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鹊桥

2023-07-04 09:59王娟
科幻立方 2023年3期
关键词:徐海

王娟

女警官唐菲儿和警官莫溪的休眠舱在第一个。登船之前,这对儿情侣因为工作太忙,临行前唐菲儿要带的东西又太多,是最后一对儿登船的。他们满头大汗上来时,其他九对儿情侣已进入各自的舱内,登船口只留了一个乘务员在等待他们:“快,大家都在等你们,刚才都有人抗议了。”

他们走进自己的客舱,放好行李,在乘务员的指导下在休眠舱躺好,系上安全带,这时,飞船已经开始启动倒计时。

乘务员飞快地跑了出去,她也要赶快进入自己的休眠舱安顿下来,飞船起飞时,冲击力、失重变化和噪音都很大,如果不进入休眠舱,对身体是有伤害的。

飞船瞬间冲上高空,一切稍稍稳定了下来后,广播告诉他们,现在可以起身,透过自己客舱的窗户看半小时星空,拍拍照,然后赶快回去休息。如果在休眠舱外逗留超过了半小时,人会越来越累,强度不亚于不断长跑给身体带来的疲惫感。

莫溪刚才拿行李、取票、过安检、办托运,又赶时间,跑得很累,加上之前他因为公务去过几次空间站,对星空并不陌生,而且,就是此行,也有一共七颗星的起落呢,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去看星星,不急,所以他压根没出舱,而是按下腕式手机上深度睡眠20分钟的按钮,就势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看见唐菲儿遏制不住第一次登上宇宙的好奇心,起身下了舱。

不知过了多久,莫溪猛地被深度睡眠的计时闹钟惊醒,从双人休眠舱中醒过来,迷迷糊糊坐了起来,发现在他休眠之前一直坐在窗口看浩瀚星空的唐菲儿,不见了。

他走出舱门,看了看另一边寂静的走廊。走廊上亮着微弱的灯光,空无一人。他轻轻走过去,失重带来的轻飘感使他时不时地得用手扶一下走廊边上的栏杆。

每对儿新婚夫妇的名牌都挂在他们的舱门口。他一个个看过去,这是做警察多年培养出来的职业习惯。到第三对儿夫妇的名字面前,他愣了一下,笑了,那上面写的是“徐海涛、俞冰影”。他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着,继续一个个看过去。

再往下,是十个住着随行服务工作人员的房间,还有十个没有贴名牌的房间,想必是空房间。不是没人报名,这个四线城市就这么大,始发飞船一天一趟,怎么着也够用。“八成是首飞对于安全的考虑吧。如果像试飞那样住得人太少,就不叫集体旅行结婚了。可如果住得太满,承办方飞行、接待的压力就大。万事只求半称心,看来,无论啥时候,老祖宗的哲学思想都没丢哦!”他自言自语道。

“莫溪?”身后一个声音轻轻唤他,他的心怦地一跳。

果然是俞冰影。她依然是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外面半敞着件白色的薄羊绒大衣,依然是那样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为什么我看见这个女人还会怦然心动?”莫溪不動声色地按了下心口,走近几步,佯装诧异地问:“没想到,咱们俩会一块儿结婚。”

俞冰影嗤地笑了一声:“一块儿结婚?错了,不是一块儿,是一天结婚而已。”莫溪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里暗含着歧义,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俞冰影接着说:“我们登船的时候就看到了你们的名牌。”她伸出手,轻轻握住莫溪连忙伸过来的手,说:“祝你们幸福!”莫溪也回应她:“也祝你们幸福!徐总这个人不错,不张扬不迟钝不死板,最主要是太有才华了,我听说国际社会已经把他纳入全球拔尖人才库了。”

俞冰影又笑了笑:“哪里,他不过是有点偏才罢了。”和徐海涛相处久了,被爱情滋润着,这个小女人的性格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丝毫看不到过去那种冷冰冰、倔强执拗、万事不低头不求人的个性了。

俞冰影像是又想起什么,问道:“怎么,你也是因为失眠出来走走?”莫溪这才想起来,他是出来找唐菲儿的。他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我哪里会失眠,啥时候还不是挨着枕头两分钟就着。只是我那位,菲儿,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出来是找她。”

俞冰影说:“我正好睡不着,走吧,我陪你一起找。不过,找到可别说我影响你们,主动来当电灯泡呀。”莫溪心里一暖,愣怔了一下,回说:“这就对了。你这样子说话,才最像小时候的你。”

俞冰影突然叹了一口气:“遗憾啊,遗憾!”莫溪也随之叹了一口气:“唉!我也是,到底意难平……”

俞冰影的眼睛暗淡了下去:“天不遂人愿。想当初,我们从相互试探到眉目传情,再到私订终身,只谈了短短的半年恋爱。18岁时,智能命运中枢计算出我们俩五服之内有血缘关系,不给我们匹配当情侣,没有给我们分配延续钟情的因子。”

莫溪接过话茬说:“我知道系统不通过是因为我们有血缘关系时,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失落,真恨不得把天都捅个窟窿!”俞冰影的眼圈红了:“那时你说,那我们就丁克。可我却想生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想体会当母亲的感觉。我总以为,没当过母亲的女人,人生是不完整的。那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我们俩之间是死结,此生是不可能走在一起了,我的心凉透了。”

莫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了好大一会儿,他说:“到底也没查查,也不知道咱们到底是哪一代有血缘关系。”俞冰影的脸唰地红了,她略显尴尬地说:“莫溪,今天索性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你吧!真相我是掌握的,事到如今,让你一直还蒙在鼓里,对你不公平。”

莫溪瞪大了眼睛:“你知道?真相?难道我们的血缘关系……还有什么猫腻?是不存在?还是不光彩?哎呀,你可真能瞒啊,竟然瞒了这么多年?”俞冰影低下了头,憋了好久,才低声说:“是这样的,我的母亲董浅墨和你的父亲莫芊芋,曾经是大学同学,这个你知道吧?”莫溪一脸纳闷地点点头:“知道,怎么?”

