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历的四川广汉农村改革

常光南

编者按：改革开放是决定当代中国前途命运的关键一招。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前进道路上必须“坚持深化改革开放”。2023年是改革开放45周年，本杂志社与中国（海南）改革发展研究院合作，开设“口述改革开放”栏目，陆续刊发改革开放重要历程、事件中亲历者的口述回忆文章，记录改革开放历史，宣传改革开放精神。

“生产搞得比较好的都是‘包产到组生产队”

粉碎“四人帮”之后，我当了广汉县委书记，广汉气温、水利、土壤条件都不错，劳动力也很充足，但生产水平不高。1976年，全县人均收入只有78块，过去10年人均收入仅增长了2块3毛钱。我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骑着自行车到处调查，广汉20多个公社我都跑遍了，找一些社员、基层干部听听他们的意见。

有一天，我到西高公社，发现这个地方生产搞得不错，就找到公社副队长，问他：“你们生产搞得不错，有啥子窍门？”他说“包产到组”了。他们以作业组（一个作业组大概七个生产队）为基础，把土地、人、牛分了。

回来后，我就派工作组去西高公社调查“包产到组”。通过调查了解到，生产搞得比较好的都实行了“包产到组”，包括西高公社、向阳公社、金鱼公社、松林公社，还有其他许多生产队。从刚开始采用的是“包工”后来發展到“包产”，大家普遍都认为“包产”就是好，但都不敢说，“谁要是说出去，今后全生产队的人都到他家吃饭”。

1977年10月10日，广汉县委召开了公社党委书记会议，讨论当中，我提出来，发现有些生产队搞得好，因为实行了“包产到组”。到会的同志有的说，过了10多年了，你还敢“包产到户”？有人就提议把它改成“定产”，但其实“定产”跟“包产”一样。当时的讨论很热闹，大家意识到搞“包产到户”是对的，就是不敢搞。

会上，金鱼公社的党委书记李明英站起来说：“常书记，只要你同意‘包产到组，一亩田保证平均增加一百斤，增不到一百斤，撤我的职。”我当时心里想，不增加肥料，也不增加本钱，光一个“包产到组”就增加一百斤粮食，是不容易的。

同一时间前后，省委政策研究办公室主任岳忠到广汉考察工作，我就向他请教：“岳主任，我们想搞‘包产到组，你看搞得搞不得？”他建议我们接受过去的教训，先搞一个试点。

县里决定在金鱼公社开展试点。但是各个公社都要求搞试点，最后我让县委夏副书记到地委、省委去请示，“全县搞‘包产到组行不行？”他跟当时分管农业的省革委会副主任杨万选汇报过后，杨主任说支持我们先搞一个试点，搞好了再推广。

1979年1月，四川省农村推行“包产到户”后，农民忙于春耕

“包产到组”逐步在全省推广

金鱼公社搞“包产到组”的时候，杨万选来考察了，他带着工作组在金鱼公社住了一个星期，专门研究“包产到组”。秋后，金鱼公社粮食产量初步算出来，增长了500多万斤，每亩平均增加了200多斤。公社党委给县委写了一个报告，填了一个表。拿到表格我高兴得很，一个公社一年增加500多万斤，这个不简单。

就在这个时候，温江地委召开公社党委书记以上的干部会，在大邑县开“点小春”现场会。公社党委书记以上的干部都参加，县委书记也都参加。开会前，我拿着这个表向省革委会报告，先找杨万选主任，他不在，刚好主管农业的杨汝岱在场，我就把这个表给他了，杨汝岱拿着表去跟省委报告。

当天晚上，地委书记通知各县县委书记到县委二楼会议室开会。我一进会议室就发现省委书记在对面坐着，他边上空了个位置，见我来了招呼我：“常光南，来来来，坐到这里，今天晚上你唱主角，把一个公社一年增加500多万斤的情况跟大家说一下。”我就如实地把金鱼公社“包产到组”的过程、增产的情况给大家作了汇报。汇报后，省委书记说：“大家讨论下，看金鱼公社搞得搞不得，大家想不想搞？”灌县的县委书记说，搞是想搞，就是不敢搞。新津的县委书记说金鱼公社“包产到组”是一个创造，应该搞。会上县委书记都发了言，多数人都表态要搞。但也有不同看法，有一个县委书记发言说，“包产到组”把生产队都瓦解了，生产队不就废了吗？省委书记就说，金鱼公社搞“包产到组”方向、道路没得问题，社会主义劳动的制度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符合这个原则，想搞的可以推广，还有看法的可以搞试点。我心里一下高兴了，第一，既然说想搞的可以推广，广汉就可以推广；第二是肯定了方向、道路没问题。

第二天会上，公社党委书记简单地讨论了“点小春”的问题，主要讨论了“包产到组”的问题。会后，各公社召开了社员大会，全县搞“包产到组”。有的把作业组划小，本来这个组20户，他划个七八户，四五户。全县搞得热火朝天。1978年，省委给各个地区发简报。简报上说金鱼公社一年增长了500多万斤，各地可以参观、学习。简报发下去过后，“包产到组”就在全省推广了。各地的都到金鱼公社参观。

“把公社牌子换成乡政府”

开始“包产到组”“包产到户”后，生产队的体制也发生了变化，但是公社的体制还是“一大二公三平调”，这个组就平调不了。生产队的体制发生变化，在调动大家积极性方面，公社没发挥什么作用。

正当我在想怎么办的时候，有一天我到向阳公社，公社书记叶文志带着我检查生产时碰到一个老农，大概有60岁，叶文志说他是酒厂厂长，为了完成任务，积极性很高，好多天晚上不睡觉。叶文志说，生产队给承包出去，工业、商业市场也都承包出去了。大家积极性高，效果好。

