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思想史:回顾与反思

2023-07-04 14:57:21柯平刘旭青
四川图书馆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目录学思想史书目

柯平 刘旭青

摘 要:

中国目录学思想史代表着目录学发展的过去,同时昭示着学科发展的未来。文章以思想史方法论的突破作为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研究的新起点,分别从目录学家、目录学实践和时代因素等方面梳理了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研究的现状与问题,提出中国目录学思想史发展的建议。

关键词:

中国目录学;思想史;回顾;反思

中图分类号:G2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3-7136(2023)01-0001-08

History of Chinese Bibliography Thought: Review and Reflection

KE Ping,LIU Xu-qing

Abstract:

The history of Chinese bibliography thought represents the past of the development of bibliography,and also indicates the future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discipline. This paper takes the breakthrough in the methodology of the history of thought as the new starting point of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bibliography thought,combs the current situation and problems of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bibliography thought from the aspects of bibliographers,bibliography practice and era factors,and puts forward suggestion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bibliography thought.

Keywords:

Chinese bibliography;history of thought;review; reflection

0 引言

科林伍德曾提出:“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1]历史是基于人类有意识、有目的的社会活动,其中思想因素在人类历史发展中起着重要作用。目录学史是人类历史和文化的反映方式之一,作为目录学史分支的思想史研究则是反映目录学思想发展的一个关键侧面,并同其他社会侧面发生着广泛的联系。面对中国目录学的悠久历史和丰硕成果,不同时代均产生了具有代表性的、足以让后人自豪的目录学思想。从梁代阮孝绪的《七录序》到宋代郑樵的《通志·校雠略》,再到清代章学诚的《校雠通义》,目录学研究者代不乏人。近代以来,现代目录学理论体系逐步建立,产生了一批如余嘉锡《目录学发微》、汪辟疆《目录学研究》、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刘纪泽《目录学概论》等著名的目录学家及目录学专著。然而,经验时期和理论发展阶段的目录学尚未开启思想史研究这一领域,还没有将目录学与各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书目工作联系起来,探寻目录学思想发展的历史原因、社会动力,进而探讨目录学家的思想体系与发展规律[2]。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目录学史研究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取得了一定突破。一些具有代表性的目录学史专著开始关注目录学思想及思想史问题,最早在此领域进行初步尝试的是王重民和吕绍虞,两位的《普通目录学》课程及讲稿虽未专门开辟思想史专题,却已将“学术思想变化”[3]融入目录学研究中。此后,以彭斐章为代表的几部目录学理论研究著作对某些重要目录学家的思想和理论进行了有益的探索[4]。此时期在目录学史的研究著述中或多或少都会涉及目录学思想史,例如乔好勤的《中国目录学史》在不同时代设立了对目录学家思想的专节讨论[5]。这些论著阐述了我国目录学思想及目录学家的主要成就,从不同角度观察、审视了中国目录学思想的发展历程和中心议题,对后来研究者视野的开阔、观点的汲取有着极大的助益[6]。思想史研究对目录学其他研究领域有着无法替代的重要功能,可为当下目录学发展中忽视的重要理论问题提供新的灵感和思路,并从以往目录学思想中获得建设新范式所需的素材[7]。同时,思想史研究作为目录学中一个对广度和深度要求均较高的综合性研究领域,呈现出较高的研究难度,也是长期以来目录学研究的一大薄弱环节。

1 思想史方法论的启示

方法论是思想史研究的基本思维方式和基本原则,涵盖了一般层面的历史研究、价值研究、逻辑研究、意识形态研究等,思想史的知识追求、视野期待等均需通过方法论的界定来表明其功能[8]。

