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过你的残垣断壁

2023-07-04 04:58星河
科幻立方 2023年3期
关键词:师兄实验室神经

视频一:

前一帧是无影灯下,几名白大褂围在手术台前。下一帧是细部特写,一双手专注地持械操作。镜头在两个画面间反复切换,似乎是要表现某种精湛的技艺。旁白和字幕告诉观众,这是在做神经缝合术,也就是俗称的所谓“接神经”。这段视频是二十多年前的教学片。

镜头拉开,原来这不是第一场景,而是视频里的视频。这是医学院的教学课堂,听众是一些年轻学生。一般人不会注意,角落里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娃娃脸大男孩,正以膜拜的眼光观看手术教学。

视频二:

一只机械手摆弄着注射器,准确地扎在牛蛙的某个部位,银灰色的液体被推射进去。英文旁白解释说,这是在用镓铟锡的液态合金接合牛蛙被切断的神经。

镜头拉开,依然不是第一场景,还是视频里的视频。这是某个国外大学的礼堂,应该是一场学术会议的演讲。镜头随意扫过全场,一名穿蓝灰色西装的中年眼镜男,正冷静地看着课件和旁边的演讲者。

这是两段不同时间的视频,相差至少十年以上。那个微胖的男孩,和那个消瘦的中年人,其实是同一个人:刘一元——我的博导,课题组负责人。

完全以科学视角来看,第二段视频比第一段视频精彩得多。前者只是工匠式技艺,后者却是革命性突破。只能说这位刘先生变得成熟老到了,有效地藏住了心底的激动与兴奋。

>> 一

直博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基础课,做实验,吃饭睡觉谈恋爱,偶尔翻翻老板学生时代的旧视频。

我大三就进了组,跟着师兄师姐做液态金属神经,往往一操作就到半夜,所以我们叫它“接夜神儿”。每天晚上泡在实验室,转眼已是第三个年头。刚进组那会儿博二的大师兄带我,现在博二的我带大三的小师弟。

时值7月底8月初,校园里师生寥寥,宛若空城,烈日下绿色满地,耳边伴着震天的蝉鸣。宿舍有空调,实验室有空调,但往返路上就是一场桑拿。我们只有大清早过去,午餐后一觉睡到傍晚,晚上再在实验室直奔子夜。周而复始,百无聊赖地走过这个漫长的盛夏。我带师弟张方的第一课,就是从一个晚上开始的。

“咱们今天呢,就正式用镓铟锡合金,来处理这只断了神经的兔子。”我给张方上课,“来之前做过功课吧?这就是镓铟锡合金,常温下呈液态。”

“做过。跟水银似的。”

“但它是无毒的。”我拿起注射器,“现在咱们要用注射器把它打到组织里,为神经管道架桥铺路。操作起来不难,我先示范,然后你亲自动手试试。”

我当小助手时,这项工作刚开始成型,大师兄他们都要连续做上几十次实验,才能再现一个国外实验室几年前的小成就。现在我们的技术也成熟多了,不吹国际领先,至少齐头并进。

“这可是个细活儿啊。师姐你手真巧。”张方这个小师弟为人勤快,会看脸色,就是有些话多。我觉得其实他是想要做出随意的样子所以才没话找话。

“现在考验你手巧不巧的时候到了。”

人体神经的直径大约是1到20微米,兔子也差不多。要想接上它,就需要不同规格的注射器。刘导说他当学生的时候,各种型号的注射针头都要专门购买,否则就得自己动手磨制,打磨装置还陈旧得要命。每次他都要花上三个月才能精心打磨出一个凹槽,但还是很难达到要求的精度,最多就到5微米,再细就不考虑了——“哪像你们现在这么幸福。”

刘导嘴里的“幸福”,指的是实验室新买的3D打印机,精度能达到1微米。本来我们一直和其他组别扭地共用一台,今年总算有了自家私产。

“注射的时候要特别小心。”我在张方旁边指指点点。

随着张方的动作,旁边的显示屏上开始成像。镓铟锡合金很稳定,基本上不与体液和周围器官组织发生反应,在 X 光或者CT 之类的照射下,会呈现出较高的影像对比度。

张方很听话,小心操作,动作娴熟。

“以前做过?”

“没有。”他冲我一笑,“都说我动手能力比较强。”

“是比较强。这是优点。”这次我只好没话找话,“用这种合金,是因为它导电性能特别好。”

“水的 100 亿倍。这样就能快速接通断裂的神经末梢,比纳米神经修复材料强多了。”张方有一种牢记数据的能力,“还有一点特厉害啊,我看文献里说要是神经生长恢复良好,可以把液态金属抽离出来,不留一点痕迹。而且操作起来比我这块容易。”

说话间张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嗯?”

“我在学校散打社学散打,第一天就把肩胛骨摔断了,接骨的时候这位置特别不好固定,只能给我敲了个铁钉子进去——钛钉子,其实是钛钉子。现在差不多该取出来了,相当于再次手术。”张方解释说,“当然医生说不取出来也行,就是上飞机麻烦点,要开证明。”

“你还真能折腾。”看不出一个文质彬彬的小孩还玩散打。

大师兄刘东风进来,张方恭敬地起身招呼。刘东风点了下头,就自己忙去了。

“我是大师兄招进来的。”张方自说自话,“到现在我还没正式见过刘导呢。”

“这两天他好像有事。”

“都闹到院长办公室了。”旁边的师妹于梓晨悄悄接口。

刘导不像有些导师,平日里见不上一面。只要他没出差,就每天过来看我们实验。这两天他没过来,组里都在传他遇上了家庭纠纷——按以前的描述方式,我爷爷那辈的描述方式,叫“生活作风问题”。

說起来好玩,刘导的学术背景是神经外科。拿到医学博士的时候,他的土法操作已经相当成功,自我吹嘘说闭着眼睛都能把患者的神经接上,各种断掉的神经在他手下那全是艺术品素材。他的博士论文就是这个,还打算凭借这项手艺申请美国的博士后。

没想到造化弄人,他的精湛医术没能让他一帆风顺。他太太倒是一路绿灯,顺风顺水地去了美国。刘导因为种种原因没去成北美,只好改道中东,在以色列希伯来大学医学院待了两年,在那里第一次接触到如何用液态金属接驳神经,接着又在日本筑波待了一年,转来转去都没出亚洲,科研上也少有大的起色。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夫妻之路走到尽头,太太成了前妻。

不过仗着同实验室的一些文章,又赶上各种归国政策,刘导还是作为人才被引进我校。刘导计划回国时曾四处问职,当初医科大学对这种偏基础的研究不太感冒,他只好屈尊进了农科院校。也是阴错阳差,等到他前妻回来时,这项技术大发展了,火起来了,前妻志得意满地就职于两人的母校,搞的还是同一套东西。大师兄刘东风有一次对我说,有时候观念太前瞻了也不好。

按理说这种情况离异双方一般不愿选择同一城市。估计也是为了孩子的未来,否则刘导应该不会来咱们学校。大师兄曾经对我认真分析过。毕竟是他先回来的,要是他前妻先回来,他可能就不选这座城市了。但他前妻不一样,那女人强势,不怕针尖对麦芒。还有,她至今未婚。

液态金属接神经项目是这几年的热门,单是本市就有三所高校在搞——全国顶尖的理科院校,全国顶尖的医科院校,以及我们,全国顶尖的农科院校。一座城市分三摊,我们这摊最不起眼。

有竞争就有合作,圈子就那么大总会碰面,怎么也绕不过去以前那些纠缠不清的复杂关系。我对大师兄说那两个人见面得多尴尬啊,他说那么多年了早就平和了,一起喝个咖啡讨个论的又有啥。

但是,这事还是让师母知道了。

据说师母直接闹到了院里。

按照师妹于梓晨的说法,场面十分热闹,不能和好莱坞大片比,也比得上国产电视剧的一地鸡毛。这种夸张手法我一听就懒得搭理。

于梓晨说,师母提出的几个问题,招招式式都切中要害。最后一个问题居然是:“这种人你们怎么还不抓啊”。

我对刘导颇有好感,不愿意传这种无根无据的无聊八卦。而且根据我的大体了解,师母也是文化人,恐怕都是坏闺蜜出的馊主意。据说过去这种事有人做思想工作,现在只能靠闺蜜,而闺蜜一般都是有意无意地帮倒忙。

>> 二

老实说师母真要这样做很不明智,这是明摆着要彻底散伙才有的举措,为了挽回不该是这种方式。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信于梓晨的话。

