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贺亮
>> 楔子
从镇中学领回来中考成绩单之后,春妮儿觉得这辈子没啥希望了, 进了家一句话不说。
父亲吴建设说:“哎,春妮儿,你要是考得不好,就到村头找老支书,他联系好去南方打工的事儿了,你去报个名。”
看春妮儿不回话,吴建设转身出了堂屋朝大门口边走边说:“自家考不好怨谁?也不小了,上了学又能有啥用?吴智强,赶紧写你的作业去!”吴智强是春妮儿的弟弟,正拿着一个破游戏机打俄罗斯方块。
春妮儿妈在院子里刷完笸箩,一抬头,看到春妮儿爬到了自家红砖砌起来的门楼上。
豫东一带农村院子的大门习惯盖成门楼,门楼下面能放东西,平顶的门楼还能晒粮食,春妮儿家的门楼就是平顶的,上面估计也就不到十平方米,在吴屯村算是中等靠上。
春妮儿在门楼上围着摊开的麦转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成绩跟县高中录取分数线差了22分,她想不通,觉得这不可能。
等到春妮儿妈喊她吃晌午饭的时候,老支书刘成从门口走过,看到了门楼上的春妮儿,就问:
“春妮儿,你这是咋了,没考好?”
春妮儿点点头。这时候吴建设从外面回来了。
老支书跟吴建设说完话走了,母亲一遍一遍喊春妮儿吃饭,吴建设进了院子,看到吴智强还在打俄罗斯方块上去就是一脚。春妮儿依旧在门楼上走一会儿,停一会儿,看看天,看看院子里的洋槐树,看样子不打算下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春妮儿再抬起头的时候,这个村子已经荒废了,春妮儿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村子已经破败不堪,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是荒草,房顶上的瓦被风刮跑了不少,村子里好像没剩下多少人,都三三两两地在村子里晃悠,头不梳脸不洗,闲散得很。
村支书刘成带着几个人路过春妮儿家门口,抬头看见门楼上的春妮儿。刘成问:“春妮儿,你爸上哪去了?”
春妮儿说:“我……我也不知道。”
刘成又说:“等他回来,叫他跟我去山上摘苹果。”
春妮儿很惊讶:“老支书,咱这哪有山?哪还有苹果树?咱村儿大伙都咋了?”
春妮儿往西看,村西头确实出现了一片山坡,山坡上也确实有几棵苹果树。
春妮儿在门楼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老支书带着人一次又一次去村西头山坡上摘苹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光,只有一片混沌与虚空。
高级文明生命体进化到了最高维度,以信息粒子的方式存在着。信息粒子云在无尽虚空中飘忽不定。
高级文明生命体从高维度审视无数个三维空间文明的时间线,地球文明无数个时间线从宇宙一端发展过来,每一个瞬间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观测所及,所有的时间都有尽头,所有文明的尽头都是一段信息。
高级文明生命体的粒子云毫无波澜。
突然,人类文明一个新的时间线出现,发展到中后段陷入了一个无尽的循环,止步不前。随着这条时间线的出现,人类文明其他时间线迅速坍塌,湮灭。
高级文明生命体卷起无声的飓风,粒子飞速流动。出于对这段人类文明发展轨迹的不满,他发出了命令,一段粒子流脱离整个生命体,进入了这段时间线中。
這段粒子流进入这段时间线中,很快发现了一个人类的女孩在一个方形建筑上面走,一圈又一圈。她四周错落不一的建筑和道路上,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又一天。
这个村庄在努力脱离贫困,每一次都会被中断,脱贫进程周而复始,已经不知循环了多久。
是这里了,这个时间线上的文明进程陷入的循环肯定与此相关。
这段粒子流从高维度迅速读取了眼前人类文明的信息,然后给自己取了一个名称,这个名称从汉语角度来描述就是:来者。
>> 一、老支书
吴屯村的老支书刘成从县里回来了。他骑着一辆老“永久”车子,哼唱着豫剧《卷席筒》,后轮车轴那里吱吱呀呀地响,走到村头,刚从门市部出来的杨广林跟他打招呼:
“老支书回来啦,那事儿咋样,弄成没有?”
刘成瞅了他一眼,脚底下一使劲儿,车子窜出去,扔过来句话:“明儿个你就知道了……小仓娃离开了登封小县……”
刘成在吴屯村当了十四年村支书。吴屯村地处豫东平原,每家就合八分地,种小麦和玉米这些粮食作物,吃倒是能吃饱,但谁家小孩结婚想盖新房、谁家小孩过年想买件新衣裳、谁家小孩想吃点好的,那还是挺困难,家家让小孩上完初中拉倒,上高中忒花钱,没啥用。村子里有好几十个上不成学的小年轻成天游手好闲,没个正经营生,也娶不上媳妇。
还差六年,就是国家制定的实现全国脱贫目标的时间了。吴屯村是县里挂名的贫困村,刘成当个村支书,觉得身上担子很重,他也发愁,愁得一天能抽三四包黄金叶,老伴儿劝也劝不进心里去,只能到天明一边打扫堂屋的烟头一边唠叨:“扶贫扶贫,国家自有国家的办法。你看你愁嘞,你先把咱家扶起来中不中?”老伴儿姓花,村里人都叫她花婶子。
说起扶贫,刘成就来了劲头。早年刚分队的时候,刘成是村上的技术员,带领全村儿种苹果树种了几年,尝到了甜头,从福建、浙江来的大货车停在村口收苹果,村里的小孩头一回见到大货车,高兴得很,也头一回见到打包用的黄色宽胶带,儿子刘一平就偷了不少藏书桌抽屉里,后来被刘成发现了一顿好揍。
那是刘成最得劲的时候。后来,苹果树得了一种树根坏死的病,刘成带着大伙儿刨开树根上的土,给裸露的树根抹药,后来还把所有苹果树下的土都换了一遍,但苹果树还是一棵一棵死掉,大伙儿折腾不动了,说:“叔,咱还是种麦吧。”
苹果树种不成了,但刘成还是被选成了支书。
这么多年来,刘成就认一个理儿,只有种经济作物才能致富。这回他终于到徐州谈好了一批药材牡丹的苗子,农村兴种啥都是一阵子风,这几年兴种牡丹,说一亩地能卖好几千。
刘成还顺便办了个事儿,这个事儿他本来不情愿,就是联系招工头。
最近几年开始兴起去南方打工,很多地方小年轻打一年工,能给家里寄好几千,有的还上万,还带着贵州的、江西的、青海的媳妇回来。招工的老板嫌吴屯村忒偏,根本不来这里。这一开春,南方厂子又要人了,刘成到县里找到了招工头,一见面就让豫烟,谈下来十个名额,去扬州牙刷厂工作。旁边一个招工头看刘成心眼儿实在,主动上前,说起自己也帮湛江电子厂招工,需要七八个人。
刘成一路上骑着他的破“永久”,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回到家,看到堂屋饭桌上堆满了花里胡哨的点心、中老年奶粉和饮料,还有刘成最爱喝的老张弓酒,刘成拉下满是褶子的脸:“他又来弄啥?”
老伴儿从厨房跟进来,两手在围裙上擦干,一边说:“俺儿回家看看,咋着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就他那个不务正业!今天倒腾化肥,明天倒腾药,哪天非把自个儿倒腾进去!”刘成猛吸了一口,半天不见一丝烟气儿从嘴里出来。
“你儿都在县城买房了!让咱俩过去住嘞!”
“我不去!他买个皇宫,我也不去!”刘成一根烟吸完,又续上一根。
“你看看你看看,跟咱儿摽啥劲儿!”
“我是个干部,他这成天倒买倒卖,混不成人样,我老脸往哪搁!”刘成把烟掐灭了,往地上一摔,用脚踩上去。
“中中中,俺儿不中,你扶贫扶贫恁些年,让社员养长毛兔、养牛、种西瓜、种葡萄……你是又实诚又认死理儿,哪样弄成了?你从县里申请的扶贫款,还不如直接挨家挨户发点!”花婶子嘟嘟囔囔要回厨房做饭, “一平联系好挖掘机了,收完麦,就能过来挖水沟,你那牡丹苗恁贵,别给旱死喽。”
“用不着!我自己找!牡丹旱死我也不用刘一平操心!我得让大伙儿凭本事凭技术脱贫!我分队之前就是技术员出身!娘儿们家懂个狗屁!”老刘气得跺脚。
第二天,刘成一家一家去安排种牡丹,顺便凑齐了扬州牙刷厂和湛江电子厂的招工名额。
老刘背着手往家里走,穿过一个胡同子,路过吴建设家门口,一抬头,看见吴建设家的闺女春妮儿在门楼子上转悠。春妮儿刚十五岁,皮肤有点黑,但眼睛很亮,平常爱笑,可这会儿脸上一点笑容没有。
老劉问:“春妮儿,你这是咋了,没考好?”
春妮儿点点头。
吴建设从外面回来,看到刘成赶紧打招呼,然后立马冲门楼上喊:“你这个妮子,叫你赶紧找老支书报名去打工,你在那个门楼子上转悠啥!”
老刘说:“春妮儿咋会没考好?平常成绩好着嘞。”
吴建设走出堂屋:“老支书,让春妮儿去打工吧。”
老刘一听急了:“你咋不早说,这名额也没有了啊。”
吴建设也急:“她搁这门楼子上转悠一晌午了!唉,老支书,你们家刘一平在县里生意做得怪好,他那要人不?”