俞冰影咽了口口水,接着说:“大学期间,我母亲曾经疯狂地迷恋着你的父亲,可是,你父亲对我母亲却毫无感觉。”莫溪吃惊地“啊”了一声,看来这事他压根不知道。莫芊芋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自己的隐秘故事从来没在儿子面前提过。

俞冰影接着说:“两个人的事不了了之后好几年,你父亲和你母亲结婚了,我母亲也和我父亲结婚了。又过了些年,我母亲已经怀上了我,你母亲突然来找我母亲看病,说她不能生育。当时,你母亲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妇产科大夫曾经追求过她的丈夫。”莫溪又“啊”了一声:“那我是哪儿来的?你母亲治好了我母亲的病?”

俞冰影惨笑着摇了摇头:“你是试管婴儿。”这回,因为太吃惊,莫溪连“啊”都没说出口,只是张大了嘴巴,直愣愣地盯住俞冰影。

“你是试管婴儿,是你父亲和我表姨的试管婴儿。”

“……”

“我母亲偷着用了我一个表姨存在库里的卵子,来弥补自己未能嫁给莫叔叔的遗憾。虽说是她表妹,不是她自己,但毕竟能用血缘的近来聊以自慰。”

“天哪!我母亲和父亲都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

“等等,你别再说了,容我消化一会儿,你的意思,我并不是我母亲的亲生儿子。”

“不,是她孕育了你,生下了你。”

“可是……血缘上,啊?你和我,就是在这里莫名其妙有了血缘关系?”

“是的,和你在智能中枢无法匹配成功的时候,我情绪很差,在家不吃不喝光蒙头睡觉,几次哭着喊着要辍学。我母亲没办法,才把其中的真相告诉了我,本意是让我彻底死心、想开、看淡、放下。没承想,我明知咱俩没结果却始终放不下你,而且,还从此怨恨上了我母亲。从那天她告诉我真相以后,之后十多年我没再喊过她一声妈。我父亲深爱我的母亲,在他得知我和母亲冷战的真相后,也没向着我,这让我随后多年对他也很冷淡。过了一段时间,我稍有平复,心有不甘回到学校,然后考上大学留在上海,给陈思哲夫妇当了干女儿。又之后多年,我一直冷落着我家人,这你也知道……”

莫溪长叹一声:“原来是这样。实际,这也怪不得你母亲,她也是出于苦恋……”血脉上的联系,让莫溪一想到那位是他亲生母亲表姐的董浅墨,心里就泛起一股暖流。他禁不住自言自语道:“难怪阿姨从小到大对我那么好,那么亲,唉,我都没孝敬过她一点。”

他们18岁那年,全体同学在成人礼上集体植入芯片,这也象征着他们的懵懂青春宣告结束。以后,经过完美规划的人生,包括专业特长、爱情、职业、家庭、人生际遇……都已被大框架式地写进了芯片,由中枢按照时间顺序,逐一释放让他们去经历。什么时候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暂且还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和特长选择充电,进而从事结婚、生孩子这样的大事,个人的意见只能作为中枢会优先考虑的选择之一,不是必然。

哪年哪月哪日,哪对夫妻,生第几个孩子,生男还是生女,都是中枢规划好的,按照最适合社会运转、最利于教育、医疗、管理的比例。至于其他时候的夫妻生活,已蜕变为健身或单纯为了产生荷尔蒙快感的生活方式,并无实质意义。孩子从一出生,除接种预防全部疾病的优化基因疫苗,还会接种智慧、神经的优化疫苗,日后的学习、工作、吃饭、睡觉,都基本成了没有压力的消遣。想外出旅行,智能购票、智能登机、智能自助游、智能拍照留念傳回个人账号……人生没有辛苦,没有麻烦。

“中枢才是大Boss(老板)!人类几千年的智慧,最终却塑造了一个操纵人类的大Boss!”莫溪感叹道,看到俞冰影有点疑惑,他又说:“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道理。”俞冰影低头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人类为了更好地活着,造就了中枢,中枢反过来统治了人类社会的几乎所有方向。“人类,其实成了中枢的机器,在中枢的精密计算操作下,被精准运转的机器。”莫溪又叹道。

这样一想,喝了蜜一样无憾的随后的生命,却怎么也没有成人前的那18年更清晰和刻骨铭心。难道,人的思维和记忆,也在幸福快乐和千篇一律中退化成了机械动作?

莫溪长叹了一口气,继续回忆说:“得知我们匹配不成功,当时我还不甘心,还暗想,到我们递交结婚电子申请时,还尝试选择对方,但是,到了那时,却一切都不由自己了。以后的若干年,我们分离又重逢,虽然几经折腾,可到底拗不过中枢替我们配好的姻缘,那个分分合合却掰不断、打不散的,彼此遇到、彼此心仪的完美爱人,很快,我们就各自坠入被中枢设定好的爱河。对初恋的承诺,都忘在脑后了。”

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开始有意回避这个话题,沿着走廊往前走去。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大门前,推开门,门内的世界让他们眼前一亮。

那是间圆形的大厅,比他们的房间大三倍不止。房间四周的墙壁全是玻璃幕墙,就连圆形的穹顶,也是玻璃的。人在其中,就像真的踏进了星空之中,身边不断有大大小小的星球由远及近,从小变大,一晃而过,就像他们在老电影里看到的那种坐在火车上看往后跑的电线杆、树木和山梁一样。

俞冰影惊叹一声:“好美啊!”莫溪连呼吸都屏住了,唯恐喘气声大点会把星星吹跑似的:“是啊,太美了,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身旁有人拍了下手,这下,适应了大厅内黑暗的两人才发现,厅的中间,还站着两个人。他们靠近一看,女的是唐菲儿。男的,竟然是莫溪的同事张胜利。

张胜利和莫溪、唐菲儿关系太熟,平时又玩笑惯了,这时又嚣张起来,他一把拉起唐菲儿的手说:“莫溪,你小子,不看好媳妇,这下傻了吧,怎么样?没想到我张胜利追婚追到九天之上了吧?反正你们的婚礼一天不举办,我就有一天机会。我也别等主持问有没有人反对了,我在这里直接告诉你,我反对!”说完,他举起唐菲儿的手,一示意,让她在他高举的手底下转了一个圈。看她转的像跳华尔兹一样,张胜利带着胜利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

莫溪一步抢上去,夺回也咯咯笑着的唐菲儿的手,抬脚朝他就要踢。张胜利一扭身躲开了。

莫溪用手点着他:“臭小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结过婚了,而且,还是公车私用,趁着试飞的机会顺便办的。”张胜利说:“嘿,啥事都瞒不过你哈!”莫溪答:“你以为呢,我们智能合成作战中心的人是吃素的?”