后来我隐约听说,真正压垮刘导的那根稻草,是一封涉及实验室财务的匿名信。

不要以为时代过去了,一些遗风也跟着刮走,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时不时还会卷土重来。在大学里,碰撞财务制度的事情,每个实验室都在做,不做你根本寸步难行,出不出事就看谁倒霉,因为这事被抓进去的知名导师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匿名信本来是可以不处理的,但里面列举的信息太过翔实,而且每个学院领导的铁皮信箱里都被塞了一份。我心想也就是他们没有调监控的权力,否则看见的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送信中学生。

要是过去,学校息事宁人也就不了了之了,现在弄不好就成了网上的舆情,领导必须冠冕堂皇地严肃接招,宣布暂停刘导的一切项目。

导师就相当于组里的楼体主结构,他这里一旦停工,其他装修项目都得搁浅,整个施工队就只能歇工。

院里的意思是实验室所有项目暂缓进行,一切资金暂且冻结。没资金实验就得踩刹车,毕竟好多材料存货有限需要现买现用,巧妇没米那是什么都煮不出来的。大师兄刘东风抓耳挠腮,生怕毕不了业。我拍着他肩膀安慰说放心吧,学校不会为难学生,说不定还会借此放宽政策呢,让他课题完成不完成都能拿到学位,他白我一眼说我逗他玩呢。

话是这么说,我心里也一样忐忑。为了不浪费时光,更主要是为了压住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慌,我把自己埋进图书馆的文献堆里。

连续两天之后,我发现有个男的跟着我。我是女博士,我情商低,但我感官正常,不是瞎子。

我坐在那里,他就隔我五排落座。我去取书,他就隔着三排书架偷窥。就这监视水平,还想追妹子吗?

终于有一天我做了个实验。我蹲下找资料,他自己不好跟着马上蹲下,目光还假装留在手里的书上。我趁他不注意,蹲着快步遁走,直接绕到他身后。他再抬头时原本眼前的我已经没了,他显然有些慌张,连忙回头想要冲出书架丛林,继续追寻我的踪迹,没想到我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什么意思啊?”

“什么什么意思?”他慌得书差点掉地上,连忙紧紧攥住,“我是别的学校的,图书馆通借,我办了证的。”

“没问你哪儿的。干吗跟着我?”

“这就……血口喷人了。”

说完我俩都笑了。我笑他痴,他笑自己傻。

他说他叫林顿,自称社会学博士生。说实话我好久都没听过“社会学”这个词了,有点陌生,還以为这个学科早就从世界上消失了呢。

要是他自称哲学博士生,一张嘴就吐出《存在与时间》什么的,我就绝对不信了。高中时有个男生追我,这书名成天就长在他嘴上,好像海德格尔就是他金发碧眼的亲戚,我就是从他嘴里知道了这个人和这本书的。但眼前这位没有,挺老实,说的都是普通人能懂的俗话。

他说他在做一篇有关动物伦理的论文。

按照他的解释,他是利用校际间图书馆的通借渠道摸过来的,毕竟我们学校涉及动物的图书比较多。各高校图书馆有个联盟协议,以前是学校开了证明就能通借,现在有了电子借阅卡办理一下随时可来。不过一般没人这么做,因为翻山越岭跨学校太麻烦,除非两种情况:要找的资料是孤本;或者,情侣不同校但又实在无聊时在某校图书馆一起上自习——后者也少,有这工夫谁还去图书馆啊。

但他确实读了很多书,说起来头头是道。不是只言片语道听途说那种,显然是系统学习过的,这一点我有判断。当然这些都是后来一起喝咖啡时我才发现的。

图书馆不是交谈的地方,窃窃私语也让别人侧目。于是——

“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你要非要请我就喝吧。”

看起来他不像坏人,至少没把“我是坏人”写在脸上。再说周围都是学生,我只要记得咖啡一旦离开视线绝不再碰它就是。

说实话,因为日子实在是太过无聊。

前面说的博士生生活,只有吃饭睡觉属于我,谈恋爱是别人的事。大二我被本系师兄追过,两人不合拍不对榫,用高大上的话说就是三观不合。随着他考去南方,这段感情便无疾而终。大三进组后,生活就像上了发条一样按部就班了。

校园咖啡馆。我们喝咖啡,聊天。

“你这是毕业论文吗?”

“不是,一篇作业吧。”

“你读这个找得到工作吗?”说完我就有些后悔,这种说法挑衅性太强,“我的意思是这种专业就业面比较窄吧?”

“生物就宽吗?”他反将一军,“安于清贫吧。总能在大学里谋个教职。”

“生物在国内是不够宽,要么进科研院所,要么为了拿户口当中学老师。”我清楚得很,“我本市土著,不需要户口。”

“很自豪吗?就好像谁北漂似的。”

“再说我的专业可是前沿。”我可能自觉受了小侮辱,非要辩解一番,把接夜神儿的意义和步骤向他倾倒了一番,“再细你也听不懂。”

“我怎么就听不懂了。你的意思不就是想进科研院所必须先去留学镀金做博士后嘛,然后你铁定是要出国的。”他强调他听出了我的潜台词,“我也不是不能出啊。”

看着他一副羞涩的样子,我总想逗他一逗。

“和我说实话,来这儿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查资料啊。”

“要这么不实诚咱就没得聊了。”

“好吧,我就是想来追个女孩成吧?这下满意了吧?”

“满意了。”

当时我确实没多想,只是听着新奇。经常有理工科男生去追文科女生,但反过来的真不多。不过这些年来农大女生数量飙升,校园里花枝招展,想想倒也正常。

“看到一个中意的就追吗?”

“当然不是。一眼就看上了你。”

“嘴巴真甜。”我往他咖啡里扔了一块方糖。

他居然还会脸红!

一個月下来,我硬是被他给追了下来。

也怪日子实在太单调。

>> 三

女生圈比最混沌的自然系统都复杂,这点我是深有体会。

世界那么大范围我不知道,我的样本只局限于我们宿舍。四个女生,居然有四个微信群——用排列组合算一下就知道,差一个就全覆盖了。但有人拉我进小群,我也不好推辞,不过有话尽量还是在四人大群里说。

这里面我最不喜欢师妹于梓晨,她是个奇葩。有人总认为奇葩就是各种怪异,其实不然,我理解的意思是:她是各种计较;可但凡你一计较,恰恰就着了她的道。

于梓晨,博一,来自南方省份二线城市,本科与我同校但不同系。我感觉她学术底子还行,但深造的目的绝不是为了科研,不过是想有个更好的进阶状态。

每次实验忙的时候,她总让我给她带饭。反正我也要带新交的男友去食堂,举手之劳,没有什么。但我不喜欢的是她那种斤斤计较。

鄙校食堂,在高校圈里也算特立独行,为了鼓励学生食堂就餐,划卡多了有优惠。但优惠算下来,也就是几毛几分,自己吃还不要紧,但给她带饭,这些价格就很难算,她又不把卡给我。5元的菜,食堂收4.98,怎么算?这种情况我一般就付给别人5元,但于梓晨不,一定要问清楚价格与折扣,可丁可卯地把钱转给我——这些分分角角地也真难为她了,幸亏如今有电子支付。后来我实在懒得这么玩了,就说只有4.90元。开始她也还计较,非要我清晰报价,后来倒是心安理得了。

而且这事,你还不能和别人说,说了就变成你计较。

有一次我和林顿说了,他说那你以后别给她带不就完了吗,哪有那么多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真是不理解女生叽歪的目的。

结果今天这奇葩爆发了,非说有人偷她实验材料。

于梓晨大吵大闹的时候,我刚好带着林顿回到实验室。这一段林顿总黏着我看实验,睁大眼睛好奇的样子像个痴痴望人的爱科学小朋友。结果我们正赶上这个场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幸好当时我不在。当然这种情况她一般也针对不到我,她横,但不傻。话里话外,她都是在针对另一个师妹王道云。

王道云,博一,来自中原省份农村,本科不是我们学校的。她读研的目的,自然完全是为了改变生活状态。王道云看起来朴实本分,但确实有点于梓晨说的那种土气。我自幼受的教育是人不该分阶层,但在实际生活中确实是另一回事。不过我有什么想法不会表现出来,于梓晨则全都写在脸上。

总之她就是信誓旦旦地声称实验室有小偷。

最后竟然惊动了保卫处,调了监控,结果什么也没查出来。各人询问了一番,不了了之。否则还能怎样?镓铟锡合金不值几个钱——虽说我们口口声声叫它“液金”,真有盗窃者目的就只能是捣乱,套句烂俗的比喻,这事就像在静水里扔下一块石头,组里一帮硕士女生借机叽叽喳喳。那几个小孩本来就嘴碎,成天破学校破实验室什么的,听得我不舒服。不过我也懒得计较,反正其中好几个都是委培一年就走。