从思想史方法论来看,思想史研究方法论本身呈现出多元性。首先,任何一门社会科学在草创阶段难免会面临一些方法论问题,例如归纳或演绎、具体到抽象或抽象到具体等[9]。概念史、观念史、历史语义学、修辞学等也是思想史研究中常用的方法。其次,思想史研究由于方法论及论学宗旨上的差异会形成不同的学派[10]。西方思想史研究领域有“施特劳斯学派”和“剑桥学派”两大学派,前者从方法论上更加强调对经典文本所承载信息的直观揭示,后者则更加强调文本在“语境中的概念”,也由于“语境”内涵的复杂性,文本在语境中是绝对敞开的。这与我国古典学术中的“考据派”“义理派”有着某些相近之处,前者是对文本本义的探寻,后者则强调在内涵上的演绎。中国思想史研究领域同样关注文本,但更加看重与其他领域的关联效应。例如,侯外庐学派注重思想史与社会史的关联[11],以刘泽华为代表的王权主义学派更加关注从矛盾中陈述历史[12],葛兆光侧重从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中阐述思想的发展进程[13],张分田提出“以罗列事实”为主的思想史[14],雷戈基于制度分析和技术分析提出的“历史—思想”研究法[15]。据此,在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研究中形成的各种不同视角、不同学派,方法多元、求同存异,是完全合理的现象。

从目录学思想史研究的现实看,中国目录学思想史乃至整个目录学史研究的主要方法是历史研究法,更具体说是史料学的方法[16]。首先,目录学思想史研究是传统史学层面的研究范式,并没有从思想史方法论的角度出发,单方面的史料堆砌及所谓严密的逻辑演绎,会造成思想史研究貌似深刻的假象[17]。目录之学“昉乎史”[18],本身就是获取史料的一大工具,古典目录学多被归于史学,因此与史学思想的会通与互动自然得到重视[19]。但囿于传统研究方法及思维定式,难以突破前人的研究结论。其次,以史学的发展来看,史学研究方法论的根本突破在于历史观的转变。晚清以来,经历了历史进化论、唯物史观以及唯物史观重新认识等不同的认识阶段,均对史学方法论的飞跃性发展有着明显的促进作用,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蔡尚思的《中国思想研究法》、严耕望的《治史三书》等都在此背景下产生,这对于目录学思想史研究同样适用。

从发展视角,中国目录学思想史方法论需要突破。首先,思想史作为文化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本没有固定的研究范式和研究方法。单纯套用现成的研究与撰写方式,难免会削足适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人文社会科学的一般方法论要求,当然也是目录学思想史根本的方法论原则。在对库恩“范式”理论的诸多解释下,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研究也应不断突破,而制约这一革新的关键是方法论问题。其次,思想史研究不能纯粹归因于一种方法论的正确选择,任何一种方法论均是从某个横截面了解思想史的结构。中国目录学思想史只是目录学史或思想史中的一个专门领域,目录学思想史研究应该与其他学科领域的思想史研究有所区别,但在研究方法上并没有绝对的独立性。再次,目录学思想史是一门交叉的学科领域,作为学科专史的思想史研究,目录学思想史研究更应该在学科史方法论的基础上结合目录学的学科特质,探究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研究的新方法论。新方法论不是对传统历史研究法的排斥,而是不断吸纳其他学科领域、新技术的范式方法,构建起目录学思想史研究核心方法与辅助方法相结合的方法论体系。反思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的方法论问题,应该遵循多元化的理性原则,从不同方法路径、价值立场、学术旨趣上切入研究。但是仍需要对一些基本的问题达成共识,例如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的研究对象、基本问题域、历史分期等。最后,方法论的突破是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研究的新起点。应以思想史方法论为基础构建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研究的方法论,形成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研究的方法论自觉。

2 基于目录学家思想的目录学思想史研究

目录学家是目录学思想史研究的一大主体,但目录学家思想研究不能等同于目录学思想史研究。以目录学家思想史代替目录学思想史,这是我国目录学思想史研究中存在的最大问题。

中华文化讲求“知人论世”,十分看重“人”在社会各领域中的发展及影响。以人物为中心的文化形态长期占据了中华历史文明的主体,中国史学将人物纪传作为撰述的主要范式,形成了“以人物为中心的学术品格”[20]。因此,学术史、思想史领域也就将学人作为研究的主体。到明清时期,由传统传记体史籍发展出以《宋元学案》《明儒学案》等为代表的“学案体”著作。近代社会以来,人们更倾向于以一种体系化的概念去把握某一事物的思想内容,仅以学人为中心的“学案体”受到一定弱化,但仍有很强的生命力。在目录学领域,李万健的《中国著名目录学家传略》、申畅的《中国目录学家传略》、全根先的《中国近现代目录学家传略》都不是思想史专论,在某种程度上是“学案体”的延续。