还远远站在屏幕下的俞冰影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迷茫地问:“你们在说什么?”没等莫溪回答,唐菲儿却疑惑地冲着莫溪耳边悄声发问:“俞冰影?她怎么也在船上,怎么回事?”

莫溪用头侧直接撞了上去,把唐菲儿撞得一把捂住了大奔头:“干吗呀!”莫溪这才悄声说:“一孕傻三年?我说,你不会是有了吧?她能怎么在船上?她也来结婚呗!你别瞪我,她和徐海涛,一对儿神仙眷侣,谁人不知啊!”唐菲儿这才醒悟过来。看来,新婚宴尔的女人又回到了热恋时的状态,一见情敌和恋人同时出现,醋意翻滚,智商又不在线了。

莫溪这才顾上对俞冰影解释:“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身穿警服的大胖子,叫张胜利,是我们交警队的老同事老同学。现在,他可是来保护咱们的。”俞冰影说:“保护咱们?飞船上的安全保卫?”

张胜利打了个立正,冲她敬了个礼,说道:“我是飞船乘警张胜利!”

回到客舱,莫溪还是没忍住,问唐菲儿:“你怎么回事,一上船就去找张胜利?”唐菲儿满脸满足感地说:“哎哟,老公,你终于会吃醋了?我早就听张胜利说,飞船上有个好去处,能看到最美的星空。刚才本想喊你一起去找他的,结果看你蒙头睡得呼呼的,我只好自己先睹为快了。”

莫溪说:“你可小心点哈,你们俩过去可有故事。现在,你是有夫之妇,他是有妇之夫,地下还不够折腾,再闹出什么天上的绯闻来,不让人笑话!”唐菲儿抬手打了他肩膀一下:“去去去,德行!可别提那什么过去的故事了,提起来我是又想乐又臊得慌。”

莫溪噗的一声笑了,当初从张胜利虎口抢回唐菲儿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

广播里传出播报:“飞船就要到达第一站——橙星了。请大家进入休眠舱,准备安全着陆。”

透过休眠舱上的屏幕,可以看到,橙星像一颗晶莹剔透的巨大橙子,闪烁着温暖的光芒,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绕橙星一周,欣赏了全橙星的风光以后,飞船慢慢着陆。他们依次走出船外,踏上了这片橙色的世界。

这里种满了橙色的植物,橙子、橘子、杧果、榴梿、木瓜、南瓜等瓜果正在挂果,萱草、金盏花、马英丹、金莲花、荷包花、三色堇、橙色郁金香、美人蕉、凌霄花等花草正在绽放,五角枫、银杏树、桑树、柿子树、水杉、金枝槐等树木的叶子也正黄澄澄夺人眼目,他们只觉得惊异万分,这些花草树木瓜果蔬菜完全混淆了季节,都在最明艳的状态下同期齐齐出现,真是够科幻啊!

大家都觉得眼不够用,脚不够快,选角度、取景、摆姿势,单照合照集体照,忙个不停,原本寂静无声的橙星上立时响起一片嘈杂。每一对新婚夫妇都配有一个摄影摄像师,大家也都跟着新婚夫妇们叽叽喳喳地吩咐,闪光灯闪烁,快门咔嚓,“笑一笑”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呈现出橙黄色,这让大家更稀奇,但由于外界空气比较稀薄,他们只被允许在固定的这个秀珍景观的景区自由活动一个小时,然后,就需进入四处散落修建的大厅里休息恢复一会儿。

俞冰影、徐海涛,莫溪、唐菲儿两对夫妇自然而然地扎堆走到了一起,张胜利也看热闹不怕事大,跟着他们傻乐呵着,起着哄。

看到一条橙色的小溪哗哗流过,唐菲儿大呼小叫地说:“快看,水都是橙色的哎,好可爱的橘子汁啊!”俞冰影反驳她:“没准是橙汁呢!”张胜利笑着说:“这水真能喝,真是酸酸甜甜的橘子味道,不信你们尝尝。”大家纷纷俯下身,用手掬起一捧水,尝着,惊叹着。

其实,这种类水依然是水,只不过给里面添加了类橘子味道的成分,口感变了而已。

俞冰影历来不喜酸,微笑着站着看大家喝,对徐海涛说:“海涛,你可得再加把劲,什么时候把橙色的动物也搬上来。那样的话,咱们这些人在这里的时候,这里不显得太热闹,不在这里的时候,这里也不至于太冷清,那就功德圆满了。”徐海涛从溪边直起腰,揶揄她说:“林妹妹,地球上有橙色的动物吗?”俞冰影嗔怪地说道:“去你的,你才宝哥哥呢!”说完,她突然意识到了她的话里恰暗合了宝黛的爱情故事,不由红了脸。大家也都悟到了,都嗷嗷地起哄起来。

唐菲儿说:“有橙色的动物啊,比如尼莫小丑鱼……”她的话音未落,莫溪接道:“蜜蜂、蝴蝶、动冠伞鸟、橙色毛蜘蛛……”唐菲儿打断他:“没想到,这么冷门的动物你都知道,你这爱好可有点特别啊!”莫溪伸伸舌头,接着说:“那换几种,橙头金织雀、黄腹织布鸟,不对,這些也冷门,我再说,螃蟹、龙虾、橙海星、大猩猩、老虎……这够家喻户晓吧?”