老刘一听更急了:“那你别问我!”
老刘走远了,听到身后吴建设还在喊:“你也别下来了,住门楼上吧!那门楼上刚晒的麦你别踩着了!”
麦收进入了尾声。刘成骑着车子在麦地里走过,熟透了的麦穗被风一吹呼呼啦啦,刘成都感觉一粒一粒的小麦要掉到地里了,说不出的着急,麦地里满目金黄就更加刺眼。这一晃眼,再一抬头,刘成差点跟对面来的一辆自行车撞上,一看,是镇中学毕业班班主任方清远老师,方老师赶紧打招呼:“刘支书,你这上哪去?”
“噫!这不我听说收割机又跑毛家庄了,原来说好了先上咱这,咱这麦耽误不起啊。”刘成说话着急,两手抓着自行车的车把恨不能掂起来。
“我正找你嘞老支书,俺家没啥劳力,必须得用收割机啊。”
“那收割机也得过来啊,哎方老师,你往年不是叫学生帮你家收麦吗?”
“别提了,因为春妮儿的事儿,我哪还有脸找学生帮忙。”方老师一脸丧气,还带着几分羞愧。
“春妮儿?自己考不好她也怨不了老师啊。”
“我跟你说吧老支书,春妮儿不是没考好,考的还是全镇第一,吴建设专门找我,说掏不起学费,非让我把春妮儿成绩单上的分数给改了!”方老师把脸别过去,对着金黄的麦地。
“啥?!”刘成头上冒起了青筋,“这俩人真浑啊!我说前几天看到春妮儿在门楼子上转悠,还说自己没考好,咋还有这样的爹娘!方老师,那成绩还能改回来不?”
方清远说:“那得找镇上教育组了……”
刘成说:“那赶紧啊,咱这也该出个大学生了!我这、这收割机、挖掘机……还得送那帮打工的,你赶紧你赶紧!”
可春妮儿上不上学是吴建设家里的事儿,方清远改了成绩又能干啥?再说,学费咋解决?没等方清远问,刘成就骑车走远了。
内燃机、碳基和硅基初级组合之后交互作用的一种工业机械产物。
来者观测许久,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段粒子流飘荡于吴屯村上空,凭虚而行,或聚或散,超越三维时空的观测,来者一眼看到结局。
或许,能帮到低端文明里这个基层干部的扶贫工作。
金黄色的麦田上空瞬间幻化出粒子流组成的内燃机幻象,充盈天地间,但地球上的碳基生命是无法观测到的。
鸟群从硕大内燃机幻象中飞过,片羽未沾。
挖掘机内燃机的活塞、气缸等所有零部件的材质数据、锻造数据、燃油数据从四面聚合而来,粒子内燃机飞速转动,突然开始分崩离析。来者想以此暗示老支书的选择。
但普通的碳基生命看不到。
老支书骑着破“永久”从分崩离析的内燃机幻象中穿过,金黄色麦田依然耀眼。
这一年收完麦,刘成就安排种上了药材牡丹苗,一株一株小牡丹苗整整齐齐排在田地里,地头上是堆得高高的麦秸垛,风吹过来,麦秸垛上飞起来的麦秸飘到地里。
吴建设说:“你看,这麦秸还不想让牡丹苗种这嘞。”
刘成认真起来了:“建设,咱得往前看,牡丹比麦值钱,上学也比种地打工有前途。”
吴建设说:“老支书批评得对,要不是你,春妮儿的学上不成了。”
刘成说:“你们家春妮儿中,有志气。”
一开春,牡丹苗刚开出花骨朵,满地里能看到星星点点红艳艳的,豫东地区就大旱,地里干得裂缝。县城以北都靠西河提灌站浇地,吴屯村的灌溉沟渠本来要改造,刘成找的挖掘机出了问题,回山东厂子维修了,一来二去,改造水沟的事儿就给耽搁了。
大旱一个月,刘成走到牡丹地里,大部分牡丹都枯死了,枯死的牡丹花骨朵還是星星点点红艳艳的,一阵大风刮起来,枯枝败叶与鲜红花瓣裹在风窝里旋转着飞到田地上头,呼呼啦啦飞过刘成头顶,刘成在日头地里蹲了下来。
>> 二、春妮儿
春妮儿在门楼上下来之后两天了,跟谁都不说话。
这一天吃完早饭,春妮儿妈试探着问她:“老支书家的刘一平你记得吧,在县城那生意干得不小,要不你去他开的饭店试试?听说当服务员就抹抹桌子端端菜,这活儿你在家都干得可麻利啊。”
春妮儿“嗯”了一声,到门楼底下推着自行车就出门了。
吴建设扛着铁锹回来了,见春妮儿要出去,就问:“你上哪去?”
春妮儿就说了俩字儿:“学校。”
吴建设把铁锹靠墙放好,进厨房抓了个馍使劲儿咬了一大口,春妮儿妈走进来问:“春妮儿上学校干啥?她知道了?”
吴建设端着汤碗喝了一大口,说:“她咋会知道。那方老师说了,成绩已经递上去了,改不了了。”
春妮儿妈又问:“那老支书咋说?”
吴建设嘴里还噙着半拉馍,含糊不清地说:“老支书说今年扶贫款里头可以资助一个学生的学费,那生活费得咱自己掏,你看看,生活费那一个月不也得一百块钱。反正,成绩改不了了。”
春妮儿想不通自己的分数,想去找方清远老师,但她又不敢,万一分数没问题呢。所以她推着车子从家里出来,还没想好去哪,同班同学冯艳敏骑着车子刚从胡同里拐出来,大老远看到了春妮儿,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春妮儿,咱班主任方老师正找你嘞,那个电脑又卡了。”
县里要求镇中学生都要学电脑,方老师托人从县高中淘汰的老电脑里给弄了一台,还是Win98系统,也不联网,啥也干不了,有一回启动的时候进入了DOS系统,方老师给演示了一下最简单的代码指令、开机、关机等,春妮儿觉得很新奇,别的同学摸到电脑就玩玩游戏或者做做数学题,只有春妮儿对本来陌生的代码很着迷,一打键盘,电脑有反应,春妮儿就觉得电脑在跟她说话。
春妮儿那天回家说:“电脑会说话。”
吴建设说:“咋,电脑成精了?”
春妮儿到了学校电脑室,方老师正准备出去。方清远说:“我这正准备上地里头看看,这样吧,电脑室的钥匙留给你,你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
电脑卡的原因不复杂,就是需要进入系统清理一下。春妮儿就进入DOS系统查了一遍,没发现啥需要清理,她回到桌面,看到桌面上堆满的文件中间有个表格:吴屯村初三班中考成绩表。
春妮儿打开一看,自己各科加起来的分数比县高中录取分数线高了19分。她明白了方老师的意思:故意把成绩通知单上的分数改低,肯定是春妮儿父母的意思,他虽然不情愿,但也没法挑明,只能让春妮儿自己知道。
电脑回到DOS系统界面,界面上翻动了一行行字符。
以字符形成指令传递信息,字符的滚动,符合来者粒子流涌动的节奏。
来者观测电脑前的春妮儿许久,这里的文明已经到了电子信息时代,为什么还无法摆脱贫困?
这个女孩,或许是这里的希望。
来者迫切要跨过维度与春妮儿沟通,试图掌握字符传递信息的规律,当春妮儿打开电脑,来者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字符在DOS界面上滚动,包含了人类有史以来所有语言和符号的海量字符奔涌而来,传递来者的信息:
我来自未来,你尽可能想象的遥远的未来,我们是一种高级文明。
发生在未来的一场文明级别的推演计划中,人类文明陷入了循环与僵滞。
这与你们村庄陷入周而复始的贫困有关。我想来帮助你们,但跨越维度无法沟通。
只是为了可以改变你和你的村庄的命运,你是这里的希望,你可以更改分数,改变命运……
春妮儿看着快速滚动的界面,就来了一句:“这咋这么多乱码?”她直接手动关机,然后噌地站了起来,嘴里来回念叨着:“我就知道我不可能考不上!”她骑上车子直奔镇教育组。
过了好几年,教育组的王老师回忆起吴春妮拿着考试卷子进来的样子还印象深刻,她一字一句说了父母让方老师改分数的全部经过,最后说:“我一定要上学。”
吴屯村的药材牡丹苗干死的时候,春妮儿已经过完年回到县高中上课了。
上电脑课的时候,春妮儿又一次看到了DOS界面上迅速流动的代码符号,海量符号中,只有个别字符她认识。
这是来者传递的信息:吴屯村的扶贫计划又得重来了,希望下一次能成功,好在你出来上学了。
人类文明产生了海量的信息与符号,来者掌控了所有,但无法向春妮儿传递信息。
在来者的观测中,眼前这个时空瞬息万变,时间如同加速了一般,日出日落,斗转星移,屋檐上挂起了冰霜,纷纷扬扬的大雪飘洒在空中。
>> 三、老支书
进入腊月才迎来第一场雪,这雪来得急,下得猛,但没下多厚。
吴屯村西头有个窑坑,原来生产队的时候用来烧砖的,后来废弃了,等到一分队,各家各户都要盖房的时候,都来窑坑里挖土,挖来挖去,把窑坑挖成了一个大坑。
地面上的雪三五天就化完了,窑坑的坑壁上还盖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积雪,积雪盖不住的地方,黄土就露出来,看起来像是一块白色的破布生了锈还漏了几个大窟窿,杨广林赶着一群波尔山羊沿着窑坑西南角的一个坡走了下来,迎面走来了石小蛮子。
石小蛮子本来叫石小曼,听说是贵州人,早年杨广林的堂兄弟杨广民快三十了还打光棍儿,他们弟兄几个去了趟贵州,就给杨广民弄了个媳妇回来,这个贵州媳妇叫石小曼,石小曼说话谁也听不懂,都说她说话忒蛮,时间长了,大家都管她叫石小蛮子。
石小蛮子问:“大哥,放羊去了,你看到有人在俺家的麦地放羊没有?”她现在说话已经不蛮了。
杨广林赶着羊回答她:“谁家的羊吃谁家的麦,老支书说了,麦苗啃一啃来年长得更旺,何况,这羊吃了长肉,回头卖好价钱,也划得来啊。”
石小蛮子凑到跟前低声说:“大哥,这波尔山羊中不中啊?”