然而,对目录学家思想的研究在人物分布上呈现极度不平衡。在我国漫长的目录学发展史中,涌现出上千名目录学家[21]。尤其是宋代之后刻书事业、私人藏书兴盛,出现大量私人藏书家、私人藏书目录。清代朴学的发展,目录学更是一度上升为显学,产生了一大批以乾嘉学派为代表的目录学家。从已有的研究来看,对主要的目录学家思想的研究并没有做到全面覆盖。学界将关注重点放在了刘氏父子、郑樵、章学诚、纪昀、张之洞、姚名达等古今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身上,此类研究论述在数量上也最多。而且,欠缺群体性研究,没有形成学派思維。目录学家的思想并不是孤立的,可以从宏观视野层面审视目录学家思想的类属。一些书目多是众手所成,虽仅署某人之名,但反映的并非某位目录学家的思想[22];一些书目虽表现出时空间隔,但目录学家却持相同的编撰理念。这样的学科史研究,形成了以点带面的研究格局。中国目录学发展史中有众多成就突出的目录学家,也形成了各具代表性的目录学思想,但部分代表性的目录学家难以从整体上全面反映思想史继承和发展的整体格局[23]。

实际上,基于目录学家的思想史研究具有复杂性特征。首先,目录学家角色往往具有多元性。例如,目录学界经常关注的班固、魏征、刘知几、郑樵等均非单纯的目录学家。乾嘉学派大量学人的核心成就也没有体现在目录学上,故而探讨他们的目录学思想还应与其政治主张、整体学术理念等相关联。其次,对目录学家的选择一般考虑其学术成就及在目录学史上的作用和影响,重点选择成就突出、影响深远的名家,但是难免忽略时空及思想派别代表性问题。例如,姚名达的《目录学》首次列出刘氏父子、阮孝绪、毋煚、郑樵、章学诚、纪昀等具有突出贡献的目录学家,基本涉及各人的传略、贡献及影响[24],但这种选择方式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再次,研究者的兴趣在于记载目录学家的生平事迹及其学术主张,将目录学家从其所处的历史情境中剥离开来,把目录学思想看作是目录学家本人思考的结果,这种“英雄史”的思维方式不过是思想史书写的一个片面。

3 基于目录学实践的目录学思想史研究

当今目录学思想史研究出现理论与实践相分离的局面,两者的脱节让思想史研究片面化、浅显化。理论研究者缺乏书目实践的经历和对于历代书目实践的深刻体悟,应用研究者又忽视理论研究和思想研究的价值,从理论到理论的研究思维是思想史研究的又一大弊端。

书目实践是目录学思想的根本来源。首先,思想史研究应从历代书目实践中提炼思想。目录是伴随书目实践的过程而产生的,书目工作的水平直接影响到目录的质量,书目实践是书目认识及思想的基础。例如,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我国目录学发展的一个高峰期,产生了荀勖、李充、王俭、阮孝绪等目录学家,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目录学思想。此时期的一大特点是校书盛行,“十六次校书的结果产生了众多的书目”[25]。其次,在众多有关书目实践的研究中,弊端在于忽视对思想的提炼。目录学并非故纸堆中的学问,也不是象牙塔中的学科,而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学问,有其自身发展的客观规律。正是由于其很强的实践性,反而容易忽略其思想性。目录学绝非单纯的“为甲乙纪数之需”,但学界很长时间难以走出“部次甲乙”的桎梏[26]。

