一句:“这天要冻死人了!”就走进工具房去换下工作服。
4
我带着友野前往我打工的咖啡店,店长为我们安排了一个靠近落地窗的位置,并趁友野去洗手间期间笑着调侃我:“怪不得平安夜不来上班,原来是要跟女朋友约会。”我刚想解释,友野就从洗手间出来了。
我们喝着店长亲自送来的招牌炭火咖啡,彼此沉默,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我将黑糖块丢进咖啡,拿起小勺一圈圈搅拌,败下阵来,开口问道:“你头上的疤,怎么搞的?”
友野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刘海,遮盖住疤痕后说:“小时候不小心磕的。”
我知道她在撒谎,可却没拆穿她,而是转口问她:“你来日本应该很久了吧?”
友野微微斜着脑袋,看向窗外,似乎在计算着年岁,答道:“很早就来了,七八年了吧。”
“为什么会来日本?”
“解释起来有些复杂。”友野用这句话搪塞掉我的追问。
沉默如同调节我和友野之间尴尬气氛的老友一般,再次如期而至,随着头顶流淌着的爵士乐在我俩之间弥漫开来。我转头看向窗外马路上穿梭如流的车和人,又转头看着阳光下的友野。
雪后放晴的冬日暖阳穿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得友野毫无血色的脸庞变成了水母似的半透明状,一双冻得通红的耳朵,即使进来坐了好一阵儿了,也还没从寒冷中舒缓过来。脱下马厩工作服的她,似乎比一开始见到时多了几分可爱,可又说不出具体可爱在哪里。我从画具包里取出平时临摹用的速写本,未开口征求她的同意,便开始对她进行速写。
友野察觉到我的举动,浑身变得不自在起来,起身想要抢夺我手中的速写本。我迅速退后躲开,告诉她说:“不要动,马上就好!”
友野听了我的话倒也真的乖巧起来,一手托腮,一手拿起金属小勺,放进咖啡杯旁放着的冰水杯里,百无聊赖地搅拌起杯中残余的一点冰块来。
十来分钟后,我将画好的人物小像递到友野面前。友野接过速写本,如同安全员起飞前检查飞机零件一般,全神贯注地看着画中的自己,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我惴惴不安地坐着,等待她的评价。
“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学画画?”友野依然看着手中的画,开口问我。
我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略作思考后回答她:“因为喜欢啊。看到现实场景里的人和物,得以如实或者夸张地呈现在自己的画纸上,总有一种小小的成就感。”
“你不觉得绘画作品最终呈现出来的只是一种徒劳的表达吗?”
友野虽然说着标准的普通话,但我还是未能理解她的意思:“什么叫徒劳的表达?”
友野将插着咖啡小勺的冰水杯推至我的面前,问我:“你从杯外看到的小勺,是笔直的吗?”
我摇了摇头,在水和空气的分界面,勺柄被切割成不连贯的两段,这个现象无论在物理课堂还是绘画教室里,我都有学过。
友野又转过头看向窗外车水马龙的马路,各色车辆正有序地快速飞驰着。她继续开口问我:“那你可以看得清这些快速移动的车辆上写的公司名称和车里人们的表情吗?”
我再次摇头,微锁眉头,等待她的下文。
“我的意思是,你将三维空间、线性时间里的人或物拓写至画纸上的时候,它们就变成了二维平面的存在。你无法在一幅画作中完整呈现某一个物件在某一时刻下的立体形态。”
我和她争辩起来:“这就是绘画艺术的价值所在啊。即使无法呈现某一物品真实的三维形态,至少可以记录下它在某一时刻、某个角度看上去的样子。只要画得以保存,那个时刻的样子就可以永久保存下去,不是吗?”
“可等你完成了那某一特定时刻下的画作时,原本的事物已经进入到下一个时刻里的状态了,不是吗?”