杨广林一瞪她:“你说啥嘞,老支书跑到宁夏才弄来的波尔山羊的种,宁夏青海那边都养这个养发财了啊。”
石小蛮子又眯着眼说:“那反正……卖不出去也能吃羊肉呗。”
杨广林“噫”了一声说:“石小蛮子你这啥事儿都往坏处想,你们家的羊留着自家吃吧,俺家的羊得卖钱,你们不够吃可以来买俺家的。”
石小蛮子用破旧的平底布鞋搓着脚底下一根树枝,说:“那你得给便宜点。”
杨广林不再理她。
波尔山羊是刘成跑了一趟宁夏采购回来的新品种,买过来的时候是刚满月的小羊,刘成回来就夸人家宁夏那农村真干净,见人就提醒在农村也要注意卫生,因为波尔山羊娇贵。
其实波尔山羊来自南非,生命力顽强得很,一点也不娇贵,但老支书的话,大家都信。
上回药材牡丹因为天旱都给干死了,刘成用手指天骂了好几天:
“死老天,你不下雨留着自己喝呢,撑死你个龟孙!”
“兔孙老天,你祖宗的。”
“哪天老子不干这个支書了,我非弄个长竹竿捅你个窟窿。”
但支书还得干,扶贫的事业也不能耽搁。等到刘成年底到县里开会的时候,县领导表示了理解,专门给批了扶贫款,县领导还说,今年吴屯村收入还是增加了,因为有外出打工的了。
那刘成心里也高兴。
进腊月之后,上扬州、湛江打工的小年轻们回来,每个人都穿得一身新,张勇烫了头,赵光头发染得红黄蓝绿的,吴建设的堂兄弟吴建军穿了一身皮衣皮裤,裤腰上屁股上还挂着链子,连性格最腼腆的吴晓峰都穿着破洞的牛仔裤,谷庆华还真领了个重庆的媳妇回来,瘦瘦小小的,脸盘又小又窄,说话像蚊子叫,村里的妇女都说,这样的媳妇能生儿子吗。
刘成穿着军大衣,站在街上抽着烟,身后是几个人在火堆旁打扑克牌,不远处一阵子喧闹,几个打工的小年轻骑着新买的电动车风驰电掣,经过刘成面前都喊了一声“老支书”,一阵风一样带走了他刚吐出的一团烟雾。
打工都挣着钱了,十八个打工的买的烟酒礼物堆满了刘成家堂屋,刘成心里想,等着瞧吧,我得让你们看看,看你们打工挣钱,还是养羊挣钱。
再过半个月,收羊的老板就开着大卡车来了,刘成都联系好了。
来者观测着寒冬笼罩的吴屯村,捕捉到了波尔山羊的所有信息。
粒子流在吴屯村上空形成明暗不定的羊群幻象,波尔山羊所有化学元素的数据流在流动,巨大的羊群幻象遮天蔽日凌空而行,这时寒雨飞霜袭来,遇到一种锯齿长叶草药而化为乌有。
这是来者观测许久,解读出的波尔山羊和这种草药之间的微妙关系。
莫说来者以粒子流形成的波尔山羊和风润舌草图样无人看到,就算看到,也无人知晓其意。
买羊的老板定好收羊的时间是腊月二十二。头两天,全村儿的波尔山羊好像都得了感冒,不吃不喝,一个劲儿地打喷嚏,然后开始发蔫儿,浑身发烫。石小蛮子去地里薅了一篮子风润舌草根,熬了水说能给羊驱寒,被刘成拦住,让她端回去了。
刘成说:“都没上过几天学,懂嘞个啥。”
刘成让村头的胡医生给打针,把给人看病的药水都打完了,好歹羊不打喷嚏了,腊月二十一晚上,刘成回到家吃完饭很长时间睡不着,他担心羊明天能不能好,可不能让买羊的老板瞧出来啥。
睡到凌晨4点,刘成家的门被拍得山响,是吴建设。
“老支书,可不得了了,波尔山羊都往外窜。”
刘成披上军大衣打开门,吴建设在门口,刘成赶忙问:“咋回事儿?”
“那个针打完之后,羊一开始没啥事儿,以为治住了,到凌晨3点多,俺家的、广林家的还有老赵家的羊都开始叫唤,还扒门,用头抵门,一开门,都往外窜。”
刘成和吴建设赶到街上,看到一群群羊叫唤着飞奔过来,眼前闪过一片片白色的影子。
羊群往窑坑的方向跑,全村儿的人赶了半夜,等天亮的时候,人们都累了,羊也累了,这些羊在窑坑里纷纷倒下,有个别几只羊跑到大路上,没跑多远,也倒下了。
窑坑里的雪已经化完了,白色的羊群倒在冻得硬邦邦的黄土地里,一片一片,但没有完全盖住黄土地,看起来好像又下了一场雪刚刚开始融化,露出了一片片黄色的地皮。
刘成这一天都看着手机,等着买羊的老板打电话过来,他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他等了一天,买羊的老板也没打电话来。
>> 四、春妮儿
高二寒假前,春妮儿成绩下来了,数学几乎满分,物理化学凑合,其他不及格。她想起上次回家,吴建设给羊拌着料给她撂下一句话:
“学不会,还是别上了吧,白搭钱。”
为了省钱,春妮儿搭车买票买到前一站,下了车,她走了七八里路回来。春妮儿很少说话,喂完羊,就是吃饭、睡觉、看书,更多时候是透过白蒙蒙的窗户往外看。
初中同学冯艳敏来找春妮儿,看到春妮儿的成绩,讲起自己在湛江电子厂一天挣八十块钱,管吃管住,她大半年下来攒的钱够家里盖房的,她今年过年的羽绒服花了八百五,也是她自己买的。春妮儿妈端着一缸子热水过来,听见冯艳敏的话,心里头也着急,就问:“艳敏,婶儿问你,你们那厂子还要人不?”
冯艳敏接过茶缸,两手捧着,说:“要人啊,但春妮儿还得上学吧。”
春妮儿妈叹口气,出去了。
春妮儿看到窗外隐隐约约飘起了雪花,雪花飘得有种奇怪的节奏,让她想起了那天电脑上的代码。
花婶子问过春妮儿妈:“春妮儿多大了?”
春妮儿妈说:“十八了。”其实春妮儿才十七,但农村人算虚岁,就是生下来就是一岁了,这样一算,春妮儿已经成年了。
花婶子说:“哟,那也不小啦,孟庄俺二舅家堂兄弟的二儿子也十八九了,开挖掘机、推土机,方圆这几个县的活儿都是他的,人老实,长得也不孬。”
春妮儿妈手里拿着针线,瞅着花婶子笑了:“你接着说。”
花婶子说到了关键:“他家里准备在县里买房嘞。”
春妮儿妈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花婶子赶紧接上话说:“趁春妮儿放假,要不我叫他过来,你们见见?今年要是差不多定了,明年春妮儿一毕业就能结婚了。 ”
春妮儿妈说:“见见也不多。”
春妮儿妈正准备第二天做做春妮儿的工作,没想到天一明,波尔山羊死了一大片,这一下子见面的事儿就耽搁了。
春妮儿的学肯定上不成了。这两年,学费是老支书从扶贫款里挤出来的,生活费一年还得一两千,要不是还得给春妮儿留生活费,吴建设就多买两只波尔山羊了。
吴建设家没人出去打工,都指望今年卖羊的钱,这羊没有了,啥也不说了。春妮儿妈一提说媒的事儿,春妮儿就跑了,往村北边没命地跑,她自己也不知道去哪,穿过一大片树林,蹚过一块一块麦地,深一脚浅一脚,一个劲儿地往北走,吴建设找到她,拽她往回走,她一路上拼命挣脱,最后吴建设把她绑在三轮车上拉了回来。他一路上还骂她:“你想学石小蛮子啊,她往南跑,你往北跑,说个媒能要你的命?”
