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务纪元

2023-07-04 04:58雷虹
科幻立方 2023年3期
关键词:公会卡斯榆树

雷虹

>> 引子

游鑫皓当时还只是个孩子。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个无眠的寒夜。

围绕“榆树07号”杆塔乱七八糟搭建起来的环形住宅楼,是一座庞大的易燃体。晚饭结束后,他与其他小伙伴在夜间的街头玩耍乱窜,远处的火光映在脸上,小小的他怔住了,并不能为此做什么。

睡务局应急管理科派出的灭火队员姗姗来迟。他们面对这种突发状况,没有什么太多经验。那两根破旧的水管在空气中搔首弄姿,有气无力地吐出了几口浑浊的陈年死水,然后抽风似的发出刺耳声响。那是空气通过管道时发出的声音。也是那个时刻大家才知道,那些已有几百年历史的消防栓,早就没水了。面对这样一场火灾,焦急的人们帮不上任何忙。

突如其来的大火,烧了整整四个小时。近在咫尺的大楼里,大人小孩的惨叫声、哭喊声、救命声此起彼伏,之后逐渐安静下来。这栋由混凝土钢筋老房子为基础,用集装箱、木材、隔热板材料东拼西凑而成的住宅楼,轰然倒塌,并且摧毁了环楼中的“榆树07号”杆塔。

这场大火中,死了很多人,包括游鑫皓的父母。若不是因为这一次的家庭变故,游鑫皓本可以作为富裕人家的孩子,一直住在那环绕“榆树07号”杆塔而建的所谓的高级住宅楼中,每天拥有一个好睡眠,做个好梦。

>> 一

预先设定的睡眠时长结束了。杆塔的点对点信号准时掐断,在这一瞬间,游鑫皓睁开了双眼。即便他还很困,可若是没有继续充值,自己是再也无法好好睡下去的。他知道,在自己的个人账户中,4个小时的睡眠值已经被自动扣除。240分钟,不能再多了。

恢复意识后,游鑫皓的头微微疼起来。他伸了个懒腰。所住的这间屋子,离自己曾经的家并不远,那时这也算是处在榆树区聚落的其中一个中心地带,因为它毗邻“榆树07号”杆塔。那时候,这里的租金挺贵。而当“榆树07号”杆塔没了之后,这片房屋便沦落到连社会底层人都嫌弃的地步了。

游鑫皓便是这样的一个社会底层人。

听这里一些老居民的后代说,这儿原来叫“榆树新城”,是一座普通小区。在这座小区的外面,原先还存在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和世界上大部分曾经有城市的地方一样,那座城过去的种种,目前仅存在于人们的三言两语中。这里已经没几个人记得那座城市叫什么名字了,因为对现在的人们而言,那些都不重要,能够睡觉,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

这一切,都是因为两百多年前发生的那场大灾难。而灾难之后那愚蠢的战争,以及后来大大小小的暴乱与聚落吞并之战,使得世界上能正常工作的杆塔不多了。

睡务总局把世界各地尚能运转的幸存者聚落,按杆塔的原编号,划分区域,设立睡务分局进行联系和管理。游鑫皓所在的榆树区,便设立了榆树睡务局。这么多年来,没谁真的见到过来自睡务总局的人,山高路远,就连榆树睡务局的睡务人员,也未曾面对面见到过他们的上级。这世界,已不是过去的世界。由于交通问题和部分聚落割据战争的原因,睡务局与远方幸存者的交流,几乎只剩下了有限的网络通信这一种途径。

榆树区的情况并不乐观。自从十年前“榆树07号”杆塔因住宅楼起火而被完全压塌烧毁,编号为“榆树09号”的杆塔,成为这片区域唯一的杆塔了。睡务总局那时收到消息后,承诺“动用一切力量派人过来维修”,也成为众人皆知的一句空谈,“榆树07号”杆塔连同那片废墟,就这样被遗弃在区域的边缘处,无人再提起,无人再关注。

“榆树09号”杆塔,是一座同样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杆塔。它历经战争和一系列暴乱,在它的附近,还曾落下过两枚飞弹。面对这样的情况都没有被摧毁,运气算是十分不错了。这儿的人们都称它是“幸运塔”。

这座杆塔看似平稳地运行着。为了减轻“榆树09号”杆塔的负荷,让人们更好地睡觉,更好地生活,榆树睡务局在前两年宣布,榆树区开始实行摇号预约,错峰睡觉。游鑫皓这周预约到的睡觉时间,是深夜两点半。对于这个摇号结果,他已经很满足了:夜里睡觉,总归比白天睡觉好得多,他不喜欢上夜班。

活着就是为了能睡觉,睡觉就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从目前实际情况来看,住的地方位置算是很偏僻了,这里离“榆树09号”杆塔较远,信号不太好,自己经常遭遇信号中断,睡眠质量并不高。游鑫皓摸了一把自己光溜溜的脑袋——看来,头发掉得差不多了。

洗漱完毕。出门时,天蒙蒙亮。由于连续工作制的原因,这个时间点,街头早已熙熙攘攘。刺骨的寒风猛地钻进脖子,游鑫皓捂紧单薄的衣领。这个冬天,真是格外冷啊。

一个冻得发抖的中年男子迎面走來:“嗨,帅哥,了解一下我们的公会吧……”

未等对方说完,游鑫皓摆了摆手,示意这个大清早就在街头忙的公会推广员别缠着自己。

榆树睡务局下设的睡务大厅就在那座杆塔旁边。游鑫皓走进睡务厅领了个排队码。等了20分钟,终于轮到了他使用手机。

游鑫皓从睡务员手中接过手机。这部巴掌大的手机套着一个厚重而肮脏的手机壳,经过那么多年成千上万人们的接触,手机壳的表面油光发亮,在交接中,柜台上不断掉落着壳上的屑块。那是一层极厚的污垢,如同褐黑色的方糖。

手机上的品牌标志早已脱落淡化。手中拿着的这部手机,和睡务局管理的其他手机一样,均生产于两百多年前。这些古老的方寸机器,由杆塔直接进行无线供电,这些小东西兢兢业业地为这里的人们服务了多年,一些手机的屏幕,已经开始了不间断地闪烁。

点亮屏幕,在账号登录界面验证完自己的信息后,游鑫皓便进入手机的系统操作界面。

“如果你明天晚上有空的话,我们就在主街道那家新开的茶馆见面吧。”

在“配对”软件中,一个备注为“黄晴晴”的人发来这样一条信息。软件上的计时器,数字在跳动着。

信息是昨天晚上发来的。

游鑫皓眉头一皱。听说,那家新开的茶馆,价格可不便宜。他犹豫了。可是,如果这次不按“配对”软件匹配的结果去和对方见面,那在之后的半年时间里,这个该死的软件都不会再给自己匹配对象了。而且,他也想见见这个照片上看起来还不错的女孩。

想到这儿,他在留言界面上回复了一句“好的,今晚不见不散”,紧接着点击“通讯结账”按钮,他的个人账户中,便扣除了40秒的睡眠值。

游鑫皓在大厅里抬头看了一眼附近那块写着“手机沉浸式使用区”的牌子。他很想拿上手机坐进去,滑动屏幕看看杂志,试试其他视频应用,但心里头有个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催:“赶紧结账,别浪费睡眠值。”

是啊,不能浪费,他可浪费不起。这样一想,他争分夺秒将手机交还给柜台的睡务员,然后走出这清早就已嘈杂而又拥挤的睡务厅。他还得赶去锅炉站工作。

>> 二

游鑫皓的头又剧烈地痛起来了。

他的心情并不好。前两天他去卫生院检查过,智能检查机的检查报告显示,他得了脑瘤,需要动手术治疗。然而,动手术就意味着得花费一大笔睡眠值。医生说了,“至少准备好21600分钟的睡眠值再过来”。

听专家说,大灾难以前遍布在世界各地上的那些杆塔,整体发射功率和频率比现在的要低得多,在合理值范围内,人们不会患上这类病。自从大灾难后,按实际睡眠需要对杆塔进行一系列改造、调整提高了功率和频率,这类身体毛病便随着杆塔增强后的电磁波辐射,进入千家万户。

21600分钟,换算下来,等于360个小时。自己怎么可能存得到那么多呢。这便是游鑫皓最近两天闷闷不乐的原因。身边的工友都笑话他,说他没有富贵命,却得了富贵病。

对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患脑瘤,就是富贵病,只有住处十分靠近杆塔的富裕人群,才会有较高概率得这种病。在富裕者看来,做一两次脑科手术,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从某种角度上讲,肝硬化、脑瘤、白血病、神经衰弱之类的身体疾病,是彰显他们高贵身份的象征。

然而,对游鑫皓而言,这是彰显他悲哀处境的象征。游鑫皓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他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

卫生院里的智能检查机已经顺便给出了治疗方案。医生告诉游鑫皓,如果病灶扩散,就没救了,治疗要趁早。游鑫皓自然懂这个道理,可是,手机里显示的睡眠值,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点睡眠值就是个笑话,根本不够他做脑科手术。

在手术费方面,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卫生院解释过,这些医疗智能机,构成整个榆树区最后的医疗保障体系,开启一次智能手术机,就会多一次机械损耗,一旦这种高级机器出现大的故障,这里已没有人有能力修理了。

游鑫皓工作的地方,是榆树区唯一的锅炉站,榆树区所有的电力和热水,都由这里供应。这座锅炉站并不大,这里的电力和热水,主要是供应给街店和一些富裕人群的住房,当然了,也供电给榆树区里那唯一的“榆树09号”杆塔。

分神的他,被身后的主管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三四下。他偷偷白了主管一眼,接着,他铲起一小堆煤,迅速抛进面前的锅炉。

这个监工的主管叫亨利,属于富裕阶层。听工友们说,亨利每天获得的报酬,可以抵得上三个工人工作三天得到的报酬。这让一众人心里面十分不平衡。游鑫皓用余光看着亨利挺着个大肚皮,大摇大摆地穿过工作间,捡了一把破椅子坐下,从裤兜里掏出了……一部手机。

没错,是手机。远远地看上去,那部手机可比睡务厅柜台上办理综合业务用的手机新多了,那种手机,只有白银级以上的用户有资格租用。只见亨利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手机,然后小心翼翼地点亮手机屏幕,粗肥的手指如同撸猫一般,在屏幕上轻柔地滑动,手机的扬声器里,突然传出了动感的音乐,“啊啊啊,黑猫警长,啊啊啊,黑猫警长……”

啊,他在看视频!他居然从睡务大厅租了一部手机出来看视频!看一分钟视频,最少需要消耗4M流量,换算成睡眠值,便是4分钟,对游鑫皓和其他工友来说,他们想都不敢想。何况,要知道,租赁手机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

动感的音乐响了好一会儿,进入正式剧情时,看得入迷的亨利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调低了手机音量,紧接着抬起头,凶神恶煞地瞪了远处放慢工作节奏的工人们一眼。

“看什么看,找死啊!都动起来,动起来!”亨利吼道。

在锅炉站工作,每天能够得到的报酬是260分钟睡眠值,换算下来,是4小时20分钟。这点报酬,只能算得上是刚刚好。游鑫皓每天给自己定的睡眠时长是4个小时,剩下的20分钟睡眠值,他需要用来维持每天基本的开销。他根本存不了几分睡眠值。