“你这种想法不就是典型的‘人连一次都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嘛!再说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人眼的构造便是如此,外界事物呈现在眼球上的倒影,都是二维的,只是通过远近层次和光影对比,让我们产生了三维的视觉感知。就像我手中这个咖啡杯,毫无疑问它是立体的,但我们观察这个杯子的时候,只能从某一个侧面进行观察。”我将在美术课程上学到的知识简要地总结了出来。
“这就是我所说的‘徒劳的意思。你在选择一个侧面观察的时候,也就选择了某一个特定的视角。就像这头顶的灯光,从上或者是从下打到我脸上,就会显得我拥有截然不同的性格。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绘画也好,照片也罢,最终呈现出来的只是某一个物体在某一个时刻下的某一部分,而非全貌。”友野加重语气说道。
我在脑海中以最快的速度梳理友野的话,努力寻找她逻辑上的吊诡之处。“可是如果对其进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观察,将记录下来的每一部分组合在一起,不就构成了对某个物体完整的认知了吗?”我说。
“问题是,人们很难做到对一个事物进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观察。而且不同的视角,将直接决定人们对于某一个事物的看法。退一万步讲,就算真能进行全方位的观察,就像这个水中的勺子一样,有时候就算是亲眼所见,也不一定是真实的。”友野说着从水中拎起依然笔直的小勺,举在我面前。
“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但都这么想的话,未免太虚无主义了些,还怎么生活下去?”
“这就是人类可悲的地方,活在三维空间和时间之轴组成的四维世界里,却只能看到立体世界的二维侧面,而很多人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整个宇宙的全部细节。”说完这句话之后,友野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
看着眼前从未说过这么多话的友野,我一时语塞,只能转口问她:“你是哲学系的?”
友野“扑哧”一声笑了,随即便端起咖啡杯,将笑容消融进咖啡杯里后,又恢复平静的脸庞,继续拿起桌上的速写画,并未回答我,而是转口谢我道:“不过还是得谢谢你的画,选了一个好角度,连头上的疤痕都遮挡得毫无破绽。”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回忆这几天和友野之间零零散散的对话,她关于人类语言功能的“偏见”,对于空间维度的顾虑,以及在马房和她母亲的争吵,对于中国人身份的隐瞒……这一条条线索,成了一缕缕黏稠的蛛线,层层包裹着藏在中心的什么。我尽量找寻这些线索当中的某些关联性,却越想越离谱,甚至脑补出了一部友野家族争夺财产的大戏。大脑越发興奋,我转头看到电子钟显示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可仍然睡意全无。
连我自己都未曾料到,当我闭上眼睛,努力平复思绪时,友野那张起初清淡到无法记起的脸,如同遇水显现出来的隐性图像一般,渐渐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在混沌的思想暗阁里,与友野紧密相拥在一起。
我开始自问:对于友野,我是否产生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好感”的情愫。在这种无解的自问中,我慢慢沉入梦境。
5
周末我去咖啡店打了两天工,从早忙到晚,忙到筋疲力尽,无暇胡思乱想,得以暂时从友野的谜团中抽离片刻。毫无悬念,友野也未主动联系我。等我周一去往马术部时,马房的门却紧闭,只听见马儿们发出不耐烦的嘶鸣,完全不见友野的身影。
我寻思她可能被什么事耽搁住了,坐在长椅上等她。可一直等到中午,友野都未曾出现。马儿们叫得更大声了,想必已经饥肠辘辘。我想起平井曾留给我友野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却已经关机。无奈之下,我只好给平井打去语音电话。
“我正要联系你来着,”还没等我表明意图,平井就先开了口,“有事想要拜托你。”
“什么事?”