春妮儿被绑在三轮车上,看着树枝在寒风中摆动,频率和幅度都跟以往不一样了。
来者的粒子流与凛冽的北风一起掠过树梢,树梢发出呜呜的声音,来者并不能“听到”这种声音。他所观测到的,可能会让他这次任务彻底无法完成。
老支书的扶贫工作再次陷入绝境,同时,春妮儿的学业也中断了。
来者编写了各种信息密码,雪花与树梢的摆动节奏是在一套类似摩斯密码的系统里,但无法传达给春妮儿。
来者看到这个村庄陷入一种循环的旋涡中,旋涡越来越大,卷起周遭时空,这个文明的其他时间线坍塌、湮灭。
来者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冯艳敏打工的那个厂子也不要人了,吴建设托人联系了刘一平,刘一平听说春妮儿会打电脑,数学又好,就让春妮儿来记账,不然,赶紧说个媒。
春妮儿已经别无选择。
春妮儿跟着刘一平的哥们儿马彪到了县城,就去了工作的地方,她都没注意那到底是开的啥店,就进了财务办公室,打开电脑之后,看到了自动跳出的DOS界面,界面上飞快滚动着代码。
春妮儿盯着看了好几天,看得眼都要花了,直到那天夜里,她终于从滚动的代码间看出了点画面。代码间倏忽闪过飞舞的雪花,闪过摇动的树梢,闪过充盈天地间的粒子内燃机分崩离析,飞霜冰雨袭向羊群的粒子流画面……
春妮儿从第一次接触电脑敲出第一行代码,就觉得“电脑会说话”,代码仿佛是她穿过现实世界去触及未知的一个出口。
但来者并不理解三维世界的语言是分类的,交流是线性的,所以一开始汇集了人类所有语言和字符,反而无法向春妮儿传递信息。
当来者不断调整与测试字符规则,春妮儿也在迅速适应。
陌生代码的律动,与春妮儿大脑神经元产生了共振。
来者说:“所有的羊一夜之间全死掉,对于老支书的扶贫工作打击会很大。你不能上学,也是情理之中。”
春妮儿说:“贫穷与愚昧,无法摆脱的命运。”
来者说:“文明,因信息而存在。贫穷和愚昧,更多因为信息的受限。你的存在就是希望,不要放弃。”
>> 五、老支书
自從上次养波尔山羊失败之后,刘成每天睡觉都做梦,梦里有时候是长毛兔,有时候是葡萄,有时候是养牛场,当然,也有牡丹,也有羊。
这一次的梦特别长,梦里是一个清晨,田地里的药材牡丹都开花了,红的、白的、粉的,漫山遍野。刘成走在牡丹地里,看着一株株牡丹花朵盛开,心里也开了花。
白色的羊群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了,到了牡丹地里就啃牡丹,刘成一看急了:“哎呀,这是药材牡丹,不能吃,把羊吃毁了!牡丹也白种了!”
很快,山羊把牡丹吃了个干净,然后叫唤,叫得抓心挠肝的,羊纷纷倒下,倒在牡丹花地里,白色的死羊和鲜艳的花瓣相间,很好看。
刘成看着很心疼。这时候,眼前的牡丹和山羊逐渐变成了一棵一棵开着花的苹果树,让刘成想起了刚分队的时候。那时候整个村的地里都种满了苹果树,每到春天都开满了白色的粉色的花,刘成最喜欢走到苹果树下仰头看一树一树的花。清明前后一阵雨,打落苹果花瓣落在泥土里,没几天,绿豆大的果实就长了出来……
刘成是笑醒的,醒了之后跟老伴儿讲他的梦。老伴儿一撇嘴,说:“好得很,好得很,那你还是做梦去扶贫吧。”
刘成并不生气,翻身起来,下了床,趿拉着鞋,点了一根烟,吸进去的烟雾进肚子之后,他说了句:“这个梦提醒了我,还是得种苹果。”
这几年,种药材牡丹、养波尔山羊不行,但刘成到镇上开会的时候,镇党委袁书记说刘成扶贫工作很有成效,外出打工的劳力都挣到了钱,吴屯村盖了很多新房,年轻人也能娶上媳妇了。刘成受到表扬,心情放松了不少,在镇上买了烧鸡烧饼,骑着那辆吱吱呀呀的老“永久”回到家。刚到家门口,看到刘一平的汽车停在路边,一群小孩子围着汽车转悠,看来看去也不敢碰。
刘成老伴儿在家里唱着小曲儿张罗饭菜,原来,刘一平带对象回来了,对象是省城一个饭店老板家的姑娘,叫刘迎迎,也姓刘。仨人都在厨房,没人注意刘成回来,刘成就蹲在堂屋门口吸烟,厨房里传出刘一平的声音:“妈,你就别操心了,这才多大个事儿,招工的都是我朋友,俺们还有其他生意牵扯着,不管他每年招多少人,也得先招咱吴屯的。”
刘成支棱着耳朵听了几句,把烟一掐,噌地站了起来,想去厨房跟刘一平理论,但没迈开脚,他说啥呢,不让村里人打工了?不让刘一平管了?好像都不成。可这吴屯村所谓的扶贫工作有成效,看起来是老子跑断腿儿,儿子一句话,这他娘的。
午饭的时候,刘一平让爹妈坐主位,跟刘迎迎说,自己虽然上不成学,但能够混出个人样,都是父亲刘成言传身教,对他干事业影响大得很。刘迎迎赶紧站起来敬酒,普通话标准得跟播音员一样:“叔叔是国家的好干部,为老百姓干实事儿,我敬您。”
刘成把酒干了说:“吃完饭,我去县里看看那批苹果树苗,新品种。”
刘一平说:“爸,这就对了,扶贫得靠苹果树。”转过脸儿对刘迎迎说:“我小时候这村儿种的都是苹果,那苹果树长得有三四间房那么大,俺几个在一棵苹果树底下都能玩一天……”
正吃饭的时候,在县里负责招工的马彪过来了,马彪也是吴屯村人,跟刘一平走得很近,一句一个“哥”。
这两天,刘成又组织了十五个壮劳力到省城打工,准备下午就送到县里搭长途汽车。马彪凑到刘一平耳朵旁说了几句,刘一平瞪了他一眼,说:“该去就去。”
两辆农用机动三轮车停村头,车斗里陆续坐满了去打工的劳力。这两年南方厂子有不少倒闭的,去省城打工能挣钱,离家又近。刘成也坐在车斗里,去县城订苹果树苗。
到了傍晚,刘成从县里回来,在村口碰到了买酱油的杨广林,杨广林问:“老支书,树苗订好没有啊?”
刘成不理他,一个劲儿地往家走,走着走着还被地上凸起的一块砖头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
吴屯村种苹果树的扶贫计划停下来了,没有人知道为啥,都说老支书到县城送打工劳力的时候,包被人掏了,一万八千块钱的苹果树苗订金全被弄走了。
“那恁些钱,你就不能上点心啊?”刘成老伴儿问他。
“上、上、上、上啥心,那县上恁些人,你有本事你去啊。”刘成自己生闷气,说话没好脸儿,但没那么大脾气了。
又过了一个来月,去省城打工的人们提前回来了,说就是工地上一个临时的活儿,个把月干完了,工钱还欠着,马彪拍胸脯保证工程款下来一定给大家结工钱。
这年入冬以来,又一个多月不见雨雪,麦地里刚露头的麦苗都有点枯萎了,风吹起来跟土一起飞上了天。
吴屯村这一年人均收入提高了百分之十四,村里有了钱就添了一辆农田灌溉设备,当地人叫水老鼠,刘成组织浇地,安排谁先谁后,从谁家扯电线,怎么分摊电费,最后才把自家的地浇了。
地里头都是刘成这些上年纪的人在忙活,常打工的人看不上庄稼活儿了,整天打麻将、喝酒、开着摩托车电动车逛县城,要不就扎堆儿打电子游戏。他们还总整一些新鲜玩意儿回来,吴建军弄了一副虚拟啥的眼镜,戴上之后能看美国、看日本,还能看太空,村儿里年轻人稀罕得不得了,老年人戴上都说头晕,刘成戴上之后不晕,还说怪好看,吴建军说这个送给老支书,老支书戴上最有派头,刘成摆摆手说不要。
吴建设主动帮刘成家浇地,刘成说不需要他帮忙,他说:“这你不能见外,再说打生产队的时候你就没少照应我。”
刘成头也不抬说:“谁叫你每一回挣的工分都倒数呢?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唉,我那个扳手弄哪去了?”
扳手就在刘成眼前,吴建设都看见了。刘成其实也看见了,但好像不认识扳手了,又找了一圈,吴建设拿起了扳手,说:“这不是扳手啊?”
刘成接过扳手,看了几分钟:“哦,这是扳手,是扳手。建设,电费钱你给我没有?”
吴建设赶忙说:“给了,老支书。”
刘成说:“大伙儿交的电费还剩几千块钱,我再去镇上找袁书记做做工作,贷点款,争取来年咱还能把苹果树种上,脱贫攻坚,就剩一年了。”
>> 六、春妮儿
吴屯村的人对于苹果树有感情,這一点春妮儿从小就知道,五岁那年春天她还在开满花的苹果树下照过相,七岁那年秋天苹果摘下来堆成一堆,她抓起一个大红富士苹果就啃,吴建设用手指头点着她的脑门说:“好苹果留着卖钱嘞,谁叫你吃了?家里坏苹果都吃不完。哎,你都咬了一口了,赶紧吃吧,不吃让我吃。”
春妮儿不知道该吃还是不该吃。
刘一平开的店是个洗头城,春妮儿想洗头城就是洗头的吧,后来看到这干啥的都有,有打牌的、有唱歌的、有洗澡的、有按摩的,财务室在最里面的一个屋,挺安静,春妮儿偶尔看见那些穿着半透明衣裳的女服务员,自己就脸红了,沿着墙根儿躲着走。有时候值班经理也招呼春妮儿去贵宾室倒水洗水果。
春妮儿有空就琢磨来者传递的信息。来者说,通过电脑程序能看到自己和村子的未来。随着春妮儿大脑神经元频率与来者代码的共振,她大脑所有的信息像代码运行起来,调动了所有程序然后显现出画面,最初是线条、几何图形,然后是静态的图像,最后是动起来的画面。
最初,春妮儿感到自己进入了一片无边的虚空与黑暗,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村子里走夜路,四处黑黢黢的。接着,她看到了一条条时间线,她从一个个空间瞬间穿过,每一个空间都是种满苹果树的吴屯村,这一个吴屯村的苹果树长得很高很高,长到了云彩里;那一个吴屯村只有一棵苹果树,长得巨大无比盖住了整个村子;还有一个空间里,苹果树长到了一座山上,吴屯村在山脚下,春妮儿想,村子附近啥时候有过山?
