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路易-斐迪南·塞利纳:《茫茫黑夜漫游》
路易-斐迪南·塞利纳在二十世纪的法国作家中,排位仅次于普鲁斯特。在法国某杂志举行的“法国作家眼中的法国重要作家”评选活动中,几乎每位法国作家都提到了普鲁斯特;但仍有一半的作家认为,塞利纳也很重要,位居第二。
路易-斐迪南·塞利纳的人生经历很传奇,是一个争议很大的人物,主要在于他的亲德倾向和排犹主张。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名字上都有一层阴影。但在二十世纪的法国小说家中他的确是独树一帜的。塞利纳出身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一家保险公司的职员,喜欢文学。塞利纳少年时代就按照父母的意愿去德国学习德语,还去英国学习英语,回到法国之后,曾经当过商店里的学徒。1914年一战爆发,二十岁的塞利纳应征入伍,在前线受伤,不久就回到后方。一战后,他在法国攻读医学,1924年获得医学博士学位。毕业后,他到美国汽车城底特律当医生,为国际组织调查美国福特汽车厂的工人医疗与保健情况撰写报告。1928年他回到法国,在巴黎郊区医院当医生,开始写作长篇小说《茫茫黑夜漫游》。1932年,這部四十万字的小说出版,他以外婆的名字塞利纳为笔名。这部惊世骇俗的小说引起了社会轰动,当时的著名作家马尔罗、瓦雷里、莫洛亚等纷纷发表评论称赞,塞利纳一时声名鹊起。小说还获得了勒诺陀文学奖。
《茫茫黑夜漫游》是一部激情之书,一部文风绚烂、粗野、幽默、滑稽的意识流小说和流浪汉小说。即使这样也不能完全概括这部小说的特点。
《茫茫黑夜漫游》采取了流浪汉小说的形式,叙述者是第一人称“我”,有着很强的个人自传性,以作者四处漫游的经历为素材。小说的叙述时间从1914年一战之前到战争结束十年后的1928年左右,全书一共四十五章。根据小说的时间线索和人物的行动轨迹,大体分为一战时期的前方战争生活、后方的医院生活、非洲殖民地生活、美国汽车城底特律、巴黎郊区、巴黎城区、图卢兹市和巴黎塞纳河畔的维尼。小说主人公叫巴尔巴米,他可以说是塞利纳的化身。在小说开始时他的身份是一位医学院的学生,然后他参加了法国军队,一战中和德军作战,负伤后到后方养病,后来去非洲的法国殖民地,又去美国生活最后回到法国,这些经历和塞利纳本人的经历基本相同,可以说这是一部自传性很强的作品。
《茫茫黑夜漫游》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方,主要在于它的叙述风格。它的叙述语调快捷有力,犹如狂风暴雨般的瞬间印象式的语言较为迅捷,夹杂着粗话脏话。而且,小说主人公巴尔巴米的各种离奇古怪的想象和比喻十分滑稽幽默,使这部小说带有狂欢的气质。随着主人公在欧洲、非洲和美洲所经历的恐怖战争、殖民地的不平等贸易和黑暗统治、医治不了人的灵魂的医院、冷漠可怕的资本主义、肮脏无比的巴黎和郊区的精神病院,还有粗野的性和没有希望的爱情,都是小说中的元素。
小说主人公巴尔巴米带有后来的存在主义作家笔下人物的气质。塞利纳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创造出不少拼合的、删节了一些字母的法语词汇,还故意破坏了法语词汇的固定用法。这样的语言风格带来了破坏感和阅读快感,读者在阅读《茫茫黑夜漫游》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被塞利纳叙述的语言洪流带走,带到主人公四下漫游的地方,带到主人公经历的离奇和大开眼界的事件旁边,带到人性中的幽暗地带,带到荒谬、空虚、绝望、激情、热烈、冷漠、伪善的情绪里。可以说,塞利纳在这部小说里肆无忌惮地表达了他对人世的看法,尤其在表现人性黑暗面的时候,一点也没留余地,既批判了小说中的主人公,也批判了作者本人。
《茫茫黑夜漫游》的出版引发了读者的强烈共鸣,它涉及法国在二十世纪初的各种社会问题:失业、战争、殖民地统治、资本主义的压榨、郊区生活的贫困、对金钱的追逐、社会制度等。作者借助主人公的嘴巴做出大胆犀利的、讽刺性的批判和攻击,小说读起来快意淋漓。在这里引一段《茫茫黑夜漫游》中的片段,来看看作者的语言和叙述风格:
难道就没有搞错?没看到对方的影子就互相射击,这种事并没有受到禁止!这样的事非但准许做,不会受到责备,甚至会得到正人君子的认可和鼓励,就像抽签、订婚和围猎一样!……没什么可说的。我刚才一下子发现了战争的全貌。我犹如失去童贞的处女。要像我刚才那样,几乎是单独在它面前,才能看清可恶的战争,看清它的正面和侧面。不久前,有人在我们和对面的人之间点燃了战火,现在战火正熊熊燃烧!就像弧光灯中两根炭棒之间通了电流。炭棒是不会马上暗下来的!上校和其他人一样,也会在战争中死去,上校看起来虽然十分狡黠,但当对面射过来的子弹从他的双肩之间穿过之时,他身上烧焦的肉会和我一样多……
(《长夜行》第10页,徐和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
这段独白表明了作者的反战立场,描述了战争的可怕和对战争的恐惧,语言如同激流奔泻而下,使读者来不及喘气。而且,塞利纳从不回避描述自己和他人的恶,以及自己与他人的丑,坦荡的作风使小说充满了对伪君子的嘲笑。作者敢于把主人公放到火上烤,牺牲自己也是为了告诉人们真理。
《茫茫黑夜漫游》中的叙事按照时间的顺序和主人公漫游的空间顺序展开。逃跑和主动离开是主人公的特性,一旦环境对他产生威胁,或者说敌意出现,主人公就立即逃跑了。主人公的命运随着时间和空间的转移不断发生戏剧性的变化,折射出二十世纪初期法国缭乱和缤纷的世相。小说中大部分人物都是扭曲病态的,这些人物饱尝了战争、疾病、贫困和罪恶的苦,对世态炎凉的感悟和道德堕落的批判,以及作者本人的非道德的情绪表达,矛盾地交织在一起。
1936年,塞利纳又出版了长篇小说《缓期死亡》,这部小说以他的医生职业和家庭生活作为表现内容,回忆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叙述上基本是线性时间,不像《茫茫黑夜漫游》是根据主人公的回忆和想象来结构作品。作品语调似乎是一气呵成的,以一种自由联想的奔腾气势贯穿全篇,将《茫茫黑夜漫游》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把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法国写得腐朽不堪,生活中无数让塞利纳感到不满的细节刻画得十分逼真,表达了他对社会和家庭生活的憎恶情绪。
塞利纳小说中的意识流和内心独白的表达非常有冲击力。塞利纳文学观的支撑点是,他认为小说是激情催发下语言的自然流动和情绪、情节的自然展现。他反对按照过去的传统现实主义手法来讲故事,像镜子一样去反映现实。他的小说总是充满了跳跃和省略,叙述断断续续,语言闪烁不定,给人以很不确定和快速变化的感觉。他很善于说粗话,善于使用俚语和黑话,语感粗俗,以滑稽和幽默的方式展现人生最终的归宿:死亡。他还将一些他擅长的医学术语进行改造,用来描述小说中人物的状态,停顿、省略号、删节号、破折号的运用在他的小说里比比皆是,将复杂和模糊的情态表现得十分到位。
《茫茫黑夜漫游》中直接使用了巴黎郊区工人们日常的语言。塞利纳的小说观是:真正的小说不要去作任何的描述,而应当以节奏感强烈的语调去讲述印象,回顾往事,进行叙述,话语比任何叙述更加真实可靠。
塞利纳的小说观也进一步推动了现代主义小说在表达技巧上的发展。后来,新小说派中的女作者娜塔丽·萨洛特就发扬了塞利纳在这方面的探索。她运用各种方式的对话和潜在对话来展现主人公的意识和下意识、潜意识和无意识。总之,将说话和话语背后的各种可能性都进行了挖掘呈现,在如何用说话和内心声音表达人物复杂性方面,她比塞利纳走得更远。
塞利纳属于离经叛道式的作家,但文学的创新需要这样的作家。只有艺术上的反叛和革新,才能不断开辟新境界,看似穷途末路的小说才能不断打开新的空间。
尤瑟纳尔:《哈德良
回忆录》
尤瑟纳尔是法国二十世纪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尤瑟纳尔的贡献主要在于对历史小说的理解和探索。在她看来,各种打着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旗号的文学探索,都是舍本逐末,把文学本身搞得更加混乱,她对各种文学实验都不以为然。她说:
“对智慧问题的关注在当代文学中只扮演了一个很小的角色,在我们这个时代最敏锐的那些人中,大多数只停留在描绘混乱的状态,超越这种状态达到某种智慧,一般说来似乎不是今天的现代人的做法了。”
她一生都在致力于思考与人类生存相关的基本问题,描绘历史情境中人的基本處境。尤瑟纳尔不参与任何文学流派,甚至主动和法国“现代”的文艺流派保持距离,但她的小说写作却有着强烈的现代精神,开辟出法国小说的新方向。
1903年,尤瑟纳尔出生于比利时布鲁塞尔,她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原籍比利时,生下尤瑟纳尔仅仅十天后,就因为产后腹膜炎去世。父亲将小尤瑟纳尔带回法国北部老家生活,并指导尤瑟纳尔学习各种欧洲语言,阅读文学和人文书籍,生活管家和家庭教师也对她产生了影响。加上刻苦自学,尤瑟纳尔掌握了法语、英语、希腊语、拉丁语和意大利语,受到欧洲古典文学和文化的深厚熏陶。父亲喜欢到处游历,尤瑟纳尔跟着他在欧洲很多国家生活,见识广博,视野开阔,这造就了未来学识渊博的小说家尤瑟纳尔。
尤瑟纳尔很早就开始文学创作,最早出版的是一首对话体长诗《幻想的乐园》,取材于历史传说故事,写于1919年,时年她十六岁。 1939年,二战突然爆发,战火在欧洲肆虐,尤瑟纳尔感到十分惶惑,就去了美国从事教育和翻译工作。在美国期间,她写了话剧《阿尔塞斯特的神话》《埃莱克特或面具的丢失》。二战结束之后,她于1949年回到欧洲,开始写长篇小说《哈德良回忆录》。小说于1951年出版,获得了巨大成功。《哈德良回忆录》已成为尤瑟纳尔的代表作。她的其他作品还有长篇小说《苦炼》以及三卷本自传《北方档案》《虔诚的回忆》《何谓永恒》等。
《哈德良回忆录》是以古罗马皇帝哈德良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在小说中,虚构的部分紧紧地围绕着历史上这个有名的罗马皇帝的生平来展开。小说的语调是这部小说最重要的基石,哈德良以回忆录的形式,写了一封长信给后来的皇帝马可·奥勒留,由此展开卧病在床的哈德良一生的回忆。马可·奥勒留是古罗马一位著名的哲学家皇帝,留给后人的著作有《沉思录》。古代罗马皇帝的继承方式是由皇帝来选择贤者,而不是全都让自己的孩子继承皇位。
哈德良皇帝没有子嗣,他先是宣布安东尼为继承人,又让安东尼收马可·奥勒留为养子。公元138年,哈德良去世,安东尼即位,公元161年安东尼去世,马可·奥勒留和安东尼的儿子维鲁一起即位。公元169年,维鲁去世,马可·奥勒留独自执政到公元180年。马可·奥勒留可以说是罗马帝国最有作为的皇帝之一,也是古代罗马帝国强盛时期的代表人物。尤瑟纳尔很早就开始谋划这部小说的写作,她说:
“这本书从1924年到1929年期间,我就已经开始酝酿,并以各种不同的样式,整体地或者部分地写成了。只是所有的手稿全部被毁掉了……1934年,我重新开始创作,我进行了很长时间的探究。写出来被认为是定稿的有十五页左右。我曾经想过很长的时间,让这部作品以一系列对话的形式出现,以便把当时所有的声音都反映出来。但是,不管我怎么做,细节总是优先于总体。各个部分在损害整体的平衡,哈德良的声音淹没在所有叫喊中。我无法去组织这个被一个人看见和听见的世界……不管怎么说,我太年轻,有一些书,在年过四十之前,不要贸然去写,我必须利用这些年头去学会准确地计算这位皇帝和我之间的距离。”
尤瑟纳尔反反复复地拿起笔又放下,一直到1948年,她过去的一只手稿箱子回到了她的身边,其中一些反复写过的札记,重新激发了她的创作兴趣。这个时候,经过二十世纪最大战争浩劫的她已经四十五岁,对事物的理解也大不一样。忽然,她找到了如何写作这本书的路径:
“一幅用声音去描绘的肖像。我之所以选择用第一人称去写这部《哈德良回忆录》,就是为了让自己尽可能地摆脱任何中间人,哪怕是我自己。哈德良可以比我更加坚定地,并且更加细微地讲述他的生平。我很高兴一再去描绘一个几乎是贤者的肖像。”
《哈德良回忆录》突破了以往欧洲历史小说的局限,它使历史小说具有了内心的声音和精神的深度。尤瑟纳尔对历史小说的发展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在她之后,那些写历史小说的作者要注意,因为很可能会在传统历史小说的泥沼里拔不出来。没有历史真实的声音和灵魂的历史小说,不是现代小说。对于历史小说,她说:
“把历史小说归入另类的那些人,忘记了小说家只不过是借助他那个时代的各种方式去诠释已经过去的某些事实,诠释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个人的或者非个人的记忆,这些记忆与历史一样,都是用同样的材料编成的织物。十九世纪的很多历史小说无非是一些雄伟壮丽的通俗小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历史小说,或者人们处于其中而称之为历史小说的文学样式,只能是被置于一个重新发现的时代——去把握一个内部的世界。”
在这里,尤瑟纳尔指出了传统历史小说的糟糕之处,外部雄伟壮丽,内在是讨好大众的通俗历险故事。而历史小说需要内部的世界,那是一个由声音、灵魂的运动和意识所组成的世界,是历史小说的新发展。
《哈德良回忆录》是古罗马皇帝哈德良的遗言。他在通过一封长信向自己隔代的继承者讲述自己的经历与时代。在小说中,哈德良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十二岁的时候他失去了父亲,十六岁到雅典学习知识,回到罗马参军,在军队里不断晋升,得到当时的皇帝图拉真的赏识。图拉真去世后,哈德良继承了皇位,他采取了很多措施来改善罗马帝国的社会风貌:禁止奴隶决斗、男女同浴,提高妇女地位,大力建设罗马和雅典,修建了万神殿。他崇尚希腊文化。他与犹太人进行了四年的战争,犹太人因此失去家园,到处流浪。是他下令将犹太人聚集的地方叫作巴勒斯坦。在尤瑟纳尔所虚构的这部古代罗马皇帝的回忆录里,哈德良不仅回忆了自己的生平事迹,还将对人生的感喟、对社会的窥探表达了出来。尤其是对于人类的价值和命运的思考。这些思考一方面可以看成是尤瑟纳尔借古代皇帝的口说出来的,另外,也是她总结古代罗马帝国留下的西方文明的根源性的价值观。小说出版之后好评如潮,获得了费米娜奖和法兰西学士院小说大奖,尤瑟纳尔由此成为法国一流的小说家。
尤瑟纳尔的小说题材涵盖了古希腊和罗马的地中海文明、文艺复兴时期和二十世紀初期的欧洲文明,她以对历史的巨大激情,以编织工般的技巧,将历史丰富的纹理织进了她的小说,带给我们一个由无数细节和心灵的悸动、灵魂的氤氲构成的、鲜活的历史空间。
尤瑟纳尔说:“假如时间允许,我将一直创作,直到钢笔从我的手上滑落。”1987年11月8日,她的脑血管病突然发作,钢笔从她的手上真的滑落了,一位杰出的女作家就这样终止了呼吸。
阿兰·罗布-格里耶:
《橡皮》
阿兰·罗布-格里耶说:“世界既不是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谬的,它存在着,如此而已。”他认为小说家应该不带任何感情地、客观而又冷静地去描绘事物和世界。
进入阿兰·罗布-格里耶迷宫般的小说世界,必须要有一个视角。你的眼睛要像摄影机那样,注视着你平时不会去注意的各种物体,随时要留心那些可能会有某种暗示的东西和细节,然后加以分析,最后,所有的线索汇聚到一起,就是小说的结局。在他的大部分小说中,他总是喜欢用侦探小说、凶杀案件作为一个糖衣外壳,吸引那些对实验小说不怎么有兴趣的人深入进去。而在小说的内里则包裹着他对现代小说的理解:对巴尔扎克的反对,对物化世界的描绘,对不确定事件的追踪,对两难和凑巧、邂逅和偶遇、暗示和象征的迷恋。这些是理解阿兰·罗布-格里耶小说的钥匙。
阿兰·罗布-格里耶1922年生于法国布雷斯特,故乡雪白的海浪、飞潜的海鸥和隐藏有无数暗影的多孔岩石海岸给了童年的他以深刻的印象。1945年,他从国立农学院毕业,成为非洲法属殖民地一个“徒有虚名的农艺师”。他在柑橘研究所一边研究香蕉树的寄生虫,一边创作他的第一部小说《弑君者》。1949年,这部小说完稿,却因内容过于前卫无法出版,被出版商“有礼貌地拒绝了”。
1951年,阿兰·罗布-格里耶回到法国,子夜出版社的编辑对《弑君者》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但阿兰·罗布-格里耶却说:“别着急,我正在写一部新的小说,新作肯定会让你们更加有兴趣。”他在回国途中写下了《橡皮》的初稿。1953年,《橡皮》出版,由此诞生了一个新的流派:新小说派。
《橡皮》一面世就带有独特的文学气质:描绘事物客观、精确。阿兰·罗布-格里耶仿佛带着科学家才有的冷静目光,关注世界万物和人物的内心。这部小说包裹着一个侦探小说的外壳:一个恐怖组织准备把对国家政治和经济起重要作用的某个当权者集团的成员全部暗杀,已经干掉了八个人。政治经济学教授杜邦也是这个当权者集团中的一员,但是他侥幸地躲过了对他的第一次暗杀。内务部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即派侦探瓦拉斯前去调查,并且进行了埋伏。商人马尔萨要去取走杜邦寄存的重要资料,而恐怖分子也准备刺杀马尔萨,可是马尔萨临时改变了主意,是杜邦亲自前去取那些重要的资料,结果杜邦被瓦拉斯打死了。
小说中,“橡皮”是小说的暗示符号,阿兰·罗布-格里耶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把一些可能暴露的线索用橡皮抹掉了,留给读者以线头混乱、线索不清的迷局,从而使读者这样理解作家要表达的观念:世界是不确定的和混乱的。
继小说《窥视者》出版后,1957年,他又出版了小说《嫉妒》。这部小说以摄影机眼的手法,将一个男人偷窥妻子活动的视线和思绪记录下来。奇特的地方在于,小说用现在进行时进行叙述,并没有点明叙述者是谁。直到最后,读者才知道这个无所不在、视线受到一些遮挡的叙事者,是女主人公阿X嫉妒得发狂的丈夫。他用摄影机一样的眼睛,精确地观察着妻子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她和男人弗兰克的交谈。这双眼睛还将周遭种植园里的各种东西都一一地记录下来。阿兰·罗布-格里耶运用电影叙事手法,将小说的空间变化、时间的错位,以及现实和幻觉、想象和梦境交织在一起,表现越来越复杂的、不确定的现代人的内心世界。小说客观而趋向物理属性的单纯语言描述,使作品具有不动声色的镜头感。
1962年,他出版短篇小说集《快照集》。小说集收录了六部短篇小说,分别是:《三个反射现象》《归途》《舞台》《海滩》《在地铁的走廊中》《密室》。这些小说都具有相同的特质:对物体的精致描绘和不厌其烦的打量与陈述。比如,在小说《三个反射现象》中,叙述者仿佛架着一台摄影机,缓慢地摇过眼前的各种物体:咖啡壶、人体模特、一场教学课、水洼与森林。阿兰·罗布-格里耶像一个耐心十足的摄影师,将他看见的物体和场景,尤其是一些静物的细节部分进行长时间打量,用文字刻画下来。
阿兰·罗布-格里耶的写作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幽会的房子》(1965年)是以香港作为背景的小说。特定的地域和特定的时间,革命、谋杀和东方市井气息充斥在小说里。《纽约革命计划》(1970年)中,在纽约那样一个商业化的大城市,“革命”是根本不存在的,小说表达了罗布-格里耶对“革命”这个词语的否定。《一座灵魂城市的拓扑学结构》(1976年)中,他描绘了一个被毁灭的城市中有一座既像神庙又像监狱的建筑,一个雌雄同体的人可以繁殖后代。整部小说如同一个梦境的游记,是对噩梦式的被毁灭命运的探幽。《金三角的回忆》(1978年)是对一起谋杀的反复探寻和陈述,最终使故事蒙上了无法解读的面纱。在小说《吉娜》(1981年)中,阿兰·罗布-格里耶讲述了一个男人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消失的故事,他执行的是一个叫吉娜的女人的命令。《反复》(2001年)是阿兰·罗布-格里耶接近八十高龄写出的作品,小说的时间背景是1949年,主人公是法国情报部门的间谍,他来到柏林执行一项任务,最终他却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此外,他还写了三卷本的自传:《重现的镜子》《昂热丽克或迷醉》《科兰特的最后日子》,但他不把这三本书叫作自传,而是叫做“传奇故事”。在这三本自传中,他收敛了某种故弄玄虚,如实书写了他所创造的文学和影像的世界,以及他复杂的内心感受。
作为小说家的阿兰·罗布-格里耶和电影的关系,暗示着“新小说”和“左岸派”对于世界的共同看法。他们以作家的全新眼光,重新审视自古希腊以来逐渐分崩离析的世界,他们冷漠、客观、虚幻、闪烁的目光共同朝向世界的复杂性和多义性。他们为小说和电影留下了难解的疑惑阴影,阴影里也暗藏着新的可能。似乎新小说和左岸派电影导演的结合,在逻辑上就已暗含着一种必然。
1960年,阿兰·罗布-格里耶的“电影小说”《去年在马里昂巴》由法国左岸派导演阿伦·雷乃拍成同名电影。雷乃把电影第一步的工作全权交给格里耶去做,他要借助作家的目光和思维,把新电影推向人烟罕至的绝妙之境。雷乃让格里耶独自写出全部的分镜头剧本,他像小学生一样捧着格里耶的剧本,拍成了这部据说是最为难懂的著名电影。
阿兰·罗布-格里耶认为,艺术创作的目的“不是为了解释世界,为了安定人心”。他说:“人们在生活中常常碰到一大堆无理性的或意义暖昧的事情。”他和导演雷乃都把指向归于人类意识深处,在现实世界之外寻找灵魂喘息的可能。在作品中,放弃了时间的正常逻辑,重新安排的时空秩序和无处不在的上帝造物进行着隐秘的对抗,以取得徒劳的胜利。时空拼贴、偶然组合,如同小说呈示的那样,以供阅读的文字却拒绝着阅读,呈送给眼睛的图像却拒绝着观看。无调性音乐、多调性音乐的影响在其中渗透,幻觉般呈现的多重空间只是虚假的出口。格里耶用文字给郁闷的现代人许诺了一个虚空的自由世界,雷乃用影像把它们转译出来。阿兰·罗布-格里耶和雷乃的合作具有深远的意义,它改变了人们看世界的方法,让人们通过虚幻的“去年”和并不存在的“马里昂巴”看到了梦的真实倒影。人们没有理由绝望,自由还有希望。
《去年在马里昂巴》获得1961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从此,电影学院的教材中就多了这部难以理解的片子,它作为沉实厚重的压舱之作,磐石般牢牢占据着电影这艘大船神秘的底部,让所有后来者得以放心轻松地去到甲板上自由歌唱,来回漫步。
1963年以后,阿兰·罗布-格里耶开始自己编导拍片。他的电影作品有《不死的女人》(1963年)、《橫越欧洲的快车》(1966年)、《说谎的人》(1968年)、《伊甸园及其后》(1971年)、《N拿起骰子》(1971年)、《欲念浮动》(1974年)、《玩火》(1975年)、《漂亮的女俘》(1984年)等。
阿兰·罗布-里耶曾开玩笑地抱怨电影使他错过了诺贝尔文学奖。他说:“1985年,我获奖的形势很有利,当时,瑞典影片资料馆放映了我的影片回顾展,不知是什么引起了当地新闻界的愤怒,于是,最后是克洛德·西蒙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阿兰·罗布-格里耶、克洛德·西蒙、杜拉斯……他们用文学与电影建立了关系,这不是作家与电影偶然的关系,我们也许可以从中看到人类要求艺术家用多种艺术思维观照现实的想法,也许,电影作为一种现代人必备的思维方式,已经借助文学的通道来到了我们的书案之上。
阿兰·罗布-格里耶曾两次到过中国,在湛江、广州,他迷失于东方的青瓦石板小镇,在这里他感受到了时间的另外一种流逝方式。
阿兰·罗布-格里耶说:“每写出一个字,都是对死亡的胜利。”
托尼·莫里森:《所罗门
之歌》
美国黑人文学形成了一个独特的传统。那些自1640年之后作为奴隶被运到北美洲大陆上的非洲黑人,经历了漫长艰苦的岁月,到十九世纪才开始逐渐以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发出了他们的声音,使人们关注到他们的世界。一些黑人作家的作品成为二十世纪美国经典文学名作,诸如哈里的《根》、理查德·赖特的《土生子》、拉尔夫·埃里森的《看不见的人》、詹姆斯·鲍德温的《另一个国家》、兰斯顿·休斯的自传《大海》、艾丽丝·沃克的《紫色》等。
托尼·莫里森作为美国黑人作家中的佼佼者,以哥特式的魔幻小说,将美国黑人文学引领到一个更加开阔的地方。1931年,托尼·莫里森生于美国俄亥俄州的钢铁城市洛里恩的一个工人家庭,父亲是蓝领工人,母亲在白人家做女佣。1949年,托尼·莫里森以优异成绩考入华盛顿特区专为黑人开设的霍华德大学英文系。后来,她又进入康奈尔大学继续攻读美国文学。1965年,她在蓝登书屋担任小说编辑,主编了史实性文献汇编《黑人之书》(1974年)——被称为美国三百年黑人史的百科全书。从1970年起,她主要在纽约州立大学、耶鲁大学等各地大学讲授美国黑人文学,在《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上发表大量的书评文章。1987年,她担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文学教授,主要讲授文学创作和美国文学。