收工时,用以自动结算工时的公共喇叭响起,4小时20分钟的睡眠值会自动打进工人的賬户。由于今天挨鞭一次,智能喇叭宣布道,游鑫皓今天被扣10分钟睡眠值。

听到这个消息,游鑫皓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工友老刘提醒游鑫皓,他的脸色不太好,关心地问他是不是没睡好。

是啊,怎么可能睡得好,信号不好,身体不好,游鑫皓觉得,现在自己的一切都不好。睡个好觉,为什么就那么难呢。

头不时疼着。由于瘤子有点压迫神经,游鑫皓的视线时而模糊。他走出锅炉站,横七竖八的棚屋和砖瓦平房映入眼帘。喧闹的街头满是下班和上夜班的底层人、小本生意经营者。零零散散的平房,以杆塔为圆心点,毫无章法地占据了几乎每一寸土地。远处已被遮挡大半的杆塔,并没有人们口中所赞美的那样高大危耸,它的顶部看上去还没有锅炉站的双曲线冷却塔那般壮硕。

杆塔旁边,两栋面向杆塔的联排环型老旧住宅楼,像左右护法一般,立在杆塔两边,看上去恨不得把杆塔狠狠包裹起来似的。睡务局看上去是默认了这两栋楼的建筑布局,多年前那场殃及“榆树07号”杆塔的住宅楼大火,并没有让既得利益者警醒。

这是榆树区位置最好的两栋楼了,它们紧贴这片区域唯一的杆塔,24小时沐浴在源源不断的电磁波辐射中。只有富裕阶层的人,才租得起这里。住在这里的人,拥有最好的睡眠质量。如果不是当年那场大火,游鑫皓也能拥有这样的好睡眠。

胡思乱想间,游鑫皓走进了睡务厅。

“我一直睡不好觉,是不是后台的点对点信号有问题?”睡务大厅里,游鑫皓窝着火问。

柜台里的睡务员又好气又好笑。这种可笑的问题,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睡务员仍然故作严谨地在电脑里给游鑫皓查询了一番。

“先生,你设定的点对点信号波,看上去并没有问题。”睡务员停顿了下,揶揄道,“我觉得吧,信号这方面的问题,建议你多攒点睡眠值,换个房子住,这样信号会有实质性的改观呢。”

“不,不是房子的问题。”游鑫皓面红耳赤,他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一名睡务员奚落。

“肯定是信号接收这个环节出问题了。我的脸脑数据,上次录入还是10年前。我要求更新一次。”游鑫皓说。

“脸脑接收一般不会有问题的。”

“谁也保不准你们系统升级后,脸脑的信号波接收率是不是出问题了。”

“先生,我们这兒负责优化脸脑端电磁波接收的程序员,前段时间加班猝死了,咱这块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系统升级了。”

“那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你们太久没优化系统了。”游鑫皓坚持。

听到这话,睡务员哭笑不得,从柜子里搬出一口“小锅”,道:“行吧,先生,那就手动为你重新录一次脸脑接收信号的最佳数据值好了。”

“行。”游鑫皓赶紧对着那口“锅”露出了自己的整张脸。

“5分钟睡眠值。”信息采集完之后,睡务员漫不经心说。

“什么?”

“我说,你办这笔业务,共花费5分钟睡眠值。”

“什么时候办这种基础性业务,也要收费了,而且还收得那么贵!5分钟,你这和抢劫有什么区别?”游鑫皓吃了一惊。

“先生,请注意你的用词。这个业务一直以来就属于增值业务,过去没收费,不代表现在也不收费。普惠期已经过了。”

游鑫皓一时语塞。他咬咬牙:“好吧,好吧……”

“对了,为了响应睡务总局‘减费用促发展的号召,还利给用户,榆树睡务局新推出一系列睡眠套餐,我看了看你平均每天睡眠的时长,4个小时的话,建议你办理一款我们这新出的基础睡眠套餐包,一年起订,睡240分钟仅需200分钟睡眠值,性价比挺高,这两天这款套餐在低等级睡眠用户群中推广得挺火的。”

低等级用户?这人怎么能这样说话。游鑫皓压了压心中的火。不过,对方推荐的这款睡眠套餐,倒还真是比较划算。

“我们推出这款套餐,主要也是为了支持经济发展,做点文化传播,算是榆树睡务局的亮点业务吧。”

“听上去还不错,一觉能省40分钟睡眠值?”游鑫皓顿时感兴趣起来。这样的话,自己每天便能至少存下来40分钟。虽然这点睡眠值,对于脑科手术的费用来说,仍然是杯水车薪。

“给我办一个吧。”游鑫皓故作镇定,面无表情,心里头却早就乐开了花。

睡务员把电脑屏幕偏过来一些:“行,那你看一下屏幕上的这个套餐协议,没问题的话你在上面签个字……”

“就这样吧,这东西有什么可看的。”游鑫皓从柜台上随手捡起一支笔,三下五除二就在电脑屏幕上签了个自己的名字。

“好的,”睡务员在电脑上一通操作,“你要签约的套餐现已办理,立即生效,今天就可以开始使用这个套餐包了,一年内该套餐不许取消和更换,否则需缴纳违约费用。”

游鑫皓点了点头,性价比这么高的套餐,他怎么可能取消呢。在这个时候,他的个人账户中,已经预扣了今天的200分钟睡眠值。

>> 三

游鑫皓又抬头看了看那块牌子。

其实,他不止一次偷瞄过睡务大厅的手机沉浸式使用区。在那里,一大片人群都戴着耳机在那端坐着,沉浸在各种手机游戏、阅读、音乐和无尽的视频剧情中。对那些人而言,屏幕上是个更为广阔的世界。不过,在游鑫皓看来,那是稍微富裕的人群才能既花时间又花睡眠值去享受的地方。别说什么租赁手机那种遥不可及的事情了,哪天能够在沉浸式使用区待上几十分钟,他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那是人类永远无法戒掉的精神鸦片。从这一点来说,灾难前和灾难后,人类对手机的依赖,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游鑫皓定了定神:和黄晴晴约定见面的时间快到了。对见面这种事情,他不敢怠慢,他想尽力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

“嗨,哥们儿,加入我们‘自由人公会吧?我们这个公会现在影响力很大的。”刚走出睡务大厅,早晨的那个中年男子忽然凑到跟前,拍了拍游鑫皓肩膀,拦住道。

游鑫皓吓了一跳。他心里很不爽。

“什么‘自由人?你们这个公会,是干吗的?”

“你居然没听说过?”中年男子一脸惊讶,“我们都做了那么多事情了……”

“是某款手机游戏的名称吧。”游鑫皓自顾自嘀咕道。

“不,不是的,咱这公会,它……”

“与我何干呢?”游鑫皓打断话,他脑子里想着,与黄晴晴见面的时间,真的快到了。他扒开对方的手,几乎把“反感”二字写在了脸上,“不好意思,我对你那公会不感兴趣。”

“要不你了解一下吧,入会可以获得新人礼……”

一天两度被这种搞公会推广的人拦住,游鑫皓心里愈发不悦。他瞪了眼前这中年男子一眼。这人见状,识趣地闭嘴了。

所谓的公会,是人们基于特定兴趣、主题建立的一个又一个民间团体组织。游鑫皓还是比较清楚的,他听工友老刘说过,榆树区最近有很多那种挂羊肉卖狗肉的公会团体,他们到处拉拢诱骗特定人群,不是用不知从哪扒拉出来的品质极差的游戏应用坑会员的睡眠值,就是拿一些毫无营养的视频连续剧去消磨会员的时间。

主街道尽头处这家新开的茶馆,装修得很精致。除了茶饮,也提供酒水、零食、简餐,价格同样贵得很。游鑫皓偷瞄了一眼价目表,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不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地方。

姗姗来迟的黄晴晴,面带微笑坐到游鑫皓的对面,一边为游鑫皓的久等说着抱歉,一边叫来附近的服务员,三下五除二,便要了一壶花茶。看上去她已经熟门熟路了。

游鑫皓总算是见到真人了。与黄晴晴公开在“配对”软件上的那几张美颜照片不同,眼前的黄晴晴一头短发,皮肤偏黑,不如照片中那般白净,圆厚的下巴与照片中的尖下巴形成鲜明对比,右脸清晰可见的一小片暗疮,在茶馆昏暗而暧昧的灯光下时隐时现。胸前的铭牌,加上一身素色的旧职业装,显示出了她从事房屋出租行业的职业身份。

两人各自搓了搓手,矜持了一会儿。

“你平时有什么爱好?”黄晴晴首先打开了话匣子。

“爱好?”游鑫皓愣了,对自己而言,爱好可真是个陌生的词啊。

“呃,我吧,平时就……”游鑫皓极力思考着自己平时干些啥,“平时就……喜欢睡觉。”

“睡觉?”黄晴晴笑了起来,“那你每天睡觉的时长,一定很可观吧?”

游鑫皓听得出,黄晴晴问这个,话里有话。毕竟,只有富裕的人,才能实现睡眠时长的自由。

他老实回答道:“不,不是的。这只是我的一个愿望,我每天的睡眠时长,只有4个小时。”

“4个小时……”黄晴晴啧了一声,“你看你头发都掉光了,每天4个小时的睡眠还是太少了点,我每天都睡5个小时呢。”

“啊哈,这样啊……”游鑫皓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很是尴尬,“那你呢,平时有什么爱好?”

“我平时喜欢刷‘抖手,一刷就是几十分钟,根本停不下来。”黄晴晴说这话时,特别兴奋,“你不知道,‘抖手那里面,有好多宝藏呢,太多几百年前的中二拍摄的搞笑短视频了。”

“啊哈,这样呀……”游鑫皓点了点头,“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他从来没用过那个叫“抖手”的短视频软件。

“我还喜欢旅行。”黄晴晴强调,“不是那种仅仅在榆树区周边的徒步。”

不是周边徒步。黄晴晴之所以这样强调,是因为榆树区外方圆200公里内,已经没有任何杆塔,任何人进行长距离徒步,都意味着这个人在几天之内,无法睡觉。看来,黄晴晴对跑榆树区外面去吃苦并不感兴趣呢。

“那你怎样进行旅行?”游鑫皓挺疑惑。

“嗯?你从来没有用过吗?”黄晴晴颇有兴致地介绍说,“睡务大厅那,有专门租借‘大块头眼镜的柜台呢,戴上它,选择想要感受的景点,下载好对应的全景地图离线包,就可以达到身临其境的效果了。”

“全景地图离线包一般多大?”