——很久之后我回想起来,那很可能是有人有意做了一个实验,或者说是提前布局。

刘导的事同样不了了之。

毕竟没有实锤,学校也就是走形式地调查一下,没发现真有什么原则性问题。项目继续,皆大欢喜。要说举报信举报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细节属实但并未触及根本,而师母的折腾完全是未雨绸缪,根本不是真的撕破脸皮。“前夫前妻经常出差在外一起开会”这种理由,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于梓晨完全就是信口开河。

项目停工那段,张方手痒得不行,连边边角角的材料都用上了,但还是不够。如今项目刚一恢复,他就申请亲自操刀,希望完整地走一遍流程。我同意了。

上一次只是试手,让他有个熟练的机会,没想到他上手那么快,所以这次我们就正式实验了。

张方的动作一丝不苟,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这就是我佩服他的地方,该贫的时候贫但该动真格的时候没二话。注射中有实时的电脑追踪,液金的流动直接投射到显示器上。就像传统的菜地灌溉,液金被注入兔子体内,从一根神经流到另一根神经。

说神经不准确,那只是神经遗留下来的痕迹。神经已经断了,原来支撑它的沟壑还在。就像远古时代的叶片化石,植物部分早已腐烂,但它们的身影却凝固在了石片上面,跨越时空与我们相见。

“不错。过去了。”我赞赏道,“流得挺顺畅。”

“到粗的那边填不满怎么办?”这次我们选的是一大段断开的神经簇,等于让液态金属自己寻踪找路。

“这边继续加注就是。”我的语气满不在乎,“水满则溢,水到渠成。”

显示器上,纤细的液金神经一点点汇聚,已经变得越来越粗,如同小溪汇聚成宽阔的江河。注入了液金的神经像一只爬虫,慢慢游过兔子的神经系统,弥漫到整个身躯。这时画面突然变得晶莹剔透起来,如同奇幻故事中的传说角色。

“你做的?”我看着满屏的炫丽动画,确信它已经被艺术化了。

“漂亮吧?”张方说。

“有两下子。”

“师姐,我突然觉得啊,这个可以用来研究人脑的思维机制。”

“什么?”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回头我和你说。”他操作起来十分专注,不容打扰。

今天林顿不在,张方在食堂详细讲了他的想法。

“现在脑科学不是特别时髦嘛,所以我也看了一些资料。”

按照张方的说法,人脑的运行机制一直没被揭开,原因很可能是受我们传统思维理论所局限。我们总是假定思维是一种线性模式——一二三四,因为所以。但假如按这种方式给脑细胞“布线”,连通起来的人脑就会有几座候机楼那么大。这种假定显然不对。

很多科学家独辟蹊径,开创各种旁门左道。有人用模糊数学来解释,有人用混沌理论来解释,最时髦的当然是用量子力学来解释。

“在我看来,最终解释肯定是量子化的,这个没有疑问。”张方信誓旦旦,“但现在,應该有一个更基础的、连接经典与新理论的假设,就像当年的氢原子轨道。”

“给我补习高中知识啊?”我笑着回忆。

“本科时您也学过普物啊。”

“那可不如高中记得牢。”我说,“高考要考物理,考研又不用。”

“过一段我必须和我搞量子的同学联系一下。”张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做一个宣言。

“别傻了,刘导说过,咱们不是医学用途。”我擦嘴擦手,收拾餐盘,“脑科学就更基础了,不是你我能解决的。”

正如刘导所说,项目的所有讨论都局限于动物控制。我们是为了给淘气乱跑摔断了腿的奶牛粗线条地接神经,又不是为了给人做什么。

“师姐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严肃?”张方边走边问。

“我还严肃?我够随和的了。”

“严肃不光是指板着脸。”

“那指什么?”

“就是一种感觉,从不逾矩的那种。”

我笑笑没说话。

“总来实验室那个是姐夫吧?”分手时张方笑着问道,“好像是这学期才冒出来的。”

“别瞎说。”接着我觉着否认也没意思,“准姐夫吧。”

>> 四

我的情绪受天气影响挺大。假如不是阳光充沛的日子,我对来实验室特别抵触。

我们实验室在相当破旧的土水楼。破到什么程度?那是一个外人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大部分实验仪器都被堆在楼道里——对,楼道。任何一位不知情的来宾,都会惊讶于眼前的场面:学子们打开走廊里装实验品的冰箱,浇灌在旁边的绿色植被上,接着顺手抄出一瓶可乐拧开喝掉,不远处则是转个不停的离心机。

不是刘导没本事,恰恰因为他是真正的学人。新实验楼早给我们预留了位置,但很多实验一旦停摆就得彻底重来。我们迟迟没有搬迁,完全是为了实验接续不断,而这一不断,往往就是两三年地坚守。大师兄刘东风博一的时候,为了实验不停,春节甚至是把父母接到学校来团聚的。总之我们只好屈居陋室,忍受黑暗的走廊与肮脏的厕所——那个全校著名的厕所,据说曾熏晕过一位访问学者的年轻娇妻。

想想看,假如白天不是阳光先洒进心里,一进楼道就看到一长串烂摊子,谁能受得了?夜晚就不同了,反正感觉外面也是脏乱差,没有太强的不适感。

以上基本上是我本科时实验室的状态,现在好多了,因为好多实验室已经搬走,至少楼道看起来不再那么凌乱。

记得元旦那天,大家聚餐一顿,凑钱给刘导送了花,大师兄还抖了两把刷子,手书“天天实验出数据,年年论文中基金”的对联贴在实验室门口,一片喜庆祥和,短暂地冲淡了我对阴暗楼道的厌恶。

一晃就是大半年。这两天开学迎新,校园里锣鼓喧天欢声笑语,外加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的情绪本来不错。结果推开实验室的门,迎接我的却是张方的一脸疲惫。

张方比我勤奋,每天早晨我到实验室时他已就位,晚上我离开时他依旧不走。

“一宿没睡?”我问。

“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前功尽弃了。”

“你干了什么?”

“我给这只兔子上了全套。”

“嘿!”我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所谓“上全套”,就是给兔子身体所有的神经段落都注满液态金属。简单说,就是用液金“浇灌”一段神经之后,将下一段神经铰断,继续换成液态金属,并顺次进行,直至覆盖全身。这个过程虽说可以处理成无痛,但外人看起来还是受不了。有一次林顿过来看了几眼,结果“疼”得他直嘬牙花子,之后再也不肯来观摩了。

说起这个,还有另一段故事。有一次刘导说把神经一段段接上再铰断时,师妹王道云偷偷说了句“好残忍”,不想被刘导听到了,严肃地敲打了一句:“搞科研就不要说这些。多向你师姐学学。”刘导嘴里的师姐,自然就是指我。

反正就是要这样一点点替换。要说残忍不残忍,多年来的科学训练已经让我学会了这样一种态度:遇到难以讨论的伦理问题,我就背过脸去,不去思考。

“所以?”我不相信张方一夜之间建成了罗马。

“所以这是第一只全身神经——不算脑神经啊——全都由液金构成的兔子。”

“嘿!嘿!”

师弟让我帮他守着胜利成果,他要回去睡觉。我说放心没问题,一切记录我都会做。

一上午我都把兔子放在我的实验台旁边,忍受着它散发出的种种异味。据我观察它没什么特别的异样,安静地进餐静卧,看不出与原来有什么区别。我就这么一直盯着,直到中午张方回来。

“睡够了吗?”

“放心不下。”

张方开始亲自记录各种参数,但折腾了一下午,和我的结论基本相似——从数据上看与以往没什么太大区别。

“师姐我打算一鼓作气。”

“什么意思?”

“我想直接做一下脑神经。”

“这就属于胡闹了。”我觉得张方的想法匪夷所思,倒是一下想起了他那个脑科学假定,“这完全是两种机制。你这么弄兔子肯定会死掉。”

“不试试怎么知道?”