“友野那家伙,半夜突然发来消息,说老家有急事,需要回去几天。”
“老家有急事?”我想起前两天友野母亲来找她时的情景,她明明一副“麻烦你再也别在我面前出现”的表情来着。
“嗯,反正她是这么说的。马房的钥匙就在工具房里她雨靴的下面。我知道这个要求听起来有些过分,但想请你在这几天帮忙照看一下那几匹马,给它们喂点吃的,稍微打扫一下马房就好。我这边等过完新年,就尽快赶回去。”
这段时间看着友野在马房忙里忙外,一天的流程大致也都有所了解,但让我一个人照看这四匹马,总有些胆怯。可转念一想,现在除了我,也没有其他人可以照看它们了。
挂断电话后,我走进工具房,看到友野的一套工作服就挂在那儿,失去肉身的支撑,工作服也变得奄奄一息。虽有迟疑,我还是穿上工作服,大小居然恰到好处,上面依然残留着友野用的洗衣液的气息。雨靴小了些,我就直接穿着自己的运动鞋,反正上次就已经弄脏了。我拿起钥匙,戴上橡胶手套,像个慌慌张张的医院实习生,推着手推车,装了满满一车的干草,走到马房前打开房门喂马——怪不得友野那么瘦!如此笨重的手推车,每天来来回回那么多趟,难以想象她那么娇小的女生哪来那么大力气的。经过几日的相处,马儿们也都认识了我,见到我立即兴高采烈了起来。我安顿好它们之后,又拿起铁锹和扫帚打扫它们的粪便,心里难免有些抵触,想到友野曾天天如此,不免对她又多了几分敬意。
去学校旁的便利店吃完简便午餐后,我又来到马房替它们刷洗身子。这段时日,我只是远远地观察、临摹它们,以为已经对它们的身体和习性了如指掌,可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与它们接触之后,才发现有些无法诉诸语言的情感交流,仅凭隔靴搔痒般的观察,是无法真切地感受到的。我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替雪儿沐浴时,它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温柔、鼻腔里呼出的气息、尾巴摇摆的幅度,无不在向我传递某种友善信任的信息,是我临摹再多次也无法呈现在画纸上的,我貌似有一点理解了友野口中所谓“徒劳”的意思,又似乎依然蒙在一场大雾之中。
就这样,我从一个画马者变成了一介“马夫”,一个人守着四匹马过完了冷清的元旦。住在名古屋的表姐邀请我前去一起跨年,也被我婉言谢绝了。一方面确实放心不下这些马儿,另一方面,我也暗暗期待着友野会突然出现在马房外。可一直等到平井骂骂咧咧地赶回学校,从我手中接过马房的钥匙,我的画作也接近了尾声,友野都没回来。
6
晚间,门铃响起时,我正在家对油画作业做最后的修整,此时距离新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画板上是一副奔跑在春日原野上的雪儿,我自认为是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一幅画作。画中的雪儿姿态优美、肌肉健达、毛色油亮,可那双眼睛,改来改去总觉得差点意思。我站在画板前,跑前跑后一遍遍远观近看,用白色颜料反复修改其眼中光影的明暗。
我举着画刷去开门,友野就站在门口,抿着嘴,双手在身前紧紧攥成一团,朝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几秒后,才结结巴巴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
“你是怎么知道我家的?”
“向平井学长打听的。”
我转头看向乱成一团的屋子,侧过身子,问她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
友野就径直走进门,在玄关脱下米色高跟鞋,进入屋内。我看着眼前倒下一只的高跟鞋,鞋跟不算高,但出现在友野脚下,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关上门,一路拾起地板上的画纸和衣服,胡乱塞进沙发的一角,又清空沙发的另一角,让她随意坐。
友野一面脱下驼色大衣晾在沙发靠背上,一面对我说道:“听平井学长说,过年期间都是你在帮忙照看马儿们,我就想过来跟你道个谢。”
我站在她面前,連连说着没什么,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链条,抬手抓了抓突然发痒的后脑勺,目光久久无法从友野身上移开。她今天扎起了马尾,穿着高领黑色紧身毛衣,下身是一条灯芯绒质地的长款冬裙,与之前在马厩里的形象完全判若两人。
她说完便如同检查装修完工的房子的房主一般,在我一室一厅的出租屋里四处观望。看到窗下画板上那幅油画时,友野定住脚步,一手抱胸,一手托腮,仔细观察了起来。
“眼神不对。”友野看了好一会儿后,开口说道。
“哪里不对?”我站在她身后,虽故作镇定,却暗自佩服她一眼就看出了症结所在。
“我说不好,应该是角度问题吧,眼角这一块,好像有点太靠近鼻子了。”友野说着举起手,捏着自己两眼之间鼻梁的部分,回头看向我。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原来不是光影的问题,笑道:“果然还是你最了解马儿呀。”
友野并不为我小小的奉承所打动,而是继续沉默地盯着画作看了好久后,才开口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加入马术部吗?”