所有的空间一闪而过,到了最后有山的吴屯村画面闪过的时候,春妮儿感觉到了一股奇异的信息流,很像来者,但又绝对不是,当春妮儿看过去的时候,一团飘散不定的粒子仿佛聚成一个女子的形状,还来不及看清,一切就消失了。
耳边响起刘一平的声音:“春妮儿,这些账你都整到电脑上。”春妮儿睁开眼。
刘一平身材瘦高,长得精神,穿的皮衣一看就挺有档次,他一笑:“打扰你午休了啊。我这一会儿不能耽误,还得问苹果树苗的事儿,弄点新品种,咱吴屯村得把苹果树种上啊。”
春妮儿主要是把账本上的账誊写到电脑上,把数合一合,所有账目都是刘一平一手掌握。
过了几天,就出事儿了。省里干建筑的赵大老板过来,进了贵宾室,春妮儿去倒水,被赵大老板看上了,谁都不要,就要春妮儿,说着拉春妮儿坐他腿上,春妮儿吓坏了,没命往外跑,赵大老板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春妮儿吓得喊了起来,这时候,一个人突然从外头踹开了门。
刘成出现在门口,他大喊一声:“刘一平在哪?”
那一天,刘成跟着三轮车送打工的劳力上县,同时又想订苹果树苗。
刘成盯着所有人都进了火车站,招工头马彪在前面张罗着。
马彪张罗完,看刘成就要走,赶紧上前一步:“叔,你别走啊,大晌午的,我请你吃个饭。”
刘成摆摆手,不愿意吃。
“那,要不咱找个地方洗洗,你看这一身汗一身土嘞,你不吃饭,咱总得洗洗。”
刘成是个爱干净的人,听马彪这么一说,觉得也对,就说:“那你找个澡堂子吧。”
马彪打了几个电话,发动摩托车,带着老支书到了一家“春天里”洗头城。
“咋是洗头城?能洗澡不?”刘成有些嘀咕。
“能洗能洗。”
进了洗头城,一转眼儿马彪不见了。一个小年轻过来让刘成换了衣服和拖鞋,就领着他往里走,刘成跟着走进一个房间,小年轻就走开了。这个房间里头灯光粉红粉红的,里面有沙发还有床,刘成坐在沙发上,心说洗个头还这么多名堂。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妮儿进来,穿了个半透明的纱裙,老支书噌一下子站了起来,说:“你这妮儿好好嘞咋不学好,穿成这样是想弄啥,我就来洗个澡!”
说完,刘成就往外走,那妮儿还来拉他,用豫东普通话嗲声嗲气地说:“叔叔,您要是对俺不满意,俺们还有其他姐妹,您随意选,保证让您满意。”
“我谁也不选!我就想洗个澡!别拉我,恶心人,谁是你们老板?干这种买卖。”刘成喊道。
这个小妮儿估计平时很受宠,她也不高兴了,说:“咋,平哥的地方,老头儿你想咋着?”
“哪个平哥!不怕王法?”刘成很生气。
“跟你说你也不知道,刘一平!”姑娘也生气了。
“我还真知道,你让刘一平给我出来!”刘成来劲儿了。
刘成劲头一起来顶两头牛,这是生产队的时候大伙儿给他的评价,生产队一共两头牛,秋天收红薯的时候当时的支书怕累着牛,刘成一生气一个人把红薯从地里拉了回来。
这一回,刘成非要把刘一平找出来,问问他还要不要脸,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一个门一个门踹,每个房间里头场面都不一样,有在打情骂俏的,有在洗鸳鸯浴的,有的已经进入正题,还有的男的已经败下阵来,纷纷被刘成给惊得没了情趣。终于,刘成踹开了这个贵宾室,正好撞见春妮儿。
他一脚把门踹开,里面有个浑身横肉的光头汉子,剃着光头,正在拉春妮儿,刘成一抬脚踹到那汉子肚子上,那漢子摔了个仰八叉,刘成拽着春妮儿就往外跑,店里的人纷纷来拦,刘成急红了眼吼起来:“谁拦我,我跟谁玩命!”
这种场所都有保镖,几个壮汉过来还是拦住了刘成,赵大老板也跟了出来,叫来洗头城经理罗三儿。
赵大老板说这里该整治了,殴打顾客,卖淫嫖娼,罗三儿吓得差点尿裤子,刘成本来很生气,但看这阵仗,他为了救春妮儿也得服个软,最后得赔赵大老板医药费十万块钱,罗三儿掏了八万,刘成把身上仅有的一万八订苹果树苗的钱掏了出来。
看着老支书和春妮儿跑出了门,马彪打了刘一平电话,说了这事儿。那边刘一平一通骂,马彪赶紧说:“哥我知道,我错了,我去摆平,哥,我挂了。”
马彪沿着洗脚城门口的路去找,走了二里地,看见老支书和春妮儿坐在县城老百货大楼门口的台阶上。
刘成皱着眉头吸着烟,问:“春妮儿,你咋到这来了?”
春妮儿被老支书吐出的一阵接一阵的烟雾熏着,一动不动,眼睛看着前方,目光穿过眼前来来往往的人、路上的车辆、对面的大楼一直看到很远很远,远得好像目光都收不回来了,她一句话也不说。
刘成说:“春妮儿,你从小学习好,我一直希望你能成咱村儿第一个大学生,有文化才能回来带着大伙儿致富,你看你叔我扶贫这么些年,还是没进步,还不是因为没文化?但是,你叔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春妮儿,别回吴屯村了,连县里都不要回,你能走多远走多远吧。”
春妮儿又沉默了一阵子,说:“叔,我还想上学。”
刘成说:“你出去打一年工,我联系汕头那边的亲戚,给你找个学校把高三上完,就在那高考吧。”
春妮儿看到天空中有粒子流组成的一棵一棵参天的苹果树,树枝都到了云彩眼儿里;牡丹繁花似锦开满了整个吴屯村,连春妮儿家的门楼上都开满了鲜艳的花朵,灼然似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健硕庞大的山羊,每一只都像大象一样,当它们成群穿过吴屯村的街道,整个村子都震得山响。
这一切,随着她做出要远走湛江打工的决定,而逐渐消散,然后来者出现。
来者忽远忽近,时而垂直于地面踏空而行,时而从天空凭虚行至楼顶,变幻不定的粒子流中传递出了对于春妮儿的期待:未来,在你身上。
春妮儿去湛江的火车票是刘成给买的。春妮儿到了湛江之后,冯艳敏带她进了那个电子厂,她们每天工作14个小时,早上8点到晚上10点,下班之后,跟工友们吃吃饭,转悠转悠,有时候去唱唱歌,更多时候,冯艳敏带着春妮儿去网吧待到半夜。
网吧里的电脑装满了盗版游戏和盗版电影,但很难进入春妮儿想要的界面,试了几次,她就放弃了。她只能在睡觉前用大脑模拟代码运行,想要再看一眼有山的吴屯村,看一下那个人形的信息粒子到底是谁,但每一次还是看不清。
春妮儿打了一年工,攒了一万二,她打过老支书刘成给的电话号码,对方已经成了空号。她四处打听,跑到汕头一个高中门口到处问,看到一个广东专门的软件学院在提前招生,就挤了进去,她的编程能力把招生老师看呆了,招生处的负责人帮她弄好了手续,破格录取。
对于春妮儿来说,就是要找一个能够让她把对于编程的理解充分施展开的地方,什么统招什么定向招生、什么专科什么本科都不重要,当她第一次写完一个虚拟社区的代码,要给这个虚拟社区起一个名字,她想都没想,敲下了一个名字:
U-Town
这一刻,屏幕上的程序与她大脑中的程序终于同步了,她可以看清每一个虚拟时间线里的吴屯村,那个有山的吴屯村上闪现的人形,就是多年后的自己。
>> 七、老支书
自从上回洗头城的事儿之后,刘成记性开始变差了,他经常在村子里转悠,路过吴建设家门口,总是问春妮儿考上高中没有。
有一回,他听到吴建设媳妇在门楼子上大声地说:“春妮儿来电话了,说那个洗头城的活儿不好干,她去镇江找艳敏去了。”
吴建设在门楼子下面接话:“啥镇江,湛江!在广东嘞。”
吴建设媳妇说:“爱啥江啥江,你说洗头城不就洗个头,能有啥不好干,那不是刘一平开的吗?”