张方的意思,趁着现在兔子没有任何异常,在这个基础上更上层楼。否则下次,又要重新铺设底层的楼梯。

“刘导会和你急的。”我认真地说。

“他这几天不是在国外开会嘛。”

不光刘导出国了,连大师兄也被带去了。实验室里山中无老虎,而我这只猴子又担不起大王的职责,师弟翅膀又硬了,我只好说那这事我不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主要是觉得这事没意义。据我还有印象的神经科学知识,脑细胞除了神经细胞还有神经胶质细胞,很多机理现在并不清楚。打个未必恰当的比方,神经细胞就像是人的毛发角质,用液金接神经顶多是在糟蹋这些东西,所以无所谓,您愿意在上面玩玩微雕也就玩了。但真要深入脑细胞,朝着大脑挥刻刀,这故事可就不那么好讲了。它会随着液金的逐渐“生长”浸润,慢慢侵入整个脑部。接下来我们不会看到一个完全由液金构成的兔脑,只能宣布兔子的临床脑死亡。

但对这一计划张方持强烈坚持的态度,非常强烈。我也没有办法。

说是一鼓作气,却不可能真的连续作战。兔子要观察,实验要筹划,这一耽误就是好几天。

张方还是很谨慎的,认真准备了三天。但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刘导那边两场学术会议几乎连着,但第二场也已接近尾声,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折返。

实验从午餐后正式开始。

作为样本的“夜神儿兔”一切指标正常,我们开始向脑部神经进军。我说装不知道那是假的,怎么可能真的躲开这种见证奇迹的时刻?说实话我的心里还真有些小激动呢。

针对脑神经做这种操作,比之前要多一重麻烦。之前接身体神经的时候,之所以要不停地将健康神经铰断,是因为这样它才会有“生长”的欲望。而对脑部神经,却完全不能这样处理。

首先到了一定深度,脑神经就像是一坨一坨的了,无从剪起。即便能剪,也会出问题,导致兔子失去意识。这是一个难题。

不过张方确实聪明,想出一个巧妙的解决办法。我惊叹于他三天的工作没有白做,他却说他早已思考良久。

“师姐你知道‘挂杯吧?”

“这又是什么鬼?”

“喝酒的时候,要是好酒,分布在杯壁周边的白酒会产生出一种张力,让它不会马上落下,这就叫挂杯。据说挂杯的好酒都不上头。”

“你还喝酒呢?”

“我不喝。顶多喝点啤酒。我听大人说的。”张方忙不迭地解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沿着神经簇,让液金挂在上面,沿着它原来的分布和走向爬行。”

“挂杯……好酒挂杯……”我思忖着,“这个听起来很智商税啊。”

“我说了这不重要!现在我们是要给神经挂杯!挂金属杯!挂液态金属杯!”

“那你这是要内挂还是外挂?”我突然反应过来。

“师姐你就是敏锐。”张方由衷地赞叹,“这回内挂确实不方便,要浸入神经,会比较麻烦。所以是外挂,用液金本身质量造成的壓力,冲破神经与肌肉之间的空间,让液金顺势爬过去,等于完全复刻式地再造一套神经系统。”

“这个技术上恐怕有点难度。”

“没难度要我干什么?”张方笑着扬扬手里的针管,脸上摆满了既自大又自信的豪情。

>> 五

从显示器上的动态图像看,那道液金像运动员绕场一周一般,先是走遍了兔身神经网络的山山水水,最后示威般地迈步爬进兔子的颅腔。正常情况下它爬到一定程度就会止步,但这次则不然,它们开始在兔脑里面弥漫,就像盐粒被撒进菜汤,原来的块状边界逐渐变得模糊,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混沌状。

“其实脑比别处快,至少中枢细胞没有绝缘层。”张方摊举着双手,就像手术室里真正的主刀。

但是很快,这种宁静就被打破,显示器上的兔脑图在那里噼啪闪烁。兔子似乎急了,来回折腾个不停,机械卡子都按不住。

“你给它整癫痫了!”

“开什么玩笑!”张方也慌了。

“快停下!这样兔子会死的!”

“这我可制止不了。液金都注进去了,现在不归我控制。”张方突然冷静下来,瞥了一眼我抓住他的手,“再说它怎么就会死了?”

恍惚间兔子一下安静了下来。我盯着兔子,它也盯着我,同时使劲地摇头,就像那个努力甩掉头上水珠的动作。除此之外,倒是看不出它还有什么其他异样。

接着它居然朝我吐了一口!

幸亏我闪得快,否则不知道要不要去打狂犬疫苗。

张方让液态金属接着爬,我也没再阻拦。后续过程兔子神态安详,不再抗议,似乎注射已经与它无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痛感神经被大范围取代后,让它的身体误认为早已事不关己了。

我们从中午一直折腾到半夜,晚饭叫的外卖。应该说整个实验大体顺利,除了吐口水的小意外再没别的插曲,至少在后来的液金爬行过程中兔子没再折腾,甚至还胃口很好地吃了根胡萝卜。

当液金挤满兔子的颅腔后,从显示器上看兔脑就像是一团撒了银粉的奶油团。张方说这是假象,看起来已经满了其实细部还有很多缝隙,按照他的计算全部充满至少还要三四个小时。

刚开始我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就像在看一部结局未知的悬念电影。后半夜我实在坚持不住了,脑袋直往实验台上磕,终于趴着睡过去了。

一直是半梦半醒,眼前总有一堆液金处理过的小动物在跳很复杂的舞,旁边还有学校啦啦队的小妹妹在甩花加油。醒来时看到兔子丝毫无恙,似乎在黑暗中闪着银光。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坚持到早晨,兔子居然一切如常了。

上午大家陆续出现的时候,我和张方十分默契,谁也没告诉,任他们自己观察。

于梓晨到底眼尖,凑过来没话找话的时候,随口说了句“这兔子怎么眼放银光”,我说那是你的幻觉。于梓晨接着胡扯,“肯定是脑子里进了液金”,张方听罢哈哈大笑,丢下一句“师姐你可要帮我照顾好它”,然后就回宿舍睡觉去了。

兔子虽然没死,但确实有些痴呆。终日里见人不理,喂东西不吃,摆出一副食欲寡淡茶饭不思的模样。按照张方的说法,“进入到大哲的思考状态”。

晚上回宿舍的时候,张方一路兴奋不已。

“我觉得快有革命性发现了。”

“我觉得刘导快回来兴师问罪了。”我痛斥张方实验的不靠谱,“老板不找你算账才怪。”

“有结论了,他算的就是成功账了。”

“别做梦了,能成功才怪。”我不屑道,“那兔子真可怜,明天我就把它偷偷放掉。”

他只是笑笑,没有说话。眼前已是男生宿舍。

“小兔,你走吧。”我在想象中故作夸张地抚摸着可爱的小兔子,“再待下去,你会疯掉的。”

他依旧笑笑,挥手作别。

五天之后,兔子到底还是死了。一具硬中带软的冰冷尸体,从毛发中渗出金属质地的微光。

让我没想到的是,刘导知道这事后,并没有太多的责怪。虽说他在看到兔子尸体时,流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但还是让张方把指标记录汇总一下,然后赶快处理掉。

“拿到有害垃圾那边集中处理吧。”我的情绪几乎降到冰点。我觉得自己不该跟着张方胡闹,惹本来就心情不佳的刘导不高兴。

“师姐我有个想法……”

“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我把它烧掉,见证奇迹的时刻就到了!”

我先是瞪大眼睛,但马上就明白了他想干什么。说实话我也想再见证一下这个新的奇迹。我觉得自己已被这个不安分的师弟带坏了。

“师姐你别把眼睛瞪那么大,烧完之后就是个死的神经架子。”

张方打算在校园里纵火焚烧,并保证不会引起火灾,我说你千万别再惹事了,被保安抓住管你火灾不火灾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他又想在操作箱里使用明火,还是被我制止了。最后我建议他用溶液腐蚀的方式解决。

他很认真,比做实验还认真,在那里计算和配比了很久,又用别的样品尝试了几次,以確保溶液让液金固化的同时不至损毁,这才开始清理兔子。

他操作时我去看了一眼,眼看着兔子的皮毛和肌肉一一褪尽并部分分解,露出里面亮晶晶的神经脉络。

第二天,一个密布神经簇的兔形网状物,像一件艺术品一样摆在实验室的明显位置。我心里惴惴不安,担心刘导看到后勃然大怒,几次劝张方不要顶风作案。张方却说不妨冒险一下,“我相信老板是有艺术细胞的”。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刘导看见这件“艺术品”后,居然拿起来仔细端详,似乎是在欣赏甚至把玩。不过直到最后他也没做出真正的夸赞,而是皱皱眉头叹口气把它放回到原位。张方朝我做了个鬼脸,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看来他对刘导的审美取向判断对了,但还是不清楚刘导为什么会具备这样的审美。

吃完饭去商店,路上我喋喋不休地把整个故事给林顿讲了,他的表情却颇不以为然。

“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推了他一把。

“那你要怎么反哪个应?”

“安慰一下啊,分析一下啊,你不是学社会学的吗?”

“你怎么像是不讲理的女本科生?”

“我就是女生!”我几乎勃然大怒。

不知为什么,他越是表现得无动于衷,我越觉得那后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这话我没说出来,说出来他肯定一个激灵。

——现在想来,或许都是骗术,骗术后面的骗术,就像那个吃鱼人欺瞒子产“得其所哉”的故事。

商店把时鲜水果摆在外面,一堆艳红十分好看。

“小西红柿!”我指着那堆红果说道,“给我买点。”

“这不圣女果吗?”