“因为你不喜欢和人相处,而其他社团基本都是‘人从众。”那时候的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了,因而说出来的理由平白直叙,自信满满。
“这只是原因之一。在所有动物中,我最喜欢的就是马,尤其是它们的眼睛,我能看上一整天,所以才觉得你画的雪儿的眼神有些奇怪。”友野说着转过身回到沙发坐下。
“要喝点什么吗?”我的目光从她身上逃开,走到小冰箱前打开确认里面的饮品,“有葡萄汁、酸奶,还有咖啡。”
“不是还有梅酒——如果不介意的话。”友野歪着脑袋,看着我杂货库似的冰箱提议道。
我倒了两杯梅酒,加入冰块,端到友野身边。递给她一杯后,我又将沙发上的画纸和衣物丢到地板上,在她身边保持了一定的社交距离坐下来后,开口问她:“马儿的眼睛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友野转过身来跟我碰了杯,喝了一口梅酒后,反问我:“你知道人眼的视觉范围吗?”
“一百八十度?”
“准确来说,一般人类两眼水平视角最大可达一百八十八度,两眼重合视角为一百二十四度。”
“什么意思?”
“就是说人眼最大可看到一百八十八度的视野,但一百二十四度以内的事物看起来才有立体感。”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我默默喝了口酒,“所以你到底是学哲学还是学生物的?”
友野口渴了似的,又喝了一大口,将杯子里的冰块摇得丁零作响,继续跟我普及生物常识:“我学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吗?马的最大视角范围可达到三百五十五度,也就是说,除了它们屁股后面那一丁点儿的地方,马儿就算站着不动,也基本可以看到身边的一切。”
“这就是传说中的‘眼观六路?”
“但可悲的是,它们的双眼重合视角大概只有三十度。也就是说,虽然它们几乎可以看到周围事物的全貌,但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能看清的就只有那狭小的三十度的角落而已。”
我在脑海中想象马儿所看到的这个世界的样子,皱眉问她:“那么马儿的视力到底算好还是不好呢?”
“按照人类的常识来看,可以说是高度近视了。”友野喝着酒,一脸严肃地说道。
“想想还有点可怜呢。怪不得马急了抬起后腿就踢人,原来是因为近视眼啊!”
“要我说,人类比马近视得还要厉害呢。”
“为什么?”
“人们看事物,不也经常只看到了大概的模糊影像,却以为自己看清的那点便是事物的全貌了。”
“你的虚无主义言论又要开始了?”我半开玩笑地问她。
友野没再出声,仰头喝完杯中最后的酒,递给我只剩下冰块的杯子,示意我再来一杯。
“话说你年前怎么突然就回老家了?”我替友野重新倒满一杯梅酒,在她身边坐下后转头问她。
友野抿了一口酒,紧皱眉头,双颊已经有些许泛红,人看上去还算清醒。她对着头顶的吊灯摇晃酒杯,杯中的冰块继续发出泠泠声响,一如古寺里的风铃。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告诉我说:“回去处理我妈的后事。”
“你妈的后事?”我猛然呛了一口酒。
“嗯。圣诞节过后她在家里上吊死了。继父和公司的同事去参加忘年会酒局,第二天早上回到家的时候,她身子都硬了,就挂在二楼楼梯口的扶手上。”友野像是在叙述一则事不关己的社会新闻一样。
我说不出话,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她。
“她自杀前留下遗书,说骨灰想葬在国内老家,我为此回了趟国。”友野继续摇晃着杯中的冰块,语气也像是被这冰块传染了似的,冰凉冷漠。
“知道她自杀的具体原因吗?”