托尼·莫里森的处女作是长篇小说《最蓝的眼睛》,出版于1970年。这部小说篇幅不长,却内容复杂,有着多层次的表达,语言和叙述语调十分独特。主人公是一个黑人女孩子,在社会上备受白人歧视,因此她幻想自己能够有一双像白人姑娘那样美丽的蓝色眼睛。经过祈求,这个黑人女孩佩科拉在幻觉中得到了一双蓝色的眼睛,可她仍旧四处碰壁,找不到出路,被同样生活失意的父亲强奸,生下了一个孩子,坠落到更加悲惨的境地,完全丧失了基本的生存希望。这部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不单单是在控诉白人对黑人的社会压制和种族歧视,它对黑人自身存在的问题也给予了很大的揭示。托尼·莫里森不是那种控诉型的、惯于描述黑人苦难,却只将账算在白人头上的黑人作家。黑人在美国长期受到压迫和歧视,当然是白人种族主义在作祟,后来美国社会制度逐渐有所健全,也给美国各个民族成员提供了基本平等的发展机会。而黑人文化中的劣根性,却依旧在影响着黑人自身的发展,特别是男权对女性的威压,这是很多黑人男作家所不注意也不愿意承认的。托尼·莫里森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事物的两面性和复杂性,能够描绘出黑人文化的历史渊源、真实处境和自身的局限性。这部小说带有童话、寓言的特点,还有一些哥特小说的气质,混杂了女性主义、政治文化批判的元素,显示了托尼·莫里森的卓越才能。
1977年,托尼·莫里森出版了长篇小说《所罗门之歌》,这部小说可以看作是她攀上文学顶峰的标志性作品。小说出版之后大获好评,获得当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这部小说所描绘的美国黑人历史和现实更加深广,小说中的人物不再是黑人女性,而是更加复杂、更有代表性的黑人群像。
《所罗门之歌》的情节可分为两部分,主线和副线互相交织在一起。第一部分讲述了马孔·戴德在北方某个城市的黑人聚集区的生活,他的家庭环境、自我困境、社会环境等。托尼·莫里森还描绘了黑人聚集区的文化,一些思想激进的黑人秘密组织的活动,故事情节带有魔幻色彩。第二部分讲述了马孔·戴德去寻找黄金。其中,马孔·戴德的自我认识和发展成为一条重要的线索。他离开自己的家庭,去美国南方寻找父亲和姑姑过去曾发现但又遗失了的黄金,在寻金的过程中,马孔·戴德不断挖掘到他作为黑人的根,还有他的祖先从非洲来到美洲的传奇经历。小说中很多情节都带有黑人民间文学、神话传说的魔幻色彩,阅读这部小说让人感到很奇特。
《所罗门之歌》开拓了托尼·莫里森自身创作的疆域,使她的视野扩大到对整个黑人历史文化的探询、总结和发现中。小说中还有一个神话原型传说贯穿:当年,凡是不甘心在美国做奴隶的黑人,其灵魂可以独自飞回非洲去重新投胎做人。这个神话传说是美国黑人想要挣脱被贩卖为奴隶的沉重枷锁的心理暗示和安慰。不过,也是一个麻醉自我的方法。《所罗门之歌》中,戏剧性的场面首先出现在小说的开头,一个黑人保险公司职员因为工作压力从医院的楼顶跳下来想要飞回非洲,结果一下子摔死了。在这里,托尼·莫里森以黑色幽默的方式暗示那个神话原型不过是精神自慰。不过,在小说的结尾,马孔·戴德虽然没有在南方找到黄金,但他找到了比黄金更加宝贵的族群文化的根,黑人族群文化的过去,祖先血液里的力量,重新在他的身体里聚集和沸腾,使他获得了继续生活的勇气。他也开始确信自己作为一个黑人的生命价值,他相信,曾祖父当年就是因为不愿意在美国当奴隶而真的飞回了非洲。小说在最后部分点题,“所罗门之歌”既是关于曾祖父这样的祖先的歌曲,也是对《圣经》传说的一次呼应。
托尼·莫里森在这部小说中跳出了对黑人女性的狭隘关注,完美地表现了黑人文化的巨大魅力。小说在写作技巧和思想所达到的深度、涉及社会和文化问题的广度上,都是令人惊叹的。托尼·莫里森在小说中采取的叙述语调也很特别,她娓娓道来,将黑人文化历史和传说的古老久远和神秘性徐徐呈现。
托尼·莫里森的另一部杰作是长篇小说《宠儿》,出版于1987年。第二年,该小说获得美国普利策奖。《宠儿》是根据一个真实历史事件以文学加工的形式再创造完成,讲述在美国南北战争期间,一个和鬼魂生活并纠缠于内心灵魂的人的故事。女黑奴塞丝向北方逃亡时,途中遭到追捕,她不愿看到孩子重新沦为奴隶,就扼杀了自己的幼女。十八年后,奴隶制早已废除,被她杀死的女婴灵魂归来,和她在一个屋子里生活,漂浮在天花板上,日夜谴责母亲当年的行为。《纽约时报》评论这部小说“神奇而辉煌,具有神话的气势和韵律”。在小说中,托尼·莫里森继续她对黑人文化和命运的思考,对黑人在历史中的身影的追尋,带有宽怀的、浓厚的爱的色彩。她认为,唯有爱和善才可以逐步化解种族文化的冲突。
1993年,托尼·莫里森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理由是:“在她的以具有丰富想象力和充满诗意为特征的小说中生动再现了美国现实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
托尼·莫里森把一种混合了黑人文化传统、美国南方种植园文化、《圣经》文学以及童话和寓言元素的新小说带给我们,她的小说具有独特的文学气质和锐利的思想力量。她深受《圣经》和福克纳的影响,作品都是以美国黑人生活为表现内容,笔触细腻,语言带有说故事人的生动和跳跃性,人物性格突出,故事情节有着强烈的戏剧冲突,想象力十分丰富。她熟练运用各种叙事技巧,矢志不渝地表现黑人的命运和历史文化,将哲理与诗情熔于一炉,作品呈现出神话的恢弘与史诗的气魄。
菲利普·罗斯:《我作为
男人的一生》
菲利普·罗斯1933年出生于美国新泽西州纽瓦克市,这座城市有一片著名的犹太人聚集区。他的祖先是来自东欧的犹太移民。1954年,菲利普·罗斯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州巴克内尔大学,1955年,获得芝加哥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后留校任教,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但在1957年放弃攻读,专门从事写作。1959年,他出版了小说集《再见,哥伦布》,该书于次年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于是二十六岁的菲利普·罗斯一举成名。1962年,菲利普·罗斯成为普林斯顿大学驻校作家,他后来还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担任比较文学教授,于1992年退休。
菲利普·罗斯的处女作小说集《再见,哥伦布》收录了五篇小说:《信仰的卫士》《爱泼斯坦》《犹太人的改宗》《世事难料》和《再见,哥伦布》。其中,《再见,哥伦布》是长篇小说,其余几篇都是中短篇小说。这五篇小说围绕犹太人的传统生活,描绘了新老犹太人在宗教伦理、生活方式、情感表达方面的冲突。《再见,哥伦布》中的主人公犹太青年尼尔·克莱门,可以看作是菲利普·罗斯的化身,他爱上一个富人家的女孩,但他们的爱情在贫富悬殊的情况下结束,犹如做了一场春梦。小说无情地讽刺了犹太人的世界观、金钱观和道德观。
菲利普·罗斯一生创作的长篇作品数量之多,令人叹为观止。这些小说大致分为以下几个系列。以主人公、作家朱克曼为主角的长篇小说,一共有九部,分别是《鬼作家》《被释放的朱克曼》《解剖学课》《布拉格狂欢》《反生活》《美国牧歌》《背叛》《人性的污秽》《鬼魂退场》;以主人公罗斯(作者本人)为主角的作品有五部:《事实》《欺骗》《遗产》《夏洛克行动》《反美阴谋》;以凯普什教授为主角的小说有三部:《乳房》《欲望教授》《垂死的肉身》;还有一个“报应”系列,包括了《凡人》《愤怒》《低入尘埃》《报应》等四部。另外,还有《放手》《当她是好女人的时候》《波特诺的怨诉》《我们这一伙》《我作为男人的一生》和《萨巴斯剧院》等六部无法归类的长篇小说。这么看,菲利普·罗斯的作品实在是蔚为大观。
那么,如何来描述菲利普·罗斯的整体创作?如何在他的众多杰作中挑选出一部代表性作品?这一点相当困难,因为他的作品互相有联系,且每一部单独来看都很突出。也许可以挑选长篇小说《波特诺的怨诉》(1969年)这部作品,它标志着菲利普·罗斯无可争议地写出了犹太人的成长和特性,但又显得单薄了。很多美国作家都想写出一部“伟大的美国小说”,这被看成是美国作家的一个集体野心。什么是“伟大的美国小说”?早在1868年,美国评论家德佛瑞斯特就给“伟大的美国小说”下了一个定义——“一部描述美国生活的长篇小说,它的描绘如此广阔真实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美国人都不得不承认它似乎再现了自己所知道的某种东西。”
这个定义比较宽泛,也比较模糊,谁也说不清楚究竟什么样的小说算是“伟大的美国小说”,但是,霍桑的《红字》、麦尔维尔的《白鲸》、福克纳的《喧哗与騷动》就被公认为是“伟大的美国小说”。作为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也一直是有这样的雄心的。比如,在他的长篇小说《美国牧歌》中,他就直接用这一书名来和德佛瑞斯特相呼应。这部小说还戏仿了流浪汉小说,不同的是,那些流浪汉变成了棒球运动员。小说描绘了美国人喜欢的棒球运动,刻画出一群年轻的美国人,他们在美国的浪游贯穿全书,在打棒球运动的过程中,显现了当代美国生活的凌乱和物质主义甚嚣尘上,带有浓厚的喜剧色彩。这是菲利普·罗斯的小说中最具讽刺力量的小说。
纵观他的长篇小说,大都是以男人的生活作为表现内容。他有着强烈的男人中心主义的气质。在他的几次婚姻中,也显露了这一点。因此,仔细观察“我作为男人的一生”其实是他大部分长篇小说的主题。他一直在不厌其烦地反复书写这个主题,“直男”的色彩相当浓厚。1974年,菲利普·罗斯出版长篇小说《我作为男人的一生》,这部小说的书名就是他的很多作品的代称。
这是一部带有浓厚的心理分析色彩的作品。小说取材于菲利普·罗斯本人的一些真实经历:他于1959年结婚,1962年离婚,前妻于1968年死于车祸。可能是前妻的死使他萌发了创作这部小说的动机,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比如他对人生的体验到了一个新境界。小说讲述了一位二十七岁的大学生逐步走向自己的辉煌历程。不过,这个成功的男人却在与女人的恋爱婚姻中败下阵来,几乎把自己彻底毁灭。小说结构采取类似中国套盒的写法,大故事套着小故事,以此衬托生活本身的复杂性。有趣的是,男人作为婚姻的牺牲品,在这部小说里被第一次提出来。过去很多小说大都描绘女人是婚姻的牺牲品,现在倒过来了,主人公和妻子陷入了互相折磨的战斗当中,被彼此折磨得遍体鳞伤。最后,小说以主人公妻子的意外车祸作为收场。这个时候,小说主人公已经没有胆量做出决断去和情人结婚了。
这部小说展现了男人和女人在具体的婚姻生活中惊心动魄的控制和反控制、折磨和被折磨的复杂过程。让人情不自禁惊呼,婚姻中的男女关系竟然是这样的狂暴和激烈。研究菲利普·罗斯生平的学者十分注意研究这本小说,它里面隐藏了大量菲利普·罗斯本人婚姻生活的信息。
在以九部相互关联的长篇小说中不断对自我进行挖掘、批判、审视之后,菲利普·罗斯进入到创作生涯的新阶段。这个阶段以小说《反生活》(1986年)开始,以“美国三部曲”作为结束,逐渐由对自我的喜剧性讽刺挖掘,到全面描绘美国的社会现实。长篇小说《反生活》中的主人公依旧是作家朱克曼,现在的朱克曼已经开始走向国际,他的足迹遍布以色列、瑞士、英国和拉美国家。小说在生活和艺术之间、在现实和虚构之间、在理想和欲望之间进行深入探讨,描述了一位中年男人的身体感受和精神困境。
1988年,菲利普·罗斯出版《真相:一个小说家的自传》一书。这本书在文体上很有特点,是将一篇论述文学的论文与一个小说家的自传结合起来。在小说里,他最喜欢的人物朱克曼复活了,继续和作者菲利普·罗斯进行对话,对文学、生活、历史和现实进行审视。
他晚近的作品呈现出非虚构与小说混合的特征。《遗产》(1991年)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小说讲述了菲利普·罗斯的父亲在去世前和去世后的那段时间里,和他这个儿子之间发生的故事,探索了两代人之间的血肉联系,是一部感人至深的作品。
1995年,他出版长篇小说《萨巴斯剧院》,获得了美国全国图书奖。随后,他的“美国三部曲”问世:《美国牧歌》(1997年)(获次年的普利策小说奖)、《我嫁给了一个共产党人》(1998年)、《人性的污点》(2000年),作为对美国二十世纪的全景呈现。可以说,菲利普·罗斯是依靠《萨巴斯剧院》和“美国三部曲”而成为二十世纪后半叶公认的美国文坛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的。
