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不必完美

李琳

2023年2月2日，尽管过年的气氛仍然浓厚，但举国上下的目光却都聚焦在一名16岁高中少年的新闻发布会上。经调查，所有关键证据都指向：失踪的铅山少年胡某宇系死于自杀。作为一名普通教育工作者，对此深感痛心和惋惜之余，我又进一步反思了近两年我与心理、情绪存在问题的学生一起成长的故事。

2021年起，我接任班主任，班上有几个学生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其中曾存在轻生念头的就有两个。他们的心理健康问题，是我时刻不能掉以轻心的头等大事。

家校练习本上的“犯意表示”

法律上把实施犯罪行为的意图称为“犯意”，犯意只存在于内心之中。如果通过语言、文字或其他方式流露出来，则成为“犯意表示”。5月20日因为“520”谐音“我爱你”，被广大网友当成“网络情人节”。本该是充满爱意的一天，我却发现了小A的天大秘密：她交上来的家校练习本上赫然写着“我想杀人”。

我们学校素有使用“家校练习本”建立学生、家长与教师沟通桥梁的传统，鼓励学生把所感所得都写在上面。而小A写的这四个字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其实她给我的印象是大大咧咧、热情开朗，比较受人喜欢。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反复预演如何与小A谈这个“秘密”的时候，她竟然主动来找我谈心。

她说：“我从八年级下学期开始，就一直想杀人。”我努力镇定听她讲，并没有问她“想杀谁”“为什么想杀人”这种问题，而是问她：“既然你写出这个秘密，说明你信任老师，那你介不介意我们邀请心理辅导中心的老师一起谈谈这个事情？”她并不介意，我们当天就见了心理辅导老师，并预约了每周四上午大课间的心理辅导。

经过多方了解，小A的父亲婚内出轨后与母亲离婚，并与第三者再婚，她也表达了对父亲和第三者的怨恨。我想，这很可能是问题的诱因之一。

周二，心理辅导中心付艳杰老师打来电话说小A等不及周四会面，已经和他见过了。付老师在中学生心理健康量表中选择了专业性、使用率比较高的90项症状清单（SCL-90）给小A做测试。该量表根据受测者自我感觉不佳的严重程度，分值范围为2～5分，分值越高越严重。经过量表测试，因子得分中的“精神病性、偏执、躯体化、强迫症状、抑郁、焦虑”等都高于3，“敌对”高达4.33。挂了电话，我反而如释重负：小A写下这个天大秘密之后，主动来找过我两次，并提前去做了心理辅导和量表测试，说明她内心并不是真的要“杀人”，“杀人”的“犯意”只是她激烈情绪的外在表达和引起老师注意的具体方式。

有了这个判断，我从一个妻子的角度和她分享婚姻中的各种问题，从一个女儿的角度和她分享我父母的故事。有一天放学，她跑到我跟前撒娇说：“琳姐（班里孩子们都这样叫我），我跟您一起坐电梯。”在电梯里，她说：“老班，报告您一个好消息，我爸爸和那女的离婚了。”我说：“这样的话，你爸妈重归于好就很有可能了。不过你要尊重你妈妈的意见，看她能不能原谅爸爸……”

经过四次心理辅导，小A最后一次量表测试因子得分各项指标都显示正常，特别是“敌对”得分，由第一次测试的“4.33”降到“1.83”。如今，小A顺利升入理想高中，课余还通过微信给我讲她认为有趣的老师、搞笑的同学，关心我工作忙不忙，让我注意休息，等等。她的语音消息，我都忍不住多听两遍，听听这个快乐、阳光的少女的声音。

特殊孩子的受教育权

患有严重抑郁症、曾有轻生念头的同学小B情况更加棘手，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来上学了。

3月1日，开学第一天，听闻学校安排了新班主任的小B爸爸来学校找到我，二话没说先把厚厚一沓病历摆在桌上，“重度抑郁”的诊断结论让我压力倍增。小B爸爸说：“孩子听说您当班主任，硬要回来上学……”七尺男儿在我面前哽咽得没法继续说下去，那句“把您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让我一时觉得受不起这份沉重的信任。