目录作为书目实践的结果,并不能完全反映书目实践的过程。首先,从书目实践中获取目录学思想,不仅仅只是分析某一书目的文本价值与意义。宋以前的目录学家是以具体的“书目”体现其整理和著录图书的思想和方法,因此古典书目是理论与实践结合的产物。自郑樵开始,出现了《通志·校雠略》这样的专门理论著作,但仍伴随有《通志·艺文略》这一实践成果。清代章学诚著有《校雠通义》,同时也编撰了《史籍考》及《和州志·艺文书》等重要书目。这种书目实践与目录学理论研究相结合的路径是中国目录学的优良传统。其次,研究者是否有书目实践的经历与经验,直接影响到对实践活动的感悟程度。从郑樵到章学诚,既是目录学理论家,也是书目实践家。近代以余嘉锡、汪辟疆、刘纪泽等为代表的一批目录学家,主要是目录学理论家,而非书目工作者。研究目录学思想史不应与书目工作的距离越来越远,而应积极参与到图书整理、书目编撰实践中。

历代书目实践呈现出综合化特征。首先,对校雠实践和书目实践范围认识的不同,带来了对目录学思想史范畴认识的不同。中国目录学自孔子整理六经到西汉目录学的开创,代表以目录法、校勘法、版本法等为实践内容的校雠学的产生[27]。郑樵将校雠的范畴进一步扩大到设官专守、搜集求书、确定类例、设法流传等,这是中国传统学术固有的综合性特征。至清代朴学义例派与考订派的对立,导致目录学和校雠学范畴之争。从广义上看,目录是校雠活动的结果,也是校雠实践的一个环节[28]。若单纯讲狭义的书目实践,则会忽略与之相关的其他环节。而思想本身是个十分宽泛的概念,离不开对理论研究与实践活动的整体把握。其次,不同的书目实践需求带来不同的目录体式,形成基于实践的目录学思想史专论。从书目类型上看,目录学思想涵盖了官修目录、史志目录、私家目录以及各类型专科目录;从书目体制上看,叙录体、传录体、辑录体等的出现也反映了不同的思想派别。再次,不同领域书目实践的发展水平影响着思想史的研究态势。专科目录学本身就是目录学与其他学科的结合,但各专科目录学的发展也呈现出不平衡的特征。文学目录学、历史目录学以及中医古籍目录学等少数专科目录学发展较为成熟,其他大量专科目录学领域仅仅是实践层面简单地结合,学科理论及思想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

然而,目录学史对书目实践领域的关注颇不平衡。首先,书目实践经历了一个不断革新的历程。类叙、提要、分类、编目、互著和别裁等传统的书目工作方法,在很长时间代表着我国古典目录学的成就和特色。近代以来随着现代图书馆的产生、西方现代图书分类法的传入,目录由书本式过渡到了卡片式。计算机技术引入图书编目之后,数字目录学又逐渐兴起[29]。书目实践和书目工作方式的转变必然带来目录学思想的转变,而学界对新型书目实践的思想挖掘还远远不够。其次,分类与编目是目录学两大支柱,自然成为实践类研究的主体。由于分类思想适用范围的广泛性,在应用于文献分类之外,诸如教育学、知识学等社会科学,数学、化学等自然科学均十分关注分类思想的研究。而编目思想研究仅在图书馆学、文献学领域得到延续,以高红的《编目思想史》为代表[30]。

需要指出的是,从理论到理论的思维定式束缚了思想史研究的创新与进步。首先,目录学界两千年的崇古理念,以刘略、班志为目录学正宗。同时以两人的是非为是非,以其书目作为衡量书目编撰水平的标准。章学诚《校雠通义》就以“原道”“宗刘”作为开篇,视其为不可超越的一座高峰。其次,我国目录学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这一思想传统,将其比作目录学的核心思想是符合中华文化发展的内在要求的,属于对经验时代目录学的价值总结。基于此出现的“目录者学术之史也”[31],“即类求书,因书究学”[32],“辨别源流,详究义例”[33]等,基本是从此思想中衍生、提煉而来,并未考虑到不断变易的书目实践。但这仅是中国目录学思想的局部认识,并没有完全揭示目录学思想的全部内容[34]。再次,难以打破固有的思想观念。例如,“致用”观念作为目录学的价值和任务,在学界已经达成共识[35]。中国学术向来讲求“经世致用”,目录学被比作“致用之学”。即使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这一思想宗旨,最后还是要落实到“致用”上。这就让思想史在已经成熟的框架中形成了闭环,因此需要对固有的思想和观念进行再思考[36]。