友野转过头来看了看我,神情疲惫,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却没再说什么。可能酒喝得猛了些,她一张原本白蜡烛似的脸愈发红了,双眼也慢慢被浸染得通红。身子一热,原本在体内结成的冰,便一点点融化开,从她的两个眼窝里汩汩涌了出来。
我放下酒杯,挪身过去,将她轻轻搂进怀里。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般,死死拽住我背后的衣服,号啕大哭了起来。
那天夜里,我和友野和衣躺在我那张单人床上。她睡在里面,面朝墙壁将身子弯曲成Z状,我面朝她,一只胳膊被她枕在头下,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搂在她的颈下。她的两只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刚才哭得筋疲力尽的她,此刻却毫无动静,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隔着紧闭的玻璃窗听去,遥远得如同来自梦境深处。体内的酒精开始作祟,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可抱着友野的身体却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我在这矛盾的处境中时睡时醒,细密的雨声融进友野的呼吸声里。
也不知过去多久,我感觉胳膊有些麻,缓缓抽出胳膊,转了个身。迷迷糊糊中,对面窗户下摆着的油画上倒映着窗棂的影子,雨水顺着窗玻璃流下来,与画布上雪儿的脸重叠在一起,那流动的黑色影子,仿佛是雪儿在那儿默默流泪呢。可能真的醉了,我心想,甩了甩手臂,又转过身去,抱住已发出均匀呼吸的友野,沉沉睡去……
7
第二天醒来,已近十点,早已不见友野的身影。只有茶几上摆着的两个空酒杯,以及枕头上杂乱无章的褶皱,证明她昨晚确实来过。起床后,我坐在床沿发了好一会儿呆,看着窗外已是万里无云的清晨,回想着从背后抱着友野时,她头发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味。
我什么都没吃,匆匆冲了壶咖啡,便走到画布前,想起昨晚半梦半醒中看到的流着泪的雪儿,心头一阵暖流涌动,便毫不犹豫地涂抹掉雪儿的眼睛——就讓它的眼里溢满晶莹的泪水好了!我心想。我算好比例,调好颜料,在脑海中反复回忆流着泪的雪儿楚楚动人的神态,这才下了笔。一气呵成画完后却意外地毫不违和,那顺势流出画框边的泪水仿佛跟眼睛、鼻子一样,是另一个原本就长在它脸上的器官。
次日,我将油画拿到学校,交给部长后顺便去了趟马术部,友野却不在那儿。问了周围的社团成员,他们像是经我一问才发觉友野不在似的,敷衍地找了一圈后告诉我,她可能今天没来。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打她电话也无人接听。我甚至开始怀疑,那晚穿着焕然一新的友野是否真的来过我家,是否只是一场逼真的梦而已。
春节将至,我回国度过了一个热闹的中国新年。回国期间,我时不时都会掏出速写本,看着那天在咖啡店速写的友野小像,想起她有关“绘画是一种徒劳的表达”的言论,想象她此刻正在做着什么,是否也像我想她一样在想着我。可我没有可以联系到她的方式,她像生活在上个世纪一般,除了仅有的电话号码,微信也好,Line也好,社交软件一概没有(或者有,却不愿让人知晓)。
匆匆回到日本后,我再次拨打友野的电话,已然停机。虽然知道希望渺茫,我还是跑去马术部,找到平井,他正忙着教女社员如何与马培养感情。得知我来打听友野的下落之后,没心没肺地开玩笑道:“怎么最近这么多人在找她?她难道是什么秘密组织的头目不成?”
“还有谁在找她?”
“她的年级主任来过,还有昨天,一个靠着手机翻译软件才能交流的中国男人也来找过她。”
“一个中国男人?”