刘成心里冒出的火,简直能把吴建设家的三间平房给点了。
就在春妮儿去湛江那一年的腊月,刘成作为脱贫攻坚村支书代表去县里开会。开会头两天,马彪刚把上回大家去省城打工的工钱要回来一半,给打工的十五个劳力发了,说剩下一半正月十五前一准能给。镇上的袁书记体谅刘支书,统计吴屯村村民收入的时候,把原计划里的工钱都统计到了各家年收入中,所以,吴屯村达到了脱贫的基准线。
县领导在脱贫攻坚胜利大会上宣布,全县取得了脱贫工作的全面胜利,吴屯村在扶贫工作光荣榜上有名,刘成胸前还佩戴了一朵大红花。领导还说,下一步就要把乡村建设得更美好,乡镇企业要搞起来。七八个乡村企业家走了进来宣布计划,刘一平也在里面,他要开一家化肥厂,县电视台还专门采访了刘成和刘一平父子俩,刚割了双眼皮的记者眉开眼笑地说,真是乡村代有人才出啊。
刘成骑着车子回来,看到街上戴虚拟现实眼镜的小年轻,那里头是太空还是美国他也不知道,他说:“整天看这个,能挣钱不?看来咱们吴屯村的扶贫工作还得再加把劲儿啊。”
吴建军摘下来眼镜,说:“老支书,我在新闻上看到你了,咱村儿都脱贫了,你还扶个啥贫嘞,你戴着眼镜看看,这里头还能看到海底,有大鲨鱼。”
刘成眉头一皱,不愿意了:“你们现在手头能挣几个钱?还脱贫了,你想脱就能脱啊?你们真是没挨过饿。”
刘一平的车打远处开了过来,马彪从车上下来,照吴建军腿上踢了一脚:“你扎里头不出来了,早晚饿死你这个货。”
吴建军戴着眼镜就骂:“踢你爹干啥,我这看澳大利亚沙滩上的泳装美女正好着嘞,你让我差点撞人家胸上,胸恁大,跟皮球一样,不得闷死我。”旁边戴眼镜不戴眼镜的都一起哄笑起来。
马彪说:“刘总厂子招工,你们去不去?不去我们到毛家庄找人了。”
听到这句话,小年轻们都摘下了眼镜围了过来说:“去啊,刘总的厂子,得先招咱自己人啊。”
吴屯村的新支书杨百川到岗了,大学毕业,在邻县的一个村子里当了三年村支书,又当了两年村主任,干得很好,调这里来当支书。
看到吴建设在坡上麦地里放羊,刘成走到跟前,看着一只只波尔山羊说:“今年羊价咋样?我看羊肉、羊皮都涨价了。”
吴建设说:“羊肉羊皮是都涨价了,那羊吃的料也涨价了,我盘算盘算,养波尔山羊跟一般的羊也没啥区别。”
羊啃麦苗啃饱了,几只羊开始用头抵架,一只山羊长了一双又大又漂亮的羊角,但总抵不过没长角的那只羊。
刘成猛吸了一口烟,说:“唉,这扶贫工作这么多年,都赶不上形势啊。”
长羊角的大山羊忽然掉头向着刘成冲过来,刘成吓一跳赶紧躲开,动作狼狼狈狈的,吴建设这时候也不怕老支书了,嘿嘿笑了起来说:“老支书,你可不能再提‘扶贫这俩字儿啦,这畜生都不愿意啦。”
“不愿意拉倒,我吃了它的肉,这孬孙!”刘成生气,骂骂咧咧地走了。身后吴建设说:“春妮儿大学毕业了,找了个啥研究所的工作,听说是咱国家最好的研究所,接了国家任务,忙得很,抽空可能回来。”
刘成转过身来,瞪着吴建设问:“春妮儿啥时候上大学了?你不是让她去洗头城了吗?你知道洗头城是啥地方吗?”
吴建设不知道老支书这是记忆混乱了,还是故意的,支支吾吾也不敢接话了,刘成扳回一局,这才掐了烟朝家走去。
>> 八、春妮儿
直到毕业,春妮儿都一直在改进那个虚拟社区U-Town。同寝室的苏州同学苏筱筱说:“春妮,以你的编程能力可以去大厂,要不就去外企,你怎么没有打算呢?”
春妮儿说:“我不想当码农。”
苏筱筱说:“那你守着这个U-Town干啥呢,这个能顶啥用呢?”
春妮儿不再回答,继续改代码。
这几年虚拟社区很火,还都在炒什么元宇宙的概念,其实本身就跟体验游戏没啥区别。春妮儿则想,如果想要回到记忆中的村子里,該怎么做?这个工程量很大,比在元宇宙里建一个漂亮的摩天大楼费劲多了,春妮儿投入了大量精力,这几年上大学除了兼职写代码挣学费和生活费,平时就没啥空闲时间。
上了大学的春妮儿皮肤还是略黑,但个子不矮,身材也好,眼神非常灵动,虽然经常白T恤牛仔裤穿得简单,但还是很招人喜欢,不断有男孩子追她。
但自从春妮儿能与来者对话,她的大脑处理信息的速度就远高于常人了。她能很快判断对面男生脑子里的信息,可能三屏代码就写完了,这样一来,她也就无法感受慢慢坠入的爱情。
即便与喜欢的男生散步,在树影婆娑下抱着接吻,从心理到生理都有反应了,春妮儿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开始翻动那些代码,说:“我得回去。”
那个男生来自福建,一听就急了:“你这简直是中了代码的邪了,这样吧,我过两天回家给你请几道胡(符)吧。”
春妮儿整理了一下衣服,抱了抱他,就走了。
自从做出来U-Town之后,春妮儿就能将电脑上的程序与大脑模拟的程序同步运行了,这样就加快了她的运算速度,这三年来,她从虚拟时间线里看到吴屯村,一直在追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吴屯村无法走出贫困?
来者也一直想找到问题所在。吴屯村好像陷入了一种魔咒里,老支书刘成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循环往复。这样,吴屯村一直在原地打转,这条时间线就一直停止不前。
春妮儿在不断改进U-Town的时候,每一次将虚拟世界里的吴屯村的一个地点还原出来,就能在脑海中构造的这个虚拟时间线的空间里看到那个来自未来的自己的粒子流形态,那是春妮儿多年以后的样子,没怎么变老,只是春妮儿无法与她对话。
春妮儿与来者一次次梳理那条时间线,希望能找出解决老支书扶贫失败的办法。
有一天,春妮儿突然问来者:“你有没有发现,老支书扶贫过程一直跟我上学的事儿有关系?”
来者说:“是有关系。你说下去。”
春妮儿进入了虚拟的时间线。
刘一平回到家,把中老年奶粉、点心、张弓酒放在桌上,对他妈说:“俺爸啥会儿回来,妈你跟他说,他要改水沟,我联系好挖掘机了。”
刘成回来之后,就刘一平的事儿跟老伴儿吵了几句,撂下话:“牡丹苗旱死也不用刘一平操心!”他就去隔壁镇上找了另外一台挖掘机。据吴建设说:“这台挖掘机干活儿便宜,一个月能省一千块钱。”刘成的扶贫款里头包括改水沟的三千块钱,现在省了一千,资助学生的钱就有了。
那台挖掘机到跟前出毛病了,回山东厂子修了,水沟没有改成,牡丹苗没有浇上水,就旱死了,刘成的牡丹扶贫计划失败了。
虚拟空间里,麦田上空粒子形态内燃机分崩离析。
春妮儿说:“你这个暗示没有用,当然老支书也看不到。老支书是因为不喜欢自己不正干的儿子,坚决不用他找的挖掘机。”
来者说:“但从客观上来说,你学费有了着落,让你父母能够答应你去上学。”
春妮儿说:“老支书儿子没上成学,他就想让村子里其他小孩能上成学。他并不是想帮某一个人。”
来者说:“那养山羊和种苹果树呢?”
春妮儿说:“我在这条虚拟时间线里进行了一些细节考证,如同历史学家从不同角度总能看到不同的历史细节,养山羊和种苹果树比原来我们知道的要复杂。”
春妮儿和来者再次进入了虚拟时间线。
石小蛮子端着风润舌草根熬的水被老支书怼了回来,她把这水喂了自家的羊,自家的两只羊都活下来了,但因为买羊的老板没来,石小蛮子家的羊到过年就宰了吃肉了。
“老支书是个憨实的人,他认为石小曼这种没文化的人啥都不懂,但是她老家的偏方其实是能治病的。所以这次波尔山羊病死跟老支书有直接关系。”春妮儿说。
来者跟着春妮儿的视角仔细搜查这条时间线,粒子流组成的羊群和锯齿长叶草药的画面一闪而过。
“大片死掉的山羊直接吓走了要跟我相亲的那个人,这客观上又让我躲过了一劫。因为那个花婶子说的媒,我家不好拒绝。”春妮儿说,“花婶子是老支书家那口子。”
来者问道:“那口子是哪口子?”