4 基于时代的目录学思想史研究

作为一门时代性很强的学科,目录学思想不可能超脱于现实。一旦离开了思想史研究的时代前提,目录学家及其代表书目的社会价值也就无从判定,此种思想史必然会打上主观的烙印,这是思想史研究的第三大问题。

基于时代的目录学思想史有着连续性和阶段性两大特色。首先,连续性是学科发展的一大源动力,不断地塑造目录学的思想传统,让目录学思想呈现出一个前后因循、继承发展的过程。以分类法的沿革为例,从“六分法”产生,到“四七互竟”,再到“四分法”的确立[37],分类思想经历了一个不断探索和革新的过程,某一时代的目录均可从前代目录中得到发展的线索和思想延续的基础。余庆蓉、王晋卿的《中国目录学思想史》即为一部通体式专著,是对目录学思想连续性的考察。其次,阶段性为目录学在不同时期形成的思想框架,构筑成某一时代思想的主流和特色。目录学思想是延续的,作为文本的目录则是以断点的形式呈现的,不同目录学家之间也有着时代间隔。目前,尚无断代思想史专著,对断代思想史的专论也不全面。乔好勤发表有魏晋南北朝[38]、唐代[39]、宋代[40]等断代思想史论文,白金[41]、余庆蓉[42]分别对北宋、新中国目录学思想进行了总结和梳理。断代思想史研究不能忽视不同时代间的融通与联结,思想史研究应将不同时代的目录学思想看作一个联系的整体。再次,思想史研究不是对某一节点的研究,不能过分关注于某一时期、人物或书目。例如,思想史研究的时代分布呈现出明显的不平衡,直接导致思想史研究的延续性较低。汉代、宋代、清代是目录学发展的高峰期,成果众多、史料较为容易获取,因而对目录学思想的研究主要聚焦于这几个目录学成就及影响较大的时代。而其他时代的目录学思想研究则明显单薄,尤其是先秦、五代十国、辽、夏、金、元等的目录学思想有待深入挖掘。

从连续性进一步分析,古典目录学思想与现代目录学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学界常将中国目录学史等同于古典目录学发展史,更加重视对古代目录学思想的研究,忽视对近现代目录学思想的研究[43]。一部完整的中国目录学思想史应该是由古代、近现代目录学共同构成的,不同时代目录学均有其产生的时代背景、特色和规律。中国目录学有着丰富的历史遗产,现代目录学自产生以来也取得了可喜的成绩。随着现代目录学理论体系的建立,目录学由经验时期过渡到理论时期。从古典目录学到现代目录学,目录学的主体由整理者一端过渡到读者一端,更加强调信息组织的致用性、书目情报的服务性,从而忽视其思想属性。目录学思想史研究需加强彼此间的融通,而非只关注界限与区别。应从不同时代传承与创新并存这一特点入手,对所属不同时代学术思想特质进行深入探讨,进而透析社会思想与目录学发展间深刻、紧密的联系。