返校第一天，小B突然手冰凉、浑身出汗。我一边给家长联系，询问以前有没有这种情况，一边把他带到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然后给他揉手、搓背，告诉他：“不要急，刚来上课，身体可能还不适应，咱慢慢来。”鉴于学校统一进行中招体育训练，又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我也同意他可以不参加大课间的体育活动。没想到，他竟趁同学们在训练、教室没有人的时候主动打扫卫生。我表扬他把教室的清洁维护得很好，他很难得地露出了笑脸。

和小B的沟通一开始很不顺利，他总是局促地坐在那里，偶尔用几个字的词组或者短句回复我。我在和家长的沟通中得知：小学六年级时，老师简单粗暴的管理方法，是小B抑郁倾向的最早诱因。后来家里又添了个弟弟，小B感觉被父母忽视，抑郁症病情进一步加重。知道原因后，我深感教师个人的师德师风、教育教学的方式对学生产生的巨大影响。因为没有办法弥补曾经的老师给小B带来的伤害，所以我和班上其他老师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用爱心、耐心、细心赢得小B的信任，帮助他重新建立对老师、对学校的信任。

慢慢地，小B开始能夠准时到校，抑郁症病情也渐渐好转，课业也逐渐能够跟上老师的节奏了。在中考复习时，他信心满满地对我说：“我一定全力以赴，争取实现参加完所有考试科目的目标！”是啊，对于其他学生，中考的目标是争取考出优异成绩，小B的目标却是争取参加所有科目。可想而知，小B迈出了怎样艰难并且坚定的一步。最终，小B不仅参加了全部科目的考试，还被本地一所高中录取，小B一家又惊又喜。

可以追求完美，不必事事完美

这些故事愈发证明：没有健全的人格、健康的身心，所谓完美人生、优异成绩、全面发展都无从谈起。但在现实生活中，互联网上良莠不齐的信息、错误的价值导向，家长错误的教育观念和方法，教师在落实“双减”政策、推行素质教育过程中面临的来自部分家长和社会的压力，都让我们很难真正把孩子引导到成长、成人、成才的道路上来。

人生有很多维度、很多阶段。无论是在学业、工作还是家庭生活中，我们都应当认识和接纳人生的不完美，并和自己、家人、同学、老师、朋友建立健康的关系。无论是追求完美家庭、无法正视父母婚姻不幸的小A，还是一味关心个人婚姻得失忽略孩子诉求的小A父母，无论是追求听话乖巧的“完美学生”而伤害了“不完美”的小B的老师，还是越想迎合老师做一个完美学生却越适得其反以至几近辍学的小B，大家都在追求完美的过程中失去了爱的共识，忘记了教育究竟是为了什么。“培养什么人、怎样培养人、为谁培养人”的问题，不应只是教育工作者的问题，家长、受教育者和全社会都应当时时自省。

在《家庭教育促进法》颁布实施的背景下，在《教育法》修订完善的背景下，胡某宇的不幸离世给所有人上了沉重的一课。假如胡某宇有几个知心小伙伴互相帮助，假如家长听到他“压力大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的倾诉时来一次真正有效的亲子交流，假如老师适时引导大家适应新节奏、应对新挑战，假如学习成绩不好也依然有人真的喜欢他、宠爱他……可是，人生不能重来，历史没有假如。

我感到无比庆幸的是，在和小A、小B及其他几个有心理疾病学生的交流过程中，我真正赋予他们的能量，不是课本上的知识，不是来自一名有几十年教龄老师的人生经验和大道理，恰恰是我与他们每个人关于爱的共识。这份爱，无关成绩、无关经历、不以完美为前提，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特别的，就是惊喜。最终，在我和其他老师的帮助下，他们重拾爱的勇气和能力，直面自己的不完美，直面家庭的不完美，学会爱自己、爱他人，重新投入家庭生活、学校生活，迈向新的挑战，并在新的投入和新的挑战中汲取能量，勇毅前行。

（责编 马孟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