张胜利挤对他:“得,就显得你博士后!”看张胜利欺负自己老公,唐菲儿不忿,瞪了他一眼。张胜利发觉了,又把矛头指向唐菲儿:“嚯,刚成一家,就知道护自个男人了。你瞪什么,小心眼珠子瞪出来,再染了黄疸。”唐菲儿叉着腰嗤笑他说:“张警官啊,张警官,你这个说话的腹黑冷幽默,可是一点没改啊!”

徐海涛打断了他们的嬉闹,点着头:“行,这完全够凑齐一个动物园了。我回去加把劲,争取明年能实现大家描绘的蓝图。”大家七嘴八舌地开着玩笑:“不是蓝图,是橙图!”

晚餐在景区中央的“程”字大厅举办,他们吃的也几乎都是橙黄色的食品,玉米饼、小米八宝饭、煲南瓜、胡萝卜炖牛肉……

旅游公司的程经理在祝酒词中说:“之所以把第一站的星命名为橙星,之所以选我当橙星的接待人员,就是因为我姓上这个‘程字。一个‘程字寓意美好,大家登上了橙星,也就算踏上了成家的新征程,大家今天成了一家人,以后就要善作善成、事业成功!”

大家纷纷举起酒杯,兴致勃勃地干下了橙黄色的果酒,分享着成家的喜悦。

结束了橙星上一整天紧凑的行程安排,晚间,他们登上飞船再次起航,又经过了三天的航行,他们到达了第二站绿星。

绿星顾名思义,上面种满了绿油油的植物,还有那些开着绿花的牡丹、康乃馨、绣球、大丽花、非洲菊、青瓜、黄瓜、香瓜、西瓜之类的花草瓜果。不用猜也知道,小溪里淌着猕猴桃汁味道的类水,晚餐举杯畅饮的是竹叶青酒或者绿茶……此星的旅行主题是绿色环保。

只有一个问题大家没有达成共识,绿色的动物太少,大家就举出了些螳螂、青蛙、竹节虫、绿海龟、蜥蜴、绿曼巴蛇、绿鹦鹉之类,以至于没法在绿星上建造动物园,这让徐海涛有点头疼。

最后,徐海涛无奈地说:“算了,这些绿色的动物,大多数看上去都有点瘆人,这里就当个纯粹的植物园吧!没有人来的时候,这儿安安静静的,最多放上一批绿色的鸟喳喳去,也挺好。”

白星,是白雪皑皑的冰雪世界,银装素裹,煞是纯洁干净。

雪是类雪,冰是类冰,气候也并没有地球上冰天雪地时那么冷。觉得冷,纯属心理上的惯性要多些。不过,为了防止雪盲,大家还是戴上了防护镜。

俞冰影夫妇被带到一座大厦面前。在门厅的更衣室里,工作人员给他们分发了头盔和手套。带着这些东西,他俩依次向里面走去,俞冰影走在前面。

长长的走廊两边,是一扇扇房门。在他们提前预约的一扇门前站定,工作人员替他们打开房门,只见里面是间小厅。小厅里面黑乎乎的,四处和天花板像被一层幕布样的东西遮挡着,整体有点像没有开灯的电影厅。

工作人员为他们戴上头盔和手套,打开开关,送他们进了屋,然后关上房门。

眼前是一栋坐落在森林一隅的小巧别墅,别墅门牌上写着“陈宅”,正是俞冰影曾经在上海住过的别墅的模样,一栋二层欧式的白色房屋。

爬满白蔷薇的铁栏杆内,是个院子,里面种有两株稍大些的树,一株白玉兰,一株梨树。树的脚下,清一色开白花的花卉,百合、茉莉、栀子、马蹄莲……

俞冰影戴着头盔,没有办法刷脸,她走到门前时,并没有像遥远的过去那样,大门会为她自动开启。她颤着手按了门铃。

大门开了,一个满头白发、戴着眼镜、穿着米白色真丝睡袍的老人站在那里。他看见俞冰影,显得特别激动,眼圈一红,哽咽地喊她:“小影啊,快进来!海涛?我的女婿,欢迎欢迎!快进来。”俞冰影上前扶住陈思哲,身子颤抖着,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哭出来,像在遥远的旧日子里每次远行回家一样,带着徐海涛走进房门,换了拖鞋,跨了进去。

她的脸因为想哭扭曲着,怕自己太激动,她故作轻松地刻意平稳了语气问:“爸,您还好吧?”陈思哲颤着声道:“好,好!”看来,她提前写给他的代码信,他都收到了。

厨房里走出来一个老妇,俞冰影一见她,哇地大哭了起来。她奔上前扑进她的怀里,连声喊着:“妈,妈,你想死我了!”李白兰一把把俞冰影揽进怀里:“小影,我的心肝,你怎么才来看我啊!妈想你想得好苦啊!”跟着过来的陈思哲又把两人揽进他的臂膀,终于老泪纵横地哭道:“小影,咱们的小影,回来了。你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们不管啊!”

俞冰影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跪倒在地,呜呜咽咽地说:“爸,妈,我这不是回来了,我回来了!”