在《萨巴斯剧院》中,他描绘了一个木偶戏艺人萨巴斯的狼狈生活。萨巴斯来自社会底层,举止粗鲁,出言不逊,精力旺盛,如同是一个被情欲所驱使的魔鬼。他撒谎、偷窃、通奸、离经叛道,在犯罪的边缘游走,却最终没有滑入犯罪。他拥有的是一个疯狂的黑色喜剧的世界,在人生中得到了许多,爱情的缠绵以及情欲的满足,亲情的缠绕和友情的关怀,最终也全都失去了。小说以萨巴斯的离奇经历作为主线索,将美国社会的众生相以悲喜剧的形式表现出来,叙述语调有着巴赫金所说的狂欢化的效果,以一个在人间混不吝的木偶剧艺人的生平,展示美国现代都市生活的混乱和无秩序。小说的戏剧结构使小说的故事情节变得戏内有戏,将萨巴斯本人的生活变成了一出戏剧。
“美国三部曲”在菲利普·罗斯的创作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其中,《美国牧歌》将小说背景放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肯尼迪总统遇刺后,约翰逊总统执政时期的越南战争和尼克松总统时期的水门事件上。小说分为三个部分:“追忆乐园”“堕落”和“失乐园”。小说的主人公西摩是一个犹太商人,恪守犹太人的传统文化,努力经营商业,他的女儿梅丽则是一个在1960年代自由的社会氛围里长大的激进分子。她用炸弹炸毁了一家邮局,因为她反對美国政府的越南战争政策,被关进了监狱。西摩的生活因此遭受了打击,他的美国梦破灭。
《我嫁给了一个共产党人》则将小说的时代背景放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麦卡锡主义横行时期。一个女子嫁给了一个共产党人,结果她的生活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小说从个人生活细节入手,探讨1950年代美国麦卡锡主义对美国人民的伤害。
《人性的污点》中主人公所处的时代是克林顿总统执政时期的二十世纪末,克林顿和莱文斯基的性丑闻成为一时的新闻焦点。在一所大学中,犹太老教授和一个中年女清洁工之间发生了通奸偷情,这导致老教授被学校开除,他的家庭崩解,一生的事业也毁掉了。小说中,他向作家朱克曼讲述了自己的经历。结尾是这个老教授在一场车祸中和情人一起离奇地死去,毁灭于人性的弱点,死于自己的污点。
2004年,菲利普·罗斯出版了长篇小说《反美阴谋》。这是一部虚构的政治幻想小说。菲利普·罗斯假想在1940年美国的大选中,一个美国右翼政客赢得大选而成为美国总统,他和希特勒达成和平协议,对美国进行法西斯主义统治,将少数民族裔强行归化。小说中,菲利普·罗斯本人也出现了,他刚刚七岁,经历了那个黑暗的时代,整个家庭在右翼集权统治下连呼吸都是沉重的。菲利普·罗斯写这部小说,是想提醒美国人,右翼政客上台的可怕结果。
《反美阴谋》掀起的热浪还没有平息,2006年,他又出版了小说《平常人》。2007年,出版小说《鬼魂退场》,创作力十分旺盛。《鬼魂退场》依旧是菲利普·罗斯的“朱克曼系列”之一,描绘朱克曼进入老年状态,做了前列腺手术后失去了性能力,连大小便都无法控制。他隐居起来写作,后来偶然结识了一对作家夫妇,他为作家美貌的妻子所吸引,身体里的性本能慢慢被唤醒。
在菲利普·罗斯一生的小说创作中,对自我的审视、与自我的纠缠,大部分以朱克曼这个菲利普·罗斯的分身和“他我”来书写。“朱克曼系列”清晰地呈现了菲利普·罗斯的自我和美国社会与历史纠缠的全部过程,他的作品也就是他“我作为男人的一生”的表达。
菲利普·罗斯的小说创作风格多变、主题广泛,对自我的发现和审视是他最惊心动魄和令人叹为观止的贡献。他不仅擅长表现中产阶级犹太人的生活和生存境遇,而且对二十世纪后半叶的美国历史也做了深入的透视。也有批评说,他的作品“犹太味太重”“性描写太多”“笔调过分插科打诨”,但菲利普·罗斯确立了挑战性的、大无畏的作家形象。
杜鲁门·卡波蒂:《冷血》
1924年,杜鲁门·卡波蒂出生于美国南方的新奥尔良。恰逢一战结束,他的幼年、童年是在美国南方乡村的凋敝中度过的。四岁时,他的律师父亲因诈骗罪被关进监狱,父母离婚了。母亲前往纽约,嫁给了一个古巴裔商人。一些远亲近邻将杜鲁门照顾到十岁,母亲才把他接到了纽约,让他改第二任丈夫的姓:卡波蒂。这段经历在他的内心里留下了阴影,使他的作品总是蒙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充满孤独感。后来,他又随母亲迁往康涅狄格州,在那里上了中学。他不喜欢和同学们接触,而是专注于小说的想象世界。他最开始阅读的都是一些美国南方作家的作品。十七岁时,高中没毕业的他只身前往纽约谋生。
在纽约,他干过各种零工。可杜鲁门·卡波蒂脑子里想的都是文学。他闯到《纽约客》杂志谋职,因他的文笔好,被聘用为编务,但因得罪了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被杂志社辞退。这让他愤愤不平,觉得纽约文坛十分势利。十九岁时,他发表了短篇小说《米利亚姆》,获得欧·亨利优秀短篇小说纪念奖,引起了纽约文坛的注意。
二十四岁时,杜鲁门·卡波蒂出版了长篇小说《别的声音,别的房间》及一系列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中的故事发生在美国南方的乡村,书中他动用了自己的童年经验,小说的语言轻快,美丽,幽暗。小说里出现的人物怪里怪气,大都是独臂、侏儒、白化病、长疣的人等,他们主要活动在带有象征性的天国教堂镇、颅骨庄园、云中酒店、溺水池塘等地,互相防备、窥探、靠近和远离。小说中的主人公是十三岁的哈里森·诺克斯,他到那里去寻找自己的父亲,但找到时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卧床不起。杜鲁门·卡波蒂将童年的那种恐惧和孤独感,以变形和夸张的手法写成自传体小说,对于他来说,这是一部“驱魔小说”。小说还没有出版,福克斯公司就买下了电影版权。当时他在《时尚芭莎》杂志上发表的一系列短篇小说也给他带来了“文学天才”的名声。
杜鲁门·卡波蒂的小说创作主要以短篇小说和小长篇为主。他似乎特别喜欢写小长篇,就是那种八到十万字的作品。比如《别的声音,别的房间》《草竖琴》《在蒂芬尼进早餐》《夏日十字路口》等等,都是这一长度的作品。
在1951年出版的小说《草竖琴》中,杜鲁门·卡波蒂再次动用了童年经验,将自己在亚拉巴马州母亲的娘家长大的那些记忆铺就成了一部小长篇。小说中的多莉老太太,其人物原型是他的姨婆苏克。苏克是一个性情特别温和的女人,当年对小杜鲁门·卡波蒂的照顾很用心。她擅长做蛋糕,配草药以及各种秘方,在杜鲁门·卡波蒂的眼睛里,她是一个类似巫婆的神奇的老太太。小说以两个老太太为一个草药配方的知识产权的售卖发生争议而展开情节叙述,最后以一场意外的枪击发生而和解,展现了杜鲁门·卡波蒂心目中的姨婆给他带来的温暖记忆。
杜鲁门·卡波蒂一共出版了十三本书,可以说并不多产,但其影响却是深远和复杂的。从虚构到非虚构,从纯文学写作到大众媒介的宠儿,从舞台剧到上流社会人物特写,他的跨度很大。在杜鲁门·卡波蒂的写作中,呈现了变色龙般的风格和文体上的变化。从哥特式的怪诞小说《夜树》《别的声音,别的房间》到温馨舒缓的《草竖琴》,再到1950年出版的游记和散文特写《地方特色》,都有这一特点。1956年,杜鲁门·卡波蒂出版了游记随笔《缪斯入耳》,这是他跟随美国“人人剧团”前往苏联演出歌剧《波姬和贝斯》的记叙。他还在日本采访著名影星马龙·白兰度时,写了一篇长篇采访记《公爵在自己的领地里》。文章发表后,因为真实、辛辣、生动的不加掩饰的言语,让马龙·白兰度大怒。可见,杜鲁门·卡波蒂很早就显露出非虚构写作的才华。
1959年11月15日凌晨,在美国堪萨斯州加登城的霍尔库姆村发生了一个轰动美国的凶杀案。当地富裕的农场主克拉特全家四口人——他、妻子、儿子、小女儿被枪杀了。两天以后,在监狱里听到广播报道的服刑犯人威尔斯——他曾经给克拉特家打过短工,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接着,两名凶手希科克与佩里被捕,承认了杀人的犯罪事实。原来,他们听到监狱里的威尔斯给他们描述过农场主克拉特的家很富有,于是就策划了这起凶案。这个时候,处于创作瓶颈的杜鲁门·卡波蒂偶然在报纸上看到这条新闻,眼前一亮。他对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已经挖掘得差不多了,正苦于无法突破自己,这个时候机会来了。
他立即飞往案发地,开始对案件进行调查。随后六年的时间里,他把时间都花在案件的调查上。他查阅了大量法庭卷宗和审讯记录,做了很多笔记。他甚至做到了“比克拉特一家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更深入”的地步。他采访警察以及被害人的邻居、亲友、法官、律师、医生,还到监狱里采访两个罪犯,竟然获得了罪犯希科克的高度信任。
后来,当希科克发现杜鲁门·卡波蒂接近他只是为了写一部描绘他们的暴行、揭示人性丑恶的小说时,情绪爆发了。而杜鲁门·卡波蒂也很担心要写的这部作品拿捏不好分寸,影响案件的走向和他的声誉,就一直没有动笔。
1965年7月21日,两个杀人犯,希科克与佩里,最终被施以绞刑。到这时,这个轰动一时的案子才宣告结束。
案子结束了,杜鲁门·卡波蒂立即加紧了他的写作。1966年,《冷血》这部作品先在《纽约客》连载了四期,然后,在纽约举行的新书发布会上,杜鲁门·卡波蒂推出了这部重磅作品《冷血》,给《冷血》起了一个新的名称“非虚构小说”。
杜鲁门·卡波蒂的“非虚构小说”理念,结合了新闻报道的真实准确性与小说虚构的艺术创造。他声称:“我就是要创造一种新闻体的小说形式,能容纳真实事件的真实性、电影场景的直接性、散文的随意性和深度,以及诗歌语言的精确。”杜鲁门·卡波蒂是一个具有创造性的天才作家,他敢于冒险,敢于开创一代文风,他的“非虚构小说”理念提醒了作家,不要拘泥于书斋之中的想象力写作,也不要仅仅因准确描写了现实生活而沾沾自喜,应该把这两点结合起来。
我们来看《冷血》中的几个写作特点。第一点是场景的精确和迅速转换。《冷血》中的各类场景出现得非常多,大场景里套着小场景,整部作品中,场景的出现就像是一部电影那样,构成了一幅幅画面。对场景的准确描绘,是“非虚构小说”的非虚构部分的要点。在这方面,《冷血》也借鉴了电影的一些镜头感,电影的场景切换使这部作品获得了生动的感觉。第二点就是冷静地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追求客观效果。他采访到的对象,这些人物的心理活动都在其看似不经意的笔触之下有大量的揭示。这告诉我们,“非虚构小说”的“小说”部分,是需要心理活动和艺术虚构来支撑的。也就是说,表面的“客观”书写之下,一定有着“主观”的潜流在涌动。第三点是运用了非常精辟的语言。让我们来看这部小说的开头:
霍尔库姆镇位于堪萨斯州西部盛产小麦的平原地带。它地处偏僻,幽静美丽,素有“世外桃源”之称。在它的西面七十多英里处,是科罗拉多州的边界。这里的空气干燥、洁净,像在大沙漠一样,通常总是万里无云的艳阳天;美国中西部以西的许多地方气候差不多都是这样。这里的居民说话很怪,一语未了,总是带着一种长期生活在大草原上的农民们所特有的鼻音。另外,霍尔库姆镇上的男人们大都爱穿瘦腿裤子,高跟尖头皮鞋,看上去非常利索。村镇外是一片平坦的土地,视野开阔,牛羊成群。前不久,假如您有幸来这里观光,还能看见围绕着村镇的一个个乳白色的谷仓。这些谷仓式样讲究,优雅别致,简直可以和希腊的神庙相媲美。(《残杀》第1页,张增武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这个开头多么像一部杰出的长篇小说的开头,哪里有一点新闻报道的影子。杜鲁门·卡波蒂使这部作品具有了一部杰出长篇小说的元素,通过和两个罪犯的对话,他分析出造成这一案件的原因,那就是:人性的沦丧、精神的异常、贪婪的欲望和社会的腐朽。
第四点是采访者和被采访者的角度转换。被采访者在杜鲁門·卡波蒂笔下几乎都栩栩如生,像小说里的人物一样。这是作者非凡的文学功底所造就的。作者秉持的是采访者的角度,这个角度是冷静的、调查的、客观的、不动声色的。杜鲁门·卡波蒂以条分缕析的方式,一点点地将所有相关人士的采访都做扎实、做全面了解之后,客观地呈现了一个美国图景:罪犯犯罪的动机,克拉特一家的生活状况,美国的贫富分化,街坊邻里的态度和警察办案的方法,法庭、律师、监狱构成的美国体制,新闻媒体对此事件的消费等等,将一个活生生的美国现状展现给我们。杜鲁门·卡波蒂写作的意义正在于此:准确地捕捉美国人的精神境况和社会氛围。
《冷血》出版之后获得的巨大成功彻底改变了杜鲁门·卡波蒂的生活。他跻身于纽约的上层社会,成为社交界广受欢迎的名流。他热衷于参加社交圈的酒会、聚会,喜欢谈论各种八卦消息,喜欢上电视,去做滚石乐队的代言人,还在一部电影里扮演了角色。他每天生活在酒精、光彩和流言蜚语之中,表面上看十分风光热闹,实际上却掩饰不了巨大的空虚。
1973年,他出版了一本小说和随笔的合集《犬吠》,没有任何影响,原先那个才华横溢的杜鲁门·卡波蒂不见了。1984年8月25号,距离他六十岁生日还有一个月,他因为多器官衰竭,死在纽约朋友的家里。这条善于在风格和文体上变化的文学变色龙,停止了呼吸,却留下了一个传奇。