“几百M到GB不等吧,这个得看景点的具体情况。”黄晴晴说。

“啊哈,这样啊……”游鑫皓似乎一直只有这么一句话作为回应。他偷偷抹了把汗。也就是说,玩一次那种“大块头”眼镜,就得花掉几百上千分钟的睡眠值。

据说,在大灾难发生前,外面建有很多很多杆塔。游鑫皓无法想象它们的数量。他想,要是现在外面也有那么多杆塔,那该是多幸福的时代啊,可以走到哪就睡到哪,那样就可以走遍整个世界,真真实实地感受每一处风景了吧,那种真实的旅行,应该比用一次这种“大块头”眼镜的成本低多了,也会更有趣些吧。

“看來你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呢。”游鑫皓不知道该怎么夸赞附和。

“哈哈,平时就这样打发时间呗。我的职业,你是看得出的,作为一个房屋出租员,每天都会带着客户来来回回跑,每天呢,过得比较忙,能够放松的时间太少。呀,对了,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我就先说说我心目中对象的标准吧……”黄晴晴的嘴就像上了发条,还没反应过来的游鑫皓,只剩下在一旁安静听的份儿了。

游鑫皓听黄晴晴列举着那几个基本标准,说实话,说出的几条都不过分,唯一让游鑫皓感到为难的,就是黄晴晴对于住房的要求了。

“屋子是睡觉的地方,也能对外体现出自己社会阶层的属性。我这人不指望对方有能力租杆塔旁的那两栋楼,但我心里头希望以后我的对象能够至少租个主街道的‘面杆房,这样大家每天都能睡个好觉,生活才能元气满满呢。而且,凭我的工作性质和人脉,租价还能打个9.5折呢。”

黄晴晴所说的“面杆房”,指的是主街道上面朝杆塔,并且没什么遮挡物的那种空旷住房。对游鑫皓来说,这难度并不小。那种住房的租价,只比那两栋几乎围住杆塔的楼房,便宜那么一点点。谁不想让自己的睡眠质量好一点呢,如果可以,游鑫皓倒真希望能将自己的脸贴着杆塔睡。

“这家店的花茶,里面放了今年的桂花,口感很不错的,快尝尝。”说话间,茶泡好了。服务员上茶的工夫,黄晴晴不忘迅速介绍道。

桂花?如果没记错,榆树区只有一棵桂花树,那棵树长在杆塔附近的小广场上。这棵珍贵的树,属于睡务局的实体资产。

“光是这桂花,就可贵了呢。”黄晴晴补充说道。

听到这话,游鑫皓差点抖掉手中的茶杯。

晚饭是在茶馆里点的。这一顿饭,一共消费了40分钟的睡眠值。两人争着去结账,游鑫皓执意由他来付款。他站到柜台上的脸脑识别器前,瞬间便完成了睡眠值的划扣操作。不过,他心里一阵心疼。他想,还好今晚自己的睡眠时间,已经用上新办理的睡眠套餐了。

睡务局的局域大数据为什么会给自己匹配黄晴晴这种女孩呢,游鑫皓十分不理解。在他看来,黄晴晴和他的生活方式差得太多,完全是两路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跟上黄晴晴的节奏。不过,这女孩活泼开朗的性格,他倒是挺中意的。

>> 四

游鑫皓等待着杆塔上点对点信号波的准时发射。

他的头隐隐作痛。这脑壳时常用这种方式提醒着游鑫皓:他得尽快攒足睡眠值去做手术。又疼又困的他一直躺在床上,闭着眼摆好了睡觉的姿势,呆呆地干熬着,如果没有属于他的点对点通讯信号波,再困,他也无法带着这丝疼进入睡眠。

好在通讯信号波按时发射出来了。在寒冷的空气中,来自“榆树09号”杆塔的智能天馈系统,发射出定向电磁波,不断微调信号的频率,直到所调整的特定赫兹成功与游鑫皓的头脸产生共振。不一会儿,又累又疼的游鑫皓就进入了睡眠。看来这会儿的通讯信号还不错。因为正如所有人都知道的原因,他所住的区域,信号并不好,断断续续的信号非常影响人的睡眠质量。

一阵嘈杂的声音,让处在迷糊状态中的游鑫皓慢慢缓过神来。他吃惊地发现,随着自己视线的移动,周围的景象迅速由马赛克完整显示出来。呀,自己竟然站在一个陌生集市的大门口!他身处在这不知哪来的市场中,身边人来人往。令人奇怪的是,那些人的头上都飘着个小喇叭跟随着,各种商铺摊贩和行人交织,好不热闹。

游鑫皓感觉自己很清醒。自己不是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睡觉吗,这是哪,怎么回事?游鑫皓慌了起来。转念一想,这也许是自己在做梦吧?

不过,这梦感觉太奇怪了。他扇了自己一巴掌——哎呀,疼。

这个时候,一旁的空地上,又凭空显现出一个悬浮的小喇叭:

“游先生,根据你所签订的睡眠套餐协议,开始为你推荐今日广告。睡务局文化宣传科声明如下:任何商品、服务、活动广告,均由个人、商户、公会团体制作投放,对于广告中出现的任何商品、服务、活动的质量和真实性,我局概不负责,一切解释权归投放广告的个人、商户、公会团体所有。”

“广告?”游鑫皓一脸茫然,“什么广告?”

“啊,我的腿怎么自己迈开了……啊,我身体怎么不受我控制!”说话间,游鑫皓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左右,一番无力的抗争后,跟随飘浮在空中的喇叭,在集市中走动了起来。

“这是要控制我去哪里?”游鑫皓大声问。前面的喇叭并没有回答他。在神秘驱动力的控制下,游鑫皓如同线控的人偶,随喇叭走了三四十米,在一个卖膏药的地摊前停了下来。

地摊边蹲着的老板,戴着一副口罩,他的发量稀少,油油的额头下,那双小眼睛紧盯着摊位上的几贴膏药,身体一动不动,完全处于静止状态。

“现在播放第一个广告。”喇叭提醒道。

没等游鑫皓反应过来,这老板就“活”了过来。即使对方戴了口罩,游鑫皓还是闻到他一股难以言表的口臭。只见老板从摊子上拿起一贴膏药,站了起来,凑到游鑫皓的身边:

“走过路过,看一看啦啊!来,帅哥,你瞧,咱这膏药可是祖传的,古法熬制,我跟你讲啊,我这膏药那在整个榆树区都是有名的啦,特别适用于……”

“我不想听!我对这膏药没兴趣!”游鑫皓道。不过,近在咫尺的老板并没有停下来。看来这是一段预先录制好的画面。

游鑫皓无法移动自己,臭气熏天的味道被他吸进去一股又一股。他被那股力量强迫看着老板手中的膏药,抗议道:“喂,喇叭,那个喇叭,你能不能换一个广告,这人口太臭啦,给我换一个!”

“根据套餐协议,无法响应你的请求,请完整看完广告。”喇叭飘在头顶回复道。

就这样,老板精神十足、才艺满满地在呆若木鸡的游鑫皓身边打起了快板:“快板打、响连天,帅哥站好听我言,先有神农后有的天,我家膏药它治得全……”

30分钟后,老板结束了他的膏药介绍。只见这满头大汗的老板走上前去,在游鑫皓面前的空气中触碰了一下现实中的广告录制工具,然后他的身体瞬间移动到摊位边,一动不动,保持着最开始的那个半蹲姿势。

“我了个去,终于结束了……”游鑫皓松了口气,“差点把我给熏晕过去!好了,结束了,现在可以解除对我身体的控制了吧!”

“根据套餐协议,每日所看广告时长必须达到睡眠时长的75%,你已完成30分钟,剩余150分钟未达成。”

“不会吧,还要继续看那么长时间的广告?”游鑫皓定在原地,没好气道,“我不看了!大不了我今天不睡觉了!”

“好的,收到你的请求。”喇叭道。

瞬间,游鑫皓的思维意识被一股力量从这集市中快速抽离出去。

睡眠信号中断,他脱离了睡梦。

拥挤的房间,安静得出奇。游鑫皓睁开了眼。微微的头疼感又来了,恍惚的他这才确定,自己又回到现实中了。半夜醒床,终归不是一件好事。他不知道这次是信号的原因还是在梦境中自己发出不睡觉指令的原因。

“这套餐怎么能这样,强制让人看广告。”游鑫皓坐起来,使劲捶了两下床板,骂骂咧咧。自己在柜台上签约前,真应该好好看看协议条款的。

可是,现在真的要赌气,不去睡觉吗。这怎么可能呢,现在不睡觉,到时候哪有精神上班?一想到自己之前上班被扣了睡眠值,他心里一緊。

算了,继续睡吧,毕竟现在接收的信号波,自己是已经购买了的,错过不补,不睡就浪费了。他叹了口气,又躺了下去。然而接下来的时间,他再怎么努力都睡不着了。

他慌起来。他的大脑感觉那股促进他进入睡眠的信号波没了,真真切切地断掉了。

是信号问题吗?他想。可即便是信号问题,也不会断掉那么久啊。看来,这和在梦境里自己要求退出睡眠有关。这可怎么办啊。

熬夜,始终是不好的。时间一点点流逝,游鑫皓的头这时一阵生疼。憋了一肚子委屈的游鑫皓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额头:“叫你疼,叫你疼!”他使劲敲了几下,然后哽咽了。

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人,为什么自己得受无法睡觉的折磨,受病痛的折磨!他无法接受,自己的人生会遭受这样的罪,这样的病。在这一刻,他感受不到活着给他带来的幸福感,在这一刻,他唯一感受到的,只有孤独。

这是一个无眠之夜,如同十年前发生火灾的那天。

作为一个刚成年的男人,他的泪水湿了枕头。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第二天一大早,游鑫皓便顶着困乏,来到睡务厅柜台,质询昨晚为什么断掉了自己的睡眠信号波。

睡务员查询了一番,告诉他:“记录显示,这是系统响应了你自己在梦境中发出的指令,你自己说过,你不睡了。”

“怎么能这样,我睡或不睡,那段睡眠时间我是购买了的啊!”游鑫皓怒火中烧,“那你们得退还我昨晚没有睡觉的那部分睡眠值!”

“不好意思,先生,你的这个是睡眠套餐包,一次性扣除了的,没有部分费用退还的说法。”

“什么狗屁套餐!不能睡眠断点存续,又得看什么乱七八糟的广告,”游鑫皓一副不能再忍的表情,“怕了,怕了!你现在给我退掉这套餐,我还是用回之前的自由定时睡眠功能!”

“不好意思,先生,由于套餐是新上线的,断点存续存在的问题,睡务局这边会尽快帮用户解决,但是,未满一年不能取消套餐,如果你坚持取消,根据签约时的条款规定,是需要缴纳违约金的。”

“那就交违约金!”游鑫皓攥起拳头,下定决心,“多少?”

说这话时,两个人相互白了一眼。游鑫皓表情复杂。

“10000分钟睡眠值。”睡务员说。

游鑫皓攥紧的拳头又悄悄地松开了。

“算了,不办了。”听到这数字,游鑫皓冷静了下来。他二话不说,转身跨出了睡务厅大门。

他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这款睡眠套餐,看来怎么着都得继续用下去了。

>> 五

游鑫皓头痛了起来。他呼吸了一口街头的冷空气,随即剧烈咳嗽,紧接着一阵干呕。他心里清楚,这样的症状,之后只会越来越频繁。他庆幸自己早晨还没吃东西,不然就浪费了。由于缺乏睡眠,游鑫皓整个人昏昏沉沉。等一会儿他还得去锅炉站上工。

走出睡务大厅没多远,昨天那个中年男子又游荡到他的面前:“嘿,帅哥,要不要了解下我们这个‘自由人公会,我们这个公会加入就送新人礼包,还派发很多任务福利呢!”