“对啊,你等等。”平井说着就丢下坐在马背上故作惊慌的女社员,跑进了工具房。出来后,他将一张印有“大阪难波日和酒店”字样的便笺用纸塞到我手里,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告诉我说:“那个男人说如果有友野的消息,麻烦我联系他。我看友野也就跟你联系的可能性大一点,她要是出现了,你就做个好人,打个电话通知他一声。”
带着那张便笺回到家后,我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电话。一个声音低沉的中年男人接听了电话,得知我是中国来的留学生,且很可能是友野最后见的人之后,他没对我的身份产生半点怀疑,便问我是否有空去他下榻的酒店见个面。
8
次日上午,我前往男人入住的难波日和酒店,与他约在酒店一楼的休息饮茶区碰面。
进入酒店旋转门,表明了来意后,穿枣红色制服的门侍将我带领至饮茶区入口。仍是早餐时间,休憩区内三三两两独坐的男人也不少,但我一眼就辨别出电话里的男人——他跟友野长得十分相似,只不过一张心事重重的脸看上去有些憔悴,眉头微锁,像是在考虑着什么,一双失焦的眼睛搭配着浮肿的眼袋,多少难眠的夜就无声地雕刻在了脸上。
我径直走到他面前,想着还是谨慎为好,先以日语中常用的搭话腔开了口:“那个,对不起……”说完略作停顿,看到男人一脸的惊愕,我才换用中文问道:“您好,是刘叔叔吧?”
男人像是突然被点到名的学生般站了起来,随即两条眉毛微微上扬,露出类似吃到酸梅的复杂神情,跟我确认道:“是昨天打电话来的小陈吧?”
我点了点头,男人便邀我在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并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
我看了眼他面前摆着的已经见底的咖啡,便说了句:“如果有咖啡的话。”
他转身抬手招呼来服务员,竖起两只手指,用蹩脚的英语说:“咖啡,两个!谢谢!”
还未等服务员离开,男人便急切地看向我问道:“你是小雪的朋友吗?”
“算是吧,”我想友野那晚主动去见我,应该可看作她已将我视为朋友的证明,“叔叔您是友野——我是说小雪的父亲吗?”
男人咬了咬起皮的下嘴唇,缓缓点了几下头,开口问我:“我们俩长得很像吧?”
“太像了。”我点头予以肯定,简直就像是将友野的照片放进修图软件,先选择“转为男性”,再点击“中年”之后生成的男人,就这么活生生坐在了我面前。
“你昨天在电话里说,小雪最后见的人是你?”
“我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第二天去学校找她就找不到了。”
“那天她跟你说什么了吗?”
“就告诉我说她回国了一趟,处理她母亲的后事。”
男人听了我的话,将桌上所剩无几的咖啡端起来,仰头喝完,沉默片刻过后才继续问我:“所以你知道她有可能去的地方吗?”
我失落地摇了摇头说:“我最近也一直在找她。”
男人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眼见他发福的肚子像个健身球一般一下子憋下去,又渐渐饱满起来。他瘫靠在沙发椅靠背上,看向窗外人潮涌动的红绿灯路口,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她回国的时候,没有联系过您吗?”见他没有开口的打算,我试着问道。
男人缓缓摇头,眉头收得更紧了,舔了舔嘴唇,欲说还休的时候,服务员送来了咖啡。他立即端起杯子喝了口,待服务员走远后,才告诉我说:“我也是最近才从小雪舅舅口中得知她妈妈已经去世的消息——她舅舅也住在日本。小雪失踪了一个多月,她那个日本继父才觉得不对劲,联系了小雪舅舅,他这才联系了我。”
“有没有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您报警了吗?”
“暂且报了警,但我知道,小雪是自己躲起来了。”男人看向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自己躲起来了?”
“她以前经常这么干,突然失踪,在我们找得都快放弃希望的时候,她又会像平常放学回家一样出现。”
“叔叔,您介意我问一下,小雪来日本之前,你们家是发生过什么事吗?”