帕特里克·怀特:《人树》
帕特里克·怀特1912年生于英国。整个童年时代,他都是在悉尼的郊区度过的。1925年,他回到英国读书,四年之后返回澳大利亚,开始尝试小说创作。1939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幸福谷》出版。小说讲述了在澳大利亚一个叫“幸福谷”的小镇上,生活着不少有着欧洲血统和文化传承的移民,他们觉得自己不是欧洲人,在地广人稀的澳大利亚也找不到扎根的感觉。他们的生活恰恰和“幸福谷”这个地名形成反差,是一群生活不幸福的人。
1941年,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生者与死者》出版,小说讲述了1930年的英国某个小城市里,斯坦迪什一家的生活。1948年,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姨妈的故事》出版,小说通过侄子的视角,描绘了一个渴望摆脱生活局限的女性进取的大半生。
1955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人树》,这是一部篇幅较长的巨著,气势恢弘地描绘了一个家族和一个澳大利亚男人斯坦·帕克的一生:他如何开拓垦荒?如何在与大自然的搏斗中获得生存的勇气?如何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如何经历各种自然灾害和生活变故?孩子们不断出生和长大,他们也面临着自己的问题,并获得了不同的命运。小说一直写到了斯坦·帕克的死,写到了悉尼由一片荒地渐渐变成一座大城市。斯坦·帕克的整个生命之树向上和向下延伸,三代人共同创造出一个家谱。在这个家谱中,像树一样枝繁叶茂的家族命运伸展着,一棵人之树在小说中枝枝蔓蔓、不断延伸,一代代人在生长和繁衍,都有着各自无可抗拒、却努力去改变的命运。人树象征着人类顽强的生存、诞生和奋斗,是人类生活的象征性体现。
《人树》的出版大获成功,特别是在英语世界,对这部表现澳大利亚人坚忍不拔地寻求新生活的小说赞誉有加,人们认为澳大利亚诞生了真正的现代文学,就是从这部小说开始的。帕特里克·怀特在写这部小说时广泛采用现代主义小说技法,摆脱了澳大利亚长期以来的传统现实主义桎梏,将现实主义的人物刻画和现代主义的结构繁复、语言实验、内心描写、意识流结合起来,写出一部带有史诗气魄的小说,塑造出一系列性格复杂生动的澳大利亚人的形象,以创造文学新大陆的勇气,将一种澳洲新小说带到人们的面前。
《人树》的出版,也标志着帕特里克·怀特进入到了创作的全盛时期。1957年,他出版长篇小说《探险家沃斯》,小说以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探险家在澳大利亚的探险经历为素材,塑造出探险家沃斯的形象,讲述了沃斯组织探险队从欧洲出发,前往澳大利亚中部荒无人烟的沙漠地区探险的经历。沃斯身上凝聚了现代人不屈的创新精神,他带领一队人马进入荒野去探寻新的乐土,去认识和发现一块新的美好的土地,带着浓厚的象征性意蕴。在茫茫的荒野和戈壁上,他们渺小的足迹不断地被各种威胁掩盖。尽管沃斯最后死了,但他带领的探险队对澳大利亚的发现,呈现出顽强的探索精神,激励了更多人对澳大利亚的探索。这部小说以它对澳大利亚奇特风光的描绘和人物命运的悲剧性,强烈震撼了读者。
1973年,帕特里克·怀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是:“他的作品以史诗般的气魄和刻画人物心理的叙事艺术,把一个新大陆引入到世界文学之林。”可以说,他的获奖与《人树》《探险家沃斯》《乘战车的人》《坚固的曼陀罗》《风暴眼》等杰作有关。这几部作品使帕特里克·怀特达到了创作巅峰,也使他摘取了世界文学皇冠上的明珠。
同一年,他出版长篇小说《风暴眼》,这是一部十分厚重的作品,小说以回溯和现实交织的手法,描绘处于风烛残年、弥留之际的亨利老太太的一生经历。她在病倒之后,感到可能不久于人世,就将在国外的儿子和女儿招回来,商量遗产处置的事情。但儿女们内心真实的想法,却是如何争取母亲亨利太太更多的遗产。律师也在其中搅和,带着想要捞更多钱的目的,利用这对兄妹的心理,左右逢源,骗取钱财。在这样的情况下,亨利太太开始追忆自己的一生。她年轻时凭借美貌嫁入富人家庭,享受财富带来的荣耀和舒适。后来,她忍受不了丈夫的庸俗和无能,开始有了情人,享受了偷情的快感,却又觉得人生空虚。十五年前,她和女儿在一次郊游中遇到一场风暴。风暴过去之后,一切被涤荡,她却仿佛处于风暴的中心——风暴眼中,周围的一切在迅速地旋转和变化,都变成了新的,她安然无恙,感受到风暴眼造就的世界的美好。但眼前的现实击碎了她全部美好的感受。
这部小说深刻探讨了金钱和物质欲望在人们的生活中带来的危害,物质丰裕却无法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小说以回忆和梦幻的方式展示了澳大利亚特殊阶层的生活,大量使用意识流和心理描写,现代小说技法运用十分精当。
1976年,帕特里克·懷特出版长篇小说《树叶裙》。小说取材于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一位白人女性埃伦,和丈夫一起到澳大利亚探望亲戚,途中遭遇海难,落到澳大利亚土著人的手中,丈夫被杀,她成为土著人的奴隶,受尽折磨和侮辱,吃树皮、裸身体,像土著人一样,最后饥饿到吃人肉的地步,从文明的世界坠落到野蛮种族中,被迫适应新的环境。但顽强的生存意识使她没有放弃自己。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和一个躲避到土著人地盘里的白人流放犯相识,两人之间萌发了爱情,过起亚当和夏娃般的遗世生活。后来,她被白人社会发现,她被重新带到了现代社会,带到了大城市中,回到了现代文明里。
帕特里克·怀特深入思考和表现澳大利亚的文化特性,以细腻生动的笔触,描绘白人文化和澳大利亚土著文化所迸发的冲突。小说主人公的离奇经历正是澳大利亚自身的奇特魅力,以强烈的戏剧性情节呈现出澳大利亚的多彩、神奇、五光十色。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手法的交织、语言上精益求精的锤炼,都使这部小说成为上乘之作。
1979年,帕特里克·怀特出版长篇小说《特莱庞的爱情》。这部小说的题材在怀特的小说中十分罕见,是关于两性人的。小说的主人公有男性的躯体和女性的意识,变性后与现实社会相抵触,不适应现代社会。
1987年,怀特出版了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百感交集》,借助一个希腊老妇人的口吻叙述故事。怀特作为作家在书中亲自出场,记述老妇人的家庭生活在二十世纪的变迁,阐述自己对于文学、生活和外界对作家怀特本人的批评和看法,自传性很强。他还出版有自传《镜中瑕疵》、短篇小说集三部、七部话剧剧本和一部电影剧本。《镜中瑕疵》大胆披露自己的情感生活,真切生动地描绘了一个人成长为一个作家的艰辛历程。
帕特里克·怀特的大多数小说都很厚重,厚度如同一块砖头,内容也都带有史诗特征。帕特里克·怀特将宗教关怀、历史事件和人生命运结合起来,书写了澳洲新大陆的传奇。他将人物心理描绘、内心独白、时间和空间倒错交叉、意识流等技法运用自如,改变了澳大利亚的小说原先“阴郁、沉闷的新闻体现实主义”的面貌,用小说去发现澳大利亚的文化特性,描绘了奇异的澳大利亚自然风景与人心的风景,并摆脱了时代的喧嚣和浮躁,使澳大利亚新小说像艾尔斯巨岩那样,神奇地凸显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
三岛由纪夫:《金阁寺》
三岛由纪夫1925年生于东京,六岁进入皇族学校学习院初等科就读。1938年,十三岁的三岛由纪夫发表短篇小说《酸模》,初试啼声。1944年,他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就读,主修德国法律,在川端康成的帮助下,他的小说《烟草》在刊物《人间》上发表。对于三岛由纪夫来说,川端康成是他的良师益友,两人之间有着特殊的友谊。1947年,三島由纪夫从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毕业,进入大藏省任职,在银行局国民储蓄课工作,成为一名职员。为了专心搞文学创作,1948年9月,他从大藏省辞职,当上了职业作家。1948年,他在真光社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盗贼》。1949年7月,河出书房又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假面的告白》,这是三岛由纪夫的发轫之作。
1950年,三岛由纪夫出版长篇小说《爱的渴望》,他开始以日本社会真实发生的事件作为写作素材。1951年,三岛由纪夫出版长篇小说《禁色》与《夏子的冒险》。
此后,三岛由纪夫进入创作最为繁盛的阶段。他写作勤勉,著作非常丰富,一生共创作了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四十多部,短篇小说集二十多部,还有剧本十八部。除了撰写电影剧本,相貌英俊、体魄强健的三岛由纪夫还在根据他的作品改编的电影中出演相关角色。
1968年,三岛由纪夫组织了私人武装组织“盾会”,旨在维护日本传统的武士道精神并保卫天皇。他和几个同伴经过长时间的准备,在1970年11月25日这一天,写完长篇小说四部曲《丰饶之海》的第四卷《天人五衰》后,将他的计划付诸行动。这一过程是这样的:他带领四名盾会成员,前往日本陆上自卫队东部总监部,将自卫队的师团长绑架为人质后,三岛由纪夫在总监部阳台上,向不明就里的八百多名自卫队士官发表演说,呼吁“真的武士”,号召大家保卫天皇和日本传统。但是,现场的自卫队士官一脸茫然,没有人响应他,也不理解他要做什么。三岛由纪夫随后从阳台退入室内,按照日本传统仪式切腹自杀。三岛由纪夫就是这样以一种非常戏剧化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三岛由纪夫的代表作是长篇小说《金阁寺》,这部作品凝结了三岛由纪夫最主要的美学理念和文学追求。他创作这部作品,是因为有一起纵火事件启发了他。1950年7月,在京都发生了见习僧人放火烧毁京都鹿苑寺即金阁寺的重大社会事件。在这年的7月2日凌晨,东方天边刚刚显现出鱼肚白色,在日本京都北区金阁寺附近忽然出现一柱红色火光,伴随着浓烟直上云霄。众人慌忙赶去救火,但已经来不及了,鹿苑寺内的一座金光闪闪的建筑“金阁”已被大火吞没,很快化为灰烬。金阁虽然并不高大,却异常美丽而耀眼,是一座有着五百年历史的日本国宝级文物建筑,就这么毁于一旦。
鹿苑寺的僧侣和警员协同巡查失火原因,很快发现这场离奇大火的纵火者竟然是金阁寺的一个见习僧人,他是大谷大学中国语专业一年级的学生林养贤。林养贤纵火后,逃到金阁寺的后山上企图自杀,被追捕的警察发现并抓捕归案。经过仔细盘问,林养贤对他的纵火行为供认不讳,并对纵火焚烧金阁做了自我辩解,他供认,纵火的原因是他对金阁之美的嫉妒。
这个事件当时被广为报道。据鹿苑寺住持向媒体介绍,纵火者林养贤有一个明显的生理缺陷:口吃,这使他很自卑。他性格内向,孤僻,不喜欢与人交流,对社会十分不满。在寺院见习期间,他对鹿苑寺的管理也很不满,认为自己被忽视和歧视,就起了纵火之念。
三岛由纪夫为了写《金阁寺》,到京都开展深入调查。他按照纵火者的路线走了一遍,又到鹿苑寺、警察局和法院调阅相关的记录,还去了林养贤的故乡北海舞鹤,去观察林养贤成长之地的风景。三岛由纪夫说:“凡能看的地方都看了,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估计有用的东西都详尽地作了笔记,就像采集植物和采集昆虫标本一样。”他认真思考这个事件发生的原因、经过和背景,经过数年的努力,将这一事件提炼升华并创作出长篇小说《金阁寺》,于1956年在《新潮》杂志上连载,同年出版单行本,引起了轰动。1957年《金阁寺》获得日本读卖文学奖。
小说《金阁寺》的主人公沟口就是以林养贤为人物原型塑造的。沟口出生在日本舞鹤一个偏僻的山村,自小因口吃而自卑,孤僻,不合群。他常常听父亲谈到京都的金阁寺多么的美丽,这在他内心里埋下了种子。父亲去世后,沟口也成年了,他来到京都,在金阁寺出家。亲眼见到富丽堂皇、金光闪闪的金阁建筑后,由于本来就有父亲的言说铺垫,沟口对这一建筑所代表的美产生了极其崇拜的心理,却因外部环境对他的漠视而心灵扭曲。因自我的渺小,沟口竟然想象在日本太平洋战争过程中,寺庙遭到战火焚毁,而他与金阁建筑在烈火中燃烧,同归于尽的壮美幻觉。这种幻觉在吞噬他。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以战败告终,沟口的幻象也化为泡影,每天在寺院里,沟口来来回回都能见到金光闪闪的、在湖畔水面上倒影重叠的金阁寺,内心激动而焦躁。这种焦躁渐渐化为畸形的愿望,就是毁灭美而最终占有美。