“别土了,这俩是一种东西。”我嘲笑道,“学名都叫樱桃番茄。”

“不对。”林顿仔细审视,“这不是什么小西红柿或者圣女果或者什么鬼樱桃番茄。这东西叫菇娘。”

“菇娘根本不是这样的!”我知道“菇娘”是毛酸浆果实的俗名,“菇娘外面还有一层皮儿呢。”

“就是菇娘。”他坚持道,“你只见过穿着衣服的姑娘,没见过不穿衣服的姑娘。”

——我突然间有种顿悟。林顿对我,既不是浪漫爱情,也不是低级冲动。可我不明白的是,那到底是什么?

>> 六

“师姐,今天你就当我是讲个故事,一个不着边儿的故事,但你一定得认真听完,跟着我的思路走一圈。就这一次。”

“好吧。”看着张方如此恳求的面孔,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要请我吃饭,我有些心软,“为什么找我,找大师兄不行吗?”

“他?他算是搞学术的吗?”张方一脸的不屑,“我越来越发现,他对科研根本没追求,就是一个按部就班混饭的。”

“别这样说别人。”我只好打断,“还是接着讲故事吧。”

说实话,张方的思路非常清晰。不管他的设想有多么离奇,但逻辑完全自洽。

他说:“人的思维传递,不是单纯靠神经内部的线性方式。咱们原来说过,假设人脑是按线性思路运行的,由此模拟出来的计算机系统恐怕要几座大厦那么大,这肯定不现实。”

他说:“线性传递不是没有,也有,不过那只是一部分。但神经与神经之间的联系,才是一个重点。”

他说:“并行的神经,之间没有直接连接和接触。但是我们知道,就像导电物体能在周围形成电磁场一样,它们之间也会产生类似的电磁感应……”

我实在忍不住插话:“这点微弱的生物电才几个微安啊!”

“这个我考虑过,也许与我们目前的电学原理有所区别。咱们能不能先不纠细节?”张方的陈述欲极其强烈,对我的打断有些急躁。

“可这涉及你整个猜想的基础啊……好吧那你先说。”

他继续说:“假如这些神经之间真的能产生某种感应,那么神经传导就不再限于线性传播,而是有了横向联系,这下脑思维的机理,就有可能解释得通了。

说实话,这一番猜想还真说得我热血沸腾。

“那你怎么描述它呢?”

“目前我还做不到。”张方颇为无奈,“也许需要新的数学方式,但我本能地感觉与量子有关。”

原来是这样。

他说这应该是两条路,不同的表述什么的。不过一说到这些,他的叙述就有些混乱了。看着我迷惑的表情,他突然换了一种方式。

“师姐你知道薛定谔吧?”

“薛定谔的猫?”这是我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部分归功于我读过的科普书,另一部分则归功于那位高中时代的哲学家追求者。

“对,就是他。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思想实验,而是他建立的一套解释量子力学的理论。”张方耐心解释,“他建立的理论叫波动力学,可以很好地处理量子力学的问题。”

“嗯?”

“其实在薛定谔之前,海森堡也提出过一个理论:矩阵力学。”张方继续给物理小白上课,“他从数学的角度,琢磨出一套理论系统,完美地解释了量子力学的种种问题。”

“你要说什么?”

“但后来薛定谔和泡利,就是咱们学过的那个泡利不相容原理的泡利,分别成功地证明了这两种理论,所谓矩阵力学和波动力学,在数学上是完全等价的。”

我好像有点听明白了。

“现在我们通过生物学实验推测出来的东西,也许与量子力学方面的解释,是完全等价的。”

我真的有些激动了,那种正常的、理性的、健康的激动。

“从不同路径出发,得出相同结论,这在历史上数不胜数。”张方显然意犹未尽,“就好比当年牛顿是从物理现象,而莱布尼茨是从纯数学思辨,分别推演出了微积分理论。”

张方的科研进展并不顺利。他不懂量子力学,他对量子力学的热切渴望,又在昔日同窗那里碰了壁。

后来张方复述了当时的电话内容。

本来他是直接邀请对方吃饭的,但对方根本没搭这个话茬,说最近实在太忙。我想对方知道张方的脾性,他恰恰就是想坐下来海阔天空地慢慢聊。

张方只好隔着电话长话短说,简单扼要地向专业人士推送他的想法。无奈他的理论过于薄弱苍白,想象远大于事实,那同学开始还在笑,后来就哼哼哈哈了。张方听出对方语气里的不屑,也有些自觉无聊,只好请他推荐一两本专业书。对方报了几本专著,要么过于大众张方早已读过,要么过于专业与这个不搭边一听就是敷衍。谈话就这么不欢而散。

张方只得退而求其次,像林顿一样跑校际间互借,遍历各校图书馆,到处搜集有关量子力学的纸质和电子资料,只不过他与林顿是逆向而动。

这个月我和实验室成员单独吃了两次饭。和师弟张方是第一次,和大师兄刘东风是第二次。

本来大师兄约我,我还以为是因为张方的事,多少有些忐忑。但又一想“就是一个按部就班混饭的”这种话,只要张方不说我不说,不大可能传到大师兄耳朵里。

事实证明我多虑了,大师兄找我完全是闲聊。

他告诉我,他的赴美博后申请下来了。我说这太值得庆祝了,应该全实验室一起聚一下,他说他懒得搭理他们,就想和我单独坐会儿。

大师兄不谈学术,在实验室以外从来如此。但我们不谈学术就容易陷入没话找话的冷场,结果他居然像八卦女生一样说起了刘导的感情经历。

话题是从刘导为什么来我们学校说起的。按照刘导一贯的标榜,是因为医科大学不重视这个项目,“他们不喜欢非生化的方式”。大师兄借着酒劲不屑地说别扯了,那我们农科院校凭什么重视?大师兄解释说,当年刘导的母校,就是他前妻现在供职的高校,不是不重视这个项目,而是觉得刘导的学术背景不够硬,引进过来会有人说闲话。其时这项技术在国际上正热,他们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罢了。大师兄的说法与以前大相径庭,我更相信这次是酒后吐真言。

“怎么会不喜欢非生化的方式?”大师兄不屑道,“医学最讲究实用。要是管用,别说往里面灌液金,就是敲铁钉子他们都干。”

我眼前浮现出张方拍肩膀的镜头。

“其实敲钉子算什么!”大师兄肯定也知道张方的典故,“我要真打比方,就說往血管里打小型核武器他们都敢干。”

后来一个雨夜,我还真的梦见小型核武器穿梭在林顿的血管里,然后对着某段血栓定点爆破。醒来才发现是窗外的一个闷雷。

但刘导的前妻就不同了,回国时顶着一大堆闪耀的光环。说起来也是可惜,两人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大师兄感慨道。

大师兄说,据说两人本科的时候就好了,博士期间他俩来我们学校做过短暂交流。正好那时他入学了,经常能看见在校园里,刘导前妻在前面风风火火地走,刘导本人在后面唯唯诺诺地追。套句俗话,也算一道亮丽的风景。

“你那个男友……”

都结了账出了饭馆走到男女研究生宿舍楼的分岔口了,大师兄才冒出这么一句。我坚信这才是他约我吃饭的真正目的。

“小心点……”大师兄吐字含混。

“怎么回事?说清楚!”我一把拉住他。

“喝多了。”他挣脱开我的拉扯,径自走了。

>> 七

“十一”假期结束的那个早晨,我从家返校,直接去了新实验楼的办公室,刘导要开个例会。

大师兄的酒后失言让我不愉快了好几天,整个长假都没过好。我反感他的冒失,更反感他的敏锐,毕竟我对林顿的了解确实不多。去新实验楼的路上,我还一直琢磨这事。

记得之前有一次,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林顿毕业论文做什么。

“《存在与时间》和社会学。”他回答说,“再细你也听不懂。”

“嘿!嘿!”这回我根本没在意后半句。

——绕来绕去,还是没绕出坑去!

但这就让我觉得更不了解他了。

因为某些实验接近尾声,刘导开始在旧楼与新楼之间两头办公,组织讨论也安排在新楼,毕竟这边环境更好,厕所味道不重。

我刷脸打开新楼门禁,后面有人用手挡住门扇。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因为这张脸太熟悉了——孙红艳,刘导的前妻。

“您跟着我走吧,上三楼。”等她说完谢谢,我引导她前往我们组。

“你怎么知道我去哪儿?”

“我是液态金属接神经项目课题组的。”

“你认识我?”