“怎么又是你!”游鑫皓打了个哈欠,他实在是太困了,“你每天蹲在这儿,得坑害不少人吧!”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准备转身离开。

“帅哥,你瞧你这话说得……”中年男子瞟了瞟四周,拉住游鑫皓的衣袖,凑近道,“加入我们这个公会,有睡不完的觉。骗你的话,我就是狗×养的。”

声音很轻,即便是在耳边说,也差点被街头的嘈杂声给盖过去。

听到这话,游鑫皓心里头打了个激灵。他随即瞟了一眼中年男子,既激动又狐疑,“怎么可能呢,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中年男子拉游鑫皓到街角,以防引人注目。“我看你每天大清早就赶着去锅炉站那边上工,肯定也不是啥富裕岗位,你就说吧,你每天做工,能得到多少睡眠值?”

“我吗?”游鑫皓想了想,他看着中年男子的眼睛,感觉眼前这中年男子还算有几分面善。

“4小时20分钟不到。经常还会被扣掉一些。”游鑫皓如实回答。

“唉,造孽噢……”听到游鑫皓这样说,中年男子捶打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也难为你这个小伙子了,每天拼了命上班,就为这点睡眠值……”

不管中年男子是表演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的,游鑫皓被中年男子说的这番话给感动了。

“是啊,前些天又被检查出得了脑瘤,现在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了。永远凑不齐去做手术的费用。”他感慨道。

“哦?你患了脑瘤?”中年男子看着游鑫皓光秃秃的头,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说嘛,你和咱这公会是有缘分的。小伙子,别丧气,要对生活有信心,你的好运来啦。我刚刚跟你说了,入会就有新人礼,这个新人礼包就是送你一次公会会员疾病救助险!”

“疾病救助险?”游鑫皓警觉起来。他听老刘和其他一些工友说起过,市面上有些公会会兜售一些没有丝毫用处的保险,卖给你之前,你是对方的爹,等到自己要动保险时,对方是你爷爷。

“你的意思是,你要我加入你们那公会,然后以什么内购价、优惠价,购买一份你们这什么‘疾病救助险吧?”游鑫皓一副看破一切的鄙夷神态。

“哈哈,小伙子,咱这公会可不是什么卖保险的组织,我的意思是,我们会直接为每一个新入会的会员的疾病治疗买单一次。”

“嘁。”游鑫皓摇了摇头,笑了,“大哥,你就别拿我消遣了,你知道我的手术费得多少吗——21600分钟!那是整整360个小时!你们公会再怎么发新人福利,也不可能帮一个人出21600分钟睡眠值的。所以,别骗我了,我还得赶去上班,不跟你瞎扯了。”说完,他准备离开。

中年男子拉住了他。

“噢?这段时间的脑瘤手术价格,倒还降了2000分钟呢。”中年男子微笑道,“小伙子,我知道你一时也难以相信,这样吧,反正登记个信息你也没什么损失,只要你登记入会,公会这边可以马上划拨手術要用的专项睡眠值到你账上。”

“行吧,老哥。主要是看你大清早拉个人头也不容易,我呀,就看你怎么演。先说好了,如果你说的是谎话,我隔天就到睡务局柜台上申请退出你这公会。”游鑫皓说完,掀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自己的肚皮。

“来吧。”他说。

听说,在大灾难前,个人的基本信息,通过简单扫描人脸或者证件就可以获得。为了保护个人隐私,在睡务局的统筹下,个人的基本信息改为放在每个人肚皮上的二维码文身里。

中年男子拿出一个戒指模样的扫描器,对着肚皮,扫码识别了一遍。

“好了,恭喜你,小伙子,你已经是‘自由人公会的成员了,手术之后,如果想继续获得任务福利,记得来找我哦,我叫马卡斯。”中年男子微笑告知。

“嘁——够了,好了,马卡斯大哥,就到此为止吧。”游鑫皓打了个哈欠。他摇了摇头,离开了街角,汇入往来的人流。

在锅炉站,很多工友都打着长长的哈欠,议论睡务局新推出的睡眠套餐,看来不只是游鑫皓一个人对这套餐不满。榆树睡务局不知抽了什么风,竟然把广告信息也给嵌进了信号波,真是令人发指。看到主管亨利走来,所有人很快闭了嘴,各自忙起手中的活。

亨利照旧捡了把椅子坐定,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在一线工人们看来,亨利每天的工作,就是玩手机了。

游鑫皓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今天做事没有什么力气,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整个身体摇摇晃晃。不知什么时候,亨利已经收起手机,站到游鑫皓的身后,咬牙切齿,拿起鞭子对着他的背脊就是一顿猛抽。

往死里抽的这几鞭,引发了游鑫皓大脑的剧烈疼痛。这一次的疼痛影响到他的全身,他被这几下给抽晕了。他几度想稳住站姿,可身体已经不再听他使唤,视线模糊起来,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在锅炉旁,游鑫皓倒在地上抽搐,吐着唾沫。他用他近乎丧失的听力,听到工友们隐隐约约在讨论该把他送到哪去。

“他患脑瘤了!你怎么能这样打他!”那个叫老刘的工友连同其他工友们抗议道。

“哟,原来是病啦?做不了就别来啊!還想着浑水摸鱼吗?”亨利一度在众人面前解释着什么,试图找一个下台阶的理由。

…………

等游鑫皓恢复知觉,发现自己躺在卫生院的手术台上。

“醒了?”在一旁调配药水的医生一脸平静,“现在我们得把你那脑瘤手术做了,不然一直拖着,以后会更加威胁到你的性命安全,同意做你等会儿就签个字。之前把你送过来的时候,你那些工友一听说得做脑瘤手术,差点要把你转送到焚化炼油厂那边去呢,得亏我及时阻止了。”

“啊,是吗……多谢医生了……”游鑫皓尚未回过神来,“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手术的……”

“做个手术还要什么心理准备吗?”医生打断他的话,摇起了手中配好的药瓶,“放心吧,操刀的是卫生院最好的一台智能手术机,这可是咱院用来压箱底的。你这手术算不上什么大手术,全程无痛无感,很快的。”说话间,医生用另一只手递给他一部医用平板电脑,“自己在这手术通知书上签个字。”

游鑫皓接过平板电脑,看到通知书上明明白白写着的手术费,一时间结巴起来:“可是,我……”

“可什么是,你这人真是磨磨唧唧的,麻药这边都已经给你配好了,签完字赶紧手术吧,别可是了!”

一番厉声而又好心的催促下,全身无力的游鑫皓顺从地签了个自己的名字上去。点击确认键后,游鑫皓的个人账户上,自动划出了21600分钟睡眠值到卫生院账户上。

没等自己察觉,医生的麻药针已经注射了。“行了,卫生院刚刚收到你的手术费了,接下来你安心手术吧。”说完,医生拉上了床帘。

打过麻药的游鑫皓无法思考更多事情,譬如那个中年男子,譬如自己账户中的21600分钟睡眠值,譬如焚化炼油厂……在闭上眼睛之前,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台线路外露的机器用一只机械臂掀开了床帘,然后从机器身体上伸展出更多拿着各式各样手术工具的机械手。

那样子,像是恶魔扑食过来。游鑫皓闭上了眼,他已无法抗争。

>> 六

游鑫皓做起了梦。他梦见自己的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不过,在这片地方,没有任何虫鸣鸟叫声。周围的花花草草,雨露均沾,在微风中渐染着淡淡的清晨之光。飘荡在空中的花草絮末如同无家可归戴着镣铐的生灵,在风的控制下,围绕着游鑫皓起舞弄影。

游鑫皓在这旷野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浓重的芬芳馥郁直达胸腔,几乎让人晕醉。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脚底湿滑的泥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迎面吹来的风儿,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与周围的一切很自然地融为一体。

像是他一直以来就属于这里似的。

这根本不像做梦。不过游鑫皓倒一点也没感觉到奇怪和害怕。

他看到远处有一栋孤零零的建筑。于是,他一鼓作气穿过这片湿漉漉的原野,来到这栋建筑面前。他发现这是一栋建造精致的大礼堂。面对这大门,能够看到顶部的牌匾上面写着大大的“自由人”三个字,后面还有个杆塔状的图案。

站在大门前,游鑫皓越发觉得周围静得出奇。这里的安静不同于现实中的安静,这里的静,是一种超脱万物的空。想了想,游鑫皓试着去推眼前的大门,没想到这扇大门一推就开了。

刺眼的亮光让他下意识捂住自己的眼,在炫光一闪之后,游鑫皓发现这明亮的礼堂里竟坐满了人,这些人的身体像是用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他们的脸上全部都没有鼻子眼睛嘴巴,看上去被某个人刻意抹去了似的。但这些人不是游鑫皓以为的“死物”,满堂的无脸人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全都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片刻,这些坐在位子上的无脸人又转过头,注意力回到了尽头处的演讲台上。

此情此景让游鑫皓毛骨悚然。他抬头望去,这才注意到演讲台上的人竟是介绍他入会的中年男子!那个叫马卡斯的人。

“来啦?找个座位坐下吧。”讲台上的马卡斯十分和蔼,盛情邀请道。

站在礼堂内的游鑫皓背后一阵寒意,他看到离他最近的无脸人群,主动为他让出了一小片坐的空间。他只得硬着头皮坐了过去。

“我接着往下说。”演讲台上,马卡斯身穿一件黑色燕尾服,优雅而又不失大气,盛装出席的他全然没有之前在街头时的那般油腻,他精神焕发,看上去与之前完全是两个人。

马卡斯用他独有的嗓音道:“是的,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在与睡务局进行斗争的那么多年来,我们为自由,还是做了很多事情的。是的,我们做了很多事情,那些事,曾对睡务局在榆树区的统治起到了震慑作用。可是,向往自由的兄弟姐妹啊,我们做的那些还不够!为什么呢?大家都知道,作为大灾难后几百年来威胁人类自由的最大毒瘤——所谓的睡务总局,目前仍然在世界各处攻城略地,企图把一个个自由的人类聚落都纳入睡务局的统治中去!”

“面对这样的残酷现实,我们做得还不够!”马卡斯的声音沙哑了。他停顿了一下,用衣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据可靠消息,这群睡务局统治者的魔爪,已经伸向了沙城!”

“沙城?”台下有人重复这个词。

“沙城?”又有几个人吃了一惊。

“沙城?……”礼堂内,人们炸开了锅。

“沙城?”游鑫皓口中也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听说过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在大灾难前,好像是距离榆树区最近的一座大型城市。听一些传闻说,这座城市目前还存在着,里面拥有众多周边人类幸存区没有的大把可用的工厂生产线、自然资源,由某个比较大的人类割据势力控制着。

“大家先安静下来。”马卡斯大喊一声,摆手示意。

“每个幸存区的人们生来都是自由人,都有选择适合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为什么睡务局总是要派出军队,去蚕食占领这些幸存区呢?这是对自由意志的亵渎!”

说到这里时,台下又有了些附和的声音。

马卡斯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听他把话说完。

“我们不能让睡务局就这样轻易达到目的,不能让睡务局取得大一统,每个幸存区,都需要自由的声音!现在,我宣布,我们‘自由人公会即将有新的任务,那就是——让榆树区的底层人群,也能像那些手握信号资源的富人们一样,实现睡眠自由,实现信号使用的自由!”