在寺院住持的推荐下,他进入上谷大学,认识了有生理缺陷的柏木。柏木有些内翻足,也是一位有心理疾病的人,他经常引导沟口,搞恶作剧,使得沟口在欲望的泥潭里不能自拔。有一天,沟口企图凌辱一位女子,眼前却出现了金阁寺那金光闪闪的影子,似乎在无声地谴责他,他立刻就委顿下来。这使他感觉金阁寺在束缚和控制着他的行为,内心里萌发了对金阁寺的仇视。回到寺院,看到金阁寺以庄严华美的样貌出现在丑陋而口吃的他面前,他的内心里毁灭金阁寺的愿望不断上升。有一天,沟口偶然发现了寺院住持的嫖妓行为,这让他产生了幻灭感,住持的虚伪增加了他对寺院的厌恶,毁掉金阁寺的念头疯狂滋长。终于,在一个夜晚,沟口跑到金阁寺面前,带着狞笑,一把火点着了金阁寺。金阁寺在一片火海中就像是金花一样飘摇绽放,慢慢化为灰烬。小说结尾处,沟口并没有选择自杀,而是逃离了寺院,决心要活下去。
作为三岛由纪夫的代表作,《金阁寺》出版之后获得了广泛好评。日本评论家奥野健男说:“这是三岛文学中的最高水平,三岛美学的集大成。可以说,《金阁寺》在战后文学史的潮流中完成了一个划时代的任务。”确实,只有在三岛由纪夫的笔下,一个匪夷所思的社会案件,一个精神病人的扭曲世界,才能够被演绎升华为一部极其唯美和具有相当深度的小说杰作。
三岛由纪夫的一些作品中,洋溢着一种阳刚的美。这一点与谷崎润一郎和川端康成的那种哀婉阴柔之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三岛由纪夫自从游览过希腊之后,对希腊文化崇尚男性健体之美非常热衷,他将男人的身体健美与活力当作自己所追求的生活目标,也是他的作品要呈现的美学目标。
三岛由纪夫认为,男人的美与力要通过肉体的健康和健壮来体现,男人活力的展现首先要有一个健康的体魄。他身体力行,不断健美,将自己的身体训练成雕塑般的形态,而在他的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到很多具有健美体魄的男性主人公。不过,细读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我们会发现,这种阳刚美的背后,还有暴烈的毁灭之美。在他的作品中,善与恶、美与丑、爱与恨、善良与欺骗、希望与失望、生存与死亡以对应的方式一起呈现,处于一种深刻的美学矛盾中。
三岛由纪夫的创作也分为几个阶段。在他的前期作品《假面的告白》《潮骚》《爱的渴望》《禁色》《青色时代》《午后曳航》《春雪》《女神》等创作时期,他对青春与爱情的关注与呈现是主要主题。情爱中的困扰、无奈、焦虑,人物的心情、情绪变化、内心独白,追求感官上的快感,纯洁、唯美的爱情等等,都寄托着三岛对美好感情的期待,对虚幻的理想之爱的寻求。在三岛由纪夫的后期作品中,比如在《镜子之家》《萨德侯爵夫人》《纯白之夜》《忧国》《太阳与铁》《仲夏之死》《拉迪盖之死》《殉教》《长刀之夜》,以及《丰饶之海》四部曲等作品中,常常回荡着一股生命燃烧之后的死亡气息。他似乎对死亡格外重视,死亡意识是他思考的重大命题,也是他无法逃避的一个漩涡。在他的后期作品中,常常表达出死是一种美丽的生,因而令人格外神往的观念。
上述他的多部作品中,有关小说主人公的各种缤纷的死亡意象,是重要的符号和情节维系点。这使得他的作品在那种闪亮的美的灿烂过后,瞬间就带来一种死亡的暴烈的绚烂感。这也是最终导致他的戏剧化自杀事件的原因。假如从这一美学角度来理解,三岛由纪夫的死亡就有了一个解释:他最终死于他所信奉的美学观念之下,如同樱花一般,开放和凋谢都是瞬间的事。
大江健三郎:《空翻》
大江健三郎1935年出生于日本四国岛爱媛县喜多郡。他少年时期读过《哈克贝里·芬历险记》和《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这给他的童年带来了幻想的翅膀,也使他后来走上文学道路。1954年,大江健三郎进入东京大学攻读法国文学,受到法国作家加缪、萨特等人的影响。他说:“那时候我喜欢安部公房,阅读了安部和卡夫卡的作品,觉得有人写作如同寓言一样的小说,这真有趣。不过,我还是告诫自己,不要去寫寓言小说,而要尽量与现实生活挂起钩来。就这样,我决定写出与同在日本并同时代的安部所不同的、自己的独创性来。”(见《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第46页,新世界出版社版)
1957年,大江健三郎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奇妙的工作》,小说讲述了二战之后一位日本少年的经历。随后,他又发表了短篇小说《死者的奢华》和《饲育》。《死者的奢华》讲述了青年男主人公和一位怀孕的女大学生一起为医学院解剖室搬运尸体的故事,有着对生命、女人、性和死亡的沉思,对时代内部病症的敏锐体察,对青春期成长的复杂体验:
浸泡在浓褐色液体里的死者们,胳膊肘纠缠着,脑袋顶撞着,满满地挤了一水池。有的浮在表面,也有的半沉在水中。他们被淡褐色的柔软的皮肤包裹着,保持着坚硬的不驯服的独立感,虽然各自都向内部收缩着,但却又互相执拗地摩擦着身体。他们的身体几乎都有着难以确认般的模糊的浮肿,这使他们紧闭着眼睑的脸庞显得更丰腴。挥发性的臭气激烈地升腾,使禁闭的房间里的空气更加浓重。所有的声响都和粘稠的空气搅拌在一起,充满了沉甸甸的重量感。
《饲育》讲述了二战期间,在日本的山村中,少年们俘获美国空军一架坠毁战斗机的黑人驾驶员,对这个俘虏进行“饲育”,并最终杀死了俘虏的故事。《饲育》获得1958年的芥川文学奖,促使二十三岁的大江健三郎名声大振。
1959年,大江健三郎从东京大学文学部法国文学专业毕业,并出版长篇小说《青年的污名》与《我们的时代》。《青年的污名》讲述了日本边缘人的灰暗生活。小说的地理背景是在日本偏僻的海岛阿若岛。某一年,青鱼的精液将海面染成了乳白色,当地的阿伊努人被灭绝了,一群青年渔民在性的欢愉和享乐主义的状态下,找不到人生的意义,遭到了自然和社群的惩罚,背负着岛屿无法捕捉青鱼的污名。《我们的时代》弥漫着一股躁动和欲望的气息,通过二十三岁的青年靖男的遭遇和冒险,以性的角度来观察青年的独特存在和精神状态。
1960年9月,大江健三郎在《新潮》杂志上发表长篇小说《迟到的青年》。这部小说分为两部,在大江健三郎早期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它以第一人称讲述了“我”自1945年夏天日本战败后,在森林和山区的青少年离开故乡来到大都市东京,寻找出路的故事。
1963年,大江健三郎的生活发生了一个重要事件:他的儿子大江光出生,但大江光是一位先天头骨有残疾的孩子,存在智力障碍。这个不幸事件带给他很大刺激。
这个事件既是他写作的动力,也是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原因之一。这段生活使他写出了长篇小说《个人的体验》。小说以他养育残疾孩子的体验作为素材,描述了主人公鸟在面对残疾新生儿时的痛苦处境。他想逃避这一切,从一个叫火贝子的女人那里寻求性的安慰,导致家庭濒临解体。在火贝子的建议下,他有两个选择:要么把这个残疾婴儿作为给医院提供的研究标本,让孩子衰弱而死;要么把孩子交给堕胎的黑市医生,嫁祸于黑市医生之手。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孩子还是保留下来了。最终,人性中的善和爱使鸟勇敢地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他也离开了火贝子的温柔乡,回到了家庭中,艰难地承受日常生活的挑战。《个人的体验》因为其人道主义光辉和对人性的深刻挖掘,获得了新潮文学奖。
1965年夏天,大江健三郎前往美国旅行,在哈佛参加写作研讨班。1967年,他的长篇小说《万延元年的足球队》出版。小说有一个双层结构,一条线描绘1960年一位日本激进青年蜜三郎参与反对日美安保协定的示威活动,遭到政府的镇压,活动失败之后,和从美国回来的弟弟鹰四一起回到家乡,在茂密的森林里苦苦寻找出路。后来,鹰四效仿一百年前的曾祖父带领当地农民起义暴动,打算和当年的曾祖父一样,以暴动的方式抵抗政府。在计划抢劫朝鲜人开的超市失败后,鹰四承认自己奸污了白痴妹妹,致使她自杀,接着,鹰四也自杀身亡。蜜三郎和妻子商议后决定,把自己的白痴儿子接回来,还准备收养弟弟鹰四的孩子。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在大江健三郎的创作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小说糅合历史传说和当下现实,以空间并置和双线并行的方式,把现在和过去、历史和现实、城市和乡村交织在一起,带有神话原型色彩的洪荒之美。大江健三郎运用神话原型手法,结合地域文化、民间传说与历史故事,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不再去讲述青年人在性的世界里的沉迷和堕落,而是进一步将日本本土神话、历史故事联系起来,创造了一个独立的文学想象的空间。
1973年,他的长篇小说《洪水涌上我的灵魂》出版。小说以当代世界所面临的核时代的恐惧作为主题,以日本左翼组织“赤军”在东京浅野山庄内讧事件为背景,讲述了主人公大木勇鱼为逃避核时代的恐惧,幻想地面发生核爆炸、地壳大变动、洪水开始淹没人类社会,躲入核避难所,最后却难逃现存体制的“洪水”,他和濒临绝境的鲸鱼和树木发生了奇异的潜对话,感到自己逐渐地淹没了灵魂。
大江健三郎的创作非常旺盛,此后出版的有长篇小说《摆脱危机者的调查书》(1977年)、《同时代的游戏》(1979年)、《M/T和森林的神奇故事》(1986年)、《致令人怀念的岁月的信》(1987年)、《人生的亲戚》(1989年),短篇小说集《倾听雨树的女人们》(1982年)、《新人啊,醒来吧》(1983年)、《河马咬人》(1985年)。
《同时代的游戏》受到他在墨西哥讲学时的经历所启发,小说带有科学幻想和超越核时代现实的想象,是一部书信体的小说。全书由六封长信构成,由叙述人写给自己的双胞胎妹妹,讲述了关于故乡的村子到国家再到小宇宙的故事。叙述人的父亲是神官,母亲是江湖艺人,他在墨西哥大学担任教师,他的妹妹留在故乡的山村里当女巫。在叙述人的讲述中,神话、科学幻想和地域传说重合在一起。在一个无限的空间里,有着两种力量的角逐:一种是巨人创造者,另外一种是巨人破坏者,他们在一个宏大的空间里进行斗争。小说由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历史层层递进,将日本二十世纪的历史融会到小说中,以强大的想象力,把日本社会现实、人类面临核武器的威胁以及宇宙中的创造和破坏的力量抗衡的图景联结起来。小说的地理背景从墨西哥到日本,在太平洋两岸展开了对话,日本文化、墨西哥古代玛雅文化、当代都市文化交织成一幅絢丽的织锦。
1994年,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是继川端康成之后,日本作家第二次获得该奖。大江健三郎焕发了更强劲的创作力。1995年,他的长篇小说《燃烧的绿树》出版,分为上下卷,小说描述了主人公回到故乡四国的森林山村去寻找精神的故乡,在那里,他获得了“燃烧的绿树洋溢着灵魂的力量”。大江健三郎继续探索日本人现代精神的故乡问题。
1999年,大江健三郎出版长篇小说《空翻》,篇幅巨大而厚重。《空翻》是他历时四年创作的小说,是他对当下日本的精神境遇的反思。促使这部小说诞生的原因,是东京地铁发生的沙林毒气事件和日本奥姆真理教的产生。大江健三郎探索了产生奥姆真理教这个宗教怪胎的日本社会现实。小说题献给音乐家武满彻,带有对一个千年结束、另一个新千年到来的祈愿。这时,日本经济泡沫破灭带来十年的经济萧条,很多日本人恐慌、焦虑。
小说的情节紧凑,描绘了一个新生宗教团体领袖的精神世界的变化,仿佛是原地上翻了一个空翻。十年之后,教主宣布团体解散,教会领袖放弃过去搞恐怖活动的方法,把教会命名为“新人教会”,实现了精神上的着陆。小说的着眼点在于对日本信仰体系与精神世界的拷问。