我笑笑没有说话。这个楼一大半人应该都认识您。

不过过后我还是为自己的自以为聪明而后悔。

前任夫妻职场相见的场景我只瞥了一眼,就发现刘导的脸色相当难看。我望向大师兄,心说不是说面上都能过得去吗,大师兄假装看不见不理睬我。

后来我才知道,刘导怎么会为这点小事不悦。前妻要来他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而且他知道她来的目的,这才把不高兴摆在了脸上。

那天来组里的不光孙女士一位,这个军团的阵容相当庞大,我不过凑巧遇到了这位还算关键的人物,厉害的角色还有一大堆呢。

他们来的目的对刘导来说不啻晴天霹雳,但当时我却没有反应过来。不过他们带过来的消息我还是有限地理解了:他们要接管全国所有的液态金属接神经项目。

庞大阵容里有个博士生,来自那家“顶尖的理科院校”,与我一面之交。他故作神秘地凑过来对我说:“这可能涉及国家安全。”我没听完就把头扭到一边。

刘导望着前妻,本来十分干练厉害的前妻,现在却做出一副无辜状。我总觉得那不像假的,不像是打着公开旗号趁火打劫。但我看刘导的神情,似乎还是想要与对方的一干人马大吵一架。

不过刘导到底还是忍住了。我挺佩服他的涵养的。

有些麻烦是连锁性的,所谓屋漏偏逢阴雨天。组里其他成员,自我以下的那帮孩子,利用长假出去郊游,结果没买到回来的票,几乎全体缺席。这无疑是火上浇油,刘导真的发了脾气。

中午在宿舍,我接到大师兄的通知。我本以为会清理资料全部上缴呢,没想到只是整理资料接受统一协调,看来他们还不敢太过嚣张。

下午我舍弃午休去了实验室,想先梳理一下资料。这才发现出了大事。

资料全部丢失!

硬盘里的和云盘里的,所有资料,全部丢失。原有的数据资料库空得就像一张白纸,干干净净。

这事要是说出来,任何人都会理解为导师授意。

傻子都不信这是非人为的意外。

但我还就是不信这种说法。

刘导要真的授意,最亲近的应该是大师兄,但以大师兄的性格,又眼看就要出国,不会为他这样冒险。

接下来就是我,但他确实没有找我。

师弟张方看起来有可能做这件事,但刘导应该不会那么信任他。何况他现在在郊外,除非是故意制造的不在场证明。

再其他就更没有别人了。

难道因为我是女生,刘导才没有找我?

总之那时我真的是极度沮丧,面对这么大的变故根本反应不过来,我好像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失魂落魄。结果忙了一天,林顿却非要和我去开房,还口口声声说是缓解焦虑的良策,我没好气地一把推开他,直说自己一点心情都没有。

“我这是为你好好吧?”

“我说了我现在根本没心情!一边儿去!”

“狗咬吕洞宾啊?人家好心好意的……你有病吧?”

“你才有病!”

“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他突然咆哮起来。

“你忍我什么了?你完全可以不忍!”

说完我就有些后悔,他对我真算是百依百顺,经常像本科小男生一样容忍我的任性。但在这种关口,嘴里吐出来的很难是什么好听的话。然而根本容不得我后悔,他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后来回想起来,他那时愤怒的情绪,很难说不是刻意为之。

“你说我忍你什么了?我看你就是有病!”他的大声喧哗引来路人侧目,“咱们一拍两散!”

“滚!”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或者说我根本不可能想到的是,他真的滚了,再也沒有回头,从此不再出现。

但当时,我连等着他回来找我的心情都没有,一口气跑回宿舍,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整整两周之后,我似乎才有点反应过来。但很可能已经耽误了搞清真相的最佳时机。

那天我也是灵光一闪,这简直就是送分题——

实验室资料不是被毁,而是被盗!

窃贼人选只有一名,当仁不让,就是林顿!

现在回想起来,他那副黑框眼镜下,总是透着一丝狡黠的光芒。但再怎么说马后炮也没用了。

突然回忆起一个细节:那时他在电脑里的各种资料中,辛辛苦苦地剪切粘贴,似乎是在写文章。文稿的长度每天都在增加,看起来功劳满满,丰收在望,反正我也搞不懂,而他本来也没打算发表。但他深明一个道理,那就是做戏就要做全套。

>> 八

忍着全组的埋怨目光,我与刘导一起报了案。我感觉最对不起的,就是刘导。

报案前后,我在脑海里详详细细地捋清了整个事件的脉络。尽管大师兄早就警告过我林顿不对头,但他说他只是出于人品与性格上的蛛丝马迹,对我“盗窃学术资料”的判断完全不信,认为我是异想天开。但听了我的分析与推理,他也不由得不信。他以一种明哲保身的姿态劝我不要报案,我当然理解他的意思,但我咬牙切齿地说我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必须让他付出代价得到惩罚。

与其说是分析和推理,还不如说是想象。毕竟没有证据,没有丝毫证据。所以,我只能靠想象。

我只能靠想象。

我在脑海里放电影一般,一点点地复盘着他的经历——

行动时间应该是十一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下午,其他人都已组团出游,算是实验室本学期有限的一次团建。但我没有参加。因为当晚我要回家,所以也没心思做什么实验。大多数机器都用布盖了起来,天气预报说十一期间会有大风,一般这种情况,假期结束后桌面上就会聚起一层薄薄的细沙。

为了避开堵车,我在实验室百无聊赖地拖到很晚,这时林顿给我打来电话。

他说他电脑出了问题,要到我這里查些资料,而且相当紧急。我半开玩笑地问手机不行吗,他说有些资料手机看起来太麻烦,但同时又说查到后还是让我传到他的手机上。我习惯了他与常人相异的特立独行,也觉得电话里说不清他那些专业资料,就让他到实验室来。不过我记得很清楚,自始至终他都没碰电脑,说是什么我的键盘他操作不惯,在一旁指点着让我帮忙查找。

我想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做了唯一一件非电子操作的事情,那就是毁掉我们的纸质版实验记录。这个他也素有准备,早知我们的纸质记录仅此一份,老旧实验室里也没有摄像头防范监控。

这也是我根据后来的情形反推的。资料被删之后半个月,也就是我们刚报完案,完全是出于无意,我在我实验台旁边的隐蔽处发现了那本记录册。偏巧——是的,偏巧——有一个不知何时放置在那里的污水桶,而记录册又刚好掉进了桶里。浸泡了半个月的纸张,上面不可能留下任何清晰的字迹。

后来我真是闲的了,还专门做了比照实验,结果只要五天,任何笔记本都会彻底泡烂,什么字迹都不可能再看清。我相信他一定做了冗余处理,故意把笔记本摊开,打开呈一个扇形,这样每一页就都得到了完美的浸泡。

接下来呢?我们关灯离开?

是的,我们关灯离开。在轻度缠绵之后,我们关灯锁门,告别实验室。回忆的时候,我发现正是这一场景让我的记忆异常清晰。

他送我到车站,相拥告别,我上公交。

接下来,他就有相当宽裕的时间,去处理那些他更熟悉的电子操作了。

他回到土水楼,那栋缺少监控设施的破旧建筑。他只要随便找一个角落,就可以从容地联网实验室了。涉及网络的犯罪行为我一概不懂,但我相信他一定有这个本领,一定能够做到。当然,他的电脑也从来就没有坏过。

按照我假想的程序,他先是把所有电脑上共享的文件全部删除,并且在技术层面做得十分彻底,让我们根本无法恢复。从我们后来的抢救记录看,他做得相当成功。

他还真是考虑得过于全面了。实验数据主要保存在我这里,全部由我管理,别人只是偶尔过来调用,所以格式化我一个人的电脑硬盘就够了,何必再去折腾别人的私密空间。

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以他的偏执性格,一定会每天入侵一次,连续三天不间断。如同传统战争的地毯式轰炸,最终彻底夷平整座城市。

下一步是各种云盘。我们所有的数据都备份于几个不同的公共云盘。其实从调用方便的角度来说,全部保存在我这里已经足够了,但作为一个形式上的备份,还是有几个云盘更保险。也是因为他对我的充分了解,几个云盘都被彻底清洗了一遍。

他知道密码,他看过我操作。有些密码我告诉过他,就算没告诉过他他依旧如履平地。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有好几次我都发现了他那过目不忘的特质。

面对窃取数据的操作,我们可以有无数的应对方法;但现在他玉石俱焚地损毁掉全部数据,我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有些内容则不是猜的。