“自由才是未来!”马卡斯捶向桌子,提高了嗓音,“睡务局必将成为历史!”

“自由万岁!”无脸人群中,有三三两两的声音响起。

“自由万岁!”响应的人多了起来。

“自由万岁!‘自由人公会万岁!”礼堂内,人们齐声喊起口号,像是宇宙大爆发前的伟大宣言。

突然,会场静得出奇,这些无脸人全部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一句话也不说了。

“要想实现睡眠自由,就来找我,任务已发布,全新的任务,丰富的奖励,迈向人生巅峰的不二选择——‘自由人公会,是你美好生活的领路者。”演讲台上,马卡斯慷慨激昂,此时演讲台上方的空气中,也同步显示出了这段演讲内容。

过了一会儿,马卡斯连同讲台消失了,环顾四周,那些坐在位子上的无脸人也全部消失了,抬头一看,这座大礼堂也消失了。

原来,这是广告啊?游鑫皓恍然大悟。

紧接着,一阵痛感传来,游鑫皓的意识被抽离此处。

游鑫皓缓缓睁开了眼。

“哟,醒了?”一旁的医生正在给游鑫皓注射着什么药水。“你的手术之前已经做完了,这一针是巩固针,你躺在这儿观察一下,若是没问题,你就可以走了。”

“手术……做完了?”游鑫皓感觉自己活在梦中,“真的做完了?”他尝试用手去摸自己的脑袋,无奈手上还贴着各种线。

“哦,瞧我这记性,手术的纱布忘在你脑袋里了。”医生取下游鑫皓身上的贴片,仔细收拾好医用器具,拉开床帘,回头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眼睛别瞪在那了。开个玩笑而已。”

“谢谢你,医生……”游鑫皓连声道。

“不用谢我,我纯粹就是帮智能机器打杂的助手罢了,你这台手术,几乎全是机器做的。”医生直爽地解释道,“我可没那么专业的实操能力。”

游鑫皓又在卫生院的床上待了两个小时。等医生宣布他已经可以起床回家时,他很快起了身。

他看着一旁镜子中的自己,实在不敢相信,在睡务局的统治下,他这类社会底层人,也能做脑瘤手术。这多亏了那个“自由人”公会。

那个公会,那个说自己叫马卡斯的神秘中年男子,看来确实很不简单。他口中所提到的底层人“睡眠自由”的理想,看来并不是说说而已,也许人家真有那实力吧?

时间已经到了夜里。卫生院里并没看到几个前来治疗的人,而寥寥几个大腹便便的医生,都半躺在长椅上玩着手机。能租得起手机,说明他们也属于高收入人群。卫生院的晚上是这样,白天也是这样,仅凭高效且几乎不出错的智能机器,就可以使得来就诊治疗的人很快地带着健康的身体离开。不过,想要顺畅享受卫生院的高效医疗,高昂的治疗费是必不可少的。

这次,游鑫皓就是高效医疗的受益者。他想,他确实是幸运的。还有很多患上和他类似疾病的人,那些人账户中没有那么多睡眠值,只能活一天算一天。

>> 七

街头寒意袭人,游鑫皓打了个哆嗦。大街小巷并没有因为夜晚的来临而变得冷清,游鑫皓对着手心哈出一口气,手暖和了些。此刻,他的心情是愉悦的。毕竟,他现在又拥有了一个相对健康的身体。

面对掐着时间点赶去上晚班的大批人们,他不禁思考起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他的视线越过这些人的头顶,远方的“榆树09号”杆塔躲在夜色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它的轮廓。游鑫皓呆呆地望着它。这座陪伴了数十代人的“幸运塔”可谓是个瘦弱的巨人,年老而又坚强,和这群为了睡眠值而奔波的人们一样,努力在这个小社会中展示着自己的存在。在人流的衬托下,这个岿然不动的巨人好像也在望向远方,思考着自己存在的意义。

路过茶馆时,游鑫皓下意识地偏过头,透过玻璃看到那个黄晴晴,正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坐着喝茶用餐。他们有说有笑,男人在说话时,还故意时不时地把玩摆放在他桌前的手机,点亮屏幕,用手指漫无目的地左右滑动。

游鑫皓看到过那款手机。听工友老刘聊起过,那是一款几乎绝迹的始祖机型,现在就算是找遍整个世界,也有可能找不出几部。听说那款手机开创了好几百年以前手机发展的新时代,好像说是“重新定义了手机”。在那款手机上,现在的什么软件都装不了,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还得使用特定的充电器充电……但就是这么一款毫无用处的手机,它的租借费也非常贵。不过显而易见的是,这种无用的东西即使租费再贵,也会有人为此买单。总有一些人觉得它是尊贵的象征。

游鑫皓看着黄晴晴倒上一杯花茶,优雅地喝了下去,向对方礼貌十足地说着什么。看上去,坐在黄晴晴对面的,是个租房的大客户。

他仔细端详着黄晴晴的脸,前几天面对面坐着时,他倒还不敢如此认真地打量。黄晴晴脸上的暗疮已经被眼前的玻璃给过滤掉了,那双眸子明亮清澈,灿若繁星,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谈吐有度的她,不紧不慢地放下杯子,一颦一笑之间,莫名的高貴自然流露。游鑫皓不由得惊叹于她散发出的清雅灵秀。

这时,那个大客户的咸猪手大胆地伸向黄晴晴,只见黄晴晴顿时变了脸,厌恶地甩开,似乎在厉声骂着什么。

游鑫皓的心里,竟有了一丝心疼。在黄晴晴拿包起身,视线瞄向玻璃的瞬间,游鑫皓赶紧闪离。在他的心中,一颗不知名的种子被种下。而他,不知道这颗种子之后会成长为什么。

困意满满的游鑫皓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环视了一圈自己蜗居的地方,想起黄晴晴前几日见面所提到的“面杆房”,叹了口气。

用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游鑫皓扑向自己的床。这一夜,摘除病灶的他很快进入睡眠。

热闹的集市显现了出来。游鑫皓四处望了望,不一会儿,他的身体便受到控制,再也动弹不了了。头顶的喇叭开始例行播放:

“游先生,根据你所签订的睡眠套餐协议,开始为你推荐今日广告……”

喇叭像昨晚一样引导着游鑫皓走进集市,游鑫皓心里想:不知道今天喇叭会让自己看些什么广告。也许是心情不错的原因,大病初愈的他,对等下要看的广告竟有了一丝期待。

喇叭将他带到了一个地摊前。这时,游鑫皓瞪大了眼。

“开什么玩笑,这不是昨天那个卖膏药的吗?”游鑫皓嘴上抗议道。

“根据你所签订的协议规定,睡眠当日若未完成广告播放任务或中止睡眠,其当日的播放菜单顺挪至下一个睡眠日重新进行播放计数。”

“不会吧!”游鑫皓的好心情顿时没了。

戴口罩半蹲着的老板“活”了过来。拿上一贴膏药的他,又与昨天一样,来到游鑫皓的面前,对自家膏药进行简单介绍后,愉快地打起了快板,“快板打、响连天,帅哥站好听我言,先有神农后有的天,我家膏药它治得全……”

那股熟悉的味道,游鑫皓再次闻足了半个小时。

他好不容易挨到播放结束。想吐又吐不出来,毕竟这只是个梦境。即便自己再怎么反感,这一次,他不敢再对喇叭说自己“不睡觉”了,因为他不知道睡务局是否已经修复了睡眠信号断点存续的问题。

喇叭带着游鑫皓走向下一个商铺。游鑫皓注意到,这是個卖女士内衣的小店。

“我是个男的,为什么给我放这种广告?”游鑫皓不好意思起来。

“广告的投放,是对大数据进行过分析的,睡务局一直致力于精准投放,一般不会错。”喇叭解释道。

“那一定是睡务局的大数据分析出现偏差了……”游鑫皓说,“我根本就没有必要买膏药和这个……这个女士内衣。”

说话间,店里的女郎已经迎上前来,游鑫皓瞪大了眼。她仅仅穿了内衣内裤,姣好的身材在游鑫皓面前一览无余。啊,这个广告……这个广告放得好。他心里想。

“是吗,如果偏差确实有点大,可以进行错误上报,今后尽量给你减少此类商品的广告。”喇叭仍在回应游鑫皓之前说的广告投放偏差问题。

“不不不,这个广告不错,这个很不错……”游鑫皓的心咚咚直跳,“会对这种内衣更感兴趣了呢……”

“嗨,小帅哥,给你的女朋友带一件内衣吧,”面前的女郎扭动着身姿,“榆树区的爆款,尺码标准,更大的罩杯选择,更好的贴身体感,无论对纺锤形、半球形、圆盘形、锥形、下垂形,都有良好的包裹塑形效果……”女郎用指尖轻轻划过肩带,温柔似水,游鑫皓几乎被这女郎给融化了。

正看得起劲,突然,面前的女郎消失了,紧接着整个集市消失了,游鑫皓的思维意识也随即被抽离此处。

他在床上猛地睁开眼。“该死,信号断掉了!”

这片地方,杆塔发射过来的通讯信号实在是不怎样,游鑫皓对这习以为常。不过,以前影响自己睡眠质量不说,现在还影响到自己……欣赏广告的质量。游鑫皓咽了把口水,脑子里全是梦境中的女郎,那婀娜的胴体。

转念一想,睡务局的大数据分析真是厉害呢,自己刚检查出身体毛病,广告就给自己推送医药广告,自己刚认识一个女孩,广告就给自己推送女士内衣。虽然还不够精准,但已足够让人佩服了。游鑫皓想了想:在睡务局的统治之下,这些都不足为奇。

游鑫皓重新闭上眼。睡务局看来已经解决了新套餐包睡眠断点存续的问题,他能够感觉得到。然而,杆塔的信号很差。之后很多次,他尝试让自己继续睡着,还未进入深层次睡眠,就又因信号断开而惊醒。这样的情况,已和睡务局无关了,这确实是房子地段的问题,游鑫皓想到与黄晴晴见面时,她说到的睡眠质量问题——这是他最认可的时刻了。

游鑫皓的运气不错。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番折腾后,他终于又感知到稳定的信号。他瞄了一眼时钟,睡眠时间仅剩30多分钟了。他抓紧时间,重新进入深层睡眠。

在集市门口,喇叭例行对他宣布了同样的声明,并再次带他走进集市,然而,令他极度失望的是,喇叭又将他带到了卖膏药的摊位前。

“我抗议!不是已经修复了睡眠断点存续了吗,怎么这个广告不能断点续播,又要从头看起?”被束缚着的游鑫皓此时真想把头顶的喇叭拽下来打一顿。

“不好意思,游先生,根据睡务局与用户、广告投放方签订的三方协议,睡务局每日随机生成的广告菜单是一体式加密的,不存在断点存续的功能,对于中断睡眠后重新进入的情况,广告只能从头开始读取播放。”

“呵呵。”游鑫皓心如死灰,不再发表意见。

“走过路过,看一看啦啊!来,帅哥,你瞧。”戴着口罩的膏药摊老板拿起一贴膏药,再次热情地凑向游鑫皓……

>> 八

游鑫皓这一觉睡得差强人意。起床后,之前的内衣广告让他意犹未尽,不过,他脑子里幻想的全是黄晴晴穿上广告里那款内衣后的样子。他一路小跑来到睡务厅柜台,打开“配对”软件,鬼使神差地给黄晴晴发了条消息:

“明后天你有空吗,可以请你出来坐坐吗?”