三个人一时间哭成了一团。李白兰双手捧起俞冰影的脸,抚摸着她,温柔地替她擦掉眼泪,嘴里说道:“好了,小影,你来了就好了。今日咱一家人难得团聚,本该好好坐着说会儿话,倒都哭起来了。等一会儿你走了,再见面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陈思哲也点头称是,老两口搀起俞冰影,拉她走向沙发,一边一个在她身边坐下,又招呼徐海涛坐下。

小夫妻你一句我一句叙着旧,问老两口身体怎么样?最近过得开心不?陈思哲和夫人连声说:“好着呢,好着呢,吃嘛嘛香,没病没痛,冻不着饿不着,你们还给送了这么多书、唱片、影盘……啥啥都好。”徐海涛点着头,说:“那就好,那都是小影孝敬您的,我只负责提创意。”

陈思哲拍着俞冰影的手背,点头称是:“我这个姑娘啊,就是心细,会照顾人。”话毕,他又看着徐海涛,声音又哽咽了,嘱咐他道:“海涛啊,小影现在离我们远,她可就靠你了,你要对她好。”陈夫人也连声说:“对,海涛,我们老两口可把她托付给你了。”徐海涛开玩笑说:“您二老放心,我要对她不好,您二老就召唤我来您这边,好好教训我!”他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就连笑点最高的俞冰影也破涕为笑了。

说话间,楼上款款走下来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她苍白、瘦弱、十指纤纤、腰肢细软,身着一袭曳地的银白色连衣裙。

陈夫人招呼她:“小影,来,和你姐姐坐一起。”那女孩微笑着坐到俞冰影和母亲中间,依偎在母亲身上。俞冰影搂住她的肩膀,让她也斜靠在自己身上,亲昵地摸着她及腰的长发。

徐海涛看过她的照片和录像,知道这是陈冰影。

在座的又谈笑风生了一大会儿,气氛渐渐从凝重变得轻松起来。徐海涛悄悄指指手腕,提醒俞冰影,时间差不多了。

他这个动作不打紧,却一下又惹哭了本来已开心起来的俞冰影。只见她搂着陈冰影,把她两个人的身体都扎在李白兰的怀里,空出的一只手却拉着陈思哲的手。四个人嘴上道着别,却怎么也不愿分开,又哭成了一团。徐海涛怎么拉也拉不开俞冰影。

这时,“唰”的一声,似有一道闪电滑过,把周围照得白茫茫一片,然后,周遭的一切再次陷入黑暗——还是那间像电影厅的房间,还是他们两个人。唯一的不同,就是俞冰影还弯着腰,攥紧手套,不住声地痛哭着。

徐海涛摘下头盔和手套,替她也取下了已是关闭状态的头盔和手套,轻轻抚着她的背。过了良久,俞冰影停止了哭泣,她眼泪汪汪地对徐海涛说:“实在太写实了,海涛,谢谢你!”徐海涛说:“咱们更应该感谢莫溪,四维打印成像方面,他比我付出得多。”

坐在离开白星的飞船上,俞冰影神情恍惚地问徐海涛:“你说,我们离开以后,或者之前,VR里的陈爸兰妈和妹妹,她们是还像刚才模拟现实那样一直生活着,还是静止在后台档案里,等着我们下一次来再重新激活?”

答案肯定是后者,徐海涛却回答:“他们依然生活着,三口人在一起,活在天堂里。”

俞冰影低声地自言自语:“爸妈生前那么喜爱白色,住在这里想必他们也很满意。”

银星,其实就是月球。

不过,月亮上一点也没有打造嫦娥吴刚玉兔的幻境,也没有用上类水类河类植物之类铺垫。这也是中国旅游公司广泛征求了全球意见才这样决定的。一千个人内心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大多数人宁可保留古代神话、古诗词中对月亮惯常的美好想象,尤其中国人,宁愿保留对嫦娥吴刚玉兔的美好幻象,也不愿意看到她们变成活生生的实际存在。这个道理,就像由长篇小说改编的影视剧,相当一部分都会以失败告终一样,很难实现古往今来众多人赋予同一种美好事物的寓意,再加上,月球是全球人共同拥有的,而“七色鹊桥月老星座”只是中国开发投资的项目,允许国人反复踏上月球就很好了。如果把大家的月亮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只怕连整個项目也要被非议而搁浅了。

所以,月球,保持它几十亿年一直所该有的模样,看上去很美,踏上去又很乏味。

失重、单色、大气稀薄、月坑、环形山……

莫溪连宇航衣都懒得换,在飞船上伸了个懒腰,像吟诗一样说:“没有亮晃晃的银灯,没有银山,连类银的工艺品展览都没有。即便展出,展出的那些玩意儿地球上都有,谁也不稀罕……”这诗吟得,让已走到飞船门口的唐菲儿也兴致尽无,匆匆下去遛了个弯,就和大家一起吵着要吃饭。

在飞船上,他们匆匆吃了此行开始后最乏味的一顿船上餐,就急急进入各自的舱内,催着快起航。

用张胜利的话说:“月亮的美,在于它的遥不可及和朦胧。大家虽都是高知雅人,但也难免是饮食俗客,还是早点走吧,免得给美丽的月亮沾染了俗气。”

蓝星就有意思多了。

它是一片蔚蓝色的汪洋,只在汪洋中间建起一串很袖珍的小岛。从空中看,这些岛屿围成一个钻石项链的模样,有点像超越版的马尔代夫。

飞船在最中间的“钻石岛”上降落下来,然后他们乘坐太空直升机,一个岛一个岛逛过去。这些岛没什么大的差别,无非是沙滩、岩石、纹丝不动但很像波涛汹涌的海浪。因为没有空气,他们上岛时都穿上了轻便宇航衣,行动挺不方便的。而且,拍照只能拍风景,戴着面罩,拍人都看不清脸。

衣服穿穿脱脱太麻烦,以至于莫溪又嫌啰唆,只逛了三个岛就怎么也不愿意下直升机了。唐菲儿只好噘着嘴跟在徐海涛他们后面。这个习惯和她以前去旅游一样,哪怕景点再乏味,时间再仓促,她也必须走完全部行程,要不然,她就觉得此行亏了。白来一趟啥也不看,还不如不来省力气呢!

提前被送回飞船上的莫溪,惬意地躺在大客厅的长沙发上看着书。这时,他听见了坐在隔壁座位的旅游公司的工作人员小牛大口喝水的声音,于是,嘴闲不住的他欠起身挤对他:“喂,小牛,正饮牛呢?这钱挣得很惬意呀!”小牛咕咚咽下一口水,笑着回答:“惬什么意啊,还不都是挣点各位赏的辛苦钱。我这一出差,一个月都回不去家,换你你干不干?”