在有关部门的协助下,我们调看了学院甚至校外的所有摄像头,沿途扫视绝无漏网,终于锁定了他清晰的面容,继而找到了这个人。

我想这也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现代社会不可能人过无痕。

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我甚至匪夷所思地臆想,要是人皮面具真的完善了,我看到的面容会不会也是假的。

我甚至没有一张他的清晰照片。

但是他却非常强硬,坚称没有其他目的,就为了来骗女生,骗我。当然他用的字眼不是“骗”,而是“追”。

是的,我用了假名,假身份,各种假,但就是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唯一的目的。

无懈可击。但,蓄谋已久。

就连他的朋友圈也是养了很久的,里面主要是花草、旅游和读书笔记,上面没有一张他的照片。“我就是不愿意照自己,因为我不上相。”

“还挺谦虚啊。”据说审他的人都想上去抽他,但最终只敢道出这么一句讽刺。

我还得到一些信息,都是询问者转告我的——

我们也想办法追查到了那个连入实验室的电脑笔记本,那是很久之前某所高校某个学生卖出的二手货。而卖电脑的学生,早已把买主的微信和手机号删掉了,没有丝毫印象。就算我们让机主辨认,机主也能有所回忆,但当初未必就是他亲自去买的,也许通过了中间人,那我们就完全无从查起了。所以我们也无法证实这台电脑与他的关系。

而且我们没有搜查权。他说他没有笔记本,我们也只好相信那笔记本并不存在。就算我们真的去查,相信他也早就解体了它,不可能找到任何痕迹。

我们甚至查了他近期发出的信件和快递,看不出任何问题。

被窃取的资料,一个闪存盘就能容纳;一个闪存盘,任何地方都能藏匿。

真的是这样。我在反复思考之后,得出完全一样的结论。

警察最后一次找我的时候,也许是实在没招了,也许是出于对我的同情,给出了另一个方案。

當时老警察避开小警察,把我拉到一边儿,隐晦地对我道:“其实你可以告他。说你当初不是自愿的。”

虽说我情商不高,但我立刻就听懂了他的暗示。我几乎没做丝毫犹豫,当即摇了摇头。

我不能那样做。这是底线。

而且我想,那也没有证据。

我不想在学术圈完蛋之后,在生活中再来一次。

老警察摇摇手作罢,就当什么都没有说过。

>> 九

我坐在土水楼西边的长椅上,虽然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还是抵不过大风降温后的冰冷。

不远处一个大概五岁的小男孩骑着一辆童车,一下下使劲地撞着身边的大树,同时嘴里嘟囔着:“撞击!撞击!”

他每撞一下,都像有人用刀在我心口戳一下。

动机呢?但是动机呢?我实在无法理解他的动机。

就算我能在脑海里复盘出所有的步骤细节,还是捉摸不透他的真实动机。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脑洞大开能想出一切匪夷所思的动机却拆解不了每一步具体步骤,而我这种人则恰恰相反。

我只能猜。只能穷尽自己可怜的想象力去猜。

他的目的是窃取数据,这点恐怕没有疑问。现在我就等着一篇论文出来,署名不会是他,但论文应该会有。现代社会无处遁形,什么都能追踪到,谁也做不到雁过无声风过无痕。

假若真是这样,我也对付不了他,因为我没有任何证据。

可我还是猜不到他的最终目的。

盗窃一些数据并不难,为什么还要这样近距离射门,为什么还要搭上我?

我还是只能猜。

有的人,就是有一种毁灭他人的心态,不附加任何理由。只不过这种人,随着以利益为一切标准的商业社会的蓬勃发展,看起来不大可能出现罢了。

但是,他们依旧存在。

当天晚上,我和大师兄邂逅于美国的一场研讨会。我告诉自己这是在做梦,但梦境还是坚决地牵拉着我往下走。接着我就见到了正与大师兄对话的他,那个授意林顿偷数据的人。

他居然当着大师兄和我的面承认了。

下面的场景就像一部纪录片在输出与罗列证据链条,烦琐且海量。

他栖居于一家三本院校,正所谓出身寒门,因为没名气没背景所以没项目没资金,只好自己独立做实验,尽管困难重重,但他刚好认识一个脑回路清奇的奇葩……哗啦哗啦的,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但我居然都明白了。

“林顿是你马仔?或者好哥们儿?”

“算是交易吧。”他似乎不愿多谈。——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特别想搞清这件事但梦境却无力告诉我,梦境的数据库不支持这一选项。

“我的智商超凡脱俗,就是不会考试,在应试的阵地总是一败涂地。”他开始胡言乱语,说出一些在社交场合明显属于冒犯的话,“你们乡下人太努力,可我们不行啊。”

我可以回:智商高肯定会考试。但我就是不回。我可以回:谁是乡下来的啊?但我就是不回。

“所以你们城里人就用高智商去偷别人东西?”

“谈不上偷吧。拿回本应属于我们的。”

我知道不应该,我知道,但我还是一个嘴巴抡了上去。

醒来后我自我解嘲地笑笑,知道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可能的对话。

假如说上次项目暂停是因为刘导,这次则是因为我。

刘导的意思是,毕竟情况特殊,让我考虑延期毕业。我倒觉得不必,还不是因为道德上的愧疚,而是出于实际考虑。我上手早,动手快,我觉得自己可以追回来。

但在张方脸上,依然写满了掩盖不住的失意与困扰。我只能装作没看见,我不会安慰人,更何况这事由我安慰显得不伦不类,我自己还没安慰清楚我自己呢。

我要是再小几岁,对于这种难以以理性解释的行为,一定会钻进牛角尖好久出不来,义愤填膺,不能自已。但经历过太多,我早就能接受了,这个世界原本就不是按照理性原则构造的。有时候我自嘲地想,小时候我坚持认为一个纯功利纯自私的社会一定是极其糟糕极不稳定的,现在看来也许那才是一个超稳定的社会状态。

但没等我缓过神来,一个更大的不理性就摆在了我的面前。

“师姐你知道吗?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

“谁们?”

张方把我叫出实验室,我们就在楼北的蜿蜒小路上说话,那里以前杂草丛生,刚被学校清理成一片小花园。

“师母……前师母,孙红艳,还有整合后她下辖的那几个部门,这些天协同作战,好像有了不小的进展。”张方的嘴巴开开合合,我对他介绍的专业进展根本没听进去,但还是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抱怨,“你这段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都不关心。”

“资料该不会他们偷的吧?”我冷不丁冒出一句。

张方听罢愣了一下,然后幽幽地说道:“他们都用抢的了,还用那么费力偷吗?”

那一瞬间我突然再度陷入绝望。无论数据还有没有,我们学校或者说刘导原来的组都不存在了;无论我们的组存在不存在,数据都没有了。

“师姐,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弯道超车。”

“什么?”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你愿意给自己注射吗?”

“我不敢。”一阵寒风吹过,我一个激灵,“你是说……”

“嗯。”

我先是愣了几秒钟,才相当迟钝地反应过来他的真实意思。

“你疯了?”

“我没疯。”

他一定是疯了。这种情况我没见过至少也听说过。经常会有人,在某一项学术研究中陷得太深,一旦实验没按预定走向发展,过于痴迷的实验者就会难以接受,心理承受能力不足者因此精神崩溃的大有人在——有些人的表现是难以自拔,有些人的表现是痴狂疯癫。这还只是实验出现了迷茫,像如今这种资料全丢的情况几乎没听说过,对实验者的心理冲击可想而知,突发性地造就一两个执拗者一点也不奇怪。唯一出乎意料的是,我还没垮他倒先垮了。在我眼里,张方一直是一个聪颖认真、诚实上进的有为好青年,怎么一下就变成了这种走火入魔的学术疯子?这种人有一个共同特征:操着貌似科学的口吻说话,其实已步入伪科学的泥坑,但他们执着一意,死不回头。眼下就是这种情况,无论我怎么劝,都动摇不了张方的决心。我只能拿出撒手锏。

“你要非坚持的话,我只有到大师兄那里举报!”想想大师兄已经动身去了国外,再说就是大师兄在也压不住这个小师弟,“我只有到老板那里举报!”

“师姐,晚了。”张方面带微笑。

我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上去给了他一下。他一咧嘴,我的右手也是狠狠一疼,我肯定打在了他的钛钉上。我刹不住车,又给了他另一只胳膊几下。

“你怎么这样!”

隔了一会儿我又问:“你哪来那么多材料……想起來了,当初于梓晨的材料是你偷的?”

“我得一点点攒啊。”他点头承认,“是不是还怀疑过那个林顿?”