发送消息后,游鑫皓拿着手机,面红耳赤地喘着粗气。想了想,他又打上一句话:

“我有话对你说。”

发送完毕。点击结账后,游鑫皓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全是汗。他不知道黄晴晴会不会答应见面,但不管怎么样,他想抓住机会,抓住一切能和黄晴晴在一起的机会——直到自己没有机会。

放眼望去,睡务大厅内人挤人,满是前来办理各种业务的人,其中尤其以办理新睡眠套餐的居多。一些人对套餐包需要看广告的事实并不感冒,觉得这样的广告宣传方式挺新颖。游鑫皓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样的套餐也算是有它不错之处:对用户、对睡务局而言,都是一种双赢。

游鑫皓钻出人群,在大厅附近找了好几圈,却没有在街头看到那个“不简单”的中年男人。游鑫皓似乎有些盼着见到马卡斯:这太奇怪了,怎么今天他没有到街上推广“自由人”公会呢?

正愁找不到人,一只手从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游鑫皓吓了一跳。转头看清楚对方那张脸后,他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今天你没来呢。”游鑫皓道。

“小伙子,怎么今天关心起我在没在这儿了?”马卡斯笑了,“手术的事,完全解决了吧?”

“噢……”游鑫皓点了点头,不好意思道,“正是为这个事……我真没想到,‘自由人公会能帮一个路人出手术费……实在是太感謝你了。我不知道我加入公会能为此做些什么。”

听完,马卡斯点点头。

“这些就不要再提了,那只是新人礼包,我们用最真诚的心对待每一个新会员,之后,也希望会员能够忠诚地服从公会。只要能认真完成公会的任务安排,以后这种好处多得是。”

马卡斯示意游鑫皓随他来到街头不打眼的隐蔽角落,确定四周没人后,对他说道:“你之前已经看了我们公会的宣传片了吧?”

“看了,在做手术的时候看的。”游鑫皓点点头,“不过有点让人好奇的是,我的睡眠时间并不是那个时间点,你们是怎么做到让我进入睡眠并且嵌入广告的?睡务局会允许投放这样的广告吗?”

“哈,这个我们‘自由人公会自有办法。之后你会了解到的。”马卡斯嗯哼了一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指甲大小的小东西,“还记得我说我们‘自由人公会接下来会有一系列任务吗?”

游鑫皓点了点头。

“现在,我正式给你分配一个任务,算是公会对你的考验。任务完成后,你可以获得公会奖励给你的10000分钟睡眠值。”

“10000分钟?”游鑫皓下巴都差点被惊掉,“能获得那么多睡眠值的任务,是要我做什么呢?或者说我一个普通工人,能做什么?”

“你在锅炉站工作时,有没有注意到锅炉站的控制设备?”

“控制设备?”游鑫皓尽力回想着,“应该是在我们主管经常坐着的那后面吧?”他吞咽了一下,“我每天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工位上,从来没去过那一块,不是很了解。”

“没事,你不需要了解得太多。”马卡斯将手中的小东西递给游鑫皓,“别弄丢它。这个东西,叫作‘U盘,是一种数据存储工具,大灾难发生前的人们,几乎人手一个,挺普通的东西。你去锅炉站上班时,想办法找到控制设备的数据接口,把这U盘插进去。”

“把这东西插进控制设备?有什么用?”游鑫皓挺紧张的,“何况,我也找不到机会接近那些控制设备啊。”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让你接近。这U盘里的数据,可以让锅炉站的电力输送系统发生异常。这样,榆树睡务局的大楼乃至整个榆树区就会停电。你能把这一步做好,就已经足够了。”

“为什么要让整个榆树区停电呢?”游鑫皓感觉到这样做不好,“那样的话,榆树区所有的监控器、所有的门店、‘榆树09号杆塔岂不是也会停电,那整个榆树区,岂不是乱套了?”

“啊,是的,小伙子,你很聪明。”马卡斯用手搭住他肩膀,“你忘了宣传片里我说过的话了,我们,应该让榆树区所有人,都实现‘睡眠自由。这绝不能成为少数人才能享受的事情。你把你的任务完成好,让人们看到睡务局连个电力网络都修不好的窘境。丑态百出的管理能力,会成为我们颠覆睡务局统治模式的契机。

“我不确定我能够做这样的事……”游鑫皓很犹豫,“睡务局的整个统治模式,其实也没有想的那么坏吧……”

“怎么不坏!”马卡斯反驳道,“你忘了你患上脑瘤,没法做手术的窘境了?你忘了你每天因为信号不好,常常失眠睡不好觉的事实了?小伙子,你是很清楚的啊,若是没有我们‘自由人公会,你永远没有资格做手术,你会因脑瘤而死。”

“是的,是的……”游鑫皓低下了头。马卡斯说的确实都是事实。

“你说得对。”游鑫皓喃喃道。

“我们打算让整个区停电12个小时。12个小时就行,作为‘自由人组织对睡务局叫板的正式宣言。”

“哦,12个小时……”游鑫皓重复了一遍。对整个榆树区的人而言,这个停电时长应该是能够接受的。在他记事的十几年来,榆树区偶尔也会停电一两个小时。因此,这样的停电,应该不会造成什么过于严重的后果。

“行,我接受任务。”游鑫皓下定了决心,随即试探地问道,“那你说的那个10000分钟……”

“放心吧,10000分钟睡眠值会第一时间打入你的个人账户上,那是属于你的任务奖励。我们公会从来说到做到,你已经做过脑瘤手术,你应该相信这一点。”马卡斯保证。

游鑫皓点了点头。10000分钟睡眠值,完全可以租上个不错的“面杆房”一整年。他想:那么,这件事情,他做定了。

之后,马卡斯跟他详细说了一遍任务的注意事项和其他细节问题。

游鑫皓若无其事地来到锅炉站。工友们见他来了,全都围了上来,老刘则一个劲地夸他命大福大,称他是“藏匿在锅炉站的大富豪”,账户上居然存着那么多睡眠值。游鑫皓挺尴尬的,一个劲讪笑着说那是父母以前转赠给他的一点保命分钟数。

这倒说得过去。底层人的睡眠值是不允许转赠或共享的。不过,游鑫皓的父母生前是睡务局的钻石级用户,根据睡务局的规定,白银级以上用户,其名下的睡眠值是可以进行转赠的。因此,游鑫皓的账户中拥有几万睡眠值,并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奇怪。

工友们嘴上念念有词,什么“龙生龙,凤生凤”,一时间让游鑫皓获得了极大的虚荣感。

这个时候,亨利走进了工作间。他看了已经做过脑瘤手术的游鑫皓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在他的大声吆喝下,大家一天的工作正式开始了。

工友老刘扶了扶他的祖传眼镜,偷偷白了主管一眼,小声对年龄比他小两轮的游鑫皓说:“孩子啊,锅炉站就是一座黑色的森林,你必须紧紧地竖直耳朵,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如果你发现了威胁,别傻站着,赶紧跑,野兽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显然,老刘口中提到的野兽,说的就是那个手持鞭子的亨利。游鑫皓点了点头,心领神会:今后万一再被抽,可不能傻傻地站在原地,任由那该死的亨利抽倒在地了。

游鑫皓不时地用余光瞟向亨利身后的那些控制设备——它们占据了整面墙,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按键和圆钮,他看不懂那些是用来做什么的。这些设备几百年来一直在忠实地工作,它们分成了很多个模块,每个模块都用特大号字体进行了标注,有顺序控制系统,数据采集系统,汽机监视系统、保护系统……游鑫皓找到了那个标注为协调控制系统的大设备。是的,应该就是它了。

与马卡斯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不知道那个马卡斯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总之,锅炉站内的所有人,全部在同一时间内倒了地,热火朝天的锅炉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游鑫皓用手试探了下身边的老刘的呼吸情况——他似乎已经进入深层的睡眠。其他人也是一样。

马卡斯之前告诉过他,这样的睡眠,只能持续3分钟。虽然游鑫皓不懂马卡斯为什么说只能持续3分钟,但他知道,马卡斯说“只能持续3分钟”,就确实只能“持续3分钟”吧。

游鑫皓连滚带爬地来到那些控制设备前,这些设备上内置的绿色指示灯一闪一闪,没有任何声音,表面上厚厚的一层灰,也说明这些装置长久以来都没有人认真打理过。他掏出那个U盘,在设备上找了几十秒,终于发现了一个被蛛丝网挡住的小插口。他颤抖着把U盘插了进去。

在2分钟时间内,U盘里的病毒软件自动做了一切该做的事。整个锅炉站完全停止了运行,游鑫皓听到锅炉站外一些人唯恐天下不乱的“噢吼”声。他擦了把冷汗,收起U盘,路过亨利身边时,他想了一想,往亨利脸上猛地踹了几脚,然后迅速跑回自己的工位上,也像其他人一样,躺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游鑫皓极力假装睡着。他的牙齿打着架,久久不能平复自己的心情。好在,一切都按计划完成了。

>> 九

3分钟时间过去了。马卡斯说得没错,躺在锅炉站工位上的所有人,睡了仅3分钟之后,在一瞬间便恢复了清醒。大家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全都是一脸懵态。工友老刘好心摇起了游鑫皓。

“啊,怎么回事,我怎么睡在了地上!”游鑫皓故意大吃一惊问道。

“大家刚刚都昏睡过去了。”老刘说道,“可能是杆塔突然停电的缘故,睡眠信号突然抽风了吧。”他扶了扶眼镜,有模有样地分析道。

此时,躺在地上的亨利也醒了过来。他摸了摸自己被踢得一阵发胀疼痛的脸,迟迟没反应过来。

游鑫皓偷偷瞄了亨利一眼,心里乐开了花。还没等亨利理清头绪,锅炉站的站长冲了进来,拎起他就是两记耳光:“你干什么吃的,全区都停电了你不知道吗,给我赶紧修好!”