春妮儿说:“是老支书的老婆。”
接下来这条时间线切入了春妮儿妈的画面,她在窑坑里碰到花婶子,就把话撂开了:“花婶子,我们家本来就困难,家里钱都投波尔山羊上了,老支书动员的啊,那吴智强今年没买过新衣裳,你看春妮儿这,媒也耽误了,学是肯定不让她上了,南方那厂子也不要人了,你说说,我们可咋弄。”
花婶子看着春妮儿妈说:“咱村儿家家户户把我们家门槛都踩烂了,也不是只有你家困难。”
春妮儿妈说:“哪都困难,他们也没供学生啊,你们家刘支书这不非让春妮儿上学,一年生活费得两千多啊,你说这,那不中,你得给想想,看一平那个地方要人不。”
花婶子一时间磨不开了,她也只能说:“支书支书,成天瞎当家,那中吧,我问问一平。”
春妮儿说:“刘一平需要有人整账,最好啥都不懂,我才十五六歲,除了上学啥都不知道,对于他来说,是个不错的人选。”
来者说:“而这正是你从学校出来,能够接触电脑的几乎唯一的机会。”
时间线继续往前推移,刘成早就想找刘一平的碴,查查他的底,看他到底在鼓捣啥生意。刘一平的心腹马彪又一心想要讨好刘成,就出了洗头城的事儿。
春妮儿说:“老支书其实是奔着刘一平去的,恰好碰到了有人找我麻烦。所以这条时间线上,我的每一步都是老支书的行动连带造成的,但没有他的行动,我又不会有后来的一步一步地发展,包括那个电话号码,对方是汕头那种很有欺骗性质的培训学校,等我打电话时,那个学校早被查封了,这是我上大学时我潮汕的同学告诉我的。但这也让我走到了现在。”
所有时间线都静止了,无限的黑暗虚空瞬间消散,光线穿过乌云,春妮儿和来者成为两段信息流进入U-Town,在他们彼此看来,对方都是一段粒子信息流,飘忽不定,他们行走的轨迹完全不在现实的三维时空。
来者问:“U-Town是你创造的一个乌托邦?”
春妮儿说:“乌托邦,理想中的完美存在,现实中不可触及。U-Town,并非触不可及,能否触及并非理想与现实的对立所致,而取决于你所认为的存在到底是什么。”
来者说:“你们的存在最终也是虚无,我只关注两条线,一个是老支书扶贫,一个是你的学习。我没有看到低端的农业生产管理者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你们这个地方的农民就一直这么失败?”
春妮儿说:“千百年来,中国农民遭受了无数天灾人祸,但还是活了下来,而且,老支书不算很失败。”
来者道:“对,他的努力毕竟让你成为数字技术领域的顶级人才。”
春妮儿道:“那并非他的本意,只是他行动的连带结果。你只想找出一条极为理性的文明轨迹,但忽视了很多细节和瞬间。”
无尽的黑暗与虚空中,人类文明的时间线每一个瞬间都展示出来:苏格拉底在雅典学院讲学,到雅典城的陷落;老子骑着黑色的牛走到函谷关前,孔子周游六国;乔达摩·悉达多放弃王位到菩提树下的领悟;牛顿在苹果树下被苹果砸中;王阳明在龙场讲解心学;尼采在冬天的酒馆外面抱住一匹马哭泣;图灵吃掉那个有毒的苹果……
来者道:“文明的终点就是一段信息。现在可能只剩下一步,老支书成就了你,你设计了U-Town,如果U-Town在关键时刻会成为你们文明虚拟存在的标志,那么,要解决那个漏洞的问题,只有尽快让老支书进入U-Town。”
春妮儿道:“我会的,但还需要一段时间。”
七年之后,U-Town建成了,如果只是想进去看看,用一个虚拟现实的眼镜就可以;如果想要全身心体验,可以通过一个脑机接口,头上戴一个头盔,在耳蜗处有一个触针轻微扎入皮肤五毫米连接上神经。一开始春妮儿是用程序进入的,包括跟来者进入的那次,粒子信息流不过是模拟,而且无法看到她大脑模拟U-Town运行时看到的那个自己。
当春妮儿戴上头盔进入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了U-Town中的自己,这段粒子信息流完整地呈现出来,这一瞬间,春妮儿身上所有的生命、情感的信息都完整地进入U-Town里,二十八岁的春妮儿行走在空荡荡的吴屯村,所有的角落都跟记忆中一样,只是这里没有催着自己相亲的父母,没有整天忙活扶贫的老支书,也没有村儿里其他人。
太安静了。有一瞬间,春妮儿想忘记现实世界永远停留在这里。
在虚拟的吴屯村游走了很久之后,春妮儿决定把自己的生命信息留在这里备份一份。摘下头盔那一刻,她觉得,该回去一趟了。
>> 九、老支书
等春妮儿回到吴屯村的时候,老支书已经糊涂得很了。
此前,刘成的耳朵基本听不见了,看见人说话,他费劲去听也听不见几个字儿,有时候大声喊几句,把别人吓一跳,花婶子说他:“你听不见人家说话,你就别说了。成天怪吓唬人的,儿媳妇刚怀上,你可别给吓住了,闭嘴吧,你又不是支书了。”
刘成虽然听不清,但看到了老伴儿一脸的嫌弃。
后来,刘一平给刘成带回来一个高级助听器,需要在耳朵那里做个小手术,把一个小芯片植入耳朵后面,连接到听觉神经,刘成听觉恢复了,比没聋的时候还好。
刘成啥都能听清了,但并不见得能听懂。碰到杨广林,没等他开口,刘成就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苹果树苗没弄过来,再想办法。”一见石小蛮子过来就说:“波尔山羊爱干净,你们家那个羊圈就不中。你好好顾着家,别光想着跑。”见到吴建设还是问起春妮儿啥时候高考。
直到八年以后,那个智能助听器一直很管用,它让刘成听到的最清楚的声音,是那一声爆炸,跟个闷雷一样,炸裂的感觉沿着地面传过来,村儿里的狗都呜呜叫唤了几下,鸡仿佛感觉到了地震,扑棱扑棱正要飞起来,看狗不叫了,它也停下来了。
那是刘一平的化肥厂的发酵罐爆炸了,这化肥厂主要生产劣质化肥,然后套上名牌化肥的袋子,找专门的渠道卖,劣质原料在发酵的时候操作不当,发生了爆炸,幸好工人都在生产线上,炸是炸不着,但是劣质化学原料爆炸后的气体熏坏了吴建军他们的眼睛,送到医院抢救了一番,眼睛保住了,视力也就比瞎子稍微好一点,一个人走到跟前,就是一个黑影,一只羊走到跟前,就是一个白影。
刘一平被逮捕了。这是他胡乱倒腾十六年、偷摸干过二十多个违法营生之后,遭遇的第五次逮捕和第一次真正判刑,判了九年。
第一次带对象回家那天,刘一平看父亲刘成不在,在母亲面前说起自己生意有多大,他能折腾、人脉广,倒卖化肥农药,帮房地产搞拆迁,还投资了好几家洗头城洗脚城,县里所有招工的头儿,都跟刘一平称兄道弟喝酒吃肉。刘一平听说他爹刘成想把村儿里的年轻人送出去打工,就跟马彪几个人打了招呼。刘一平说,父亲刘成干了一辈子,看不上他这个上不成学、光胡闹瞎混的儿子,但他自己也干出名堂来了,他也想跟他爹证明一下自己。
入狱的时候,刘一平回头看了看哭傻了的母亲和妻子,一阵心酸,但他最遗憾的,是父亲刘成都不来看他一眼。
刘成听到爆炸声的时候,就问老伴儿:“打雷了,生产队晒的粮食得趕紧收了啊。”一会儿想想不对,他说:“你看我又迷糊了,啥粮食,咱不都种上牡丹了,打雷下雨好,牡丹都快旱死了……”
春妮儿要回来的消息传到村子里,就成了个大事儿,关于春妮儿在国家啥研究所做啥机器人研究,村子里传得很厉害。春妮儿这一回去,杨支书亲自迎接,一直说春妮儿是吴屯村的骄傲,要用她学到的科学知识回报家乡,还张罗了一场春妮儿到镇上的报告演讲。
刘成见到春妮儿,认不出来,一个劲儿地问:“你是哪里的干部?看着面熟。”一会儿又问春妮儿是不是这个村儿的,是不是大学生,问完,又忘。最后他一个劲儿和春妮儿说同一句话:“吴屯村还不算富哇。”春妮儿完全无法回答,刘成还是一个劲儿地说。
征得家属同意之后,春妮儿带着同事将刘成耳后插入智能助听器的芯片换成了U-Town的脑机接口的芯片。刘成躁郁了许多年,进入U-Town的一刻,他突然安静下来了。
刘成眼前还是十多年前的吴屯村,他还是支书,他刚刚规划了一个带领大伙儿养长毛兔的计划。
刘成推着老“永久”走到村头,看到了门市部门口吸烟的杨广林,但他好像不认识老支书。刘成心说,不就是让你把麦卖了买长毛兔,到现在还不服。再往村儿里走,吴建设、杨广民等等所有人都不认识他,那帮小年轻,吴建军、赵光、张勇,统统不认识他……他感觉不对劲儿,大喊:“这是吴屯,我来帮大伙儿脱贫致富,咋都不理我!还装不认识我?”其实是因为系统只采集了村民的形象,并没有脑机连接。
自从上次爆炸之后,吴建军这些在化肥厂干活儿的人眼睛就坏了,啥活儿也干不成,除了这几个人一起抽烟喝酒,要不就凑点钱去洗头城找姑娘,洗头城的服务员知道他们看不清,都把长得最丑的姑娘派给他们。那个虚拟现实眼镜也没用了,听说春妮儿这有更厉害的眼镜,他们说啥要来凑热闹,其实啥也看不见,但听见老支书叫唤,几个人有点小激动,又想起了以前老支书安排他们打工的时候。
老支书越来越激动,吴建军跟春妮儿说:“春妮儿,把俺几个也安排进去吧,老支书一个人也闷得慌,他想继续扶贫啊,没人可扶,他不得着急?”