我突然感到浑身乏力,恨不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 十

老主楼前的旧广场,经常被人当作旱冰练习地。现在这里倒是空空如也,午夜时分人烟稀少,只有几名晚归的女生慢慢走过。

我的思路还停留在刚才的实验室里。

张方叫我先回实验室,他要给我看些东西,回去的路上他依旧喋喋不休。

“师姐你放心,我有数得很。”张方表现出他的自信,“我注入的量,只限于四肢部分,像内脏更别说脑和脊椎,我都相当小心没有涉及。”

“就算光是四肢,那得多疼啊!”我的大脑已经停顿了,思路被他牵着,顾不上想得更多。我眼前浮现出他自铰神经的场景,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刚开始实验左胳膊时是有点,但我马上停了——那两天你没注意我左手有点不利落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根本注意不到这些小细节。

“后来我找了个学医的同学,想了一点办法。”

“你倒是学什么的同学都有。”

“术业有专攻嘛。不说这些了。”他拉上我的手,我本能地甩开,“师姐我给你表演一下这种超级神经的神力。”

“嘁,还能飞起来不成?”

他笑笑没说话,我一下陷入一种巨大的恐惧。他要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就没有任何想法了,但他这一笑我反倒相信是真的了。我机械地迈步跟上他。

在实验室里,张方演示了他的神经运行示意图,并详细宣讲了他的理解与措施——

图像很好看,毕竟被他的一双妙手加工过的,所以真实性实在令人怀疑。

“别怀疑,确实不是真的。”张方解释,“我根据四肢部分的情形,推演扩展了一下。”

我看到一些闪着银光的亮蓝色神经纤维里,流淌着液态的镓铟锡合金,在这些银色线条周围,逐渐形成一种特别的场,噼啪作响,相互碰撞。

“这应该就是人脑的运行机制。”

“有线性的部分,也就是我们一直猜测的;也有非线性的部分,也就是我们一直没想到的?”我回想起他的理论。

“对。”他很坚定地点点头,“决定线性部分的是机械论,决定非线性部分的是量子力学。”

我怎么听都觉得他是在信口开河,这也是学术疯子的一个显著特征。

“这次我真不能由着你胡闹了。”想想自己这句话已经没有意义,急得我差点流出眼泪。

“你听我说——”张方一点不像开玩笑,“我知道我没有这个研究能力,但我可以把自己变成这样。还是那话,只限四肢,咱不上头。”

“你把你胳膊腿上的神经全金属化了有什么意义?”我厉声问道。

“要的不是这个结果,而是对它的检测。”

“你要出了事,谁来检测?”

“那就只有指靠师姐了。”

张方在实验室里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从一个纸箱里拿出头盔,并为肘部和膝盖上好旱冰运动护具。我知道什么都完了,他真的病入膏肓了。

回到眼前的旧广场。

张方先是立定助跑继而一跃而起,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接着他就像没控制好的无人机,在前进中翻了几个跟斗,猛地砸在水泥地面上。我都能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每一声都像鼓点一样打在我心上,让我想起那个小男孩的童车撞击。

我想冲上去扶他,但他爬起来立刻重复刚才的动作,我根本就追不上。几次失败之后,我趁他疲惫一把拉住他。

“别试了,我相信你。”

“师姐,你想说的是‘你病了吧?”他冲我笑笑,“其实是因为神经金属化了,所以释放的电能也加大了,我一时控制不了——我清楚得很。”

“下面你就该说外星人的电波影响你的操控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尖刻,“这类所谓科学的东西我听得多了!”

他知道我还是不相信他,挣开我再次跑起来。然而这次,他的双脚真的离地了!无论我怎么眨眼,画面依旧没变。

我使劲瞪圆双眼,想从梦里把自己拉出来。但环顾四周,场景一点没变,我怎么也醒不过来。我又试了几次,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就置身现实。

除非我也被暗示了,否则眼前的景象实实在在。

他飞得越来越顺畅。尽管高度不高,但运力自如,动作轻盈,有时还故意玩上一两个高难动作。看着他的身影,尤其是特定角度下四肢发出的闪闪银光,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暗夜里的精灵。

就在一瞬之间,我突然明白思维是如何流动和传递的了,以及相关的种种。

当一个信息从脑的一个部落传递到另一个部落时,每到一处分叉,如何运动都在或然之间,并不依赖于我们所能理解的传统运动轨迹,并不像线性流动那般存在一定之规。在这里,概率运动再次代替了牛顿运动。

液态金属神经所起到的,只是一种连接作用,同时促进生物体自身神经元的修复,并不能完全替代之。但液态金属一旦进入脑部,其包裹而生成的神经元就不再具备生物活性,或者说会逐渐吞噬脑细胞,最终导致脑死亡。

但是别忘了,在所谓的吞噬之前,它们还是可以在细胞层面进行一个短暂的表达。而这个稍纵即逝的短暂,应该已经足够。

当然现在张方还用不到这一点。

以往一说到液态金属接神经,很多人都特别喜欢提《终结者》里的T-1000机器人。其实这完全是两个概念。能不能达到那样的人工智能水平,和用什么样的材料达到那样的人工智能水平,没有丝毫关系。

在电影里,液态金属让人工智能有了可以流动的躯体;而张方,则用液态金属更新了人类智能的传递方式。

更关键的是,通过液态金属接神经,使得追踪人类思维的传递有了可能。

一时间我真的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与激动。

张方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来拉起我的手。我被动地被他拖着走,速度越来越快,从足下生风到双脚离地。我的整个身躯飘荡起来,随着他一起展翅,我第一次透彻地理解了“翱翔”和“盘旋”这两个词。

我的眼睛离他的眼睛太近,四目相对,仿佛彼此能看穿对方的心灵。我下意识地头部前倾,接着嘴唇便碰到了冰冷的玻璃面罩。

>> 尾声

后来我回忆,就是那一刻让我恢复了清醒。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也不能让这事继续发展下去了。我必须报告刘导。

张方被从实验室带走时,来人面无表情,神色冷峻,但张方就是猜到内幕也没机会起飞。其实在走廊里他真的试图这样做过,但他施展行动之前必须酝酿预热,最终没有得逞,还是被带走了。

这之后,一名老年男子对我详加询问,因为没有出示任何证件,也没有限制我的行动自由,所以我只能称之为询问。但问来问去,感觉他听不懂那些数据资料的意义,他就是想挖出张方擅自实验的具体方法和步骤。

唯一的限制是我被禁止进出实验室,但同门师弟妹们并没有认真执行。每天的例行调查之后我照样来到实验室,没事可做我就在实验台旁徜徉。实验室里三扇窗户并列,有时在晚上我会产生幻觉,刘导、刘导的前妻孙红艷,还有张方,分别在外面看着我——偶尔大师兄也会来,但林顿从没有出现过。

PUA,原意“搭讪艺术家”,后引申为精神控制。这个词被大众化之后,往往被扩大到伤及无辜,所有正确的批评都被污名化为PUA。但真正的PUA依旧存在。

——当你没有被PUA却坚持认定自己被PUA时,其实你已经被PUA了。

这样下去不行,人早晚会疯掉的。我决定追随大师兄而去。大师兄待人不错,我一直心怀感念。我告诉自己目的是追踪盗我数据的主谋,但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我知道这纯属自欺欺人,我就是觉得这里已经混不下去了。我申请换护照时没有任何问题,但之后老男人马上就找我谈话,告诉我现在还不能离开。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时偏偏是一篇论文给我解了围,我念兹在兹的那篇论文。

论文不是我发现的,是自己冒出来的。那天老男人没来,出现了一张中年面孔。他应该是技术官员,手拿一本学术杂志,问我这和我们的项目是不是很相似。我看了几眼说是。步骤相同,操作一致,中间的数据部分看似陌生但也多少有些眼熟,不过就算里面有我的工作也早被遮掩得面目全非。最后我还扫了眼结论,动物的全身性实验没有成功,手艺比张方差远了。

这回我终于彻底明白了。这不是窃取数据,而是同一战队的队友舍身挡道,保着己方选手夺取冠军,林顿有力地为他争取了时间。不过执笔人还是舍不得那些精彩的数据,蔫不出溜地偷摸用了一点。

一家不起眼的刊物,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但我记住了这个名字。我要追踪他到天涯海角。

对我各种明的暗的禁令解除之后,我就真的去国离乡了。据说张方已经入院就医,整个人形容枯槁,我铁着心没去看他。有时候我会想象,他已经变成一具包裹着肉身的金属网络。

到了迈尔斯堡西南佛罗里达国际机场,大师兄刘东风开车来接我,副驾上坐着他漂亮的华人女友。

星河

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科幻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常务理事、科学文艺委员会主任。著有长篇科幻小说《残缺的磁痕》等,中短篇科幻小说《聚铁铸错》等,出版有作品集《时空死结》等。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宋庆龄奖、银河奖等诸多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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