“是,是,站长……”主管亨利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变得如此低三下四。工人们也是在这时才知道,亨利还有个工程师的身份,怪不得这家伙拿那么丰厚的工资呢。不过,眼下这个所谓的工程师能做的事情究竟能有多少,大家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工程师解决不了的事情,游鑫皓他们这群工人更加解决不了了。

由于停电,智能喇叭无法计算工作时长,锅炉站拒绝发放今天的工资,一大群上白班的工人们于是骂骂咧咧一哄而散。游鑫皓也只得提前下班了。

街头的人群以为杆塔的信号因此断掉了,加之有“自由人”公会的会员在其中鼓动,一些人慌乱起来。不过,睡务局很快平息了人们的情绪。因为,让人意外的是,“榆树09号”杆塔并没有因为这次的停电而停止运行。原来,在前段时间,睡务局打扫卫生的临时工在清理仓库时发现,这些通讯杆塔本身都带有备用电源,只不过几百年前进行改造后,工程人員忘记把它重新装上去了。

那个杆塔备用电源机,足够杆塔以正常功率和频率运转3天。那时候,锅炉站应该早就恢复输电作业了。

杆塔居然拥有备用电源!马卡斯也许知道这事?游鑫皓皱起眉头,随后叹息:他很有可能不知道。

之前马卡斯已经说过,停电时长只有12个小时。现在看来,停电12个小时带来的恐慌几乎是不存在的。这一次的断电行动,可能达不到马卡斯的预期效果。

如果这次任务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自己的10000分钟睡眠值还能兑现吗?游鑫皓烦躁了起来。

除了停电,整个榆树区在今天还发生了一件突发事件:睡务局用杆塔上绑着的大喇叭通报说,几个准备在停电的睡务局大楼搞破坏的人,被睡务局安保人员给制服了。

因为这事,游鑫皓又紧张起来:如果进睡务局搞破坏的人里面,有那个马卡斯,那自己岂不是也会被他供出来,毕竟自己是促成这次停电的直接操作者啊。

由于全区停电,睡务大厅停止办理一切复杂业务,仅开放了需要用到手机的临时业务窗口。看着睡务大厅里满是人头,游鑫皓几乎放弃了进去查询个人账户余额的打算。可是他心里十分忐忑:也不知道马卡斯是否履行了诺言,给他打进了10000分钟睡眠值。

他最终还是去领了个排队码。这一次等得比较久,排了三个小时,才轮到他。

他接过手机,紧张地登录自己的账号,一笔10000分钟的睡眠值静静地显示在他的账户中。他紧绷的眉头瞬间舒展开了:这个马卡斯,还真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呢。

“配对”软件上,黄晴晴的消息赫然醒目,游鑫皓急忙打开,只见黄晴晴回复道:

“巧了,我也有话对你说呢。就今天下午吧,4点钟左右,到榆树区西边栅栏的山包上吧,那里风景好,又安静。你知道吗,我刚刚摇了号,运气真不好,明天开始,我白天得睡觉,晚上才出门上班了。”

游鑫皓看着这信息,黄晴晴在消息中聊起了自己的生活,这里头似有几分发嗲的味道。他几乎酥软了。

也许这是他的错觉吧。

回复消息的时间,就在游鑫皓早晨发消息后几十分钟。游鑫皓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就是现在了!

他仔细想了一些事,又在手机屏幕上点点戳戳了好一会儿,然后舒心一笑。睡务员看见他笑了起来,以为他在用手机看笑话故事,严厉地提醒说:“不要拿柜台上的手机进行‘休闲用途,后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等待办理业务!”

游鑫皓连声道“好的好的”。没人知道他在手机上做了些什么。在这之后,他飞快地点击结账,把手机扔回给睡务员,扒开人群,朝榆树区的西边疯狂地跑去。他只想快点见到黄晴晴。

>> 十

翻过栅栏不远处,便是黄晴晴提到的一座山包。游鑫皓远远地望见黄晴晴站在山顶的迎风处,背对着榆树区方向。

这座山包地势其实并不低矮,在大灾难发生前,这一片曾用来放置风力发电用的大风机。

游鑫皓沿着一条模糊的羊肠小道,吃力地登了上去,他太久没这样运动过了。越往上,碎石便越多,不一会儿,游鑫皓跨入碎石岔道,走向山顶上一座早已停止运转的风机。黄晴晴便站在这风机下。

黄晴晴转过头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怎么会……”游鑫皓喘着气,“我才看到你的留言后我立马赶来了。对了,我有话对……”

“嘘——”黄晴晴做了个手势。游鑫皓见状,赶紧闭上了嘴。他想着,黄晴晴肯定生气了。

“你仔细听,风的声音。”黄晴晴轻声道。

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放眼望去,最美的风景线莫过于远方那一座座风机了,它们像一尊尊昂首挺胸的武士雕像,伫立在远方的山脉,高大巍峨,十分壮观。

这山包的顶端,风真是刺骨的冷。面向迎风坡的这里,下方有一座高架桥,上面堆满了车头向北的汽车。这些汽车,都是两百年前大灾难发生后,人们驾驶到此处后遗弃的。远远地,游鑫皓能够看到摇摇欲坠的高速公路指示牌在冬日的寒风中左右晃动,不时反射着微弱的橘色光芒。

两百年前那场席卷全球人类的大灾难和战争,几乎让世界上所有的城市在数周内自动瓦解消失。一些古老的建筑,固执地在远方屹立,不过大多数的建筑,早就在漫长的岁月中轰然倒塌,成为一片又一片无人光顾、无人理睬的残垣断壁,彻底消失在地球的历史中。

“即使不用大块头眼镜进行虚拟旅行,在这里,我也能感受到整个世界。这是来自外面的风呢。”黄晴晴在风中深深地吸了一口,她撩了下自己的刘海,似乎陶醉在这儿了,“这是远方的味道……”

游鑫皓也轻轻深吸了一口,打了个喷嚏。这里的空气真冷呀,相比之下,榆树区街道上要温暖一些。

“在你的印象中,我是什么样的女孩呢?”没有任何铺垫,黄晴晴蓦地问道。

“呃……”风中,游鑫皓哑巴了。眼前的这个女孩,怎么老是问一些自己搭不上话的话题呢。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又在告诉自己,他就喜欢这样,就喜欢眼前的人,说话的模样。

“知道吗,游鑫皓,我和你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平时经常关注你的朋友圈动态,我从中知道,你的父母和我的家人一样,都是在10年前的那次火灾中给烧没了……”

“你……你小时候,也住在‘榆树07号杆塔旁的那栋楼里?”游鑫皓很惊讶。

黄晴晴点了点头。“正因为我知道你的过去,所以我们虽然在软件中几乎没聊过几句,但你约我出来我还是同意了,”她笑了,笑起来的样子真甜,“我并不是一个容易被约出来的人。”

“或许由于我这个房屋出租推销员的工作性质,会让你误解我真实的性情吧。”黄晴晴笑着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呃……”游鑫皓几乎答不上话。是的,多少会有点误解吧,他心里想道。

“其实,我对未来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太多指望,所以没想过轻易接受一个人。”黄晴晴想了一下,郑重说道。

游鑫皓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

她继续道:“因为我没有资格,没有享受爱与被爱的资格。”

这,是因为心理创伤吗?在这一刻,游鑫皓终于了解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和自己一样,都曾是父母、家人的宝贝,然而由于命运的捉弄,在同一时间,成为苦命而故作坚强的孤独者。为了每天能够睡上一觉,做着身不由己的工作,对外隐藏了自己最真实的性情。

没等游鑫皓仔细思考,黄晴晴一把抓过游鑫皓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游鑫皓蒙了,不知道自己的手该不该抽离。

“仔细感受我的心跳。”黄晴晴紧紧抓住不放手,眼圈红红的,“我是认真的。”

游鑫皓无言。他抛开了脑子里那些胡思乱想的东西,认真感受起来。他的手放在黄晴晴胸上好一会儿,然后他收回手,瞪大了眼睛:

“你的心脏,长在右边?!”

黄晴晴点了点头。“这还没完。”说完,她弯下腰,脱下鞋子,轻轻褪去左脚上的袜子,七根脚指头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游鑫皓面前。

游鑫皓一时间瞪眼咋舌,不过很快回过神来。

“很恐怖吧。”黄晴晴单立着右腿,语气中满是自嘲,有了几分哽咽。

“怕了吧?对了,右脚也是一样。”黄晴晴将左脚放了下来,作势继续脱右脚的鞋。

“别脱鞋了……”游鑫皓双手扶住已经流出眼泪的黄晴晴,用力制止住了。他的喉咙像卡住了块石头,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他拾起袜子,蹲了下去,捧起脚,执意为黄晴晴穿上,“它们很可爱呀,怎么可能恐怖,一点也不恐怖,我不怕……”一边为她套上鞋袜,一边念念有词。

他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黄晴晴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一刻也不愿意松开。

“有左也要有右,你瞧,这样我们心与心的距离更近了呢……”

大灾难后的幸存者们,如同受伤的猫,一直蜷缩在杆塔之下,接受着它们的安抚,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一直受到它们的影响。过去是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或许仍会如此。

这样的影响,永远不会停止吧。

夕阳西下。连绵起伏的山脉线边缘,一抹紅霞为这阴冷的冬日留下了浓重的色调。远处的高架桥,以及桥上那密密麻麻的车辆,和各个山头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风机,这些象征着前人科技水平的弃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群山峻岭间沉默着,它们还将继续沉默下去,直到锈蚀不堪的那天,发出属于它们最后的一次声响。

>> 十一

两人直到夜幕降临了才回去。整个榆树区还没有恢复供电,街道上,一些还没关门的商铺点了微弱的油灯。两人约定,明天两人一个在锅炉站上完白班、一个起床去上晚班的间隙,见个面,约个晚饭。

这一夜,游鑫皓充满幸福感地上床,准备睡觉。他想到马卡斯说这次停电12小时,等到他睡觉醒来,榆树区也该来电了。

使用备用电源以正常功率和频率运行的杆塔,继续努力对四周发射着信号波,成功让住在这偏远地段的游鑫皓进入质量较差的睡眠。

进入梦境。游鑫皓来到熟悉的集市前,熟悉的喇叭也在他的头顶出现。他照例被一股力量控制住了。对他而言,今夜的广告已没有什么期待,昨天他没能完整地看完菜单上的广告,今天的广告是什么,他已心知肚明。

喇叭带着游鑫皓来到那个卖膏药的地摊前,戴着口罩的老板拿上一贴膏药,热情地做起产品的介绍。游鑫皓一言不发,十分乖顺地听着。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去改变什么。

突然,眼前的老板整个身体变成了一堆三维的马赛克,在原地定住数十秒后,又恢复成正常形象。

只见老板掏出了他的快板:“快板打,响连天,游鑫皓你听我言……”

哟,这老板,连快板台词都换成观看者专属的了?游鑫皓立即被这台词的变化吸引住了。

“嗞嗞嗞嗞……”老板发出了一阵尖锐难听的奇怪声音。

“游鑫皓,听得到我说话吗?”突然,老板打着快板问道。

“什么?”游鑫皓吓一跳,面前的老板,声音居然变成了那个马卡斯!

“你怎么在卖膏药的老板形象中,怎么做到的?”

“来不及解释了,”近在咫尺的老板继续飞快地打着快板,但声音是马卡斯的,“你快离开你住的地方!睡务局的安全人员现在正通缉我们,‘自由人公会的大部分会员都被抓啦!你到西南巷22号门面这里来与我会合!”

“啊?”游鑫皓大吃一惊,“我们策划停电的事,已经被查到了?”

“是的,不止这一件事情,还有更多事情都出岔子了。行动计划有纰漏,是我疏忽大意了,真不该小看睡务局安全部门的能力!”

“不止这一件事情?”游鑫皓更加疑惑了。

戴着口罩的老板不再接他的话,又打了两下快板,然后整个人僵住了,全身重新变成了马赛克,过了几秒,形象又恢复正常:“快板打、响连天,帅哥站好听我言,先有神农后有的天,我家膏药它治得全……”

“终止睡眠!”游鑫皓大声向喇叭发出指令。

游鑫皓猛地从床上爬起,胡乱穿好衣服后,他听到楼下大厅有人在向楼管大妈询问着什么,话语里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听上去,像是睡务局的人!