男人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截了当地问他,他一时沉默了下来,只是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之后又像是确认咖啡冷却下来的速度一般,无声地以相近的间隔喝了好几口才放下,从西裤口袋里掏出手机,眯着眼睛开始翻找起什么来。不一会儿,他便将手机转了个向,递给了我。
我接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则多年前的新闻,看到标题后我的心脏开始狂跳。
“寻亲男孩被生母‘拉黑,反遭网暴自杀身亡”。
我还依稀记得这个社会新闻,那时候我还在上中学,有段时间铺天盖地都是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我快速浏览了新闻内容,果然就是那个男孩的故事,从小被亲生父母卖了换彩礼钱,长大后好不容易找到了生母,却又被生母拉黑了。事后他把自己的遭遇发到网络上,却遭到网友网暴,说他为了生母的房子而卖惨,最后他在海边吃安眠药自杀身亡。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可那一年世界上发生了好多事,疾病、战争、自然灾害、世界名人接连逝世,整个世界都处在长期的不安之中。那男孩成了那一年诸多火焰中的一小撮,还没等灰烬凉尽,就被埋葬在了层层浮埃之下。
看完后,我将手机还给男人,他噘了噘嘴,开口问我:“你知道这件事吗?”
“只有一点点印象。”我点了点头,抬眼看着他。
男人像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看向我,轻声道:“这个男孩的生母就是我的前妻,也就是小雪的妈妈。他是小雪同母异父的哥哥。”
我不自覺地皱起了眉头,头脑有些混乱,但还是努力整理他这句话背后的人物关系。
“在那之前别说小雪了,就连我都不知道有这个男孩的存在,我虽然知道前妻有过一段婚姻,但她从未跟我提及过这个孩子的事。在他出现之前,我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三口之家,过着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可这个男孩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生活。”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胸口依然像是闯了大祸一样扑通扑通乱跳着,端起咖啡慢慢喝着。
“这种家丑本不该拿出来到处说的,”男人见我不说话,又继续哽咽着说了起来,“这事儿都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当年看热闹的还有几个人记得呢?可你也看到了,小雪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妈妈最终还是没能撑下去,我嘛,一个快六十岁的人,还一直居无定所地到处飘着,被人认出来就得搬家……”
“我也只了解个大概。那个男孩死后好像没过多久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啊。”
“那只是你们所知道的部分,悲剧一旦发生了,留在当事人身上的印迹都是一辈子的。”他的普通话不算标准,带着浓烈的南方口音,但所吐出来的一个个方块字,像一粒粒实心的小弹珠,字字掷地有声。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他自杀后,网暴的洪流一个急转弯,一股脑儿浇到了我们一家头上。我们的个人信息完全被暴露在网络上,骚扰电话响个没完没了,家门口一夜之间堆满了花圈和纸钱,每天各种阴森恐怖的快递寄到家里。很快,消息又传到了学校……”
我想起小雪谈及自己伤疤时轻描淡写的样子,以及她诸多消极极端的言论,难以想象她当年在学校都经历了些什么。
“一切都偏离了正轨,即使新闻的热度已经褪去,还是会有无数闲着没事的人继续网暴,同一个小区里的人见了我们都像看到鬼一样,躲得远远的。我和小雪她妈妈也开始成天互相抱怨、推卸责任,婚姻也很快就走到了尽头。离婚后,小雪妈妈带着小雪来了日本,投靠了小雪舅舅。没过多久,她妈妈就迫不及待地找了个比她大很多的日本男人结了婚,母女俩都改成了日本姓。我知道,她妈妈这是急于摆脱过去的一切,想要从头开始。可是呢,活了几十年了,哪有那么容易说重新开始就能重新开始的。”
“不久前,小雪妈妈来学校找她,我们匆匆见过一面,却没怎么说上话。”
男人听了我的话,眉头皱得更深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跟陌生人有过多交流的。最好是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小岛上,一直躲在阴影里,在旁人的视线之外苟且活着。”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小雪妈妈为什么又突然……”