我回去和县委讨论，经过县委研究，决定在向阳公社搞试点。酒厂、沙子厂都承包出去，成立农业公司、工业公司、商业公司，又成立了一个农工商联合总公司。管农业的几个人专门管农业技术，如播种、治虫、水利，成立农业公司。工业公司有几个工厂，商业是供销社。最后剩下行政工作怎么做？大家商量找几个人组成行政组，有些人觉得可以成立乡公所，有的说成立政府。

讨论期间，大概是1980年3月30日，省委同志叫广汉县委主要领导到金牛坝开会。省委书记说：“今天专门喊广汉县委主要领导来研究广汉的试点，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当我们汇报县里成立了工业公司、农业公司时，省委同志都表示同意，过去都说公社干部是万金油，门门懂，样样会，但门门都钻得不深。书记肯定这个分工是对的，可以试点。将来出了问题，纠正也好纠正。所以会上就定下来了。

散会后，这个行政组咋办？我们讨论了很长时间，还是定不下来。后来我到东北出差，见到国务院领导，我把讨论情况跟他说了下。他建议把公社的牌子换成乡政府，说这个势在必行。回来后我就问其他人“势在必行”什么意思？叶文志说，势在必行就是叫你搞快点。

我组织大家开会，把中央的精神，省委书记、省长跟县委讨论的结果向大家传达了。我把公社的弊病说了，也把成立政府的优点讲了，大家都表示同意把公社牌子取了，换成乡政府。我说不往外宣传、不登报、不广播，不接受外地人来参观。今后人民政府是管政府，生产是管生产，不能平调了。等这一切工作做好了，还面临一个问题，公社牌子取了，换成乡政府，谁来领导乡政府？讨论下认为党委领导，政府就是党委领导下的人民政府。当时这个牌子是悄悄换的。

后来，新华社记者从那经过，用照相机把牌子照了下来，发到了北京。很快，全国人大的一个主任打来电话，问“你们广汉县有没有个向阳（公社）？”县委办公室主任郑学成说，有。那个主任问：“你们是不是把公社牌子取了，换成乡政府了？”“有，我们搞个试点。”“哪个叫你们搞试点的？”“我们自己要搞的，如果行就行，不行我们把它换过来。”来电就说：“好吧，我们派人了解一下”。后来就派工作组来了。来了后第一个找到我，我把情况说了下。工作组又到向阳住了几天了解情况。我很担心结果，问他们也不说，临走工作组才说：“你们这个做法搞试点是可以的，群众也是满意的。”过了几天，《参考消息》转载了日本《读卖新闻》，新闻上说多名记者调查向阳把公社牌子换成乡政府。

1980年6月，广汉县向阳乡在全国率先摘下“人民公社”牌子，挂上了“乡人民政府”的牌子

有一天在温江开会，地委书记叫我说下，我就汇报了换公社牌子的事情。大家听了先是都愣了，后来都说牌子换得好，应该这样搞。正当我觉得改革确实困难，想不通的时候，一个跟我关系比较好的公社党委书记说，“改革啊，前进是方向，但是挨骂也是难免的。”我想想我算什么改革嘛，我就是根据中央、邓小平同志提出来“解放思想，把生产搞上去”的精神，带着大家把生产搞上去嘛。

中央工作组回去后不久，县委接到全国人大的通知，上面说“请示了国务院的领导，你们搞试点是对的，应该肯定。”这个时候我才放心了。后来又有正式文件将公社牌子换成乡政府，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也讨论通过了，1982年宪法也规定农村人民公社要改变政社合一的体制，设立乡政府。

四川广汉县城郊公社社员踊跃向国家交售新粮

“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生产就会搞好”

为什么在向阳公社開展试点呢？因为向阳公社人口才1万，搞错了好纠正。这是在向阳搞试点的原因。

那时候虽说换牌子，心里还是有点怕。我确定了三条：不登报、不宣传、不造声势，偷偷地搞。当时的思想跟自己的想法都是有矛盾的。偷偷搞就是怕，这头觉得必须要搞，那头又觉得有点怕，所以就产生这种现象。

向阳公社“撤社建乡”以后，群众支持，满意得很，周围的人都来看。农业、工业、商业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生产就会搞好，生产的东西多了，分配多了，富裕了，群众就满意了。政社分离，建立乡政府后，农业公司管农业、管种子、治虫、转季节种植，专门研究这些，它懂这些问题就可以搞好。政府做行政工作，什么上公粮、管治保、计划生育，也有专职的去搞，钻得就比较深、比较细，不是啥都抓。

我1952年转业到地方当区委书记，搞了几十年农村工作，说不辛苦不是真的。我们当干部的时候，县委在农村，没有过过星期天，白天上班，晚上也上班。辛辛苦苦的却搞不好，群众不满意，原因自己心里清楚，觉得对不起群众，心里有愧。这也是我搞“包产”的动力。我在笔记本背后写了四个字“求实与事、富民为先”。“求实”，是指搞任何工作都要求实在。“富民为先”，我认为包括干部、工人、知识分子、农民在内的人民富裕了，党、国家才会有希望，才会受到拥护。粉碎“四人帮”后要求大家要解放思想。我就解放思想，下决心要改，抱着就是不当书记了，豁出去了，也要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的决心，中央领导正确，群众拥护，所以搞得很起劲。也因此，广汉搞改革比较顺利。每次想到这些事，我心里就高兴。

（责任编辑 汪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