情急之下,他打开窗户,看了眼旁边的水管,下定决心攀了过去,从三楼“嗖”地一下降到一楼地面,从楼房的后面跑了。

游鑫皓来到马卡斯提到的西南巷22号门面,早已在此处等待的马卡斯一把将他拉进门面,并且闩上了门锁。

两人气喘吁吁。“没有人跟踪你吧?”马卡斯问。

“没有,我从我家窗户逃走的。”说这话时,游鑫皓注意到屋里还有个人,对方戴着口罩,像是……

“你是那个在睡务局的梦境广告中投放膏药广告的老板吗?”游鑫皓试探地询问道。

“啊,是的呢,这间小门面就是我租的,平时靠卖膏药维持生活,所以投了个产品广告……”说着说着,那人眼睛亮了,急忙问道,“你看过我的广告了?太好了,我的广告播放量之前一直上不去呢!”

这时,一股口臭味已经弥漫在整间屋子了。

“你知道你的口有多臭吗?你在录制广告之前就不能漱下口吗?……”游鑫皓兴师问罪道。他把这些天看广告受的气一次发泄了出来。

“别吵了,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马卡斯喝止道,“好了,我们现在已经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现在,我们得提前进行‘自由人终极计划。”

膏药摊老板似乎挺了解似的,点了点头,以表认同。

“‘自由人终极计划?是什么?”游鑫皓问道。

马卡斯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大背包。他把背包提到椅子上,拉开拉链,“看,这是一台背包式基站。大灾难前的人们,也称这类设备的原型机为伪基站。”

在马卡斯的展示下,游鑫皓看到这个背包有多个夹层,在最大的夹层里,装着一个黑色的机盒,如手提电脑大小,朝上一侧有一个红色开关,旁边有排风孔和一红一黑两根线,最里侧夹层装了两个体积稍小的蓝色蓄电池和可延展的光伏板,最外侧有一个白色的发射器和两个变压器,夹层之间被撕开小口,方便机器线路相互穿插。游鑫皓尝试提了一下,背包将近30斤重。

“現在我们要抓紧时间了。”马卡斯掏出一部手机,进入发射信号波的控制页面,上面有多项需要填写的代码。他指着“接收号码”一栏说:

“在大灾难之前的时代,每个人都拥有一个或者多个专用的手机号码,用来绑定终端接收通讯信号。而现在,所谓的手机号码已经被每个人脸脑检测后生成的特定数据码所取代。每个人的数据信息都是独一无二的。由于背包式基站无论是在功能还是功率实现方面,都比大型杆塔基站小太多,为了达到这次行动的目的,我们需要根据特定人群的脸脑数据信息,调整波段,频率波段尽量调低,发送范围变小,最后输入好指令,按‘开始发射键就可以了。”

马卡斯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提电脑一阵敲敲打打,打出了大量游鑫皓看不懂的代码。

“这些都是在停电后,我趁乱入侵睡务局的用户管理系统,拷贝出来的富人区域的脸脑识别数据包。”他继续操作着,心有不甘地补充道,“可惜啊,中途被网络安全部门发现了,不然再多给我点时间,我能拷贝出榆树区所有用户的信息资料。”说话间,他三下五除二完成了一系列设置,最后点击了“开始发射”键。背包里的整个基站设备开始“嗡嗡”地运转。

“还有那些什么睡眠值,我之前也可以用那样的手法,在分分钟内实现个人账户的篡改,不留任何痕迹。”马卡斯得意扬扬介绍说。

游鑫皓点点头,他恍然大悟。

马卡斯把一堆装置归类放好。做完这一切后,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行了,趁着夜色,我们赶紧去‘榆树09号杆塔那,完成最后一步。”他说道。

“去那干吗?”游鑫皓挺好奇马卡斯的操作,“刚刚的操作,又是在干吗?”

“路上再说。”马卡斯把背包的拉链拉上,背到双肩上,示意旁边的游鑫皓和膏药摊老板现在就一起出发。

>> 十二

停电的街道给予了3人天然的掩护。这个时间点,很多店面都关了门,做生意的都各回各家了。

“背包里的设备已通过指令侵入接管杆塔的信号放大装置,现在正在超负荷运行,不过由于功率问题,它最多只能对杆塔方圆20米内的那群富人强制进行20分钟催眠。”马卡斯指了指背包里的基站,无奈道。

“就到这儿吧,我已经将你的脸脑特征码改成了可以感应背包式基站信号的特别码,你从东巷一直跑,那边目前还没有被睡务局安全部门封锁。你一路跑到榆树区的分界处外面去,朝北翻过两座山之后,你会感应到沙城派来的‘自由人同盟小分队的背包式基站信号,那里有接应你的秘密队伍。”马卡斯交代道,郑重地交给膏药摊老板一个小U盘,“你把榆树区目前的情况转交给领队,一些从睡务局偷来的重要数据,都在这里头了。”

戴着口罩的膏药摊老板点了点头,接过U盘,朝马卡斯鞠了一躬。

“睡务局必将失败,‘自由人同盟万岁!”膏药摊老板轻轻地说了一句,又对着马卡斯鞠了一躬,像是进行着生离死别。

“怎么我们公会变成了‘同盟呢?”游鑫皓问道。

马卡斯没有回答。他看着膏药摊老板戴着口罩,静悄悄地消失在星星点点的黑幕中,神情挺严肃的,用右手敬了一个奇怪的礼。

等确认膏药摊老板走远后,马卡斯交给游鑫皓一个奇怪的铁疙瘩。

“你手中的东西,叫作手雷,具有强大的爆炸力。我已经用这背包式基站,让杆塔旁的环形楼内的人,全部强制进入深度睡眠状态了。为了榆树区人们的自由,‘自由人终极计划最后的一步,由你来完成吧,这样会显得更有意义——你找到大楼的天然气管道池,拉开环,把这东西扔进去就行了。”

路上,两人极速地向前走着,不远处,便是“榆树09号”杆塔了。

游鑫皓看着手中的手雷,不可理解地反问:

“这样做的话,岂不是整栋大楼及其周边区域都会爆炸起火?”

“是的,今天停电,大部分睡务局的工作人员,也都休息在家,你知道的,他们基本上都是富裕人群,都住在那一片。这一炸,几乎连窝端,效果会比10年前的那次强太多了。”

“10年前?什么?”

马卡斯摇了摇头:“唉,你呀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都跟你说,我们‘自由人公会这些年来都做了那么多事了啊,这么着跟你说吧,其中一件伟大的事,就是在10年前的那个晚上,让‘榆树07号杆塔旁的那栋楼起了大火呢,”马卡斯沉醉在过去的丰功伟绩中,“唉,不过你那个时候年纪应该还太小,也许没注意到那次发生在‘榆树07号杆塔旁边的那场火灾……说起来,那次的火还是我去放的呢。啊,真是一次令人回味无穷的经历呢,青春啊……”

寒冷的黑夜里,游鑫皓的脸色越发变得铁青。他一直以为,10年前的那场火灾,是一场不幸的意外,没想到……

游鑫皓在杆塔之下,出其不意地一拳将马卡斯打倒在地。

“你有病吗!”马卡斯摔倒在地,抹了把鼻血,生气地骂道,他快速脱下背包,准备起身。

游鑫皓见状,赶紧冲上去将马卡斯再次放倒,然后骑跨在他身上,狠狠挥出两拳。

“放你的火!”他骂道,“自由你个×!”

然后,他拼命扇起了马卡斯巴掌。

“这两巴掌,是替我死去的父母扇的!”

“这两巴掌,是替黄晴晴死去的家人扇的!”

“这三巴掌,是替我死去的邻居一家三口扇的……”

被打得血水四溅的马卡斯拼了全力,将30多斤重的背包砸在游鑫皓背脊上,游鑫皓一阵眩晕,瞬间失去了力气。马卡斯趁这机会,踢开游鑫皓,撑着大背包,吃力地站起来。

他看起来并不在乎自己满脸是血。在游鑫皓吐着血的工夫,他努力站稳,然后撕下了自己的假脸皮,一个令人惊恐的无脸人站在了游鑫皓面前。

“原来,你和梦中宣传片里台下的那些观众一样,都是无脸人……”游鑫皓又吐了一口血——马卡斯的这一击,实在是太重了。他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

马卡斯往游鑫皓胸口上使劲踹了七八下。

“算我倒霉,摊上了你这么一个‘面皮人,”马卡斯口气中满是气急败坏的调调,“差点坏了我们沙城‘自由同盟的榆树区颠覆计划!”

“你、你是沙城割据势力的间谍……”游鑫皓这时什么都清楚了。

“呵,是又如何?几十年来,若不是睡务总局觊觎沙城的基站群,三番五次进攻我们沙城无脸族,我们无脸族又怎么会这样反击?”眼前的无脸人高高地举起了背包,“你们凭什么拥有这张人脸!再漂亮的脸皮,也掩盖不了你们生存的窘迫!去死吧,你们这群‘面皮人!”说完,作势用背包砸向游鑫皓。

“嗒嗒嗒嗒……”无脸人的背上连中了几颗子弹——睡务局的安全人员,已经赶到了,那个卖膏药的老板被人绑了回来,口罩已被扯下——也是个无脸人。

举着背包的无脸人在游鑫皓旁边倒了下去。

“快关……关上它……”在失去意识前,游鑫皓用手指了指那个背包,语无伦次道。

…………

之后,为了避免引发更大恐慌,夜里的这次事件,榆树睡务局没有对外透露更多。安全部门趁着黑夜,仔细清理了现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卫生院的智能医疗机,最终把游鑫皓给抢救回来了。

“这款在睡眠广告技术基础上开发的‘狱梦境應用,我们正准备测试,现在急需志愿体验者。在‘狱中,一年等于现实中的10分钟。本来你这种情况,我们得给你判死罪。但是念你也是被人利用了,而且在紧要关头,良心发现,制止了一场更大灾难,为此,睡务法院给你提供另一个选项:入‘狱100年。需要告诉你的是,测试可能包含一些未知风险。对此,你有任何异议吗?”

在游鑫皓的脑海中,满是黄晴晴的音容笑貌。

100年,难道很长吗?

“我……我无异议。”游鑫皓躺在卫生院的床上,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这是自己犯了罪后,睡务局给他的机会。比起彻底的死亡,100年的梦境监狱生活又算什么呢。现在,他只想快点去‘狱中度过100年的光阴。

“在入‘狱之前,能为我申请5分钟正常的睡眠信号波吗,没有广告的那种。我想好好地睡上一觉……5分钟就好。”

“这个……呃,行吧。等会儿我去跟上面打个报告申请。”

鼻青脸肿的游鑫皓已经知足了。这次,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手中的协议书,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郑重签下了字。

>> 十三

整个榆树区来电了。睡务大厅里,前来办理业务的人络绎不绝。

在这与人们睡眠业务息息相关的睡务大厅柜台前,睡眼惺忪的黄晴晴打开手机,点开了游鑫皓昨天下午发来的消息:

“我全款预租了一间‘面杆房,租住人填的是你的名字。以我目前的能力,做不到事事有回应,件件能落实,但我真心希望你至少每天都能睡个好觉。对了,听说站在那间‘面杆房的窗户边,正好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杆塔呢。而我……想成为站在你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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