男人停下来喝了口再次见底的咖啡,抿了抿嘴唇,才继续开口道:“听她舅舅说,小雪的继父,就是那个日本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听得了一些风言风语,天天在家跟她吵,逼问她来日本前是不是有过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你看,无论逃多远,过去多久都没用。该来的還是会来的。而小雪,从一个活泼的孩子一点点变成今天自闭不爱说话,独来独往的样子。即使来了日本,她也是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努力学好日文,模仿日本人说话的腔调,就是为了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以前所经历的一切。对她来说,越是陌生的环境,就越会感到安心。一旦有人靠近,她就会条件反射地将其推开,或者自行离开。我想她这次离开,应该也是这个原因。”他说着一直目如死水般地看着我,好像我就是他口中那个迫使友野再次逃离的外部因素一样。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低头喝了一大口已经凉掉的咖啡。
9
男人送我出酒店,没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一脸难掩的落寞。
“如果她联系你,还麻烦你及时联系我。”男人叹着气,继续低声说,“我连她现在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她很少主动跟我联系。”
我突然想到书包里的那张速写,踌躇了下,还是低头翻了出来,递到男人面前说:“虽然画得不好,但是最近才画的,叔叔您要是想要,就送给您吧。”
男人惊讶地接过速写画,目不转睛地盯着画纸上由粗劣的线条勾勒出来的友野,二维的、苍白的、徒劳的小像,却让他顿时红了眼眶。男人久久地看着,用干涩的声音开口道:“她很少主动跟我联系,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恨我。当年,其实是我一时冲动,抢过小雪妈妈手中的手机,没经过她同意便拉黑了那孩子,并扬言说,如果她再和他联系,就立即离婚……我当时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冲昏了头,现在想起来……”男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没能忍住的泪水滴落在画纸上,被他迅速用衣袖揩拭掉了,像友野母亲曾在我目前的举动一样。看来内心承受过巨大伤痛的人,是不会轻易让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的。这样想来,友野得经过多久的内心挣扎,长期紧绷的神经已经到了极限,才愿意卸下满身的刺,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哭成那样的。
我失魂落魄地坐车返回学校,途中满脑子都是友野那晚泣不成声的样子,以及完成的那幅画作中流着泪的雪儿。突然觉得,她和雪儿之间,像是建立了某种我不得而知的联系一般,在这个灰色的四维世界,以及画布上非黑即白的平面世界里,成为彼此的平行对照。我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着,无论友野跑去了哪里,我都得找到她。
回到学校,心事重重的我像是习惯了模糊世界的马儿一样,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马术部门口。新学期伊始,恢复热闹的马术部人声鼎沸,大家看上去都是那么开心,性格孤僻的友野存在与否,似乎与他们毫无干系。
我站在入口处,看了一会儿后准备离开,转身时却突然意识到,供社团成员们训练的只有三匹马儿,独独少了雪儿。
我又回过头去,径直走到平井面前,询问他雪儿的下落。
平井一手托着在那尖叫着爬上马背的女社员的腰,皱着眉头告诉我:“说来也怪!自从友野失踪后,雪儿就患了眼疾,每天一点点长出白色的膜,不到一个星期,就覆盖了整个眼球,最后完全失明了,眼泪却一直不停地流。我们也找兽医过来瞧了,说这样发展迅猛的眼疾从未见过,可能是新型病毒引起的。没有治疗的方法不说,还有传染给其他马的风险,学校最后决定将它廉价卖掉了。可惜了,那么好的一匹马儿,余生都要在暗无天日的黑夜里度过,想想真是可怜。对了,我听说,你画的油画就是雪儿吧?就是贴在学校展览窗的那张……”
没等平井说完,我便逃难似的一路小跑离开了马术部。
雪儿虽然不言一语,但其实无所不知。
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向校门口走去。途中经过校园的展览橱窗,我的油画被部长选中,贴在了公布栏里展出。我站在橱窗前,隔着一层略微反光的玻璃,久久地凝视雪儿的眼睛。那双流着泪的眼睛铮亮有神,却又柔情似水。
我凝视良久,无意中发现在画板右侧侧面那细长的边框处,有一行用黑色水笔写下的微乎其微、很难察觉的中文汉字。我凑近细辨,不觉轻声逐字念了出来:
“在马儿看不见的至暗角落里,我才得以窥见微光。”
责任编辑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