大江健三郎说:“我相继出版的《燃烧的绿树》和《空翻》,其实都是我对日本人的灵魂和精神问题进行思考的产物。比如,日本出现奥姆真理教这个以年轻人为主体的邪教,就说明我们必须重视和研究有关灵魂和精神的问题。我只不过是在文学上把它反映出来罢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大江健三郎接连出版了长篇小说《被偷换的孩子》(2000年)、《愁容童子》(2002年)、《两百年的孩子》(2003年)、《别了,我的书》(2005年)、《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2007年)、《水死》(2009年)、《晚年样式集》(2013年)。其中,《被偷换的孩子》《愁容童子》《别了,我的书》作为《奇怪的二人配》三部曲,出了三卷本套装。这三部小说中,都有相同的主人公,以两个人的反差和共同经验,来呈现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的现代史。小说内部空间复杂丰富,书中的主人公长江古义人似乎是大江健三郎本人的化身,表达了他对日本的未来以及人类未来的忧虑。核时代的恐惧、人的精神世界的荒芜涣散,是大江健三郎的担忧之处。到了晚年,无论是演讲,还是在他的作品中,他开始更多地使用“孩子”这个词语,意在未来是属于孩子的,是属于那些即将成为世界主宰的年轻人的。他以杜鹃啼血般的呼唤,用《两百年的孩子》这样的写给孩子看的作品,来向社会发出呼唤:“我们最为重要的工作,就是创造未来。”
对于“创造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大江健三郎曾深情地说:
“我的母国的年轻作家们,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从内心里渴望实现前辈们没能创造出的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这是我最崇高的梦想,期望在二十一世纪上半叶能够用日本语实现的梦想……正因为如此,今天,我才仍然像青年时代刚刚开始步入文坛时那样,对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总是抱有新奇和强烈的梦想。”
实际上,大江健三郎的写作不仅继承了日本古代和现代文学传统,还从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等文学中吸取了大量养分,他以丰富和宏阔的文学作品,创造出了属于世界文学之一环的文学世界。
村上春树:《奇鸟行状录》
村上春树1949年出生于日本京都。京都保存了大量日本古代文化遗迹,这座城市有着醉人的美丽。他的父母都是国语教师。在父亲的引导下,村上春树阅读了大量文学书籍。上中学后他一直阅读河出书房出版的《世界文学全集》和中央公论出版社出版的《世界文学》杂志,这使村上春树具有了开阔的世界文学眼光。
1968年,村上春树进入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部学习。1974年,在岳父的帮助下,村上开了一家爵士乐酒吧。1979年的某一天,村上在球场踢球时,忽然有了写小说的念头,于是,他开始在酒吧的餐桌上奋笔疾书,写出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好风长吟》。
《好风长吟》讲述了主人公“我”和好朋友鼠的迷离生活,将日本青年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失落、孤独和迷茫情绪传达得淋漓尽致,扣动了日本青年人的心弦。小说获得《群像》杂志新人文学奖,村上春树一跃登上了日本文坛。
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出版于1980年。这部小说算是《好风长吟》的续篇,前一部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和好朋友鼠继续出场。它以主人公离奇的都市经历作为吸引读者的情节,语言俏皮、轻快、幽默,还带有青春的伤感。
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寻羊历险记》出版于1982年,小说的主人公还是“我”和鼠,因此,村上这前三部小说可以看成是一个系列小说。小说继续讲述了主人公“我”在现代都市中的迷茫和追寻,情节荒诞不经,却恰恰是对日本社会的曲折反映,如同一面哈哈镜,将被政客和金钱政治所操纵的社会现实以夸张离奇、荒诞的情节展现出来。
他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出版于1985年,小说分为四十章,单章标题为“世界尽头”,双章标题为“冷酷仙境”,交替叙述,形成了严实的双线叙述结构。这部小说具有寓言、科幻、侦探小说的元素。在“世界尽头”这条线索中,呈现出一派相对安宁和谐的景象。一座虚构的小镇里展开的是秩序井然的无趣世界——人们没有记忆,没有心灵生活,主人公“我”只能对着储存记忆的独角兽的头盖骨进行倾听和冥想。“冷酷仙境”这条线,以东京大都会光怪陆离的生活作为镜像,主人公、计算机高手“我”接受了一个古怪的任务——计算一个复杂的数据,并开始经历一系列惊险复杂、险象环生的事件,甚至在大都市的地下被“夜鬼”纠缠。两条并行的线索都由第一人称“我”叙述,小说内容混杂了现代音乐、都市流行文化、汽车、广告、电脑、电视等信息,将一个被物质信息、传媒和科学、金钱所扭曲的世界以夸张、变形的方式呈现出来。
村上春树影响最大的小说是《挪威的森林》(1987年),出版后销量惊人。小说的题目取材自甲壳虫乐队的一首乐曲,勾起了主人公渡边的回忆。他开始回忆十八年前他和两个女孩的爱情经历。这部小说像是一首感伤的青春恋曲,小说情节并不复杂,非常好读,传达出了青春逝去的哀伤的细腻感受,十分动人。但是,村上春树并不觉得这是他最好的小说,他说:“我有心把《挪威的森林》看成是另类的小说,以后相信我不会再写这类的小说。叫什么好呢?就算它是孤立的例子吧。对我来说,很想快点从中逃出来。我用写实风格去写,是为了显示不是我的东西我也可以做到,所以尽快完成尽快离开。我想回到自己本来的世界中去。”
他的第六部长篇小说《舞!舞!舞!》出版于1988年,小说的主人公仍旧是“我”,第一人称叙事也是村上春树最喜欢的叙述方式,青春逝去的哀伤和迷惘是小说的主要基调。在《舞!舞!舞!》中,“我”已经是一个三十四岁的离婚男人,处于徘徊和迷离状态中,小说接续了《寻羊历险记》中的情节,穿越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情节也游移在侦探小说、爱情小说和后现代、存在主义小说之间。
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中,篇幅较大的有《奇鸟行状录》(三卷)、《1Q84》(两卷)和《刺杀骑士团长》(两卷)。其中,《奇鸟行状录》在他早期和后期的作品之间,最能体现他的创作连接性。也就是说,这部小说具有他早期作品关于青春、生命和爱情的鲜活的表达,也有他后期作品中更为广阔和深沉的关怀,因此它在村上春树的十四部长篇小说中起着承上启下的独特作用。
《奇鸟行状录》三部曲分别为《贼喜鹊》《预言鸟》和《刺鸟人》。这部小说仍旧采取第一人称叙事,描述了一位失业男子的生活。一天,他们家养的一只猫失踪了。于是,开始出现各种怪事。一位陌生女子打电话来,说一些显然和主人公并不陌生的话题。还有一位女中学生打来电话问“我”一个怪问题。接着,一个神秘的电话威胁“我”说,猫的丢失不过是一切怪事来临的开头。然后,一个老人来找“我”,向“我”讲述四十年前蒙古邊境的一口深井。这天傍晚,在外工作的妻子没有回家。这天发生的一切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然后,“我”躲到邻居家的一口井中,孤独地沉思了三天。从井中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决定改变生活,离家开始追寻所有的谜底。从此,“我”踏上了经历各种奇遇,遭遇各种离奇事件的历程。
《奇鸟行状录》三部曲创造了一个不断探索和追寻自我的模式。变形和夸张的情节与想象,莫名其妙的人物和行为围绕在主人公的周围,使“我”感到险象环生、危机四伏。可“我”似乎又能看到透露出来的一丝光亮,并继续向那光亮所在之处进发。小说还包含了一些故事套故事的短小说,使小说的叙事结构呈现出多个层次和情节的枝杈。
村上春树写这部小说时,正在美国旅居。他从外部的世界打量日本,这使他在写小说时显得非常从容。小说中还有一些对日本现代史上的历史事件的讨论呈现,比如诺门罕战役以及二战之后日本社会的政治事件和经济动荡。在迷茫中追寻生命的意义,在相遇中體察人性的温暖,在广大的现实和想象的世界里去寻找生命的终点,构成这部小说的叙事历险。
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在叙事模式上,大都是以第一人称叙事。这个第一人称“我”可以看做是作者的无数变身与化身,不断地变换身份、年龄和姿态来讲述。村上春树还打通了通俗小说和纯文学之间的界限,将流行小说中的元素和他对时代的敏锐观察和批判联结起来,写出了一种雅俗共赏的小说来,因而畅销全世界。在欧美国家的书店里,你能找到的亚洲作家的作品,往往是村上春树的书。
2006年,村上春树凭借短篇小说《盲柳睡女》获得爱尔兰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还获得过捷克卡夫卡短篇小说奖。村上春树发表的短篇小说约一百篇,出版有小说集《去中国的小船》(1983年)、《袋鼠佳日》(1983年)、《萤》(1984年)、《旋转木马鏖战记》(1985年)、《再袭面包店》(1986年)、《电视人》(1990年)、《列克星敦的幽灵》(1996年)、《神的孩子全跳舞》(2000年)、《东京奇谭集》(2005年)、《没有女人的男人们》(2014年)、《第一人称单数》(2020年)等,还有多部微型小说集。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大都短小精悍,叙述从容不迫,语言生动而有透明感,情节的转换和铺陈很精当,十分精美而特别。
除了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村上春树还出版有数十部随笔、对话、童话、绘本、摄影配文字和非虚构作品,如《地下》(1997年)、《在约定的场所:地下之二》(1998年)、《悉尼》(2000年)、《当我谈论跑步时,我谈些什么》(2008年)、《村上T》(2022年)等。村上春树还翻译过很多美国作家的小说,如菲茨杰拉德、约翰·欧文、保罗·塞罗克斯、杜鲁门·卡波蒂、蒂姆·奥布莱恩、塞林格等人的短篇。他还把雷蒙德·卡佛的所有短篇小说都翻译成了日文。
翁贝托·埃科:《玫瑰的
名字》
1932年,翁贝托·埃科出生于意大利西北部的阿莱山德莱,“埃科”的意思是回声。1954年,他毕业于都灵大学哲学系,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在整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是意大利文化和哲学团体“六十三年集团”的重要成员。在传媒机构工作一段时间后,他就一直在欧洲最古老的大学波洛尼亚大学担任语言学教授。
翁贝托·埃科对新鲜的和古老的东西都抱有敏锐的激情和浓厚的兴趣。数十年来,他的研究领域范围极其广泛,出版多种理论著作,令人惊叹于他的学识渊博和研究范围的广博。他的主要论著有:《开放的作品》(1962年)、《内容的形式》(1971年)、《符号学概论》(1975年)、《诠释与过度诠释》(1990年)。他最关心和潜心研究的是中世纪神学文化和二十世纪的大众传媒文化,他将这两种不同文化结合起来,写出了一系列雅俗共赏的著作。他还兴致勃勃地参与制作电视、电影、广播,与漫画家合作出书等等,他甚至还是一部在意大利新发行的CD-ROM光碟版的百科全书的监制,这部电子百科全书收录了欧洲十六到十九世纪文明史的重要史料。他关于大众文化和语义学研究的著作有《最短的日记》(1963年)、《启示录式的和完整的》(1964年)、《空缺结构》(1968年)、《符号学和语言哲学》(1983年)。他出版的各类著作超一百五十种,在欧洲号称“当代达芬奇”,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
可以说,翁贝托·埃科是集作家、符号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文学评论家、美学家、神学家于一身的文化传奇人物,也是世界所罕见的欧洲公共知识分子。
2007年3月6日,翁贝托·埃科来到北京,在中国社科院礼堂做了一场题为《乱与治》的演讲。演讲的内容是关于当代世界政治、社会与文化的关系和图景的。他宏阔的视野和雄辩的口才、轻松的语气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高大魁梧,脸上经过修剪的灰白色络腮胡子增加了他的睿智,一双智慧、热情和带着笑意的眼睛,让你觉得他是一个很慈祥的大师。记者拿着书请他签名,他笑着问:“你们是记者,可我的读者在哪里?”