莫溪切了一声:“我不是说這个。我是说,前仨星还凑合,好歹看看奇珍异物,怀怀旧,悼念下前辈。月球吧,也凑合,算保留原汁原味的曲目。你说就这个星,干吗呀,就糊弄这么一大池子水,忽悠我们来,这不坑人嘛!”小牛说:“哎呀你不知道,这么多水,又修岛,又修停机坪,又运送太空直升机,工程量很巨大呢!”

这话莫溪不爱听了,他干脆坐了起来,打算细细和小牛掰扯掰扯:“你骗别人容易,骗我可难。来,你告诉我,水有多贵?小岛又有多贵?社会公益捐赠的太空直升机又花了你们多少?”小牛看他急眼了,忙拱手笑道:“好了好了,咱别较真行吗?您说,带着大家跑这么远,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人,好歹也得让我们挣点嘛!现在旅游业不好干,就说你,你跑了几个星,旅游用品你是镚子儿不花,你好歹让老弟我吃点回扣,成不?哥哥。”

莫溪被气笑了,重新躺下去,用手里的书盖住脸,故意气他说:“我不花,我就不花,我气死你。”小牛走到他身旁,蹲在他跟前说:“哥,您这是新婚大喜,蜜月旅行,您说您来太空一趟,不给亲戚朋友带点什么礼品,也对不起人家给你随的份子钱,对不?”

莫溪掀开书,斜眼瞅着他说:“嘿,你小子,早知道我下去往你那水池子里撒泡尿,给你们留个纪念。我好端端待在这儿又不劳你服务,敢情腾出时间听你洗脑啊!”小牛“哧”的一声笑了,故作神秘地说:“哥,您说,您还是童子尿不?要还是的话,那玩意儿可珍贵,没准我捎回去点,还能当药引子卖呢!”

莫溪哼了一声,也故作神秘悄声说:“怎么着你哥我也是有证的人。怎么,想喝童子尿,早十年二十年怎么没认识你呢?”小牛走回自己的座位,气哼哼地说:“我可看出来了,您从小是吃刀子长大的。好歹我也是走南闯北靠嘴皮子吃饭的,甭说我,就您这张嘴,再加二十个人也说不过。”

“才知道啊,谁让你招惹我的?!”

“谁招惹您了?不是大哥您先嫌我们弄一池子水坑人的。”

“咱可把丑话说到头里,下一个星要还这么坑的话,小心我回去给你们个一星差评。”

“哥哎,半星也没用。星空旅游才开张,挤破头报不上名的多得是。我劝您呀,就别费劲巴拉做那个无用功了!”

莫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理他了。

紫星。

上面种满了薰衣草、二月兰、鼠尾花、鸢尾、番红花、翠菊。尤其好看的,是满架满架直垂到地上的紫藤。

他们一行人甚至在一个单独的大苗圃里,看到了开着花的葱和结着大茄子的菜。更有偌大的结着成串成串葡萄的葡萄园一眼也望不到头。唐菲儿问小牛:“晚饭我们能吃到这些葱花吗?”小牛笑答:“能,凉拌碎葱花。”

紫色迷雾般的树林中,外围种着蓝花楹、紫荆和马鞭草,唐菲儿惊叹:“好美啊,我最喜欢紫色了,真是太浪漫了!”

往里走,树林里圈种着黑布林、桑葚、蓝莓、树莓还有无花果、山竹、李子,正好他们口渴了,不由七嘴八舌地问:“这些果子能吃吗?”小牛顺手摘了一个李子放进嘴里啃着,答:“当然能,吃一批一夜之间再长一批。放心吃吧,只要你们不怕酸。”

她们每样水果都尝了尝,直到把牙齿都吃成了紫色方才罢休。

莫溪突然问唐菲儿:“菲儿,我记得你对薰衣草过敏来着,今天怎么没事?”唐菲儿这才猛然醒悟道:“就是啊,怪了,我一个喷嚏也没打。”莫溪扒拉着她的衣服:“那让我看看你身上起皮疹没?哎,没有呀,脸上胳膊上都光光的。”

俞冰影插话说:“这里的植物是类植物,都经过基因优化,想必没有那些惹人讨厌的花粉啦!”大家都看向工作人员,见他点了点头,证明俞冰影说得没错。

紫星上的植物有光合作用,空气很清新,拍照也好看,于是大家兴致勃勃地摆着姿势,好好过了把在月球和蓝星上没好好拍照的瘾。

晚饭果然又是一桌桌紫色宴,紫薯紫米紫菜紫包菜,喝的是紫色的葡萄汁。

红星。

这是此行的最后一站,也是有最重要议程——集体婚礼的一站。

硕大的舞台上,七色灯光眼花缭乱地照在静静站好的十对儿新婚夫妇的身上。

他们的眼前,是合围在舞台四周的一大块半圆形屏幕。屏幕被分成几十小块。每一块上显示着不同的场景——中心地带的屏幕最大,占了整个屏幕的一半,那是主会场的直播画面。其余的小场景有房间里的,有大厅里的,有街头的……就和110指挥中心的监控屏幕一样,在婚礼现场同步显示着。

这些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各位新婚夫妇的家人、亲戚、同学、朋友在不同场合连线世纪星空集体婚礼直播的场景。他们的掌声、欢呼声,甚至喊话,都能通过屏幕直接传送到婚礼现场,就像大家同处在一座剧场里,新人是演员,地球上的他们是现场的观众一样。

可以想象,现场众声喧闹起来,有多么人声鼎沸。不过,主现场和各个分会场都有控制话筒的人,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说话甚至大声说话的均等机会。

程经理换上了一身燕尾服,左胸戴着一朵玫瑰花,神气地走在舞台一侧,来主持婚礼。

婚禮在活泼喜庆的气氛中,一个环节一个环节进行着。程经理是公司专门聘请的干过多年婚礼司仪的,主持风格除了很会煽情以外,也很浪漫雅致。这场星空婚礼在他的调动下,主会场和地球每个分会场的音乐声、掌声、欢笑声此起彼伏,比最当红的明星演唱会还热闹。

证婚人和主婚人——市主管旅游的副市长和旅游局局长在大屏幕上发表过主婚词和证婚词后,程经理提高嗓门用调侃的口吻继续说道:“下面,集体婚礼进入了一个重要的环节,请双方的亲属、朋友和关系人注意了哈,这十对儿新人即将结为夫妇,你们都同意吧?”