思想史研究不可脱离历史语境而孤立地进行。首先,思想史研究不能忽视思想运动的过程,而局限于思想运动的结果。传统的思想史研究视野相对狭隘,“书目—思想”这种直线式的逻辑推理,忽略了同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其他社会环节的有机沟通与整合。目录学学科视野外部与社会史、文化史、科学史、史学史等密切结合,学科视野内部则需把握与图书史、图书馆史、图书馆学史、文献学史、档案学史等的关联。乔好勤的《中国目录学史》曾指出“密切联系各时期经济、政治和文化,特别是学术思潮”[44]。其次,始终处于历史背景下的目录学难免受到所处时代社会思潮的影响。古典目录学的发展与封建社会学术文化的整体演进紧密相关,基本继承了自汉代以来形成的固有理念,将目录视为弘扬儒家正统思想、构建封建社会伦理秩序的工具。不同时代的子学、经学、佛学、道学、朴学等思潮[45],均与目录学产生关联,反映在目录学思想中。再次,思想史研究不能离开社会思潮而去孤立地研究某位目录学家,对目录学家的研究不能只研究其代表作。若就思想史而论思想史,不开展与其相关社会思潮的研究,不但不能弄清目录学发展的时代特色,更难以明了每个时代的社会思想与目录学家的联系和互动。考察思想家应将其放到特定的时代环境中,同时关注思想家与同时代的社会思潮、时代精神间的相互影响。例如在晚清救亡图存的爱国主义思潮下,目录学开始为维新变法服务,成为宣传西学、新学的工具。“五四”运动之后,《一个马克思学说的书目》等的流行,促进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

从阶段性进一步分析,分期是思想史研究的一个基本问题,也是基本研究方法。关于中国目录学史的分期,自近代余嘉锡、汪辟疆等以来的目录学家,基本都会涉及对分期的研究。目前思想史分期研究基本是延续产生、发展、衰落等的三段论史观。而且分期的依据多是以封建王朝的更迭作为目录学思想史发展的阶段,基本是以社会史分期取代思想史分期,虽与社会史、文化史发展做出一定的结合,却未从目录学这一本体出发,没有真正做到从目录的产生、目录学概念的形成、理论体系的建立等思想内容层面的界定,从而彰显出目录学思想自身发展的规律。这种分期方式在某些学科思想史中可能有一定的合理性,若超越条件限制,拓展为所有学科思想史的普遍原则,则必然是主观独断、形而上的教条主义。

5 关于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的发展建议

第一,中国目录学思想的传承与创新发展。目录学是一门发展中的科学。一方面,面临目录学思想的发扬光大,让目录学知识得以传播和传承;另一方面,目录学也在不断地适应新的环境挑战,不断创新思想理论与方法,形成学科新的增长点。首先,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时代背景下,将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研究置于整个传统文化科学中,继承与总结我国目录学的优良传统和遗产,担负起传承中华优秀学术文化的责任,将“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等目录学思想发扬光大。其次,在新的时代背景下重新阐释中国目录学的思想和方法,迸发出新的思想资源。注重思想史研究中的人文因素及人物的个性化研究,以批判性思维继承前人的研究成果。继承和发扬需要在继承中批判,构建学术批评的良好氛围,树立学术批评的态度和方法,立足评与介、史与论、历史与现代、理论与实践等多重基础上的全方位、立体式研究。

第二,转变目录学思想史的写作方式。思想史“写法”背后总是有不同的观念、思路和方法,写法的改变常常意味着思想史研究观念、思路和方法的改变[46]。首先,不能将目录学史等同于目录学思想史。以书写目录学史的方式代替目录学思想史,必然带来目录学思想史研究的浅薄化,并非将研究题目冠以“思想”“思想史”就属于思想史研究。其次,由于“目录学即目录之学”观点的长期存在,目录学仅被视为关于目录的学问,对所谓“无目录”时代往往轻描淡写。不能摆脱就目录而论述目录的思维模式,也就难以做到以整体、联系的观点看待思想史,难以将目录学思想发展与社会历史、文化、学术联系起来,进而把握思想史发展的特点和规律。再次,思想史研究离不开对文本的关注,需要文本阐释方法论的创新。“精英”与“经典”是传统思想史书写的两端,目录学本身关注的对象就是书目信息,与文本有着天然的结合点,思想史研究应该思考如何搭建目录学家的思想世界与典籍所反映的知识世界这座桥梁。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研究中以经典文本诠释为主导形式,随着史学领域“多重证据法”的广泛应用,社会学中社会调查材料及人类学中的田野调查材料成为研究的新素材,目录学思想史研究也应突破传统经典文本的束缚。最后,把握思想史的写作主线。目录学思想史传统的写作方式有两条主线,一是按照时代顺序的纵向时间梳理,二是以目录学家或某一书目为代表的个案研究。前者解决了思想史的分期问题,或以通体式研究整体把握思想史的基本精神和流变轨迹,或以断代式研究反映某一时代思想史的特点。后者解释了思想史的内涵旨趣,以个案研究将思想史研究推向纵深的发展。思想史写作应该在把握整体叙事法的同时,注重分叙法的重点应用。