如果仅仅聚焦在翁贝托·埃科的小说创作,我们会发现,他一生共出版了七部长篇小说,分别是:《玫瑰的名字》《傅科摆》《昨日之岛》《波多里诺》《洛阿那女王的神秘火焰》《布拉格公墓》《创刊号》。
这几部小说,几乎每一部都是构思巧妙之作,故事情节令人匪夷所思,包含的知识内容也让人叹为观止,寓教于乐,在知识谱系广博的铺展当中,完成了小说叙事中有趣的探险历程。这是因为小说创作是他在学术研究之余的休闲与游戏行为,因而他十分放松,创作中就多了一层意趣和生机勃勃的智慧。
1980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玫瑰的名字》出版,立刻引起了轰动。在这部包裹着侦探小说外衣的书中,有一场关于中世纪意大利宗教和世俗政权的纷争,小说以很多个死亡案件的破解过程来结构和铺陈,真相大白之时,也是读者恍然大悟之时。
这部小说的阅读门槛并不低,是写给那些具备中世纪欧洲历史和宗教文化知识的读者看的,因而颇具知识性和趣味性。多年来,小说在全世界累计发行量超过四千万册,被翻译成四十种语言出版,被改编成了同名电影,促使原作者翁贝托·埃科名声大噪。《玫瑰的名字》风靡欧洲的时候,据说一些性工作者的手包里,除了有一支口红和避孕套,还会有一本《玫瑰的名字》。
《玫瑰的名字》这部小说的故事发生在公元1327年意大利北部的一座修道院里。由于修道院里突然发生了一件凶杀案,这座修道院的修道士被怀疑有不敬上帝的污秽和异端行为。因此,奥匈帝国皇帝特别派遣方济各会的英国教士威廉带着助手阿德索,前往修道院进行调查。
威廉和助手阿德索出现在那座神秘的高山修道院之后,修道院院长阿博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告诉威廉,就在前几天,修道院里有位年轻的修道士奇怪地死在了修道院主楼旁边的悬崖下面。于是,威廉要求院长协助他破获这个死亡案件,院长答应了,但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不允许威廉和阿德索进入修道院的图书馆。
威廉觉得很奇怪,就问他这是为什么。院长告诉他,这是因为修道院的图书馆里有很多藏书,有的书充满了谬误,有的书揭示了真理,因而图书馆是一个迷宫,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一般人在其中往往会迷失自己。威廉点了点头,但已经在心里认定,修道院的图书馆一定是个危险的地方,并且与死亡案件有关。
果然,就在威廉和阿德索抵达修道院的第二天,又有一名修道士离奇地死在了一桶猪血里。威廉立即对现场进行了勘查。他发现在死者的桌子上有一本怪书,这部书的前半部分是关于通奸、嫖娼、同性恋等各种异端邪说的文字,后半部却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的第二卷,桌子上还有一句暗语:“镜子上面有四,其一、其七。”
威廉一边思考着这个暗语,一边在图书馆里走动,观察着这个图书馆的构造。他在进进出出之际没有留心,等到再转回到那张死者的桌前的时候,那本怪书已经不见了。这说明,有人趁机拿走了那本怪书。这让威廉感到,修道院里的确是有一股恶魔般的力量,正在吞噬那些意志薄弱的人。
当天晚上,第三个修道士因为中毒而死在一个浴缸里。这一连串的离奇死亡事件,使得威廉察觉到这种邪恶的力量隐藏在某个地方,不断出来作恶而且很可能就藏身于图书馆。他带着阿德索在图书馆里巡查,差点在螺旋设计的图书馆迷宫中走不出来。
等到他终于带着阿德索脱险,这时,修道院里最老的修道士阿利纳找到威廉说,你要小心了,这个修道院里还要继续上演死亡的悲剧。因为根据阿利纳的观察,修道院发生的这一连串修道士死亡的事件,与《圣经启示录》里七个喇叭手的预告,一一对应。只要那些天使吹响一次喇叭,就会有一个对应的修道士死在修道院里,这是上帝在对修道院里的修道士进行惩罚。
威廉继续调查,他逐渐了解到这个修道院的一些修道士确实存在污秽的行为。最后,聪明的威廉破解了第二个死去的修道士留在桌子上的暗语,打开了一个密室,在里面发现了被图书馆馆长约尔格囚禁起来的修道院院长阿博。原来,院长也发现了修道士接连死亡的秘密,他到图书馆调查,却被馆长约尔格囚禁起来。约尔格还想害死前来调查的威廉,但在一番争斗中,威廉和阿德索成功脱险,而一场大火瞬间在图书馆里燃烧起来,约尔格、院长连同那本前半部是淫秽的内容、后半部是失传的亚里士多德《诗学》第二卷的怪书,和山崖上巍峨挺立的修道院一起葬于一片火海之中。
《玫瑰的名字》这本书将意大利中世纪文化、神学、历史元素融会贯通,造就了一种特殊的效果,可以说它既是一部侦探小说,又是一部文化小说和历史小说。小说用后现代的视角审视中世纪的核心观念,比如理性与信仰、道与言、真理和异端、邪说和谬误等关系,虚构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第二卷的存在。小说塑造的一些修道士形象非常突出,尤其是瞎子馆长约尔格,由于害怕亚里士多德的理性带领人们认识真理而自毁于大火。有趣的是,据说约尔格这个文学形象来自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既是图书馆的馆长,也是一个盲眼老头。如此看来,翁贝托·埃科正是以这种方式在向博尔赫斯致敬。
《玫瑰的名字》改变了后现代文学作品晦涩难懂的面貌,重新获得了大众读者的青睐,做到了雅俗共赏,解释了理性和信仰、神学、哲学和文学之间的复杂关系。
《玫瑰的名字》出版之后,翁贝托·埃科又相继出版了六部长篇小说《傅科摆》《昨日之岛》《波多里诺》《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布拉格公墓》和《创刊号》,也都十分有趣,每一部作品都涉及一个专门的知识领域,显示了翁贝托·埃科的博学、睿智和卓见。
纵观翁贝托·埃科的作品,一般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上述的几部小说,另一类是文艺理论、哲学、美学、符号学著作。比如,他编写了多部大部头、图文并茂的彩色图文书《美的历史》《丑的历史》《中世纪之美》《异境之旅》等,运用大量的美术作品和摄影图片,分门别类,讲述了美与丑的观念史、中世纪的美学观点,还有人类对异境世界的想象。在《美的历史》中,从远古女性岩画一直到现代美女影星,他都全面地进行了分析,让我们看到了从古希腊到今天的全球化时代,人们对审美的观念变迁史。
他的文学演讲集《悠游小说林》出版于1994年,收录了他在美国哈佛大学多次演讲的内容。在这本书中,他从人类的神话、童话、罗曼司、史诗到长篇小说,逐一分析了小说的历史和小说的无限可能性。除了小说创作,还留下了许多的文学随笔。翁贝托·埃科长期在报纸杂志开设专栏,写下大量的隨笔,这些随笔见解非凡,妙趣横生,短小精悍,脍炙人口,分别结集为《小记事》系列、《误读》《带着鲑鱼去旅行》《康德与鸭嘴兽》等十多种。
翁贝托·埃科是欧洲文明之树上结出的硕果,在二十世纪,小说的发展道路有很多条,翁贝托·埃科走出了一条他自己的路。他用奇特的文学想象串联起欧洲中世纪和当代世界的历史与文化,创造出一个有趣而烧脑的小说世界,仿佛用积木搭建出了一座座十分复杂的建筑,然后,他又用叙事学的圈套拆掉了它们。
2016年2月19日,翁贝托·埃科在意大利米兰的家中去世。
拉佳·阿利姆:《鸽子
项圈》
拉佳·阿利姆1970年出生于沙特阿拉伯的圣地麦加。她毕业于沙特阿拉伯吉达大学英美文学专业。拉佳·阿利姆在大学期间开始写作,早期作品主要是散文和戏剧剧本。后来,她转向小说创作,已经出版有十多部小说。如今,拉佳·阿利姆是沙特新生代女作家中的代表,也是阿拉伯当代文学中的先锋作家之一。她的作品带有鲜明的女性气息,语言风格具有明显的苏非主义印迹。她的作品获得过阿拉伯地区内外的各种奖项,并被翻译成英语、西班牙语和德语等多种语言。
2011年,她的长篇小说《鸽子项圈》获得了阿拉伯小说国际奖,获奖理由是:
“这部小说是一次跨越时空的旅行,一种通过制造虚幻时间和思维空间来打破桎梏的尝试,一场通向释放灵魂及其无限创造力的旅程。”
阿拉伯小说国际奖有“阿拉伯布克奖”之称,在阿拉伯国家所设立的文学奖项中影响最大,而拉佳·阿利姆是目前唯一一位获得这个奖的阿拉伯女性作家。在2011年,她与一位摩洛哥男作家穆罕默德同获此奖。因此,有些评论家和作家对此十分不满,认为阿拉伯小说国际奖的评委对女性有偏见和性别歧视。他们认为,拉佳·阿利姆的《鸽子项圈》完全可以独自领受这一奖项的荣耀。时隔十多年后再来看这部作品,可以说,《鸽子项圈》是阿拉伯文学中当之无愧的一部杰作。
《鸽子项圈》的中文版有五十多万字,从篇幅上看,显然是一部巨著。小说分为上下两部,一共九十八章节,每一章节都有小题目,作为这一章的提示,全篇叙事紧密,结构宏大严谨,以悬念和层层递进、抽丝剥茧的方式,讲述了在圣地麦加的神圣面纱之下,种种不为人知的隐秘生活。由于拉佳·阿利姆从小就在麦加城长大,她对这座城市的气质与风格、建筑与环境、声音与色彩、起居与行走都十分熟悉,带给读者一种独特的圣地麦加的气韵。小说的一开始,就出现了悬念性的叙述:
本书中唯一确定无疑的,就是尸体所在地:一条被叫做人头巷的狭窄的小街。这里所指的人头,绝不仅仅是一个,而是几个。
除了我自己,又有谁敢动笔来写关于这条与几个人头有关的街巷的事情呢?我,人头巷,是副朝集合地旁的一条小巷。在这个集合地,准备做副朝的朝觐者们要用净水清洁全身,除却旧年的罪恶,为新年可能发生的过失备留落脚之处。
这一段文字并不是一个人在讲述,而是“人头巷”这条小街在讲述。这样的叙事,让我想到帕慕克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中,第一章就是一具死尸在叙述,死者在潮湿阴暗的井底讲述自己死去的感受。在帕慕克笔下,叙事者多达数十个,人与物皆可讲述,小说本身形成了多声部的声音,对解谜的走向也形成了多条岔路,从而使小说具有了阅读的悬念和吸引力。
《鸽子项圈》这部小说以这样的叙事方式展开故事情节,有先声夺人之妙。接着,我们读下去就发现尸体果然出现了。就在圣地麦加的这条古老的人头巷中,有一天,摄影师穆阿兹发在两座房子之间幽深的巷道处发现了一具尸体,他情不自禁地按下了快门。令人惊讶的是,这具无名女尸一丝不挂。这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了。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在宗教气氛浓厚的圣地麦加城的一条偏僻巷道里,出现了一具裸体女尸,多么令人惊悚。经过调查,死者是一位年轻的女子,有人猜测她是阿伊莎。可奇怪的是,尸体竟然没有人前来认领。
有了一具女尸,就会有警察出场。一名叫纳赛尔的探长出马,开始调查这个案件。纳赛尔首先从发现尸体的人头巷开始调查,因为尸体出现的场所是案件的中心点,展开调查是第一步。通过询问,纳赛尔发现,在人头巷生活的四个人都有作案嫌疑,这四个人分别是优素福、哈利勒、穆阿兹和台斯·艾俄瓦特。第一个嫌疑人优素福在案发时已经失踪,他住在两个女子阿扎和阿伊莎的居所对面。纳赛尔在他家中找到了一本日记。优素福喜欢写日记,他的日记很庞杂,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关于麦加山上历史悠久的尖塔研究的散记,另外一部分是写给阿扎的情书。优素福的日记里充满着他对人头巷和麦加城的描述和打量。
探长纳赛尔继续侦查。他在搜查阿伊莎的房间时,发现她的电子邮箱里还存有一些文档。这些文档本来要发给一个德国人。在未发出的信中,阿伊莎对這个德国人讲述着她对麦加城的不满,特别是作为一个女性,生活在麦加城的窒息感,并对沙特阿拉伯的社会现实进行了批判。阿伊莎的信中还提到了一个叫哈利勒的人,他是一名出租车司机,原先是个飞行员,却因吸食毒品被航空公司解雇;还提到一个叫泰斯的人,他五岁时被奥马尔·阿萨德所收养。纳赛尔苦苦地阅读着优素福的日记和阿伊莎的电子邮件,试图从这两个人的笔下或文档中,发现有关这个案件的蛛丝马迹。同时,圣地麦加的表层之下,社会生活中的黑暗面和犯罪活动出现了端倪。宗教极端主义也在不断滋生,圣地麦加这座城市的神圣性因其具有的阴暗面而正在消失……小说的第二部分在西班牙的马德里展开,谜团被一一揭开,抽丝剥茧的过程令人叹为观止。小说从人头巷出发,将人头巷拟人化,它变成了这部小说的真正的叙事者,又从小巷出发,引领我们来到吉达这个海港城市,以及欧洲的西班牙马德里,才将小说收束。
这部小说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它和阿拉伯古代作家、生活在公元十世纪末期到十一世纪中叶的伊本·哈兹姆所著的《鹁鸽的项圈》有着互文性,形成了跨越一千年的对话。伊本·哈兹姆所写的《鹁鸽的项圈》是一部关于爱的艺术的哲思著作,探讨了爱情的诸多方面,比如爱情的表现、规律和种类,探讨了爱的背叛、分离和灾难等,特别强调了爱情的贞洁之美与矢志不渝的价值。
拉佳·阿利姆的《鸽子项圈》恰恰是以当代沙特女性的眼光对一千年前强调贞洁之爱的伊本·哈兹姆的反驳。“贞洁”这个词语现在成了阿拉伯世界男人压迫女人的代名词。小说中有关这一问题的呈现具有着令人触目惊心的表达。小说具有鲜明的阿拉伯文化所诞生出来的文学叙述文本的特征。苏非神秘主义的呈现,也是这部小说的一大特点。
可以说,这部小说从一个点出发,将麦加城与广阔的当代生活联系在一起,运用互文展开了和阿拉伯古代作家的对话。小说叙事手段多样化,文本中夹杂着文本,日记、书信、记述等等片段文字都是整部小说的组成部分,将过去的时间与历史的走向呈现出来,记忆与当下,谎言与证词,都在小说中成为旁证。表面上看这是一部侦探小说,外壳之下,渐渐让我们看到这是一部独特的、融合了现实关怀和历史文化探寻的文化小说,也是一部具有女性眼光和特点的现实主义小说。
阿拉伯小说国际奖的评委会主任,伊拉克诗人和小说家法赫德·阿尔-阿扎威评价这部作品时说道:
“《鸽子项圈》揭露了麦加真实的一面:在这座城市神圣的面纱后面,是另一个麦加,其中包括大量的犯罪,还有腐败、娼妓,以及黑手党建筑承包商,为了商业利益,他们正在摧毁这座城市的历史区域,也正在摧毁这座城市的灵魂。”
由此可见,《鸽子项圈》正是因其独特丰富的、光谱一般的色彩,而成为当代阿拉伯文学中的一部杰作。
责任编辑 曾 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