各个会场传来高高低低的“同意!”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轮又一轮的声浪。显然,程经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为了烘托气氛,他还特意把话筒伸向大屏幕,以期那些异口同声通过话筒传出震天动地的动静。他满意地等待着声浪的余音渐渐停息,好继续下一环节。

这个时候,一个尖锐的女声从某个分会场的主话筒传了出来:“我反对!”

传出声音那个部位的屏幕一下被逐渐扩大,占据了整个大屏幕的中央位置。除了那块大屏幕,主会场和各个小屏幕上的分会场纷纷响起阵阵嘁嘁喳喳的嘈杂声:“这是谁啊?”“什么仇什么怨啊?”“专门来砸场子的?”“是李姨。”“是俞冰影家的机器人管家。”“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是李姨,是她喊出了那声“我反对!”

她僵硬的脸上充满坚毅,她从分会场主持人手中接过话筒,笃定地站着,又清晰地说了一遍:“我反对!”

程经理有点慌。要知道,他主持过成千上万场婚礼,这情况还真头一次出现,而且,还是个机器人站出来。他结结巴巴地问:“这位机器人阿姨,您是反对场上哪一对儿,还是这十对儿您都反对?”惊慌之下,他一时没控住场,问的是废话,哪有以一己之力来阻止十对儿夫妻结婚的?那不是螳臂当车是什么?

李姨到底是机器,情绪比人好控制,倒比他从容,她说:“司仪先生,我反对俞冰影和徐海涛结为夫妻,其他人我都是祝福的。”主会场的镜头聚焦在了俞冰影和徐海涛这一对儿身上,主会场的屏幕也随之放大,李姨所在的会场屏幕随之缩小。现在,两个屏幕分庭抗争,变成了两个主焦点。

程经理稍微松了口气,眼睛叽里咕噜转着,想着词,结果憋了几秒也没想出来。偌大的几十个会场也全部鸦雀无声,人们都张大嘴巴看着这场戏如何进行下去。

此时,俞冰影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手里的捧花不知何时已掉到地上,她也浑然不觉,只是两眼含泪,直愣愣看着屏幕上的李姨。徐海涛一只手紧紧搂着俞冰影的肩膀,一只手扶着她的胳膊,两眼也紧盯着李姨,手也在剧烈颤抖着,显然也被这情况打蒙了。

另一边的莫溪探头侧目看着俞冰影,两眼也变得红红的。他忍不住往那边跨出了一步,想走过去,可唐菲儿死死拉住了他的手。他恍然回头看着唐菲儿,一时间,被唐菲儿眼神里流露出的复杂情绪吓了一跳。他还是头一次见唐菲儿这样。

那眼神里,有阻止、有委屈、有埋怨、有期待、有取证、有愤怒,甚至还有仇恨……此刻,唐菲儿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莫溪只要再动半步,那泪水就一定会夺眶而出,继而会奔涌成河。多年来,对莫溪和俞冰影藕断丝连的担忧积压在她心里太久了,使她濒临崩溃临界点。眼下这情形,只要稍微再有导火索的爆燃,她就会立马溃不成军,当场号啕大哭、晕倒在地都有可能。

被唐菲儿的眼神所震慑,莫溪站住了。他下意识地紧紧攥住唐菲儿的手,“这才是我的女人,我不能再对不起她了!”他暗示自己。

时间其实只过去了十几秒,对当事人而言,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最后,还是程经理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他显然想起了他应该担负起应对突发情况和收拾残局的担子,他干咳了一声,问李姨:“那请您陈述下您反对的理由吧!”

这时,从程经理身后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她没有权利反对,她只是我们家的机器人管家。”喊出这话的是俞冰影。徐海涛也随声附和她:“是的,她只是个保姆,还是个机器人,她没有权利阻止我们。”

程经理忙接着话茬问:“这位机器人女士,您是俞冰影家的管家吗?”李姨回答:“是的,我只是俞冰影家里的机器人管家。但是,我在她家照顾了她这么多年,她天天给我喊姨,而且,我的体内时刻潜伏着她的兰妈。我想,我有权利保护她。如果我能够预见有不可抗力的因素,使他们并不适合结为夫妻,我今天不说,又等什么时候说才来得及呢?”

程经理问:“预见?不可抗力?这位女士,虽然您不是这对儿新人的直接关系人,但是既然您冒这么大的风险站出来反对,就姑且让我和在座的各位给您一个机会,请说出您的顾虑吧!不过,在说话之前,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是继续站着反对,还是坐下去祝福他们。因为,如果您没有充足的理由,大家会给您报以嘘声,并且集体不采纳您的意见的。”李姨说:“我明白,我坚持,我反对!”

程经理看李姨依然很坚定的样子,点了点头说:“那么,就请您开始您的陈述吧!到底是什么样的鸿沟,让您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反常举动。”

主会场和各个分会场的人都凝神静气,静静地听李姨陈述。李姨清清嗓子,艰难地开口说道:“我反对徐海涛和俞冰影结为夫妇的理由,很简单也很硬核,徐海涛他,曾经家暴过俞冰影!”