第三,突破建立多学科交叉融合的研究范式。首先,开拓数字人文背景下目录学思想史研究的新领域。自20世纪中叶以来,传统目录学受到信息技术、计算机技术的冲击,图书编目由人工过渡到计算机,个人书目活动也被群体合作性书目活动所取代。如今,随着人工智能、大数据等在目录学领域的应用,书目工作形式及目录学理念进一步发生着变化。面对不断出现的挑战和机遇,目录学思想史研究应该建立基础人文与技术应用相结合的研究范式。一方面坚持传统目录学思想史的研究方法,另一方面与现代研究方法有机融合,推动目录学思维的立体化发展[47]。其次,以开放的态度吸纳其他领域学人的广泛参与。思想史研究经常会出现一种现象,某位研究者在某一机缘下突然闖入此领域,发现了常年待在这个领域的人很久没有发现的问题。再次,将目录学思想史研究与其他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分支学科充分结合,开辟专科目录学思想史研究的进路。

第四,增强思想史研究的组织与规划,展开思想史研究专题研讨。中国目录学思想史领域一直缺乏高水平的标志性研究成果。一个重要原因是思想史研究缺乏一定的组织性,表现出小众化、自发性的研究态势,低水平的重复性研究远多于高水平的系统著述。此外,目录学思想史不受重视与近年来目录学被“冷落”有着直接关系[48]。针对目录学研究衰落的态势,学界进行了众多反思性讨论,其中缺乏研究的组织性是一大重要原因。因此,目录学思想史研究领域应该制订思想史专题研究规划,发挥中国图书馆学会、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中国书评学会、中国索引学会、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等全国性组织的带动作用,加强图书馆学界、文史学界及其他领域研究团体之间的沟通。组织开展目录学思想史研究系列研讨活动,以学术交流助推学术争鸣的产生。

第五,加强国内外目录学思想比较研究,促进中国目录学思想的对外传播。我国现代目录学源于西方目录学的引入,西方目录学的产生与发展同样有其特有的文化基础和时代背景[49]。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研究应该具有国际视野,以国外目录学思想史的研究视角重新看待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的研究范式。中国目录学在世界目录学发展史上有着明显的特色,通过比较中、西不同的目录学思想,可更好地考察中华文化背景下目录学的内在需求,深挖中国目录学思想在世界目录学发展中的独特贡献,凸显“中国思想”的特质,促进中国目录学思想传播与中华文化的国际交流。

6 结语

从思想史的高度研究中国目录学的发展,是对目录学规律性的深层把握。之所以要讨论思想史,正如梁启超指出的,思想与社会、历史和现在关联太深了[50]。纵观中国目录学思想史,体现了不断创新的精神追求。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不断对目录学的发展带来新的冲击,只有保持创新的意识才能紧跟时代的发展。随着研究方法论的创新以及与政治史、社会史、学术史等学科的融合,目录学思想史研究正处于一个“开放的对话”中。长期以来,目录学史研究始终是目录学众多研究领域中的重头戏,而思想史研究却是其中的一个薄弱环节,仍处于起步阶段。中国目录学思想史研究还在发展中,应该得到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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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柯平(1962— ),男,博士,教授,任职于南开大学商学院。研究方向:文献目录学、知识管理、图书馆管理。

刘旭青(1989— ),男,博士,讲师,任职于河北大学管理学院。研究方向:文献目录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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