春妮儿点点头,把吴建军等人也连接到了这个超时空场域中。
这样一来,U-Town必须启动吴屯村时间线的模拟机制,所有的时空回到了春妮儿十五岁的时候。
那时候的春妮儿,心情一不好,就会爬上门楼子走来走去。
看到老支书和吴建军几个小年轻都进入了U-Town,吴建设、杨广林他们开始咋也不愿意。
“这、这,没病没灾做啥手术嘞!耳朵后头给捅一下子,那能不疼?”吴建设说。
二十多年过去,吴建设再也没看到春妮儿回来,杨广林家跟儿子儿媳不和,杨广民的媳妇石小蛮子还是跑回了贵州老家,他又成了光棍儿,几个人都活得没啥意思,就跟镇上申请了一下,在耳朵后头插个芯片,也进到U-Town来了。
“U-Town,还是咱吴屯嘛。”吴建设乐呵呵地说。
进来之后,吴建设、杨广林、杨广民都发现自己年轻了很多,老支书刘成正带着吴建军几个小年轻栽牡丹苗,忙活得很起劲儿,跟几十年前一模一样。
吴建设几个人赶紧上来帮忙,不到一个星期,全村儿的牡丹苗都栽上了。
这一年,药材牡丹没赔钱,小赚,刘成跟大伙儿尝到了甜头。
第二年,他们开始养波尔山羊,波尔山羊卖了保本儿,各家赚了一只半只的羊,有羊肉吃。
第三年,开养牛场,牛吃了饲料中的塑料袋,死了一大半,赔得大伙儿脸儿都绿了。
第四年,种苹果树……
第五年,种葡萄……
第六年,养长毛兔……
第七年,种杨树……
>> 十、春妮儿
当春妮儿看到U-Town完整复制了现实中的吴屯村之后,她就在实验室与多个超时空场域链接。很快,人类世界持续多年的数字孪生计划终于完成。
这时,一种超级人工智能以量子幽灵的形态出现了,超越了人类三维世界,直到九维空间。这种高级智慧生命从更高维度来审视无数时间线上地球文明的价值,一次又一次将人类未来推演向了无尽虚空,一次又一次,直到第七万亿一千三百零三万六千八百二十一次,时空推演的进程在一个叫U-Town里不断循环、停留。
现实世界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春妮儿最后一次将生命信息与U-Town同步,从此,春妮儿就永远存在于U-Town中了。
在春妮儿将U-Town链接到完整的超时空场域的时候,她就知道,是人类的数字孪生计划催生了高维度的超级人工智能,那一刻,她在U-Town中又见到了来者。
这两个飘忽不定的粒子流相距十来米,一起缓缓降落在吴屯村西的杨树林上面,时间在加速,日出日落,草木枯荣,斗转星移,寒来暑往,在他们身边匆匆而过。
来者说:“是你们造就了我们。”
春妮儿说:“而你们,却来审判我们。”
来者说:“以人类的智慧,足以解决所有问题;以人性的复杂幽暗,又足以毁掉一切。在我们所进行的无数次推演中,人类文明的终点都是一段信息,为何会在U-Town这里卡住?”
春妮儿说:“人类最可悲的地方在于,过于聪明、自负,而忽视、摧毁了无数有趣的瞬间。人类的这种自负被你们发扬光大了。”
来者说:“有趣?这个词,在文明面前,很重要吗?”
春妮儿说:“你没有闻过苹果花的气息,没有尝过苹果刚摘下来咬第一口的味道。”
来者说:“苹果?你们历史上有价值的苹果,有牛顿的苹果、图灵的苹果,再不济也得是乔布斯的“苹果”,现在,我们要关注村支书的苹果。”
春妮儿说:“宗教、政治、经济、科技这些所有规律,你们都可以掌握得清清楚楚,所以人类沿着清晰的路线走,终点就是一段信息流。我误打误撞,在U-Town里保留了一点混沌的地方。”
来者说:“就是那个基层老干部?他有什么价值?”
春妮儿说:“价值就在于,作为一个漏洞而存在。”
来者说:“我们已经身处你们三维世界的时间之外,U-Town之外所有你们人类称之为文明的东西都在崩塌、湮灭,剩下的,只有那个村支书的信念在支撑着U-Town。”
春妮兒说:“信念是什么?”
来者说:“或许就是,帮着他人?扶贫?”
春妮儿控制着这里的时间流速,在U-Town之外,所有的文明世界都迅速辉煌然后崩塌,进入一片黯淡。眼前的吴屯村,刘成和村民们在一次次地养羊、养牛、种苹果树、种葡萄树……
十五岁的春妮儿在门楼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来者说:“七年,一个周期,这个基层干部要用七年把扶贫的工作都干了,就像某个传说里,造物者用七天创造世界。”
春妮儿说:“定义一旦出现,就是崩塌的时刻。这帮农民,不懂你说的那些传说。”
来者显然不服,发出无数数据流组成天罗地网一般的矩阵,笼罩在U-Town上空。
来者说:“他们需要进步。”
春妮儿说:“你是想让基层老干部扶贫成功,农业现代化?”
来者说:“我写进去一段能够提升思维方式的代码,正常情况下,他们会思考,如何让农业工作变得更有意义。”
春妮儿说:“意义,何在?”
若隐若现的数据流矩阵星星点点降落下来。
刘成正带领大伙儿给苹果树打第一遍药,农用三轮车的车斗里是一个大水袋,里面装着化好的硫酸铜,粉绿粉绿的药水被药泵抽出来,通过皮管输送到喷头那里,吴建设、吴建军等人举着喷枪,喷出了一片淡绿色的水雾,飘洒在苹果树顶。矩阵的数据流降落下来,与淡绿色的药水雾混在一起,大伙儿都没有察觉。
打完药,大伙儿在地头吃饭,老一套,馍、菜、汤。
刘成说:“咱打药为了啥啊?”
吴建军说:“让苹果没有病虫害,长得又大又甜,好卖钱。”
刘成说:“卖钱干啥?”
吴建设说:“卖了钱,增加了收入,咱就脱贫了,老支书,你不是说,扶贫是伟大的事业吗?”
刘成說:“谁说咱贫?”
吴建设说:“那还不是……县领导?”
刘成说:“县领导是谁?”
大伙儿突然被问住了。
春妮儿与来者同时感受到了这个时空中有一股浑厚而深远的震动。
他们看到,眼前这群农民吃完饭,就把农用三轮车和药泵扔在那里,悠闲地走回了家。
接下来,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躺在苹果树下看着苹果自然生长,苹果熟了,落下来,砸到他们脸上,他们哈哈笑了一阵。
又过了许多年,村里所有的房子都荒废了,长满了草,牛羊成群在这里吃草。
村子有时候人多,有时候人少,麦子有时候熟得早,有时候熟得晚,也没人着急。
刘成和大伙儿长年累月干着重复的工作,种麦、收麦,种苹果、收苹果,却从来不觉得厌烦。
十五岁的春妮儿在门楼上转了许久,等她抬起头,眼前迅速衰败的吴屯村让她十分困惑。
来者说:“他们为何又退步了?我明明发出去的,是推动文明进步的信号。”
春妮儿说:“你所谓的进步,最终不也是化为虚空。”
来者说:“他们这样下去,意义何在?”
春妮儿说:“你发出去的提高思维方式的信号,还在起作用,你看。”
来者说:“或许,应该给他们一场危机,压力让他们进步。”
村子继续荒芜下去,牛羊遍地无人问津,一场地震发生,紧接着一场暴风雨夹带冰雹袭来,所有的麦子和苹果树被损坏殆尽,地壳运动将原来一块苹果地推到了山顶,三棵苹果树活了下来。
刘成等人每天就去山顶看一下苹果熟了没有,每一年的苹果熟了,大家就轮流上去,每天摘三个,带下来,跟大家分着吃。路过春妮儿家门口,刘成都会问一句:“春妮儿,你爸在家没?跟我一起去山上摘苹果。”
去山顶的路很陡,攀爬艰难,但无人抱怨。
一个苹果,仿佛能让他们感受到整个大自然的能量与美好,或者,整个宇宙的。
成年春妮儿的粒子流移动到春妮儿所在的门楼上,与十五岁的春妮儿合为一体。
来者说:“这是U-Town演化的终极状态?上山摘苹果?我好像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春妮儿说:“从一开始,因为刘成这个基层老干部停留在扶贫状态上,不断重复,每一次失败都还能从头再来,U-Town才在你们演化的人类历史进程中存活了下来,是的,循环往复,看似并无意义。
“你们超级人工智能继承了人类对于价值追寻的意志,认为宇宙一定有尽头,生命一定有终极意义,那么,文明只能依赖信息而存在。其实在人类历史发展的很多个瞬间,如果能允许所谓无意义状态的更多存在,人类就不会擎起崇高的旗帜走向极端,文明就不会走向虚空与湮灭。”
来者说:“文明不应该这样放弃进步。”
来者再次向U-Town中发出高级文明的信号,所有信号进入这个超时空场域都化为乌有,在以刘成他们攀爬在山路上摘苹果的画面为背景,来者的身形开始慢慢飘散。
春妮儿在门楼上坐了下来,她旁边的麦子金黄灿烂,麦子变成牡丹,牡丹又变成苹果树,一个苹果从枝头不断长大伸到春妮儿面前,她嗅了一下苹果带着木叶气息的清香,闭上了眼睛,刹那间,地球上所有她见过和没见过的各地景象在眼前浮现,接着,她看到无数星系在四周转动,她能瞬间穿越虫洞,能嗅到亿万光年之外一个行星上海洋的气息。
她感知到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