“家暴?”“这么文质彬彬的小伙子,怎么会打女人?”“俞冰影可是远近闻名的女强人,她怎么可能会忍受家暴?”“是啊,按她的脾气,她早和他掰了。”“她哪里是委曲求全的人啊?!”主会场和各个分会场的人们一阵骚动,都在窃窃私语着。

徐海涛的脸色煞白。俞冰影依然在不住地颤抖。

李姨重复说道:“是的,徐海涛家暴过俞冰影。”

程经理问:“当时是什么情形,请您详细说说。”

李姨说:“说来话长,我争取简短地说明白吧!那是多年前的一个中午,当时,俞冰影的脑子生了病,也不是生了病,而是她死去的干爸、老师陈思哲为了给她留下他的智力、学术思考、记忆等精神财富,陈教授生前把自己的脑力切除刻录了下来。俞冰影在技术还不成熟的情况下,拿自己做实验,把陈思哲的脑力往自己的脑子里填充。我文化程度不高也说不清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结果,俞冰影把自己脑子充坏了。你们想啊,脑子叠加脑子,能怎么样?总之,就是她那段时期整个人都有点糊里糊涂的。当然,孩子的脑子没问题,只是想问题更细更快更复杂,显得与众不同罢了……”

李姨并不想在公共场合暴露俞冰影曾经有过“双重人格”或者“精神分裂”症状的事,今天她是为了救她,如果为了救她反而使她成了众人眼中的怪物,那不反而害了她吗?

机器人总是很讲逻辑的。

看主持人和众人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俞冰影,她接着说:“结果,俞冰影脑子太好使,以至于她有些糊涂后,我和她都有点着急,想找个高手尽快修复她的脑子。徐海涛就是她选定的人选,他就出于这样的原因,被她迎进了家门。然后,他们抽时间一起到阁楼上去做脑力修复,那里安静。那天中午,我到晒台去晒衣服。在那里,透过倾斜的天窗,可以看到阁楼里的一切。我只是偶尔往里瞥了一眼,谁知竟看到俞冰影被催眠睡得正香,徐海涛拿掉她刚才戴着的头盔,趁她还没醒,狠狠抽了她两记耳光。看到那个情景,我当时很生气。本来,我挺喜欢徐海涛的,很希望他顺利追上我们家小姐,早点成家,免得小姐一直孤零零的,家里除了我这么个机器老太婆别无他人。自打看到他打她那一幕,我觉得这个人只是外表看着很爱我家小姐,长得也文弱,实际却是个狠人,两面派。”

程经理打断她:“您可曾留下什么证据?”

李姨叹了一口气说:“我是去晒衣服,我体内也没有手机、照相机、录像机功能。再说了,即使当时我想到了要录像,那两记耳光扇得又快又狠,即便我是个机器,我也根本来不及记录下来。”

程经理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回身朝向徐海涛:“徐海涛先生,这位女士说的情况可属实?”

徐海涛垂着眼睑,一言不发。那情形大家一看就明白,他家暴俞冰影是实锤了。

程经理又转过来朝向大屏幕,接着问李姨:“李女士,这件事只有您看到吗?您告诉过俞冰影吗?她得知后如何表示?”李姨嗫嚅着说:“开始我不能说,出厂时,我压根没有打小报告和谈论主家隐私的设置。再说,我眼见她这些年来遭遇了太多的不幸和坎坷,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各方面配得上她、她又慢慢喜欢上了的对象,我也不忍心横刀硬劈开这段姻缘。后来,我左思右想,怕小姐掉进火坑,曾多次试探着和小姐說,假设徐海涛怎么样怎么样她,她怎么办?可小姐全然不信这事儿能发生在他们身上,我又拿不出证据,作为一个佣人,还显得多嘴多舌,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程经理纳闷地问李姨:“你说你压根没有打小报告和谈论主家隐私的设置,可后来你又怎么可能把这事告诉俞冰影?”李姨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因为母爱,我体内潜伏的母爱,它唤醒了我。”

场内场外一阵唏嘘:“母爱的力量真伟大啊!”

“是啊,它竟然能唤醒一个机器人去自动启动她本是潜在的隐程序。”

“那可能就是一种激发吧!”

程经理转身问俞冰影:“俞小姐,关于今天李姨所说的,您有……什么意见?”俞冰影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扬了扬眉毛,咬了咬嘴唇,说道:“李姨所说的,我相信。我也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才打我耳光的!因为,他事后曾和我说起过这事儿。”

“说起过?”李姨和程经理都问道。

“是的,”俞冰影承认,“徐海涛和我说起过。他是看到我脑子深层有些根深蒂固的一些旧东西、旧人,并且冥顽不化,占据的比重比他在我脑海里的比重还大,于是,他在一气之下,在那些东西源源不断冒出来时,他想,既然无法用智能技术彻底拔掉它,害怕那样会同时毁掉我青少年的记忆,就试试用轻微的智能技术,加一些外力的物理作用,在这样的双重冲击下,使我能抖掉一部分他特圈出的旧记忆。”

程经理不失时机地问:“是什么样的旧记忆需要抖掉?”俞冰影面露难色道:“这是我的隐私,请容许我不做回答。”

听了她这话,莫溪和唐菲儿的脸上都带上了一丝尴尬,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后,那丝尴尬瞬间就从他们的脸上消失了。

程经理像个法官一样问:“好吧,那么这样做的效果如何?该抖掉的抖掉了吗?”俞冰影摇了摇头:“一个人的童年,影响着人的一生。人,其实一辈子都活在童年里,不是吗?”

众人都沉默着,咂摸着她这句话里饱含的深刻人生哲学意味。

李姨急切地插话:“不,不是这样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徐海涛那一刻的脸上,是厌恶、恨意、嫉妒……总之,完全不是探索、思考、愉悦等等表情。”程经理探寻的目光又追随着俞冰影。

俞冰影小心翼翼但态度坚决地对李姨说:“不,李姨,我知道您疼我,可您当时毕竟隔着窗户,并不能看得很清楚,而且,当您看到他挥起手打我那一刻,您的固定程序使您自动产生了对他的怀疑和成见,对吧?”

李姨举起话筒,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看来,她被俞冰影说中了。论口才,她一个机器人绝不是俞冰影的对手。

谁也没注意到,旁边的徐海涛轻轻地长舒了一口气,挺了挺胸,表情也轻松了几分。他继续握住俞冰影刚才松开他的手,恢复了过去那种淡定和稍带冷漠的模样,笔直地站在她身边。

现场内外陷入了有点尴尬的安静中,李姨放下话筒,又拿起话筒,又不知说什么,她成了场内外最尴尬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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